《虚空的脸》的时空意识探析
2020-02-26赵东
赵 东
(贵州财经大学文法学院 贵州·贵阳 550022)
高红艳的诗集《虚空的脸》自出版以来已有学者对诗作进行过点评,其中青年诗歌理论家刘康凯在诗集的序中对高红艳的写作状态做了精准的论述,“红艳更多地把透视的眼睛对准自我,而自我的分裂则是其关注的核心。在本我与超我、意识与潜意识、梦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中,自我无法维持统一状态”。[1]刘康凯的论述道出高红艳诗歌中的二元矛盾冲突以及由此带来的深层精神状态,同时序言中还以高红艳诗集中的诗作 《俄罗斯方块新玩法》为例分析高红艳的诗歌要“在一种似梦似醒的心灵状态中,被解放的心智发挥出神奇的力量,或去揭示存在的某种真实,或去发现潜藏的未知世界,或去创造一种新的可能性。”[2]
高红艳的诗歌写作状态中一直贯穿着一种较为独特的内心力量和写作冲动,对这种带有浓厚心理现实的诗歌做精神分析式的探求无疑是一种冒险。在现实世界中直接解读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本就是一件十分艰辛而痛苦的行为,更不用说要从诗歌中找出蛛丝马迹来解读一个人的内心世界,这个艺术还原过程的难度可想而知。
笔者对这本诗集的研读持续了半年之久,可是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来进入她的诗歌世界。高红艳的诗歌看似好读,语言平实、情感节制,可是诗歌的气场中却总带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激流,有一股诗性力量不时从句子背后冲撞过来,有时候这种诗歌力量并不是很强烈,却让人有莫名的遐想和惆怅。
隐藏在高红艳诗歌背后力量的源泉是什么,诗歌研究的好奇心一旦被激发,诗歌解读就有了一个附着物。高红艳的诗歌并不以感情浓烈为能事,也不以叙事精到而见长,作为一个诗歌的“新手”,她的诗歌写作似乎有些随意和中庸,可是很多诗歌一旦读进去就会被某种东西吸引,当你掩卷之时却有些莫名的冲动。
经过认真地阅读几遍之后,可以发现这本诗集有一个时间上的分水岭,2017年9月中旬之后的诗歌和2017年9月之前的诗歌场域发生了变化,这是一种很细微的渐进式变化,就像是早晨柔和的阳光慢慢过渡到正午强烈的光照。有了时间上的参照,就可以继续对诗歌进行细分,原来除了时间上的奥秘,在高红艳诗歌的背后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空间进化。从时空观入手解读高红艳的诗歌或许是一个很好的途径,那姑且就以时间为经,以空间为纬,对这本诗集的时空现象以及时空观中透露出的生命现象做一个探索。
一、时空观的本源式追问
高红艳的诗歌一直有一种刨根问底的本源性追求的执念,这一方面显示了她的顽童式的倔强,另一方面也说明她对现实世界中的自己并不十分满意,她要从现实中跃出,冲进一个她自己也不能完全把握的陌生世界,可是那个世界又似曾相识,这一种外乡人的感觉在她的诗歌中经常会出现。
今晚的月亮
呈昏黄的暖色调
家常如人间的一盏灯
我想把她挪动到
两颗星之间,这样
它们就消掉了
坐在我对面的你
咕咕哝哝地在说着什么
我想把你的鼻子挪到
两眼之间
把你的嘴巴挪到
两条眉毛之间
你的毛茸茸的脑袋和
你衬衫上的纽扣
正好在一条线上,这样
它们就消掉了
——《俄罗斯方块新玩法》节选
鉴于她的写诗历程并不太长,这首写于2016年8月的小诗已经算是她的“早期诗歌”,这首诗歌显示出她对待诗歌的一种态度,顽强的执念和略带迟疑的好奇心混合在一起,带来一股并不是很舒适的心灵冲击力,这股力量里有我们熟悉的声香色,又有我们陌生的场景和情绪,甚至我们会被她的这种不管不顾的写法所冒犯,诗歌怎么能这样子随心所欲呢。
可是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关于诗歌的精准的定义,或许诗歌只是我们生命的一种呈现,高红艳的诗歌里传导出来的又何止是一种生命的本源力量,还有她对时空的独特感应。从这首小诗里我们可以感应到她特有的简单执着,这种执念里有着一定的狂暴倾向,还掺杂很多不太确定的青涩感。难得的是她抓住了这个刹那间的念头并能够捕捉入诗,值得关注的是这首小诗里的一种时空转换的沧桑感,从游戏出发,进入到关于生命以及苦痛的思考,却又戛然而止,留有余味,这是高红艳诗歌的总体特征,虽然不能说是一以贯之的风格,却也有着明显的个人印记。
2016年下半年的好几首诗里都有这种时空上的探索,比如在《连环梦》中她写道,
梦里
她给我讲述
上一个梦
一开始,我
听得专注,有兴味
渐渐地
我走神了
她的梦也就被冲散了
——《连环梦》节选
这首小诗里的时空状态也很有意味,现实的不确定性加重了,甚至会出现连续性的梦境,可是这些梦并未和现实真正融合为一体,所以梦不断地走散。梦境是诗人时空追寻的最佳伙伴,每个人对梦的体验都有所不同,高红艳的这首诗揭示了诗歌在不断地走向时空的追问中,此时诗歌的态度仍然是犹豫不决的,似乎是害怕不能第二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而裹足不前。从这首小诗中,不难发现高红艳对于梦境与现实,时间上的连续性以及空间上的不确定性有了新的感悟和发现,时间的连续性妨碍了人对时间变化的理解,我们在大部分时间里是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的,而我们更多的是通过空间的转移来理解时间,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是这样,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也是这样。
2017年的元旦,高红艳写下了一首关于时间切换的十四行诗《十四行之元旦记事》:
面对一面镜子,当然是为了
照镜子,可是镜子里空空如也
空空如也的镜子是空镜子
空空如也的镜子照不见人
——《十四行之元旦记事》节选
在元旦这个辞旧迎新的特殊时间点,以镜像为切入点,引发关于时空的思考是最恰当不过的选题了,从诗句中不难看出,空镜子这个意象本身的象征义和引申义强烈占据了诗人的内心世界,可是空空的镜子里却照不见人,这个思考将关于时空的探索推向另一个世界。拉康的镜像理论近些年来风行全球,在国内的文艺界也成为一种时尚,拉康将空镜子这个心理暗示界定为欲望的失落和反思,每个人的内心中都会蕴含着巨大的冲突,现实世界的不确定性加重了对于这种冲突的疑惑,镜像作为一个巨大的隐喻笼罩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
从目前的精神分析研究来看,镜像主要有两重含义,一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欲望世界经常会跑出来,以梦境或者是镜像的方式呈现;二是镜像世界里包含着人类的幻想世界。当年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对古希腊人身上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之间的冲突进行研究,发现两种气质的冲突是诱发西方悲剧的起因,事实上,内心的冲突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西方如此,中国亦如此。
高红艳诗歌中出现梦境和空镜子无疑也可以用深层心理结构来阐释,我却更愿意用时间和空间意识来解读。梦中的景象本就是对精神领域另一时空的一种探索,当年弗洛伊德对于梦境的研究做出卓越的贡献,潜意识理论揭示的是藏在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心理链条,在梦境中得到解放的生命状态进入另一时空。拉康的镜像理论将潜意识理论大大推进一步,镜像中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构成一对互为表里的二元时空,镜像中的世界既可以折射出现实的不足和荒谬,同时也可以凸显生命本身对于不可知的精神领域时空的感应。高红艳通过镜像深入到更为微妙的幻想世界,这时候的诗歌的想象力在增强,同时二元冲突的表现也在诗中得到强化。
二、时空现象的诗化呈现
2017年高红艳写出大量的关于时空探索的诗歌,很多诗歌的题目本身就是关于时间或者是空间的话题,比如《午后》、《弧形亮点》、《冬日》、《反季节的梦》等,这些诗歌中一直忽隐忽现的出现了对于时间流逝和空间转换的思考和追问,这时候的高红艳似乎有点迷恋于这个时空反转的执念,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进入时空领域的探讨本身就有些冒险的意味,好在2017年的高红艳似乎并没有自觉地去追寻诗歌的时空求索之路。
2018年的高红艳诗歌写作进入另一种痴狂状态,几乎每一首诗歌都是时空观念的固执呈现,《光在移动》关注上下午之间光影的变换,以及我和花草影子之间的切换;《倾听》里反复强调时间的善变和易逝,“给我一分钟,再给我一分钟好吧。”《红月亮》写的是昨晚的红月亮,“哦,好吧,152年一遇的/蓝月亮大月亮红月亮/就这样被我潦草地一扫而过。”《在从化》并没有着力写从化的景物,却是强行拉到已发生的过去时空,“两天前,在沱河边红颜色的绿道上/独自一人,边走边踢一块冰”《走在马路牙子上》,选取边缘化的路径,写出不走寻常之路的特殊的空间感受;《春天是一道催醒万物的律令》表现了季节转换之时的压迫感和不可逆性;《四月的断章》 中那么多的空间感受堆积在一个残忍的四月,正如艾略特诗中所写,混合着欲望沉闷的根芽。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中曾写到,“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是什么意义。”[3]高红艳从来都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抒情诗人,她的诗歌现代性体现在对于时空现象和生命现象之间的碰撞,这种写法要求诗人具有高度的理性自觉和智性感悟。
关于时间和空间的探讨在东西方文化中实在太多,西方人的时间意识很强,海德格尔的巨著《存在与时间》描绘的不仅是时间的思考,还有时间与诗歌之间的关系,海德格尔借用荷尔德林的诗句来描述诗歌是人类“诗意栖居的家园”。海德格尔对诗意栖居的描述中运用了“维度”这个概念,维度这个概念同样可以拿来应用在对高红艳诗集的论述中。
我们现在把这种被分配的、也即被端呈的贯通——天空与大地的“之间”由此贯通而敞开——称为维度(die Dimension)。此维度的出现并非由于天空与大地的相互转向。而毋宁说,转向本身居于维度之中。维度亦非通常所见的空间的延展;因为一切空间因素作为被设置了空间的东西,本身就需要维度,也即需要它得以进入(eingelassen)其中的那个东西。”[4]
高红艳诗歌中对于空间的延展性有着明确的探索意识,在她的诗歌中,物象被放置于某种空间中,而对于生命的认识会导致空间的延伸和扩展,因此,万事万物与生命现象的结合就产生更为深邃的生命时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生命理念对于空间意识的研究领先世界,早在万年之前中华民族已经出现了较为成熟的天象观,后来发展出较为精致的五行八卦以及奇门遁甲之术,汉代随着佛教的传入,传统文化的空间意识大大地推进一步,佛教文化中关于世界的空间结构论述十分细致精妙,正是一花一世界,于精微之处见得博大雄浑。盛唐气象中就蕴含这关于宇宙时空思考的时代强音,张若虚发出“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的人生感叹,杜甫的诗句“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从具体而微的眼前之景瞬间跨越到万里之外的漫漫旅途。时空思索历来就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卞之琳算是现代诗人中时空观较强的,他的代表作之一《距离的组织》就是一首精致的关于时空的幻象和思索之诗。
忽听得一千重门外有自己的名字。
好累呵! 我的盆舟没有人戏弄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距离的组织》[5]
卞之琳的这首小诗将时间空间意识重叠交错,产生近似魔幻的神奇诗意化效果。卞之琳的另一首名作《断章》也将空间意识的诗意效果营造得超凡脱俗,显示出现代诗歌对于空间的神往。
高红艳诗歌的时空追寻不是空穴来风,这与她长年孜孜以求地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以及丰富的人生阅历有关,也是她的诗歌创作理念使然。她在《七月的断章》中写道,
诗和我不在一个平面上
我在这一面生活的时候
诗,在我的侧面
有时,也在我的背面
——《七月的断章》节选
这首小诗很容易被忽视,因为这首诗中并没有写出什么实在的情感或者事件,这是一首描写虚空的诗歌,正如她诗集的名字《虚空的脸》,虚空又是什么呢,虚空对于高红艳的诗歌有着什么意义呢。
李白《关山月》中有一句诗,“明月出天山,苍茫与云海间。”在这句诗中,诗人抒发了时间无情流逝和空间不断转换带来的生命内在的矛盾冲突和迷茫无奈。诗歌是生活背面的事情,诗歌面对现实过于饱满的飞絮,需要一个虚幻的空间来填补巨大的现实感。诗歌是一种经验,这与诗人自身的生活体验有关,高红艳的诗歌通过对时空意识的追寻,实现对时空结构的再造,她大多数的诗歌实在呈现生活表象,而她的诗集标题透露出她对于虚幻人生的感悟,古典诗歌以意境为上,意境的实质在于以有限之物表达无限的情思,高红艳的诗歌中也是有意境的,只是她的现代感一定程度上掩盖了这种意境的传达。
2019年以来,高红艳的诗歌更多的是在写景,这些景物的表达中同样有着明确的时空意识,好像她现在的状态是在复古,尽管她写诗的时间并不长,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很多人多年也难以实现的蜕变,这也算是她诗歌写作的一大特色吧。
结 语
高红艳诗歌中的时空观是与生命现象直接相关的,诗歌中的生命体验与时空现象高度紧密地结合,给诗歌形成一个极为致密而又充满张力的气场,弥漫在诗歌中的气场也变得极为浑厚而苍劲有力。从诗歌的生命观和时空观入手,可以破解诗歌的力度和隐藏在意象背后的深层意蕴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