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太原话趋普现象研究
2020-02-26吴忆南
吴忆南
(中央民族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北京海淀 100081)
一、太原话相关概念的界定
太原话长期被视为晋语并州片的代表方言[1],狭义的太原话应指太原老城区方言,范围大致与1997年行政区划调整前的南城区、北城区相符。受经济、政治、文化等因素影响,太原老城方言及带有其口音的普通话在太原更具代表性,但其趋普较快,常被认为代表性不足,不如更存古的晋源、小店等地方言。[2]本文探讨的太原话,其使用者应在太原老城区完成第一语言获得或至少长期生活在老城区。太原话有新派、老派之分,老派太原话是历时层面相对早期的太原话,新派太原话本质上是老派太原话趋普演变的阶段性结果。新派、老派的区分方式各家说法不一,一般是依照方言使用者的年龄进行区分,如崔容(2000)根据方言使用者年龄高于60岁还是低于30岁来区分老派或新派[3]。
太原普通话,即带有太原话口音的普通话,其实质是太原话母语者以普通话为目的语的中介语,其逐渐成为太原儿童实际获得的第一语言,孩子们本就不会太原话,中介语便无从谈起。目前,学界多将太原普通话看作一种不稳定的、动态的“变体”,但调查表明,不同年龄段发音人的太原话水平参差不齐,太原普通话却有显著的一致性,由此可见太原普通话已进入较为稳定的阶段。为界定太原普通话,笔者确定了两条充分不必要条件:存在大量入声(语音)、常用晋语特征词(如“圪”头词、分音词、叠音词)。二者皆不符且无其他明显口音的普通话定为标准普通话。
二、太原话新派老派及太原普通话音系差异
根据前人成果[4]和笔者的田野调查,新派太原话、老派太原话、太原普通话的语音差异和变化趋势可分声母、韵母两部分讨论。声母差异如下[5]:
(1)后鼻音声母[ŋ]逐渐弱化为舌根浊擦音[ɣ],后逐渐与零声母合并。如“我”的读音由老派的[ŋɤ53]变为新派的[ɣɤ53],又在太原普通话里变为和标准普通话相同的[uo214]或相近的[uɤ214];(2)出现卷舌音,产生音位[ʐ]。如“猪”的读音由老派、新派的[tsu11]变为太原普通话的[tsu55],“如”的读音由老派、新派的[zu11]、[ʐu11]并用变为太原普通话的[ʐu35];(3)拼合关系变化,声母[v]在老派太原话中可以与合口呼韵母相拼,新派中已有无法相拼的情况,在太原普通话里则无法相拼,声母[v]脱落为零声母。如“五”由老派的[vu53]变为新派的[u53](残留轻微的唇齿擦音痕迹,但不构成独立的声母),又变为太原普通话的[u214];(4)白读音大量减少。老派古晓匣母二等字白读声母为[x],如“下”读[xa45]、“鞋”读[xai11],古疑母二等字白读声母为[n],如:“牙”读[nia11]、“咬”读[niau53]、“挨”读[nai11],古邪母止摄平韵开口三等字白读声母为[s],如“祠”为[sɿ11]。新派太原话中除“硬”[niŋ45]、“挨”[nai11]等个别字白读音比较稳定外,其他白读音的使用存在一定随机性(文、白读音都在使用也都能听懂),部分喉牙音声母趋向颚化。太原普通话中除了“硬”[niŋ51]、“挨”[nai55]等个别字外几乎不存在白读现象。
韵母差异如下[6][7]:
(1)老派入声韵尾分[aʔ]和[əʔ],新派合并为[əʔ],且入声字大量改读对应的阴声韵,太原普通话中这一趋势继续加强。如“活”老派读[xuaʔ54],新派读[xuəʔ54],太原普通话中[xuəʔ54]和[xuɤ35]都有,“北”老派读[piəʔ54],新派读[pei53](阳入改上声),太原普通话中读[pei214];(2)鼻化韵[ɒ~]演变为鼻音韵母[aŋ]。如“光”老派读[kuɒ~11],新派读[kuaŋ11],太原普通话读[kuaŋ55];(3)蟹摄合口一等字(泥母、来母)老派韵母为[uei],新派改为[ei],介音脱落。如“泪”老派读[luei45],新派读[lei45],太原普通话读[lei51];(4)果摄合口一等字(见母、溪母、晓母、匣母)老派韵母为[uɤ],新派改为[Ɣ],介音脱落。如“禾”老派读[xuƔ11],新派读[xƔ11],太原普通话读[xƔ35];(5)老派端系果摄开、合口字对立,开口字韵母为[Ɣ],合口字韵母为[uƔ],新派中已基本合并为[uƔ]。如“多”老派读[tƔ11],新派读[tuƔ11],太原普通话读[tuƔ55]或[tuo55];(6)遇摄合口一等字(泥母、来母)的老派韵母为[əu],新派改为[u]。如“路”老派为[ləu45],新派为[lu45],太原普通话则为[lu51];(7)同声母一样,白读音大量减少。老派古梗摄三四等字白读时韵母为[i],如“精”[tɕi11]、“明”[mi11],现存于新派太原话和太原普通话中的“精明”(音“机密”)一词保留了这一特点,但其余白读音已基本消失。值得一提的是,有些字存在“无意识”的文白异读,即不了解本字但习得了白读音的情况,如新派太原话称额头为[pəŋ11ləu11],其本字为“奔颅”,依照新派音系应读为[pəŋ11lu11],沿用老派读音其实是不知其字但得其声的结果。
三、太原话趋普现象分析
趋普化指方言向普通话过渡的动态过程,亦称官话化,即非官话方言向官话方言逐渐过渡、趋同。刘俐李、唐志强(2017)将当代汉语分为连续的、“和而不同”的四种样态:普通话、地方普通话、趋普方言、方言[8]。其中,地方普通话和趋普方言为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的中间样态,是方言趋普化过程中的两种变体。地方普通话是以某地方言为底层、以普通话为目的语的中介语,其语音、词汇、语法上以普通话为目标,同时兼具当地方言特色;趋普方言即自身系统在普通话诱发下发生演变的方言,音系以原方言为基础而标记性音位发生变化,大量引入普通话词语,一些标记性方言特征词逐步萎缩并被替代。据此理论,我们可将老派太原话、新派太原话、太原普通话、标准普通话分别看作方言、趋普方言地方普通话和普通话,四者之间的发展方向为:老派太原话→新派太原话→太原普通话→标准普通话。
从使用人数上看,老派太原话和标准普通话的使用人数较少,新派太原话和太原普通话的使用人数相对较多。一方面,根据普通话水平测试,一级水平可以看作是标准普通话,二、三级中方言成分较多但也不被视作方言,实际测试结果中成绩在二、三级的人数远远多于一级;另一方面,老派太原话使用者逐渐衰老、离去,使用人数随之下降。就新派太原话和太原普通话二者来看,根据弗格森(C.A.Ferguson,1959)提出的“双言现象(diglossia)”理论,用于正式场合的太原普通话为“高变体”,用于家庭生活等场合的新派太原话为“低变体”,二者并非平等共处,存在使用范围和地位方面的显著区别[9]。延伸该理论后我们可将标准普通话、太原普通话、新派太原话、老派太原话定为高变体、次高变体、次低变体、低变体。
由此,我们明确了太原话趋普化的方向和阶段:第一阶段,低到次低,即老派太原话向新派演变;第二阶段,次低到次高,即新派太原话向太原普通话演变;第三阶段,次高到高,即太原普通话向标准普通话演变。此处所指的演变不是语言习得的发展,而是语言获得的变化,不是太原城区人能否掌握多种方言(如同时掌握新派太原话、太原普通话、标准普通话),而是母方言发生改变。其中,第一阶段已基本完成,老派太原话基本被新派太原话替代,城区老派方言本身已几近消亡;第三阶段尚未开始,虽然一定数量的太原人能够使用标准普通话,但受限于实际的语言环境,这更倾向于一种第二语言习得,而非直接的第一语言获得,且该变化属于个体的、小范围的,多数太原人使用的普通话仍然难称标准,结合中国整体普通话使用情况来看所有人从小获得标准普通话不够切合实际,故第三阶段主要是指明趋普化的方向。
目前,太原话的趋普化主要处于第二阶段,即新派太原话向太原普通话的演变。第二阶段的主要呈现出两个特征:
1.太原普通话和新派太原话共存。一方面儿童在第一语言获得过程中同时接受了太原普通话和新派太原话,另一方面太原普通话和新派太原话都能用于交际(包括一方说太原普通话一方说新派太原话的情况);2.第一语言为太原普通话的人口比例增加,呈现出太原普通话替代新派太原话的趋势。随着太原城市建设的持续推进和语言规范化的进一步落实,作为趋普方言的新派太原话必将面临更多挑战,而太原普通话这一地方普通话因其与普通话相近又具有地方特色,将很可能成为太原方言的新名片。
四、新派太原话趋普化原因分析
(一)移民对太原语言环境的影响。截至2017年,太原市常住人口约438万人,代表老城的杏花岭区、迎泽区的人口不足125万,世居太原的人非常有限。太原的移民情况可分为两个时期:
1.解放后至改革开放前。解放后,一批专业人才调来太原,大量外省青壮年响应国家号召前来建设太原,太原铁路局、西北钢铁公司(今太原钢铁集团)等单位均有不少外地人在此时期迁入,这些单位及其宿舍、学校等范围内太原话与外地方言或外地口音普通话并存,这部分人的子女多具有使用新派太原话和太原普通话的能力。改革开放前,太原除了政府调令之外几乎没有人口流入,新派太原话基本保持稳定;2.第二个时期为改革开放后。太原作为山西省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改革开放后吸引了大量外地人来此求学工作,人口自由流动日渐频繁,对太原原本稳定的语言环境造成了较大的冲击。同时,普通话的快速推广使得人们日常交际中使用太原话的场合逐渐萎缩,内外因共同作用下太原话的趋普演变愈发加快。
(二)语言接触中太原话的变异。
1.新派太原话与其他晋语接触。新派太原话属于晋语区,但晋语区无权威方言,即没有一个方言能影响区内其他方言向其靠拢。这一特点有多方面原因:首先,山西地形复杂,盆地、高原交错,除临汾、运城盆地之间无太大的自然界限(因此该区域大都为中原官话汾河片),其余五个区域分别孕育了晋语的五大片区,每个片区内部形成各自的权威方言,但彼此间交通不便,保留的晋语特征也不尽相同,可谓“十里不同音”,互相交流有不小的障碍,未形成影响整个方言区的权威方言;其次,太原作为政治文化中心,明清时不具备辐射、带动周边太谷、平遥等晋商重镇的经济实力,太原话也难以影响整个并州片。并州片保留了晋语的不少核心特征,但太原城区由于其移民和发展情况,必须解决本地晋语与外地晋语的交流问题,不同地区的山西人无法用母方言沟通,这种交际、统一的需求为普通话的推广提供了最根本的语言条件。相比之下,小店、平遥等地人口更加稳定,世居本地人口比例高,其方言趋普化的进程也远远慢于太原老城区。
2.新派太原话与普通话接触。新派太原话与外省方言的接触从实际上看主要是太原话与普通话的接触,这是太原普通话产生的前提和主要动因。普通话以北京音为标准音,北方官话为基础方言,从语音史的角度说是唐五代东北方言受江淮官话和阿尔泰语系共同影响的结果。根据乔全生(2008)的研究,晋语并州片当为唐五代西北方言的直系后裔[10]。晋语并州片与普通话历史上分属不同的支系,历时演变也并非同步,其接触自然不像同为官话方言的其他北方话那样简单,且这也是晋语母语者普通话口音较重的一大原因[11]。邢向东(2002)曾提出,在移民来源复杂的地区,提取“最大公约数”是音系整合的重要方式[12]。太原话的趋普便是太原话与普通话逐步提取最大公约数的过程,如音系方面入声舒读与端系果摄开合口字由对立到合并等现象,词汇方面“阳婆”“月明”等词汇让位于“太阳”“月亮”等对应的普通话词汇[13],语法演变较慢,目前太原普通话仍保有不少太原话的语法习惯,但也呈现了向普通话靠拢的趋势,如“V+动了”表示“到……的时候”(如“走动了”表示“走的时候”)这一句式在太原普通话中已不太常见,部分年轻人甚至无法听懂。
(三)推广普通话与“无方言族”。太原是推普活动开展较早、成果较好的地区。1980年代太原市政府开始大力推广普通话,2005年六城区均接受并通过了一类城市语言文字工作评估。调研表明,人们使用普通话的自觉性强,总体来说越年轻越倾向于在所有场合使用普通话。长期而有效的推普工作、市级社会生活的发展和前述原因共同作用下,方言不在正式场合使用已成为共识,家长为避免对孩子普通话学习造成负迁移,多倾向于以尽量标准的普通话(实际上多数是口音或轻或重的太原普通话)与孩子交谈,太原城区“90后”获得的第一语言多为太原普通话,“无方言族”(即获得第一语言不是方言而是普通话的群体)的比例渐渐增加[14]。正式、公开场合尽可能说好普通话,既符合我国的现行政策,也符合大多数人的交际需求,新派太原话必将进一步趋普,直至太原普通话将逐步替代目前的新派太原话成为新的太原方言。
结语
太原话因其快速的趋普演变,渐渐成了晋语并州片的一个特例,和周边原郊县方言相比几乎成了一个方言岛。太原话在普通话的定向和引力作用下由老派到新派再到太原普通话,由方言到趋普方言到地方普通话并不断趋向标准普通话,方言自生特征逐渐削弱乃至消失,随着社会进一步发展,周边地区也将或迟或早地经历相似的进程。晋语特征的流失导致太原话的语言文化价值有所下降,但从语言演变的角度说太原话走在晋语区的前列,其趋普过程为其他方言提供了不少参照和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