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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浮世画家》及《长日留痕》中的平庸之恶

2020-02-26强小云汪家海

绥化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希曼史蒂文斯阿伦特

强小云 汪家海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 安徽合肥 230000)

石黑一雄曾明确指出,他所感兴趣的是,当人们投入全部精力到自以为是对的事情上后,却突然发现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对于是非好坏的判断早已发生了变化,自己已处于不可逆转的困境,“他们原本有最好的意图去遵循社会价值,但历史却证明他们很蠢,还有一些人曾经根本在犯罪。”[1]石黑一雄小说《浮世画家》及《长日留痕》均展现了主人公在放弃思考的情况下而犯下平庸之罪。

一、知识分子的罪与罚

在《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文中,阿伦特把罪犯与“平庸”联系起来,说:“艾希曼既不阴险奸诈,也不凶横,恐怕除了对自己的晋升非常热心外,没有其他任何的动机。这种热心的程度本身也绝不是犯罪。”[2](P287)然而问题在于艾希曼从不思考自己所做的事是什么样的事情,他并不愚蠢——一位身居高位,手中掌握着千千万万犹太人性命的人永远与“愚蠢”二字无关,可他却完全没有思想,正是这份无思性使他成为那个时代最大犯罪者之一。阿伦特认为,这就是平庸,耶路撒冷事件给予世人的教训之一便是:脱离现实的无思性可以发挥人们潜在的所有邪恶本能,其爆发的巨大能量可能毁灭一个种族、一个国家。一个人不是想要做一个极恶之人才会实施暴行,恶行的发生很多时候可能仅仅来源于一个人的不思考或过度作为。这正如石黑一雄笔下的小野增二及史蒂文斯。

二战期间,小野在松田的诱骗下走上了用艺术为政治服务的道路,他背叛师门,坦诚地向森田老师解释自己的动机:“先生,我相信在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画家必须看重一些比随着晨光消失的欢乐更加实在的东西。画家不必总是缩在一个颓废而闭塞的世界里。先生,我的责任心告诉我,我不能永远做一个浮世绘画家。”[3](P180)小野希望自己能够画出“对我国的人民做出巨大贡献的作品”[3](P163),而走上军国主义道路只是实现自己理想的一条途径。小野的动机肤浅而又平庸,如同艾希曼,他只是想实现名利双收的美好愿望。然而,在这个追求名利的过程中,小野却抛弃的自己的思考能力,盲目服从上级的指令,成为法西斯分子的帮凶。他不仅通过艺术作品宣传军国主义,更是帮助法西斯分子迫害那些创作与军国主义相悖的作品的艺术家。功成名就后,小野经常在酒后向学生夸耀自己的成就,并告诫他们“永远不要盲目从众,而要认真考虑自己被推往哪个方向。[3](P73)”讽刺的是,在现实生活中,他却深陷军国主义的漩涡中不可自拔。

在他看来,一个响应国家号召、服从命令、为国尽忠的人,即使他的所作所为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也不应该被谴责。对于小野来说,“不管怎么说,怀着信念所犯的错误,并没有什么可羞愧的。”[3](P125)主观动机善良与否是小野判断自己行为的标准,无论自己的行为对他人、对他国造成了多大的伤害都无关紧要。小野从未反思过,日本作为二战中的侵略国,给其他国家带来了多么巨大的精神及物质损失;而自己身为这场战争的协助者应该承担怎样的责任。晚年的小野,每当回顾往事,依然为往昔的成就而感到骄傲、自豪。这是平庸之恶在小野身上最本质的体现。

史蒂文斯同样也是一个犯下平庸之恶的艾希曼。论其本性,我们决不能说史蒂文斯是一个心思歹毒的人,相反,他彬彬有礼、做事勤奋,一切以主人的最高利益为准,他渴望自己能像父亲一样,成为一名伟大的管家。他心怀天下,期望为人类做出贡献。史蒂文斯认为,只有通过为伟大的主人提供优质的服务才能实现人生抱负:“一个‘伟大’的管家只能是这样一个人:他指着自己多年的服务,并且能够说他已将自己的才华用于服务一个伟大的绅士,并且通过后者服务于人类。”[4](P117)在史蒂文斯眼中,达林顿就是这样一位绅士,他亦师亦父,手中掌握着世界文明的走向,在他面前,史蒂文斯将自己放在奴隶的位置,对于主人的命令,他不假思索,全盘盲从。面对达林顿下达的辞退犹太女仆的命令,史蒂文斯毫无异议地执行。肯顿小姐却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向史蒂文斯提出抗议,他坚决地说道:“爵爷大人已经做了决定,你和我没有什么好决定的。”[4](P148)史蒂文斯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思考的权利,在职业与道德中选择了前者,从而堕落为邪恶势力的帮凶。

当卡迪纳尔告诉史蒂文斯,达林顿已经被纳粹当做棋子时,他却无动于衷。史蒂文斯认为,一个伟大的管家必须对雇主绝对的忠诚,“对雇主抱着批判的态度的同时是不可能向他提供良好服务的。”[4](P200)他对达林顿有着执着的信任,固执地认为,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外,“我无权对此类事情感到好奇,先生”,“我绝对相信爵爷大人除了从事最崇高、最高贵的事业外还做其他什么事。”[5](P225)就这样,史蒂文斯眼睁睁地看着主人陷入罪恶的深渊而不自知,最后沦落到人人唾弃的地步。

纵观两部小说,我们不难发现,像艾希曼这样的平庸之人,不止小野与史蒂文斯二人。松田、池田、野口甚至达林顿,他们都是平庸之人的代表。面对上级下达的命令,不假思索地执行,满腔热血想要报效国家,却最终沦为邪恶势力的帮凶,在罪恶的深渊里难以自拔。这也正是石黑一雄所感兴趣的,当回顾往事时,面对历史的洪流,面对早已面目全非的过去,这些“艾希曼”们,又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二、平庸之人的悔与泪?

小说《朗读者》女主人公汉娜是一个平庸之人,她在明白因自己的无知而使得千千万万个犹太人惨死在集中营后选择自杀来为自己赎罪。而艾希曼作为一个受过正统教育的高级知识份子,面对法官的审判时却一刻不停地以无邪恶动机、仅仅履行上级指令等为借口为自己开脱,试图逃避法律的制裁。

松田则是另外一个推卸责任的艾希曼。他是军国主义骨干分子,战后为了逃避惩罚和摆脱责任,却将自己当作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当作庞大官僚机器上的一个小齿轮。他认为与那些身居高位的军官、政治家、商人相比,他的作用无足轻重,他的罪责也就可以忽略不计。松田的“齿轮理论”在阿伦特看来是无稽之谈,她认为,一个体系中的任何一名公职人员都需要对所在体系负责,体系的罪责就是个人的罪责,每个人都是具有独立判断能力的个体,拥有自由的意志,可以选择是否参与罪恶的行为,不加制止就是默许其存在,依然需要对罪恶负责。在现实生活中,即使是犯罪集团中的小齿轮也可能犯下滔天大罪,因此,不管身处官僚体系何处,松田依然需要被当作一个独立个体来审判,承担个人责任。

然而,小说《浮世画家》中,松田不仅拒绝承担罪责,而且拒绝对历史进行反省。他说:“过不了多久,也许再过几年,我们这样的人就能够因为我们过去的努力而昂首挺胸。”[3](P94)由此可见,松田从未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甚至希望看到军国主义能有朝一日东山再起。遗憾的是,即使犯下滔天大罪,松田仍然逃脱了法律的制裁,成为历史的漏网之鱼。在小说中,只有少数的法西斯分子被审判和制裁,大多数人依然逍遥法外。

以池田为代表的年轻人虽敏锐地观察到身边的一些人需要为战争的爆发以及战争对日本人民带来的痛苦负责,可是他们却有意忽视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池田以服从上级命令、履行职责为由,将战争罪责完全推给老一代。史蒂文斯也以相似的理由放弃思考,将自我行动的后果责任推给权威人物。他说:“爵爷大人已经做出了决定,你和我没什么好争论的;如果爵爷大人希望终止某些合同,那么没什么好说的……爵爷大人所处的地位更高,可以做出最好的判断。”[4](P149)对于这种借口,阿伦特的回答是,上级、权威的命令和“法律”不能为“艾希曼们”开脱罪行。“虽然他们从未主动犯过罪,却要对其所作所为负责,原因是在政治和道德领域里没有服从这一说法。”[5]在政治中服从就是支持,对于一个成年的个体来说,“服从”就意味着“认可”,“认可”就意味着“赞同”和“支持”,就需要对自我支持负责。正是由于这些“普通人”的支持、默许及参与,邪恶的制度才得以运转,滔天罪行才得以在光天化日下被犯。

小说的最后,小野和斯蒂文斯虽开始动摇往昔坚定不移的观点,但并不能说明他们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或许我们可以认为,正是在大环境的胁迫下,他们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是错的。21世纪,和平虽已成为世界发展的主流,但仍有许多中东国家面临战争的威胁。那面对那些因“艾希曼”们的存在而爆发的冲突,面对已经出现在我们身边或尚未发生的平庸之恶,作为一名世界公民,我们应该做些什么?我们又能够做些什么?

三、人性将归于何处

(一)公共领域的衰落。亚里士多德曾说:“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阿伦特也同样强调人与政治生活的关联性,她认为,政治表现是一种强有力的行动。古希腊时期,人们对公共领域及私人领域有着清楚的划分,在公共领域强调人人平等、行动自由,公民积极参与政治生活,通过演说、投票等行为充分表达自己的意志,以雅典城邦为代表,公民通过参与政治事务实现自我价值,其政治文明达到了空前繁荣的地步;在私人领域中,以家庭为团体的空间中则由父亲发号施令,并允许使用暴力来维系平衡。

而近代社会的发展却摧毁了两者间的区别,致使私人领域被纳入社会范围,公共领域被严重压缩,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以及对自身利益的追求导致越来越多的人对政治秉持冷漠的态度,许多人的存在只为实现利益最大化。当个人利益受到侵犯时,个人会奋起反击;当集体利益受到侵犯时,很多人会选择沉默不语,甚至会因谋得些许利益而抛弃道德与自尊。因此阿伦特不断强调公共领域的重要性,国家政府应激励公民的参政热情,制定相应法律法规保障公民的参政权力,使公民敢于参与,勇于指正。相关政府部门也应形成公平透明的运作机制,不惧公民的监督及提议。公民也应当提高自身素质,加强社会道德修养,树立正确的国家政事参与意识。只有公民与国家共同努力,才能防止平庸之恶的发生。

(二)无思性。思考的缺失是平庸之人与邪恶建立联系最根本的原因。通过对艾希曼的审判,阿伦特提出“平庸之恶”这一概念,其目的就是在于提醒世人,思考是每一个人都必须进行的活动,是人生而为人必须承担的责任,因为每个人都有可能因自己的无知及无思而犯下恶行。阿伦特曾明确表达过,自己之所以关注“思考”这一问题,正是出于对“无思性”和“恶之平庸”之间关系的关切。

阿伦特认为:“如果思考中存在着某种阻止人们为恶的东西,那它一定是内在于活动本身的某种特质,而与思考对象无涉。”[6]反观小野与史蒂文斯们,由于他们主动放弃思考的能力,从不内省自己的行为是否符合世界人民的期待及认知,一味强调命令的重要性,以至于内在于自身的另一个“我”无法及时阻止其不当行为,导致他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并明确的是非对错意识。他们能够服从上级命令,却感受不到内心的另一个自我,从而促使平庸之恶的发生。

思考作为一种内在的理性活动,其目的在于帮助思考主体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念,它并不会为现存的事物提供任何确切的概念或理论,相反,由于思考的主观性,大部分时候,其对已有观念具有较强的破坏性,以使现存观念符合自己的心理设定。虽然思考的主观性可能使其确切性受到质疑,但它具有的破坏性却能刺激人们从不假思索盲从的社会规范中惊醒过来,加以审视,从而使得人们免于随大流而坠入意识形态的黑暗。另一方面,思考能够激发人们的判断能力,从而让人们区分对错、明辨是非,对具体情境做出正确的价值判断。反观艾希曼,由于其只知道服从团体或机构的规则、命令,而不去思考这些命令、规则自身的价值或正当性,没有利用理性思维解决问题,因此其“齿轮说”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结语

石黑一雄在《浮世画家》及《长日留痕》中对小野、史蒂文斯及其他人物的描写,揭露了随着时间的改变,个人在不知不觉中失去独立自主性,从而犯下平庸之恶的困境。石黑一雄笔下的人物不仅选择忽视因自己的无思而引发的可怕后果,而且拒不承认自己应当承担的责任。通过对这些平庸之恶的描写,石黑一雄不仅是要痛斥现代社会的反人类问题,而且要警告人们平庸之恶从未远离现实生活,人们只有清楚认知平庸之恶的形态,加强自身政治、道德修养,提高思辨能力,从而生成抵抗平庸之恶的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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