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森“整体性领导权”思想解析
——对葛兰西领导权概念的再思考
2020-02-26李瑞艳
李瑞艳,张 瑾
(山西大学,山西 太原 030006)
佩里·安德森是当代西方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政治评论家和英国第二代新左派的灵魂人物。作为英国当代的马克思主义学者,安德森在马克思创立的历史唯物主义视角下对经济、政治、文化等社会权力进行研究和探索,从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整体性”思维范式下的领导权思想。
一、“领导权”思想的历史渊源及发展
安德森领导权思想的初步形成主要来自《葛兰西的二律背反》中对葛兰西领导权概念的批判分析。为进一步考察领导权概念的内涵,安德森详细考证了领导权思想的来源以及整个马克思主义领导权思想的历史发展。
“领导权”一词的现代用法起源于20世纪初的俄国革命运动,政治家普列汉诺夫首次赋予领导权以政治的内涵,并强调工人阶级需通过革命取得具有“支配”(“强制”)地位的政治领导权,才能走社会主义道路。十月革命时期,列宁提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领导权思想,他在《社会民主党在民主革命中的两种策略》一书中强调,“马克思主义教导无产者不要避开资产阶级革命,不要把革命的领导权让给资产阶级,相反地,要尽最大的努力参加革命,最坚决地为彻底的无产阶级民主主义、为把革命进行到底而奋斗。”[1]103由此看出,无产阶级要获得革命的胜利,首先必须在阶级斗争中掌握国家的政治领导权。除此之外,列宁认为无产阶级还应利用“同意”手段联合农民、小资产者等受压迫阶级来获得文化领导权。在“强制”和“同意”的共同作用下,十月革命取得了胜利。此后,列宁的领导权思想为共产国际的早期建设与发展提供了直接的指导思想,并开始逐渐传入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意大利共产党人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改变了“领导权”的含义,即统治者利用“同意”手段统治敌对阶级的过程。葛兰西在分析法国资产阶级领导权时指出:“领导权在议会制度这一当下的典型活动地带的‘正常’运作,其特征是兼具强力和同意这两大元素,而且二者达成了平衡;于是,正如所谓‘意见结构’所表达的那样,强力不会压倒同意,而是显得像以多数的同意为支撑。”[1]103葛兰西在此处所指的“同意”和俄国革命运动中的论述有着不同的形式,不再基于同盟阶级的共同事业,而是基于敌对阶级的文化领导权。一方面,这一领导权概念的对象发生了根本转变。他将“领导权”从俄国工人阶级对同盟阶级发挥的革命领导作用转变为西方社会中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意识形态主导作用。另一方面,这一领导权概念的内涵发生了根本转变。他将适用于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领导权转化为适用于资产阶级统治的文化领导权[2]。
然而,安德森敏锐地发现了葛兰西在《狱中札记》中继承和使用“领导权”概念时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即葛兰西的“领导权”概念并非只适用于资产阶级所占领的市民社会场域中,而是显现出三种不同的情况。“领导权”有时位于市民社会的场域中,有时位于政治社会的场域中,有时位于市民社会和政治社会的双重场域中,由此揭示出葛兰西“领导权”概念中存在的三重矛盾。因而,葛兰西最终无法得出一个统一确切的解决方案。
二、“领导权”的三重转换
安德森认为,葛兰西的“领导权”概念在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双重场域中摇摆不定,最终呈现出三种解决方案,即领导权位于市民社会的“同意”机制中、领导权位于国家的“强制”机制中、领导权位于市民社会的“同意”机制与国家的“强制”机制的双重场域中。
(一)领导权位于市民社会的“同意”机制
安德森认为,在第一种解决方案中,葛兰西将“市民社会凌驾于国家之上”,市民社会较国家而言拥有绝对的优势地位[3]26。“领导权意味着工人阶级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上的从属地位,这使它能够通过同意来统治。”[3]26因此,领导权首先存在于市民社会场域中,指资产阶级通过“同意”或“合意”的手段对工人阶级进行意识形态统治。
安德森仔细分析了“市民社会”的概念。最初,马克思在《1859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指出,市民社会的概念源自黑格尔的界定,是物质生活关系的总和。“法的关系正像国家的形式一样,既不能从它们本身来理解,也不能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相反,它们根源于物质的生活关系,这种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黑格尔按照18世纪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的先例,概括为‘市民社会’。”[4]由此看出,马克思基于“经济基础”层面来解释“市民社会”,并将其视为整个社会中物质生产和生活关系的经济领域。然而,葛兰西《狱中札记》中重新界定了“市民社会”的概念,使其内涵发生了转变。“我们目前可以确定两个上层建筑‘阶层’:一个可称作‘市民社会’,即通常称作‘私人的’组织的总和,另一个是‘政治社会’或‘国家’。”[1]194因此,葛兰西基于“上层建筑”层面来解释“市民社会”,并将市民社会看作从经济领域中分离出来并与政治领域并列的意识形态领域。
在此基础上,安德森分析了市民社会“同意”机制的形成及作用。在西方市民社会中,“最初萌芽的意识形态变成‘政党’,陷入冲突和对抗,直到其中只有一种意识形态,或至少是一种组合,往往占上风并在整个社会中传播为止。它不仅实现了经济和政治目标的统一,而且实现了智力和道德的统一。”[3]19由此,资产阶级正是通过发挥强大的意识形态功能,利用“同意”手段逐步占领整个国家的意识形态阵地,从而掌握文化领导权并形成牢固的市民社会“同意”机制。这一机制集中表现为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资产阶级统治者利用市民社会对工人阶级实行深层的文化统治,与此同时,工人阶级也在学校、媒体、宗教等机构中接受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熏陶并心甘情愿地服从其领导。
在安德森看来,葛兰西对文化领导权(“同意”机制)的过分强调将有可能忽视政治领导权(“强制”机制)在阶级统治中的关键作用。与此同时,葛兰西主张无产阶级应该采取一条社会主义的“文化改良”模式,这将忽视市民社会背后深刻的国家政治统治及革命策略,从而导致西方无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
(二)领导权位于国家的“强制”机制
安德森指出,在第二种解决方案中,葛兰西将市民社会纳入国家这一最大的政治结构之中,国家成为唯一的领导权机器。“国家和市民社会本身被合并为一个更大的宗主国。国家不仅应理解为政府机构,而且应理解为领导权或市民社会的私人机构。”[3]33因此,领导权仅位于国家场域中,并通过“强制”作用实现阶级统治。
第二种解决方案对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的权力思想产生了极深的影响。阿尔都塞也将意识形态的“同意”机制纳入国家之中,构成“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教堂、公会、学校、媒体等社会机构凭借各自特殊的形式为民众渗透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他强调,这类机构以多数性呈现,并且“即使我们假定存在着一个由复数形式的意识形态的国家机器组成的统一体,这个统一体也不是直接可见的”[3]31。这充分表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隐蔽性。
在安德森看来,葛兰西和阿尔都塞所认同“意识形态机构成为国家制度的一部分”的观点是不符合实际情况的,因为市民社会完全存在于国家之中,这将导致极左主义的严重后果。葛兰西把“强制”和“同意”完全置于国家的唯一场域中,强化了国家的政治统治职能,削弱了市民社会的意识形态领导作用,从而无法意识到市民社会的积极的能动作用,也无法体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独特之处。因此,无产阶级必须认识到西方市民社会强大的“同意”机制,并通过“阵地战”的方式占领资产阶级的市民社会,这是无产阶级夺取政权的必要环节和前提准备。
(三)领导权位于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双重场域
安德森指出,在第三种解决方案中,葛兰西的领导权概念“在国家(或‘政治社会’)和市民社会之间分配,而市民社会本身正在重新定义把强迫和同意结合起来”[3]31。因此,领导权位于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双重场域中,并通过“同意”与“强制”的双重机制来发挥作用。
在此基础上,安德森仔细分析了领导权在国家与市民社会场域中所发挥的双重职能。在市民社会的“同意”机制中,葛兰西认为国家将触角深入到教育系统和司法系统等下级机构,获取了整个社会意识形态的部分职能,掌握了意识形态的领导权;而在国家的“强制”作用下,市民社会场域中的学校、法院、媒体机关等下级机构尽管以独立的形式呈现,但它们却表现得更加具有规范性和强制性。
安德森认为第三种解决方案不符合实际情况。国家的“同意”机制仅体现在市民社会的基层机构中,而未深入到西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核心,即议会民主制。因此,国家的意识形态作用仅仅体现为对民众科学文化与思想道德的提升,而非根本意义上的阶级统治工具。安德森强调国家的首要作用体现在政治统治的“强制性”,因为“政治实践,对其自身来说—因其主要方式是暴力—需要认真地推断任何深思熟虑的行动所产生的后果:不是在圣山上所说教的单纯意图的道德,而是指马基雅维利所捍卫的公民职责”[5]。由此可见,国家的政治统治具有根本性,它不干预市民社会的“同意”机制并为其提供保障。因此,真正的“领导权”应该是市民社会的“同意”机制和国家的“强制”机制的统一。
三、安德森“整体性领导权”的形成及本质特征
针对葛兰西领导权的矛盾之处,安德森认为他并没有得出一个统一公认的理论。在此基础上,安德森强调西方资产阶级拥有政治、经济、文化三重权力,三者共同构成了一个具有结构性的资本主义权力拓扑系统,最终形成多元动态关联的“整体性领导权”实践。
(一)国家统治的根本性
安德森强调国家统治在整个社会权力结构中占据根本性的地位。他借用韦伯有关“国家”的定义来表明国家统治的重要性,即“国家是对特定领土享有合法暴力垄断的机构”[3]31。只有国家才拥有军队等暴力镇压装置,这就肯定了国家权力的至高无上性。
现代西方国家的政治统治在社会结构中起着根本性作用,而且其国家镇压机器相较于沙皇俄国时期先进很多。这一情况的产生存在两个方面的原因,即“首先,因为现代西方的社会结构在工业上要先进得多,这项技术反映在暴力装置本身。第二,因为大众通常同意这个国家,并认可国家对其行使政治职能”[3]55。西方资本主义社会通过民主选举的议会制笼络民心,而在其背后却渗透着深刻的政治统治,这就使得国家统治具有可靠的民主合法性。
面对西方国家拥有的强大镇压装置,无产阶级应当通过走政治革命道路来推翻资本主义国家机器。安德森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的权力结构中,忘记暴力或决定性的作用,最终就是倒退到改革主义。”[3]42无产阶级“政治斗争的一个关键目标始终是以具体的阶级胆识和斗争对应征者采取行动,以打破国家镇压机器的统一”[3]77。因此,安德森认为无产阶级要在思想和行为上聚集起来,在关键环节摧毁资本主义国家机器,才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
(二)文化意识形态的主导性
在安德森看来,西方国家的意识形态阵地绝非仅存在于市民社会中,因为在西方,“民主是霸权的赎金”,议会民主制在多元意识形态机制中占据核心位置,而市民社会的文化控制机制则发挥一种重要的补充作用,二者相辅相成,共同主导西方国家人民大众的意识形态[6]。
一方面,西方国家的议会民主制本身就是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中心。议会民主制规定了人民大众享有法律上的自由、平等和民主,无产阶级也可以通过定期的民主选举制来争取各种权力和地位。然而西方的议会民主制并非真正的民主制,法律上人人平等的背后掩藏着统治阶级对无产阶级的生产资料和剩余价值剥削的事实,因而工人阶级陷入了议会民主制的枷锁之中,始终找不到革命的突破口。
另一方面,西方市民社会中的各类文化机构对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稳定起着至关重要的补充作用。“这些制度比议会制更加多样和多元,它们包含了各式各样的微观社会构成:家庭、中小学、大学、工厂、政府部门、报纸、电影、银行、实验室、战斗队、秘书处等”,它们都成为资产阶级宣扬意识形态的扩音器[7]。安德森认识到西方市民社会文化机构发展得已经相当成熟,因而无产阶级对于文化阵地的夺取具有必要性和关键性。
(三)经济生产方式的基础性
安德森认为,葛兰西的领导权思想只是在“同意”和“强制”两种模式中徘徊,他并没有明确分析资本主义背后深刻的经济根源。然而,马克思早在《资本论》中就专门分析了资本主义制度私有制的剥削本质。在安德森看来,西方资本主义的经济剥削就是资产阶级权力结构的一个不言自明的前提和基础。
安德森仔细分析了现代西方社会。“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将所有男女分配到不同的社会阶层,其定义是他们获得生产资料的机会不同。这些阶级划分是法律上自由和平等的人之间的工资契约的基本现实,这是这种生产方式的标志。”[3]28他认为尽管资本主义制度在表面上大力鼓吹和宣扬“人人平等”的价值信条,议会民主选举看似公平民主,但这背后掩藏着极其深刻的经济不平等。
因此,安德森意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被压迫阶级首先应该认清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剥削本质,其次无产阶级需要夺取经济生产资料获得经济的领导权。社会主义社会的经济制度必将实现全人类经济的平等与社会的发展。
(四)多元动态关联的总体领导权实践
安德森强调“领导权”具有结构主义与整体主义的特征。“如果说霸权要么是文化权威,要么是强制力,那么这一概念也就显得多余了:有许多名称能够更明确地分别指代二者。这一术语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正是因为它兼具二者,并且可以通过诸多方式兼具二者。”[8]此外,安德森还重视经济在社会权力中的决定性作用。这样就构成了经济、政治、文化等多元动态关联的“整体性领导权”。这一领导权是结构性与历史性的统一、理论与现实的统一,其表现为多元动态关联的整体的领导权实践。
“整体性领导权”表现为“整体性的结构”,是结构性与历史性的统一。安德森不是一个“极端的结构主义者”,而是一个“温和的结构主义者”,他将“理论的结构”置于历史中,试图从结构性与历史性、理论性与经验性的双重维度中来形成对领导权的“整体性”思考[9]。总之,这一领导权不是纯粹的理论结构,而是具体的、历史的、现实的权力实践。领导权结构中各要素既分散又独立,但都表现为结构化和有序化的等级关系,经济、政治、文化三者融为一体能动地向前发展,共同促成“整体性领导权”实践。
“整体性领导权”还表现为“整体性的实践”,是革命性与实践性的统一。面对当今西方社会经济私有制的剥削性、国家政治的强制性以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渗透性等多元领导权的威胁,安德森提出自己的主张。他认为,西方无产阶级要想获得革命的成功,首先要坚持经典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掌握“批判的武器”;其次要掌握“武器的批判”,采用“阵地战”与“运动战”相结合的社会主义策略模式,夺取市民社会的“同意”阵地,进而夺取国家的“强制”机构,最终使用武力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实现社会主义公有制与全人类的共同富裕。
安德森的“整体性领导权”思想对于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权力思想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和借鉴价值。一方面,这一领导权思想遵循了唯物史观“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理论原则,继承了列宁等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的政治领导权概念,尝试解决葛兰西文化领导权概念的理论困境,在此基础之上形成了一种由经济、政治、文化相互关联和内在统一的“整体性领导权”实践;另一方面,这一领导权思想中存在多元的思维范式,这种范式以结构主义为本质特征,试图将历史性与结构性、理论性与实践性、理性与经验的思维范式相结合,有助于形成对领导权思想的科学认知,有助于促进马克思主义领导权的发展与完善。总体来说,安德森的“整体性领导权”思想及实践研究对整个西方社会权力结构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但对于西方资本主义国家中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道路却缺乏足够的实践意义,无产阶级仍旧无法掌握“批判的武器”进行真正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