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与东魏通和移文的作者小考
2020-02-26冯鑫,陈磊
冯 鑫,陈 磊
(1华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广州 510631;2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梁大同二年(536年)十一月淮上之战后,梁与东魏基本结束战争状态,不久双方便以互致移文的方式为通和进行磋商。宋代类书《文苑英华》中载有与此相关的三篇移文,分别为东魏尚书令元世俊的《为东魏与梁请和移文》,以及梁的两篇回文:一为梁尚书左仆射何敬容的《梁报东魏移文》,亦见载于《全梁文》;二为任孝恭《答魏初和移文》。有学者据前二篇移文的内容,对北魏分裂初期梁与东魏爆发军事冲突后双方孰先表露通和之意进行过专门的探讨[1]。但关于《英华》所题该移文作者的真实性,目力所及,尚未有人留意。笔者不揣冒昧特就此问题发覆一二,以求正于方家。
一、移文原文
为方便下文论述,此不避繁冗,两国移文节引于下。
(一)元世俊《为东魏与梁请和移文》:
侍中、大骠骑、同尚书令、武阳子元世俊移梁执事:乃眷江汉,襟带南土。疆場相望,交错如绣。……髓脑涂于原野,骸骨暴于草泽。二国不和,百姓何罪?静言思之,良所未悟。……而前益州刺史傅和,往处西蕃,逢时多难,归途多(一作中)阻,流寓江滨。亦既来朝,具陈彼意,知以止戈在念,去杀为心。留情灌瓜,迟存通乐……至彼假节、开远军李稜,昔经垂翅,遂挂天网,矜是南冠,舍之还故。因其致书,用宣朝旨。若覆前言,共敦邻好。当拂逆旅,以待行人。当拂逆旅,以待行人。[2]3346-3347
(二)何敬容《梁报东魏移文》
侍中、宣惠将军、尚书左仆射何敬容报魏执事:成汤二十七征,志唯静难;轩辕五十二战,义在民。……自北国纷扰,河洛沸腾,……单民有微禹之皇,遗黎兴徯后之悲。诚感仁恕,理恻皇慈,任好璅璅,纳二晋君。小白区区,存三亡国。况我朝廷,宁忘拯救?是以命师薄伐,至於伊川,云旗屡张,非为玩武,钲鼓载陈,岂衒威力?……李稜失律,摧(一作随)身晋阳;获彼来移,闻见委曲。知魏当壁得主,龟兆有人,作相惟贤,栋梁克(一作充)室。欲偃兵戈,式敦邻好,……移至之至,辄以奏闻。即蒙诏可,不爽来意。行符缘边,偃兵解甲。庶烽(一作爟)火不警,边亭息侯,征夫舍刁斗之勤,处妇无愤望之至。寻常不争,农桑是务;分灾恤患,继好息民,稜在北岁久,情无疑难,还使赍移,报彼来怀[2]3347。
(三)任孝恭《答魏初和移文》
盖轩辕五十二战,义在拯民;汤武二十七征,本惟静难。……值魏氏纷纶,亟离星晷,竞寻干戈,……故屡动震(一作云)旗,再驱苍兕,同小白之存亡,等任好之继绝。疋妇是雠,尺土非利,然百战百胜,犹苦四民,九拒九攻,终劳百姓,纳皇之念,无忘日昃。李稜以失律,暂摧鳞羽,同孟明之反秦,似荀罃之归晋。少展(一作并赉)来移,闻之委曲,知彼当壁得人,兆龟有主,欲偃兵戈,式敦雅好,……辄勒缘边屯戍,各息烽警,旌旗尽卷,刁斗夜停,混鸡犬於四邻,接桑麻于二境。[2]3346-3347
二、双方移文的发出时间
从东魏移文可知,这次致梁移文时间是在元世俊任职尚书令期间,而元世俊“孝静初,加侍中、尚书右仆射,迁尚书令。世俊轻薄,好去就,诏送晋阳。兴和中,薨。”[3]559虽不知其具体何时去往晋阳,但梁大同三年(537年)七月东魏李谐等人首次正式聘梁时,曾向梁武帝夸赞东魏朝中人物时还称元世俊为尚书令[3]1587,说明其最晚此时尚任该职。
又据万斯同《梁将相大臣年表》,何敬容任尚书左仆射的时间是从中大通六年(534年)至大同三年(537年)的二月[4]4854,也即是说梁之移文最迟在大同三年二月前就已经致送于东魏。而东魏请和移文又在梁移文之前,从梁之移文里“移至之日,辄以奏闻。即蒙诏可,不爽来意”一言判断,东魏请和移文一至,梁便立刻作出通和的回应,双方至此之后应已恢复和平。须知永熙三年底(534)至天平三年(536)十一月间东魏与梁一直处于激烈交战和敌对状态,几无可能在此期间内互送通和移文,则两国送达移文的时间都应在十一月战争结束后,笔者进而推断《梁书》所记梁大同二年,即天平三年十二月的东魏向梁请和一事应即指的是东魏元世俊致送的这次移文。而反过来由于东魏在次年七月正式遣使至梁,则梁之移文致送于东魏的时间必然在此之前,但具体时间尚难以推测。
此外,东魏移文明确提及一处,即梁曾先将在大同元年俘虏的前北魏益州刺史傅和(即傅敬和)送还给了东魏,傅敬和到北后曾“具陈彼(梁)意”,之后才有现在东魏致梁移文的发送。两者时间先后关系十分明显,如此看来,送傅敬和还北之事理应在十一月已亥梁武下诏班师不久,旋即东魏十二月致送移文对此作出回应。正所谓“逆党用檄,顺命资移”,不同于“虽本国信,实参兵诈”的檄文体例,作为正式致送敌国用以和好的官方移文,东魏移文中所载傅敬和由梁入魏并陈述梁和好之意的基本事实,理应不会存在掩饰,这确与《魏书》所记相契合。
《魏书》不载东魏主动移文之事,只因魏收仕于东魏北齐,固不待言①;而《梁书》未载梁武送傅敬和事,则与《魏书》颇为不同,赵翼作出过解释“梁书本姚察所撰,而其子思廉续成之。今细阅全书,知察又本之梁之国史也。……有美必书,有恶必为之讳”[5]203,故可能因此而略过此事。
相比之下,唐人李延寿在《南史·梁本纪》中将《梁书》“东魏请和,诏许之。”一语改记为“与东魏通和”[6]212,一字之差,内涵迥异,显然后者较贴近历史事实。李延寿能有此史学境界,可引用李凭先生所言“作者(李延寿)身处南北朝之后隋唐一统的空前盛世,所以能够客观全面地纵观南北朝历史的脉络”[7]。
三、东魏请和移文的作者
有关《为东魏与梁请和移文》作者的姓名,《全梁文》及《文苑英华》皆将其记为东魏尚书令元世俊,甚有疑义。北魏永熙三年(534年)末,高欢立元善见为帝旋即迁都邺城,不同于孝武帝在位时期,此时高欢在晋阳的霸府统治已经完全建立起来。如陶贤都所指出:“皇帝名义上仍然是国家最高领导者,实际上被霸府严密地加以控制,是霸府权臣所设立的傀儡,没有实际权力。朝廷机构照样存在,朝廷中的大臣只是起到摆设作用,同样没有实际权力。真正权力掌握在霸府中,霸府权臣为最高领导者,掌握着过海的军政大权。”[8]史书所称迁邺后的东魏“自是军国政务,皆归相府”[9]18,即此之意。
移送于梁的通和移文,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自然应由晋阳霸府内专管文墨的人员起草。而元世俊作为邺城中已无实权的的尚书令,将其作为移文作者极大几率可以看作是挂名,实属高欢利用其元氏宗亲的地位为自己尊崇魏室起粉饰之用,真正的移文作者有待考察。
《北齐书》卷二一《封隆之附子子绘传》载:
尔朱兆之害魏庄帝也,与父隆之举义信都,奉使诣高祖。至信都,召署开府主簿,仍典书记。中兴元年,转大丞相主簿,加伏波将军[9]304。
《封子绘墓志》亦载:
俄而相府崇建,仍为丞相主簿,加伏波将军,掌文墨。魏武之征巴汉,书檄专委杨修;晋文之讨淮南,军谋唯在钟会。俦今望古,差可寄言[10]。
高欢的晋阳霸府由丞相府和中外府组成,其中相府是其核心统治机构[11]。而由上述两则材料可知封子绘曾于高欢霸府初建时任专管文墨的相府主簿一职,志文记具体载其职能之一便是“专委书檄”,那么作者是封子绘吗?我们知道东魏这次移书时间既知是在东魏天平三年(536年)年底,故欲考察其真正的作者,只需探寻天平三年前后何人主管相府文书即可。但据《封子绘传》所载其就职履历,封子绘并未长期任主簿之职,并且于“(天平)二年,除卫将军、平阳太守,寻加散骑常侍。”任此外职直到“兴和初,自郡征补大行台吏部郎中”[9]304。因此,东魏移文作者可以首先将其排除。
又《北齐书》卷二四《孙搴传》载:
(孙搴)少厉志勤学,自检校御史再迁国子助教。太保崔光引修国史,频历行台郎,以文才著称。……会高祖西讨,登风陵,命中外府司马李义深、相府城局李士略共作檄文,二人皆辞,请以搴自代。高祖引搴入帐,自为吹火,催促之。搴援笔立成,其文甚美。高祖大悦,即署相府主簿,专典文笔。又能通鲜卑语,兼宣传号令。当烦剧之任,大见赏重。赐妻韦氏,既士人子女,又兼色貌,时人荣之。寻除左光禄大夫,常领主簿。……世宗初欲之邺,总知朝政,高祖以其年少未许。搴为致言,乃果行。恃此自乞特进,世宗但加散骑常侍[9]341。
这段材料展示了一条重要的时间信息,即:早在高澄入邺辅政之前,孙搴便已凭借出色的文笔写作才华和通鲜卑语的语言能力获得高欢极高的宠遇,并因此长期出任“专典文笔”的相府主簿。那么,高澄何时入邺辅政?
据《北齐书》卷三《文襄纪》载:
(天平)三年,入辅朝政,加领左右、京畿大都督[9]31。
又《魏书》卷一二《孝静纪》载具体时间:
(天平三年二月)丁酉,诏加齐文襄王使持节、尚书令、大行台、大都督,以鲜卑、高车酋庶皆隶之[3]350。
据此可反推,东魏天平三年(536年)二月之前,孙搴已任相府主簿,当是继封子绘之后。此时被高欢视作“右臂”的主簿孙搴在该年底创作好移文并上呈高欢,并无任何不妥之处。但是理由还不够充分,因为孙搴之后醉死,史载“司马子如与高季式召搴饮酒,醉甚而卒,时年五十二”[9]342。若要证明移文为其所作,另一个最基本的条件必须得到满足,即东魏致送移文时,孙搴还在人世。
正史中对其死亡具体时间记载不明,《通鉴》将孙搴醉死一事系于大同二年(536年)二月,即东魏天平三年,然而对此时间,胡三省在注中引《通鉴考异》指出:“《典略》,孙搴卒在大同十年四月。”[12]如其属实,孙搴的确符合写作移文的时间条件。只不过《三国典略》亡佚已久,部分类书收录的佚文亦不见有关于孙搴更多的信息,以此书为据还稍显单薄。所以还应当尝试根据其他文献的记载来作进一步的验证,《北齐书·魏收传》中的相关记载便提供了这样机会:
及孙搴死,司马子如荐收,召赴晋阳,以为中外府主簿。以受旨乖忤,频被嫌责,加以棰绪楚,久不得志。会司马子如奉使霸朝,收假其余光。子如因宴戏言于神武曰:“魏收天子中书郎,一国大才,愿大王借以颜色。”由此转府属,然未甚优礼[9]485。
据缪钺先生所撰《魏收年谱》云:“魏收自本年聘梁使(东魏兴和二年,也即540年)还,至武定二年(544年),首尾五年之中,曾在晋阳任中外府主簿,转高欢丞相府属。”[13]魏收得赴晋阳并任中外府主簿是继孙搴之死的空缺,二事时间差距并不远,可见至迟在兴和二年魏收使梁期间,孙搴尚在人世,这便符合所论作移文的时间条件。而《典略》言孙搴是梁大同十年(即东魏武定二年)死亡,也符合《年谱》中魏收的活动区间,应当是可信的。又据此,大致可知魏收是在东魏武定二年才任中外府主簿,与之俱举的还有陈元康、赵彦深等人[9]342。这些人虽亦以文笔见长而出仕,特别是魏收还于后来侯景之乱时单独创作了数篇《檄梁文》②。然他们起用时间过晚,基本不存在创作移文的可能性。综上,移文作者最有可能是孙搴。
四、两篇梁之移文的相互关系及其原始作者
《英华》所载梁之移文留下来的有两篇,其详者题名为何敬容,略者为任孝恭。其中后者亦早见于唐人所编的《艺文类聚》[14]。《英华》早已指出两篇移文内容大同小异[2]3347,其中仅个别字存在差异,如《类聚》中“李稜”作“李陵”、“唳天已响”作“戾天已响”。《英华》指出任文与前引何文的内容大同小异,何文更加详细,并将任文中与何文相同的文字以黑底白字的形式进行了标注[2]3347。经笔者统计所标注的文字有138字,已超过任文全部字数的50%,接近何文全部字数的30%。若放宽比对标准,单从文意和结构进行对照,二者本质几无区别。
二文差异虽小,但也并不是没有。较之于任文,何文最典型的特征除了无实际意义的骈句更多外,还有两处值得留意:其一,移文开头题写了何敬容和东魏元世俊的姓名;其二,在文末专门提到李稜有“在北岁久”的经历,故让其继续充任传递移文的中间人。这两处任文所未书之处,突显了何文的官方性、正式性,这也是本文第二节将此文作为论据的缘由。
据以上分析判断,两篇移文的关系存在两种可能性:要么任文为最初版本,何文是在任文基础上加以润色并最终致送于东魏;要么何文为最初版本,《类聚》、《英华》所载的任文是后来对何文进行了节录和修改而成。这两种可能性暂时难以断定孰是孰非,但无论如何,二文的原始作者,或者说核心内容的撰写者,应为同一个人。既然《英华》所载二文分别题名为何敬容、任孝恭,接下来有必要观察此二人写作能力到底如何。据《梁书》卷三七《何敬容传》载:
敬容久处台阁,详悉旧事,且聪明识治,勤于簿领,诘朝理事,日旰不休。自晋、宋以来,宰相皆文义自逸,敬容独勤庶务,为世所嗤鄙。时萧琛子巡者,颇有轻薄才,因制卦名离合等诗以嘲之,敬容处之如初,亦不屑也[15]532。
又《梁书》卷五〇《文学下·任孝恭传》载:
精力勤学,家贫无书,常崎岖从人假借。每读一遍,讽诵略无所遗。外祖丘它,与高祖有旧,高祖闻其有才学,召入西省撰史。初为奉朝请,进直寿光省,为司文侍郎,俄兼中书通事舍人。敕遣制建陵寺刹下铭,又启撰高祖集序文,并富丽,自事专掌公家笔翰。孝恭为文敏速,受诏立成,若不留意,每奏,高祖辄称善,累赐金帛[15]726。
据此知何敬容本人长于世务,并不擅长文学创作,这在当时不仅被同朝为官者所共知,还少不了被讥讽。反观任孝恭却是自幼饱读诗书,有着较高的文学素养,《隋书·经籍志》中便记录有《任孝恭集》十卷,表明最迟在唐初他的文集仍然流传于世[16]。其出仕之初首先担任的也是修史类文职工作,之后又长期从事相关公文的撰写。他的公文写的不仅华丽,而且像孙搴一样能在很快时间内完成,以此深受梁武帝的赞许。另外,其于梁太清二年(548年)方死于侯景之乱,在写作移文的时间要求上亦无太大争议。了解二人移文写作能力后,现在可以就二文关系的两种可能性展开深入地讨论。以第一种可能性为准,何文在任文基础上改写而成。即便如此,对任文重新进行润色的人也不太会是“独勤庶务”的何敬容而应还是“为文敏速”的任孝恭自己;若以第二种可能为准,何敬容显然更加没有独立能力完成华丽的“何文”,任氏应为“何文”的真正作者。两种可能都将何敬容指向“何文”的挂名身份,清人严可均将详文作者题名为任氏[17],可谓卓识,但惜其未作任何说明。总之,虽然无法准确判定二文的关系,但任孝恭至少作为原始作者这一点可无疑。
五、结语
通过以上考证可见梁与东魏双方在外交文书的创作层面,都有着精于笔墨工夫的专职人员负责起草,而他们往往具有较高的文学写作能力,且能遵照指示及时完成相关的外交公文。同时,我们也不难发现这类外交文书不仅发挥着昭示当权者对外策略的作用,亦在间接展示出己方政权文化水平的高低,所以当权者不得不重视对相关人员的择取。最后要重申的是,因缺乏最直接的史书记载,故本文所提出东魏移文作者的人选仍只是一种最具可能性推测,权备参考,不能彻底排除另有他人的可能。
注释:
①《魏书》的党齐伐魏以及贬低江左南朝的立场及其现象古今已有很多学者论述过。参见(唐)刘知几撰,赵吕甫校注:《史通新校注》,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751页。周一良:《论魏收之史学》,载《魏晋南北朝史论集》,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291页。
②经何德章考订,《魏书·岛夷萧衍传》所载一篇《檄梁文》与《文苑英华》所载两篇《檄梁文》的作者俱为魏收。见氏著:
《两篇东魏〈檄梁文〉的作者与相互关系》,《文史》2018年第3期,第285—2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