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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德鉴赏判断的前认识疑难

2020-02-26

关键词:判断力知性康德

薛 霜 雨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桂林 541004)

协调活动学说可谓康德《判断力批判》(1)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和《判断力批判》本文分别简称:第一批判和第三批判。中鉴赏理论的重要内容。此学说包含两重结构:诸认识能力的协调一致(Zusammenstimmung)(2)在谈到诸认识能力的交互活动或关系时,康德使用了如下表述:“协调一致”(Zusammenstimmung)、“协和一致”(Übereinstimmung)、“比例化的情调”(proportionierte Stimmung)、“和谐情调”(harmonische Stimmung)、“自由游戏”(frei Spiel)等。自由游戏与协调(和)一致,前者侧重于动作和过程,强调一种动态感;后者侧重于状态和结果,强调一种和谐关系。虽然康德文本中使用较频繁的“情调”(Stimmung)同时强调了动态性与关系性,但汉语表达中这些意义并不明朗。本文选取“协调一致”作为关键词,在需强调运动性时灵活使用“自由游戏”“协调活动”“和谐游戏”等表述,而将英文文献中的“harmony”译为“和谐一致”。;诸能力的自由游戏(frei Spiel)与美感的协调一致。前者涉及想象力与知性如何相互激活或协调以实现自由游戏的问题,这是本文的中心议题。美的批判的先验方法通过将鉴赏主体的内心状态(Gemütszustand)解释为诸能力的协调一致,并凭借具有先验来源的心灵状态的普遍可传达性确保鉴赏判断(Geschmacksurteil)的主体间性。不过,只有当诸能力的协调一致得到了有别于认知活动的界定和澄清,建立在先验原则(而非经验性原则)之上的鉴赏判断才能真正区别于认知判断(3)“认知判断”也可称为“认识判断”或“逻辑判断”。。

然而,第三批判中关于这种内心状态的解释被一些诠释者评论为是晦暗不明的,且认知判断与鉴赏判断的关系纠缠不清,人们对二者关系的理解也存在着阐释上的分歧。保罗·盖耶(Paul Guyer)将学界关于诸能力的“和谐一致”(harmony)的解释总结为三类:前认识的(precognitive)、复认识的(multicognitive)与后认识的(metacognitive)(4)参见:Paul Guyer, “The harmony of the faculties revisited,” in Aesthetics and Cognition in Kant’s Critical Philosophy, ed. Rebecca Kukla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6), 162-193.按照盖耶的观点,持前认识理解的诠释者有Dieter Henrich,Donald Crawford, Ralf Meerbote, Hannah Ginsborg, Rudolf Makkreel。另外,盖耶本人在出版于1979年的《康德与鉴赏的要求》(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一书(此书第二版出版于1997年)中也对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进行了前认识的解释。然而,在“The harmony of the faculties revisited”(《再论诸能力的和谐一致》)中,盖耶一改早年的解释立场,进而赞同一种后认识解释。他认为,只有后认识解释才能与康德的认识论相容。由于篇幅有限,本文暂不讨论复认识解释与后认识解释的相关问题,而是针对前认识解释,选取了盖耶在《康德与鉴赏的要求》与迪特·亨利希(Dieter Henrich)在《审美判断与世界的道德图景》(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中颇具代表性的思考作为参考。。其中,前认识解释主张,想象力与知性的协调一致是一种发生在认知活动的实现之前的心灵状态,其满足认知所需的除转变为实际认识的最终条件之外的一切条件。由于鉴赏所涉的心灵状态是知识的必要主观条件,且这种状态处于认知实现之前,于是,鉴赏判断被界定为前认识的判断。

第三批判对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论述颇为含糊,而认识论与鉴赏美学的确共享了相同的概念工具,因而借助第一批判解释协调活动学说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认知活动与鉴赏活动毕竟不同,规定性的判断力与反思性的判断力运作机制的差异不可忽视,因此求助于认识论同样存在着一定的非法性。前认识解释不仅引发了认识理论与鉴赏理论是否兼容的问题,而且这种解释自身的合法性也遭致了质疑,这些理解上的张力与困境构成了鉴赏判断的前认识疑难。本文先从对想象力的分析入手,进而揭示出鉴赏判断的前认识疑难,在此基础上追问前认识解释的合法性,最终过渡到对知性的考察。按照康德的言说,认识能力的活动方式需在关系中得到理解(5)中译版参见:邓晓芒《冥河的摆渡者——康德的〈判断力批判〉》,武汉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2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X, Hrsg. v. Preuβischen Akademie der Wisenschaften (Berlin & Leipzig: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42), 223。,因而聚焦于想象力或知性意味着将其置于与其他认识能力的关系中进行考察,而非孤立对待。

一 协调一致中的想象力

协调一致在第一批判中并未得到充分讨论。但可以断定,诸认识能力的协调一致是知识得以产生的必要条件:想象力在其图型化的运作中有目的地与知性规则相协调,从而实现认知。其中,想象力并非是自由的,它有着明确的任务,即提供时间图型。第三批判中,自由活动的想象力与知性规则无目的而合目的地进行协调,协调活动既是过程又是目的本身。可见,想象力的运作方式在认知与鉴赏中的区别是导致两种协调一致有所不同的重要原因。

第一批判A版狭义的先验演绎(6)按照钱捷的观点,增设“广义的超绝(Transzendental)演绎”的理由有两点:首先,“原理分析论”与“狭义的超绝演绎”都论述了同样的东西;其次,“狭义的超绝演绎”即“概念分析论”,其侧重于论述超绝综合的运作。根据康德超绝演绎的内容与其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的章节分布,最好做出“狭义或本义的超绝演绎”和“广义的超绝演绎”的区分。前者指的是“超绝分析论”中“概念分析论”的第二章《纯粹知性概念的演绎》中所包含的内容,后者则是这部分内容加上“超绝分析论”中的“原理分析论”,特别是其中的第一章《纯粹知性概念的图型法》和第二章《一切纯粹知性原理的体系》(参见:钱捷《超绝发生学原理》第一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96-297页)。需要指出的是,他将“transzendental”译为“超绝的”,有别于传统译法“先验的”。(简称“A版演绎”)的三重综合(7)关于三重综合学说,详见: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4(A97)、115-118(A99-105)页。的前两重中,生产性的想象力的先验的综合在感性层面上运作,进而将这种对直观中杂多的综合和再生的综合带入到统觉(Apperzeption)的综合统一之中。概念中认定的综合中,想象力作为知性与感性的黏合剂行使了知性与感性的职能。B版狭义的先验演绎(简称“B版演绎”)中,想象中再生的综合不再是一种先验的活动,知性的运作是一切综合得以可能的条件,其在形象的综合(synthesis speciosa)中以想象力的名义进行的综合与其在智性的综合(synthesis intellectualis)中的运作方式并无二致。在此,康德将想象力“边缘化”了,但出于黏合知性范畴与感性直观形式的需要,想象力并未被抛弃,其被描述为一种能够表象直观的和感性的东西的、自发性的、具有先天的中介作用的能力(8)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101(B152)、87-88(B130)页。。

自由游戏的参与者想象力在第三批判中是这样被界定的:首先,想象力须在自由活动中被考察,其作为可能直观的任意形式的创造者是生产性的和自身主动的,而非服从于联想律那般是再生的;其次,虽然想象力在领会对象时被束缚在了某种确定的形式上,但它仍是自由的,因为对象恰好将一种包含了多样的复合(Zusammensetzung des Mannigfaltigen)的形式交到想象力手中,仿佛想象力在自由活动中与知性的合规律性相协调地涉及了此一形式;再者,想象力的自由在于其无概念而图型化(ohne Begriff schematisieren),鉴赏力作为主观的判断力包含着一种归摄原则:并非将直观归摄(subsumieren)于概念(合规律性中的协调一致),而是将直观的能力即想象力归摄于概念的能力即知性(自由中的协调一致)。(9)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版,第77-78、128-129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Hamburg: Felix Meiner Verlag, 2001), 99-100, 165。

如果说第一批判中直观的能力分配给了感性和想象力,那么第三批判将想象力表征为直观的能力(10)Paul Guyer, 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 2nd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7), 75.,且这种自发性的直观的能力应该严格区分于接受性的感性直观。按照康德的观点,鉴赏判断针对对象的直观形式,其撇除了对象的实存和道德的因素,不建立在关切(Interesse)之上也不产生关切,生产性的、自发性的想象力不会被真正束缚在对象的形式中。第一批判中提供中介性机能的时间图型是想象力的产物;而第三批判中想象力以一种新型且费解的方式运作:无概念而图型化。为了将鉴赏判断区分于认知判断,一种全新的归摄原则被提出:直观的能力(想象力)归摄于概念的能力(知性)之下。由此可知,鉴赏判断涉及一种诸认识能力的无目的而合目的的归摄与被归摄的主观和谐关系。

针对第一批判的想象力学说,A版演绎对想象力的界定是模糊不清的,它既是“知性的要素”,又是“知性”,还是有别于感性与知性的“第三者”(11)钱捷《超绝发生学原理》第一卷,第313-314页。钱捷还指出了A版演绎中存在的问题:首先,想象力的综合,尤其是生产性的想象力的验前的综合是如何发生的?其次,想象力对直观中的杂多的综合如贯通、总括等运作方式是如何发生的?再次,综合和统觉的综合统一作为知性作用于感性直观从而使经验成为可能的两种机制,二者关系如何?最后,超绝统觉的验前运作的结果之“对象=X”和“自我=X”,二者关系如何?这些问题,尤其是想象力的综合在知性与感性之间起中介作用的运作机制未能得到澄清,因而康德并未在A版演绎中完成他自以为完成了的任务。详见:钱捷《超绝发生学原理》第一卷,第305-306页。。如果说A版演绎中想象力与知性的关系没有得到澄清,那么B版演绎却使二者的关系更加明朗化了。从A版到B版演绎,想象力从一种与知性纠缠不清的“知性的要素”或“知性”等角色转变为一种自发性地表象感性的东西的角色。而两版演绎中想象力的共通之处在于,它都是感性与知性的黏合剂。如果B版演绎中的想象力并非如A版演绎中那样具有一种或许不同于知性的统觉的综合统一的运作方式,那么想象力与知性的协调一致的可能性就不会成为问题,具有相同的活动方式的两种认识能力原本就应该能够协调,因为它们是同质的。只有A版演绎中实现综合的想象力与实现统觉的综合统一的知性,二者的协调活动似乎才是值得讨论的。然而,要想基于A版演绎中想象力与知性的暧昧关系讨论二者的协调一致,并以此作为理解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的线索,绝非易事。因为,若没有对想象力与知性各自的活动方式在协调一致的关系中的廓清,对内心状态的解读就会十分困难;若想通过对原本就晦涩难解的协调一致(认知的或鉴赏的)进行阐明,从而澄清活动参与者的运作方式,这似乎更是难上加难,且一切的努力很可能只是循环论证。

二 协调一致与前认识疑难

盖耶结合A版演绎的三重综合学说分析了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并主张知识的感性条件可被看作感性和想象力的贡献,其必定包括直观中领会的综合与想象中再生的综合;诸能力的和谐一致是这样一种状态,其中直观的杂多在没有概念的使用下被想象力贯通(run through)和总括(held together)为统一体,知识的主观条件是任何意识形式(审美的或认识的)的必要条件;诸能力的和谐一致存在于从直观到概念的过渡(transition)的一般条件之中,此条件只能是以概念中认定(recognition)的综合为先决条件的杂多的综合的实现:如果就审美反应而言,其愉悦感的解释阻止了实际的认识,或如果没有规定性的概念被实际上应用于杂多,那么这种“相互协助”(mutual assistance)只能存在于领会和再生的综合的想象力的实施之中,或在无概念的情况下杂多的统一之中。(12)Paul Guyer, Kant and the Claims of Taste, 75-77, 80.

以上论点并非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可以在第一批判A版演绎中找到一些证据:想象力的纯粹的、生产性的综合的必然统一这条原则先于统觉而成为了一切知识、特别是经验知识的可能性基础(13)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第126(A118)页。。据此,在鉴赏所涉的想象力的运作方式没有被阐明之前,生产性的想象力在认知与鉴赏中的综合方式的区别并不清晰。因此,将知识的主观条件视为认识的或审美的意识形式的必要条件,这一操作是合理适当的。鉴赏所涉的协调一致很可能是涉及了前两重综合,尚未进入第三重综合的,处于认识实现之前的心灵状态,这种状态是认识最终得以实现的可能性条件。并且,第三批判中同样存在着支持前认识解释的说法:协调一致是在想象力和知性的自由游戏中的内心状态,只要它们如同趋向某种一般知识(Erkemmtinis überhaupt)所要求的那样相互协和一致;鉴赏中的愉快是有原因性的,即保持这表象本身的状态和诸能力的活动而没有进一步的意图。(14)康德《判断力批判》,第53、58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67-68, 74。“趋向一般知识”表明鉴赏所涉的协调一致亦是被认知要求着的,这种协调一致是知识的必要主观条件,其很可能处于从直观到概念的过渡状态(即前两重综合到第三重综合的中间状态)。而“没有进一步的意图”中的“意图”似乎正是作为目的的认知。

针对认知判断的中间状态,《逻辑学讲义》中存在着这样的说法:判断的推迟(Aufschiebung)或保留(Zurückhaltung)不让一个暂时性的判断(vorläufiges Urteil)成为规定的判断;这种判断表象一事为真的根据多于反对其为真的根据,但仍不足以作为为真理作出决断的规定性的或确定的判断,它是一种有意识的单纯或然的判断;判断的保留可能在两种意图下发生:为探索确定判断的根据或不作判断;判断在前一场合的推迟叫作批判的推迟(suspensio judicii indagatoria),在后一场合的推迟叫做怀疑的推迟(suspensio judicii sceptica);怀疑论者放弃一切判断,反之,哲学家在还没有足够的根据认某物为真时,仅仅缓作判断。(15)康德《逻辑学讲义》,许景行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74页。

暂时性的判断作为单纯或然的判断能够表象对象为真的根据,因而它包含了规定性的或确定的判断的某种必要的主观条件:在讨论知识是否同客体相一致之前,必须先问知识是否同自身相一致(16)康德《逻辑学讲义》,第50页。。而上文谈到的一般知识也正如暂时性的判断那样,具有检验知识形式的正确性的功效,而暂时性的判断也是在一般逻辑(而非先验逻辑)的层面上对知识的真理性起到否定性的作用。如此说来,暂时性的判断与一种被推断为前认识的鉴赏判断,二者有相通之处。另外,判断的推迟或保留被区分为批判性的和怀疑性的。就此而言,倘若暂时性的判断与鉴赏判断并非同类,那么这种区分就是有待完善的;或者说,正因为没有将缓作判断的推迟或保留状态分为三类即批判的、怀疑的和鉴赏的,于是可以断言,暂时性的判断就是鉴赏判断,尽管前者为认识服务,后者不以认识为目的。这种断言刚好为鉴赏判断的前认识解释提供了辩护。

无论鉴赏判断关涉了对规定性的或确定的判断的推迟、保留,抑或是前两重综合,其皆处于认识之前,且这种前认识的判断对于认知判断而言具有基础意义。针对前认识解释,迪特·亨利希(Dieter Henrich)指出,如果想象力与知性之间的和谐的相互作用是经验性知识的先决条件,那么所有我们可能获得知识的对象必须首先是美的,或除非我们同时经验到某个对象的美,否则我们不能获得关于对象的任何知识(17)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43.。这便是前认识解释中“一切皆美”的论断,这一冒险的推断引发了认知理论与鉴赏理论是否兼容的问题。针对事实上的认识活动,盖耶亦问道:为什么我们没有在认识的所有情况中经验到美?(18)Paul Guyer, “The harmony of the faculties revisited,” 172.

此外,康德手稿中似乎也存在着支持“一切皆美”的论据:我们的一切表象都伴随着一种情感(Gefühl)(19)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V, Hrsg. v. Preuβischen Akademie der Wisenschaften (Berlin & Leipzig: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23), 268. 这里用到了“Gefühl”(情感)一词,而审美情感一般也用“Gefühl”来表达。一般地,“Sinn”译为“感官”,“Empfindung”译为“感觉”,“Empfangen”译为“感受”,“Wohlgefallen”译为“愉悦”,“Angenehme”译为“快适”,“Annehmlichkeit”译为“快意”,但它们都关联于某种关切,因而有别于美感。“Gefühl”专指无关切的审美情感,写为“Gefühl der Lust und Unlust”(愉快和不愉快的情感)。;一切认识都引起了愉快(Vergnügen)(20)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VI, Hrsg. v. Preuβischen Akademie der Wisenschaften (Berlin & Leipzig: Walter de Gruyter & Co., 1924), 104.。吉尔·德勒兹(Gilles Deleuze)也指出,毋庸置疑,目的论的判断里存在着一种反思的愉悦:只要自然以偶然的方式与我们的主观诸力一致,我们的确经验到了一种反思的愉悦,合目的的愉悦与知识混杂在一起。(21)Gilles Deleuze, Kant’s Critical Philosophy: The Doctrine of the Faculties, trans. Hugh Tomlinson and Barbara Habberjam (London: The Athlone Press, 1984), 66.根据“一切皆美”,认识中的“愉快”很可能不仅包含了智性的愉快,而且还掺杂着审美的愉悦。“认识的愉快包含了审美的愉悦”支持了“认知判断包含了鉴赏判断”的论点。所以,对于伽达默尔所持有的“康德赋予审美判断力的先验功能足以与概念性认识划清界限”(22)伽达默尔《诠释学I:真理与方法——诠释学的基本特征(修订译本)》,洪汉鼎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65页。这一论点,我们难以认同。

针对鉴赏所涉的协调一致,德勒兹认为,反思性的判断力表明并释放了在规定性的判断力里一直被隐藏着的一种深意,且规定性的判断力只有凭借这一深意才成为了判断,关键是在一个规定性的、立法的能力之下,诸能力的任何规定性的一致都以自由的、非规定性的一致的可能性的存在为先决条件。(23)Gilles Deleuze, Kant’s Critical Philosophy: The Doctrine of the Faculties, 60-61.实际上,第三批判中的说法比德勒兹走得更远:审美判断力必须仅仅被列入判断主体及其认识能力的批判,这样的批判是“一切哲学的入门”(Propädeutik aller Philosophie)(24)康德《判断力批判》,第30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40。。诚然,确定的认识终归还是建立在作为主观条件的关系之上的(25)康德《判断力批判》,第53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68。,关于诸认识能力的批判对于认知与鉴赏而言都十分关键,它甚至就是“一切哲学的入门”。康德的论述意味深长。

三 前认识疑难与合目的性

前认识解释导致了如下结论:鉴赏判断是涉及了A版演绎三重综合的前两重的前认识的感性判断,鉴赏所涉的协调一致是认知判断得以实现的主观必要条件,认知判断包含了鉴赏判断,审美的愉悦是认识的愉快的必要成分。针对前认识疑难,盖耶总结了几种辩解:第一,对康德而言,美的无处不在完全不是问题:康德接受这样的结论,即我们的确或至少应该能够发现所有对象的美;第二,康德认为每个对象已经被朝向认识途中的我们认为是美的,但我们常常忘记了这一点,而不得不转向艺术以便恢复这种愉悦的体验;第三,不是每个一般认识的对象是或能被认为是美的,因为具备美的经验的特征的一般认识的前提的满足,仅仅发生在特殊情况之中。(26)Paul Guyer, “The harmony of the faculties revisited,” 172-173.前两条辩解认为,“一切皆美”不存在理论上的疑难,因而是可以接受的;而第三条辩解是针对疑难最常见的解决方案,其试图将鉴赏置于特殊的境况之中以反对“一切皆美”,进而消解其引发的问题。很显然,前两条辩解与第三条辩解是矛盾的,它们的立场并不一致。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对于前认识疑难的诸多辩解似乎还未触及问题的实质。因为在对疑难进行辩解之前,对前认识解释的理论前设进行审查,确认其是否具有完全的合法性才是首要任务。在“第一导言”中,康德指出了规定性的判断力与反思性的判断力的运作方式的区别:前者在知性的法则之下进行图型化的运作(schematisch verfahren),后者按照自己的法则进行技术性的运作(technisch verfahren),后一种运作以合目的性原则为根据。(27)邓晓芒《冥河的摆渡者——康德的〈判断力批判〉》,第174-175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X, 248。反思性的判断力主观地以一种合目的性的眼光来反思自然,这种反思性能够将鉴赏判断与认知判断、道德判断、感官判断真正区别开来。在鉴赏判断中,X之所以是美的,不是因为其中存在着概念的规定(不同于认知判断或道德判断),也不是因为X作为一个实在的对象因果地刺激了感觉器官(不同于感官判断),而是因为X契合了一种主观目的。反思性的判断力的运作方式必定不同于规定性的判断力,鉴赏判断所遵循的合目的性原则使其超出了知性范畴的规定性。合目的性在认知领域中只是一种调节性的原则,但在审美领域中它却是构成性的,尽管只是一种主观形式的构成性。

前认识解释没有按照“合目的性”的技术性的运作特征来理解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而更多的是在知性的因果范畴所规定的动力因之中来诠释这种心灵状态。不得不说,一种以合目的性为先验原则而进行技术性运作的鉴赏判断,能否借助遵照知性的范畴和原理的功能的图型化的运作方式得到理解,这本身还是一个问题。我们看到,鉴赏判断的第三个要素(Moment)“合目的性”对前认识解释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这种解释虽然强调了认知理论与鉴赏理论的关联性,但却忽视了两种判断力在运作方式上的差别。即便如此,在鉴赏所涉的诸表象力的和谐游戏的运作机制尚未得到澄清之前,前认识解释仍然是理解协调活动学说的重要参考。那么,想象力与知性究竟是怎样相互激活(beleben)或协调,从而实现了自由游戏的呢?问题再次回到了原点。然而我们不必灰心,既然想象力的活动方式的问题十分棘手,那么我们试着从知性入手,看看能否有所突破。

四 协调一致中的知性

针对协调活动中的知性的运作机制,亨利希问道:康德将审美经验与认知的过程紧密相连,诸能力的游戏发生在概念化的过程之初,知性的能力能够以什么方式涉入并在如此构想的情形中以足够初级的方式运作?知性如何能够在其合规律性中进入一种不被解释为涉及了范畴的构成性应用和阻止了一般概念的情形之中?(28)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46-47, 50.他强调,只要我们将知性理解为运用范畴的能力(正如想象力的综合活动的统一性原则那样),我们就不能指望对康德的想象力与知性的游戏的论说进行可理解的补充。(29)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45.如上所述,将知性按照动力因,而非目的因来理解,不仅让我们陷入了前认识解释带来的理论困境,而且违背了反思性的判断力的运作原则。在讨论协调一致的想象力时,我们谈及了康德提出的一种晦涩的归摄原则:直观的能力归摄于概念的能力之下。于是问题产生了:在一种诸认识能力之间的归摄与被归摄的主观关系中,究竟知性以何种运作方式参与和谐游戏,才算是遵循了目的因?

和谐游戏中的知性常常被理解为对想象力起控制作用的能力,它使自由游戏中易于变得放纵的想象力进入秩序之中。事实上,这种知性对想象力的约束功能类似于崇高判断中理性对想象力的限制。我们知道,美关乎想象力与知性的匹配;崇高关乎想象力与理念的冲突:自由活动的想象力为表现整体的理念而感到不适,想象力在这一理念中达到了自身的极限而在努力扩展极限时跌回自身之中,却因此而被置于一种动人的愉悦状态(30)康德《判断力批判》,第91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116。。如果想象力的自由活动遵循了一种目的因,它就理应在合目的性的理念的引导下冲破知性的束缚,超出知性范畴的规定性,进而寻求能够让其达至自身极限的理性进行协调;抑或是,想象力并不是以抵达自身极限的方式来展现它的自由,因而知性的约束功能能够确保想象力的自由活动。但这又是如何可能的呢?针对把知性归于约束想象力的能力的解读,亨利希将其视为略带误导性的描述,其将一种完全可想象的次级组成与游戏的整体结构相混淆(31)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52-53.。而且这种解读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困惑。

知性是概念的能力,但鉴赏所涉及的归摄原则似乎在提醒我们:这种能力并非在任何情况下(比如在鉴赏中)都要涉及概念的运用或展现。换句话说,知性的能力能够服务于认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能通过认知活动获得对知性的全面认识。协调活动在“第一导言”中被这样描述:在判断力中知性和想象力的关系虽然首先是客观地被看作属于认识的(正如在判断力的先验图型法中所发生的);但同样也可以只从主观上来考察这种关系,只要在同一个表象中一方促进(befördern)或阻碍(hindern)了另一方并由此刺激了内心状态。(32)邓晓芒《冥河的摆渡者——康德的〈判断力批判〉》,第152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ants gesammelte Schriften, Band XX, 223。看来,要想理解协调活动,在单纯主观的层面考察诸表象力之间“促进”和“阻碍”的相互作用,是十分必要的。

亨利希给出了可供参考的解释:在和谐游戏中,知性的合规律性毋需任何强制而实现,相反,其似乎至少促进了知性的活跃,且增强了知性产生概念并适用于它们(即展现它们)的敏锐度。想象力也得益于这种一致。因为在这一情况下知性的能力抑制了进一步的干扰。(33)Dieter Henrich, Aesthetic Judgment and the Moral Image of the World, 51.照此,“促进”和“阻止”可以这样来理解:鉴赏所涉的想象力蕴含着某种超出了知性范畴的自由性,“促进”意味着想象力的无目的而合目的的自由活动促进或激活了作为概念的能力的知性的敏锐度;“阻止”意味着知性在其敏锐度得以增强时,自身亦趋向于自由游戏,这种被想象力激活的敏锐度反过来抑制了自己在概念方面的逻辑活动,于是知性不再产生和展现概念(这些逻辑活动被限定在规定性的判断力的活动范围之内)。在和谐游戏中,两种认识能力按照合目的性原则相互作用,通过促进和阻止,想象力与知性相互激活或协调,进而持续地活跃着,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在理知的过程中。

五 结论

如前文所言,第三批判对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论述有限,因而我们不得不回溯至第一批判以寻求补充。然而,前认识解释作为一种补充,也因为忽视了认知与鉴赏的差异而不免招致责难。故而,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仍被认为是晦暗不明的。但无论如何,只要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被解释为诸认识能力的协调一致,一种对审美感知的理智因素的发掘就理应被允许。对于内心状态的思考,我们不仅需要回溯到认识论,而且应对鉴赏判断的反思性给予足够的重视。因此,如果说前认识解释存在着一定的争议,那么一种非认识的观念论解释同样存在着轻视认识论与鉴赏美学的基础性关联,以及忽略鉴赏判断的反思性的问题。

作为对具体感知的超越,认知与鉴赏所涉的协调一致都是理性参与到感知活动的结果。但这并不意味着认知与鉴赏能够等同视之。理性的不同运作导致了二者的差异:认知的协调一致需进一步归因于与概念的一致或符合,追溯至统觉的综合统一(纯粹统觉),即溯因于理性之下;鉴赏的协调一致遵照合目的性原则,使理性呈现为审美感知。不同于理知的过程,鉴赏属于感性的领域,鉴赏的过程是一个直观的过程,其对认识无贡献(34)康德《判断力批判》,第30页。德文版参见:Immanuel Kant, Kritik der Urteilskraft, 40。。因此,认知判断与鉴赏判断,二者虽有理智因素的重合,但二者并不存在着因果性的关联,而是一种伴随性的关系,所以并不导致“一切皆美”的结论。鉴赏所涉的协调一致只是认知得以实现的必要条件,而非充要条件。

实际上,第一批判中想象力学说的模糊性极大地增加了我们理解鉴赏所涉的内心状态的难度。想象力在先验演绎中的复杂含义不仅遮蔽了协调一致中感性能力与知性能力的区分,而且妨碍我们去理解二者的结合或协调一致。如上文所言,鉴赏所涉的想象力是一种感性的直观能力,这是鉴赏过程表征为一个感性的直观过程的重要原因。这个反思性的直观过程超越了具体的感觉或感受性,与理智的因素的连接确保了美感的主体间性;但与理知的过程不同,这个直观的过程并未完全进入认识的领域,后者仍然呈现为具体的审美感知即反思中直接的愉悦,它更强调概念的可感,抑或是审美愉悦中概念的浮现。可见,对前认识解释的讨论已经涉及了论文开头提及的复认识解释与后认识解释。对于另外两种经典的解释,还需另撰文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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