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说理、儒术选士与汉代子书的兴衰
2020-02-26李建华
李建华
(鲁东大学文学院,山东 烟台 264025)
对汉代子书的发展态势,有没落和兴盛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①,这一悖论缘于参照对象的差异。汉代子学从秦火之厄中逐渐恢复,踵袭战国学风而平稳前行,臻武帝而极盛,但昭宣之后呈断崖式下跌。《汉书·艺文志》著录诸子著作189 家,分作“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农、杂、小说”10 派。10 派之中,小说家居末位而受鄙视,班固曾论之曰:“诸子十家,其可观者九家而已。”后世论秦汉子书,皆将小说家排除在外,本文因循旧俗,亦以9 家为限。子书189 家,出于汉代者66 家,剔除小说家一派,凡60 家。依据《汉志》记录,制成60 家汉代子书分布时代表,见文后附表。
西汉子书60 家,景帝之前者12 家,武帝时期者22 家,昭帝之后9 家,成书时间不可考者17 家。据《隋书·经籍志》和尹玉珊《汉魏子书叙录》[1],东汉一朝成书于献帝之前的子书有桓谭 《新论》、 韦彪《韦卿子》、王充《论衡》、崔寔《政论》、牟融《牟子》、张升《友论》、王逸《正部论》、唐檀《唐子》、王符《潜夫论》、魏朗《魏子》。据此,汉代子书发展态势甚为明晰:臻武帝朝而极盛,昭宣之后则呈断崖式下跌,成哀之际降至谷底,东汉子学沿成哀之衰风缓慢前行,武帝朝则是汉代子书盛衰的分水岭。
由此可知,汉代子书总体上看虽成绩斐然,但在晚周至西汉武帝之间学术辉煌成果的巨大背影的折射下,还是明显落寞的。汉代子书缘何衰落,清代之前的学者认为乃始皇焚书和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致。胡适对这一问题最早作深入探究,提出怀疑主义的名学、狭隘的功利主义、专制的一尊主义和方士派的迷信四大原因[2]。张启云则认为崇尚“经学”是诸子消沉的主因[3]。此类说法是否成立,有无更深层次的原因,亟须深入探讨。
一、战国秦汉学统的连续性与汉代子书的故事说理思维特征
始皇焚书以《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所录李斯奏议记载最为详实,其文曰:“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始皇诏令实施。同书卷十五《六国年表第三》的记载可与之相印证:“秦既得意,烧天下 《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故钱穆《国史大纲》曰:“秦代焚书,最主要者为六国史记,其次为《诗》、《书》古文,而百家言非其所重。”[4](P141)然诸子之作是否在焚烧之列,有持异议者,王充《论衡·书解》曰:“秦虽无道,不燔诸子,诸子尺书,文篇具在。”[5](P1159)刘勰《文心雕龙·诸子》亦承王氏之说:“暴秦烈火,势炎崐冈,而烟燎之毒,不及诸子。”[6]王充之说实经不起推敲,因为诸子“文篇俱在”,并不能证明秦火原不燔诸子,正如《诗》《书》作为焚烧重点,然伏生、孔氏后人犹得壁藏《尚书》及儒学经典一样。诸子之书固非焚书核心,其信徒宝藏而传自在情理之中。汉初搜寻旧籍的丰硕成果是确凿证据,《汉书》河间献王本传曰:“繇是四方道术之人不远千里,或有先祖旧书,多奉以奏献王者,故得书多,与汉朝等。献王所得书皆古文先秦旧书,《周官》、《尚书》、《礼》、《礼记》、《孟子》、《老子》之属,皆经传说记,七十子之徒所论。其学举六艺,立《毛氏诗》、《左氏春秋》博士。”据此,当焚书之际,宝藏典籍以俟河清海晏之学者不在少数,故诸子书传,并不能证明秦火不及百家之言。
由李斯焚书议可知,始皇只是不许民间藏书以杜绝私学,而《诗》、《书》、诸子著作于中秘则皆有备份,只可惜后皆毁于项籍之火。钱穆《国史大纲》论汉初学术渊源曰:“汉兴,学统未尝中断。”自注曰:“秦虽焚书,史官、博士官仍未废,著述亦未中辍。下迄汉惠除挟书律,前后只二十三年。汉廷群臣,亦多涉学问,名人巨德,杂出其间。”[4](P141-142)实际上,挟书之律得以严格执行只有从始皇三十四年焚书至二世元年大泽乡举事共四年时间,且陈涉振臂一呼,山东影从,六国旧地不复属秦,挟书之律失去约束,诸子学术自然复活。《史记》卷一百二十一《儒林传》曰:“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又曰:“及高皇帝诛项籍,举兵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高祖起兵第二年,秦二世所任博士叔孙通归汉,时“从儒生弟子百馀人”(卷九十九《叔孙通传》),此百馀弟子绝非短时间所能得从。学术生存空间虽在秦末焚书之后一度受到严重挤压,但由于历时不长,并未形成真正的断绝,充其量阻滞而已,称汉代学术与战国学术血脉贯通、前后相继并无任何夸饰成分。
依据胡适、梁启超、冯友兰等学者的研究成果,张启云将先秦思想发展分作三个阶段:老子对人文理想的全面质疑引发孔、墨、杨新理论的创发;新理念激发孟子、墨家后学、名家、庄子对名理的析辨;战国末期荀子、韩非注重经验、功用的倾向[7]。此说是也。简言之,即从徒托空言的义理思维转变为见诸实践的事理思维。汉代子学承袭战国风习,在侧重经验、功用的道路上走得更远,首开此风者乃杰出的27 篇,今有《新语》12 篇传于世。无篇不言秦之过失,是名副其实的“秦亡汉兴启示录”。陆贾之后,“过秦”、“剧秦”成为汉代学者永恒的话题。贾谊《新书》58 篇,“多为有关治国安邦及民生大计的政论文章”[8],过秦、藩国、匈奴、铸币等汉初热点是其核心议题。晁错继承贾谊衣钵,其论多峭直深刻。《汉志》著录贾山文集 8 篇,今惟存《至言》,其文“言治乱之道,借秦为谕”(《汉书》卷五十一《贾山传》)。直至新莽之际,扬雄仍有《剧秦》之作。以博大条贯著称的《淮南子》,“言其大也,则焘天载地;说其细也,则沦于无垠,及古今治乱存亡祸福,世间诡异瓌奇之事”[9](P1)。《盐铁论》乃桓宽依据昭帝时盐铁会议记录整理而成,更是有关具体事务的讨论性文献。刘向《说苑》、《新序》虽列入《汉志》子部,实则为历史故事集,期有裨益于政治也。哀、平之后,谶纬盛行,并成为东汉官方的统治思想,有识见之学者如桓谭、尹敏、郑兴、王充、张衡对谶纬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和帝之后外戚宦官交替专权,吏治腐败,针砭时弊以挽救颓风成为舆论主流,经验、功效等事理思维注定是子学撰者思维方式的主角。《新语》、《新书》、《淮南子》和《盐铁论》常常用历史故事来阐述道理,我们各举一例:
《新语·辨惑》论述“众口毁誉,浮石沈木”,连续用指鹿为马、曾参杀人和孔子立功于夹谷之会而定公不用之三事作以说明[10]。
《新书·春秋》论述敬畏上天,以楚惠王吞蛭愈积血为例,其文曰:
楚惠王食寒葅而得蛭,因遂吞之,腹有疾而不能食。令尹入问,曰:“王安得此疾?”王曰:“我食寒葅而得蛭,念谴之而不行其罪乎,是法废而威不立也,非所闻也;谴而行其诛,则庖宰、监食者,法皆当死,心又弗忍也。故吾恐蛭之见也,遂吞之。”令尹避席,再拜而贺曰:“臣闻:‘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王有仁德,天之所奉也,病不为伤。”是昔也,惠王之后而蛭出,故其久病心腹之积皆愈。故天之视听,不可谓不察。[11]
《淮南子·齐俗训》论述见小知大,连举太公与周公论治国、子路撜溺和子赣赎人二事作为说明:
昔太公望、周公旦受封而相见,太公望问周公曰:“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亲亲。”太公曰:“鲁从此弱矣。”周公问太公曰:“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周公曰:“后世必有劫杀之君。”其后齐日以大,至于霸,二十四世而田氏代之。鲁日以削,至三十二世而亡。故《易》曰:“履霜,坚冰至。”圣人之见终始微言!故糟丘生乎象櫡,炮烙生乎热斗。子路撜溺而受牛谢,孔子曰:“鲁国必好救人于患。”子赣赎人而不受金于府,孔子曰:“鲁国不复赎人矣。”子路受而劝德,子赣让而止善。孔子之明,以小知大,以近知远,通于论者也。[12]
《盐铁论·崇礼》大夫与贤良争辩贤臣对于国家的重要性,双方所举皆春秋史实:
大夫曰:“晏子相齐三君,崔庆无道,劫其君,乱其国,灵公国围;庄公弑死;景公之时,晋人来攻,取垂都,举临菑,边邑削,城郭焚,宫室隳,宝器尽,何冲之所能折乎?由此观之:贤良所言,贤人为宝,则损益无轻重也。”贤良曰:“管仲去鲁入齐,齐霸鲁削,非持其众而归齐也。伍子胥挟弓干阖闾,破楚入郢,非负其兵而适吴也。故贤者所在国重,所去国轻。楚有子玉得臣,文公侧席;虞有宫之奇,晋献不寐。夫贤臣所在,辟除开塞者亦远矣。”[13]
二、故事说理思维模式下的史兴子衰
战国末期出现的子书采用故事说理的思维特征是史学影响下子书的史化,这一思维特征的形成和固化使子书、史书呈现思维的同质性。纪传体史学著作《史记》全新的记事方式、成一家之言的撰述目的为干涩的记录为本的传统史学注入了无限的活力,吸引了规模庞大的读者群体。西汉末,补续《史记》成为一时风尚,东汉东观、兰台史书撰写专门机构的设立和职能化使史学撰述突飞猛进,遂成书籍之大类。和史书,尤其是纪传体史书相比,以说理为目的的汉代子书故事虽甚精炼,但故事的单一性使人物形象塑造基本无从谈起,叙事的文学性手段的缺乏也让读者阅读的兴趣打了折扣。在日渐昌盛的史书的挤压下,同样具有故事说理思维特征的子书被边缘化。
《史记》成书后,因其思想离经叛道一度被束之高阁,宣帝时,经司马迁外孙杨恽努力,方开始在社会上公开传播。随着杨恽被杀,《史记》 足本难觅,《汉书》卷八十《东平思王宇传》载成帝时东平王宇“来朝,上疏求诸子及《太史公书》,上以问大将军王凤,对曰云云”。东平王宇乃宣帝之子、成帝从父,尚且不能得到《太史公书》足本,足证足本之难寻,同时也是该书受读者欢迎的例证。扬雄“见诸子各以其知舛驰,大氐诋訾圣人,即为怪迂,析辩诡辞,以挠世事,虽小辩,终破大道而或众,使溺于所闻而不自知其非也。及太史公记六国,历楚汉,讫麟止,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故人时有问雄者,常用法应之,撰以为十三卷,象《论语》,号曰《法言》”(《汉书》卷八十七下《扬雄传》)。扬雄和他的部分求助者显然读过 《史记》,是书和诸子成为触发其撰述《法言》的直接动因,可见该书在其心中分量之重。《太史公书》526500 字 (《史记·太史公自序》、《汉书·司马迁传》皆明载),汉章帝时,杨终“受诏删《太史公书》为十馀万言”(《后汉书》卷四十八《杨终传》),杨终此举显然是为便于阅读而作。不知是司马迁异端思想招致朝廷故意删削,还是其它原因,藏于中秘的《太史公书》之包括《武帝纪》在内的10 篇有录无书,宣帝之后《太史公书》的流行使得续补该书成为西汉末年学界热点。《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裴骃注引三国学者张晏之说,称《史记》亡10篇,“元成之间,褚先生补阙,作《武帝纪》,《三王世家》,《龟策》、《日者列传》,言辞鄙陋,非迁本意也,赵翼《廿二史劄记》认为“十篇之外尚有少孙增入者”[14]。褚少孙之后,续补之风日炽,《汉书·艺文志》著录有冯商《续太史公书》7 篇,《论衡·须颂》则云扬雄上承马迁,“录宣帝以至哀、平”[5](P854);《史通·古今正史》所列续写《太史公书》者最全:“《史记》所书,年止汉武,太初已后,阙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15]褚少孙之补佚篇和冯商等15 人续西汉史皆发生在建武中班彪撰《史记后传》之前,从成帝至新莽四五十年间,16人续补《史记》,尤其是刘向、刘歆、扬雄等学术大师无不涉足,西汉末期史学之冉冉兴起成为文化领域引人瞩目的事件。明帝永明五年,班固为兰台令史,奉诏撰《世祖本纪》及诸传记,东汉兰台、东观修史活动的帷幕由此拉开。作为官方文化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东观、兰台聚集了各个时代的顶级学者,参与修史是对学术地位的认可,更是身份的荣耀,东汉著名文学家如班固、傅毅、刘珍、马融、张衡、边韶、崔寔、蔡邕等均有兰台或东观撰述的经历[16]。
西汉中叶之后,与经学的炽热、史书的勃兴形成鲜明反差的是子书的没落。没落不仅表现在著述的寥落(见文后附表),也表现在研究和阅读的边缘化。东汉子书于后世影响最广者乃王充《论衡》,但该书自汉章帝元和三年成书后,传播非常狭窄,一直未传入文化中心——京师洛阳及其周边地区,博学之蔡邕入吴方知其书,至王朗返许,该书方在中原地区传播开来。袁山松《后汉书》详载其事:“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其后王朗为会稽太守,又得其书,及还许下,时人称其才进。或曰,不见异人,当得异书。问之,果以《论衡》之益,由是遂见传焉。”[17]《抱朴子》佚文亦有相关记载:“时人嫌蔡邕得异书,或搜求其帐中隐处,果得《论衡》,抱数卷持去。邕丁宁之曰:‘唯我与尔共之,勿广也。’”[18]蔡邕入吴距离《论衡》成书已近百年,及王朗入许,已逾百二十年矣。《论衡》 的当代传播境遇无疑是东汉子书命运的缩影。同样,被后人誉为“汉人著述中第一流”[19]的《淮南子》,汉末学者高诱介绍为其作注的原因乃是“睹时人少为《淮南》者,惧遂陵迟”[9](P1)。
三、儒家政治排他性和“师法”、“家法”对子书的抑制
汉武帝在位55年,诸子之书以武帝朝为兴衰分水岭,必然与其时制度的变革有密切关系,而武帝朝制度变革于后世思想文化领域攸关深远者莫过“罢黜百家,专尊六艺”。获得话语权的儒家学者倡导“立《五经》博士”和“确立儒术选仕标准”,将“六艺” 由天下之公器的普世文献转变为儒家独断之学[20],并最终在元帝之际实现“儒学独尊”。和其他诸子相比,掌握话语权的儒家在政治排他性上最为鲜明。譬如法家自商鞅变法之后成为秦国思想主流,始皇周游天下,齐鲁诸儒,刻石颂圣。秦朝“诸子百家各立博士”[21],可考博士 12 人,“淳于越、伏胜、叔孙通、羊子、李克、圈公六名都是儒家,黄疵为名家,卢敖为神仙家,其余四名不知学派”[22],秦朝“七十博士中不可考者,其中必有法、阴阳、纵横、农、兵等家代表存在”[23]。即使在“焚书”之后,儒家学者叔孙通仍做了待诏博士,后又被秦二世任命为博士。汉初70 余年黄老道家作为意识形态主流,儒学及诸子传记皆得设为博士,诸子之学踵沿战国之迹持续向前发展。对诸子之态度,道家宽容而共存,法家虽显刻薄而留存身之地,貌似厚道之儒家则欲赶尽杀绝而不留余地。儒学排他性对子学的抑制表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确立“儒术选仕”标准,子学被边缘化。汉初人才选拔实行“察举制”,学问不论流别,但讲识见。当时知名学者,如贾谊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贾山涉猎书记,不能为醇儒;晁错学申商刑名于轵人张恢先; 主张立博士弟子的公孙弘少为狱吏,年40 余方学《春秋》杂说;主父偃学长短纵横之术,晚乃学易、春秋、百家言。可见儒学未尊以前,汉初学术自由生长,与晚周并无差异。儒家甫一获得话语权,便欲通过行政手段杜绝百家之说,实现学术之垄断。据《汉书·武帝纪》,建元元年(前 136),即武帝即位次年,丞相卫绾便向武帝建议禁止举荐百家之学之人为贤良方正,得到武帝允可。董仲舒在《天人三策》的奏议里,提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卷五十六 《董仲舒传》),据钱穆先生考定,此议亦奏于建元元年[24](P195-196)。当然,由于以窦太后为代表的黄老势力强力阻挠,此议并未得到真正实施,直至建元六年窦氏去世,方落实处。建元元年,立《五经》博士;元朔五年(前124),经公孙弘提议为博士官置弟子50人,之后,规模不断扩大,成帝时一度多致3000 人。公孙弘由布衣而封侯、致宰相,开创西汉“以丞相褒侯”先例,他的学派身份无疑是对儒学最好的宣传。儒者用相,昭帝之后渐成惯例。《汉书》卷八十一《匡张孔马传赞》曰:“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皮锡瑞《经学历史》曰:“宰相须用读书人,由汉武开其端,元、成及光武、明、章继其轨。”[25](P65)不仅中央官吏,地方官吏也日渐儒学化。有学者总结曰:“昭宣时期政治上是‘霸王道杂之’,文法吏在地方长吏的选任上表现得还是比较突出。而到了元帝时期,经学之士已在地方长吏中占据绝对优势,成为地方官吏的主体。”[20]儒而优则仕,从中央到地方,从太学到地方私学,儒家借助政治力量使官方文化系统儒学化。对于儒学的风靡,《汉书》卷八十八《儒林传赞》直指其根本所在:“自武帝立五经博士,开弟子员,设科射策,劝以官禄,讫于元始,百有馀年,传业者寖盛,支叶藩滋,一经说至百馀万言,大师众至千馀人,盖禄利之路然也。”晚周诸子学的兴起并非出于吟咏情性之需,而是为长期动乱的社会开出的一剂良方,诸侯则是其潜在的终极接受者。两汉大一统的政治和经学对仕途的垄断使以实用为目的子学失去了产生和传播的适宜土壤,成为真正的“无用”之学。经学内部,今文经学对息息相通的古文经学尚且不能容忍,和他颇有差异、甚或敌对的诸子学的处境可想而知。在今文经学昌明之际,丧失入仕之途的百家之学在昭宣之后自然消沉。
第二,“师法”、“家法” 桎梏了儒家学者的子学成就。汉儒重视“师法”和“家法”,此说盛行于清代。如李兆洛为顾千里所撰墓志铭引顾氏论经学语曰:“汉人治经,最重师法,古文、今文其说各异。混而一之则轇轕不胜矣。”[26]博士官弟子的设立是“师法”产生的基础[27],“家法”是“师法”下的一家之言,“特指儒生(经生)恪守其亲炙之师(经师)的‘经说’(师说)”[28],据钱穆先生考证,家法晚起,“盖在昭、宣以下”[24](P223-224)。“师法”出现之后,不仅博士弟子遵循之,郡国举荐人才,学问亦寻源问流。前汉重“师法”,后汉则主要讲“家法”[25](P91)。王鸣盛《十七史商榷》曰:“光武好经甚于前汉武帝,明、章尤加隆焉,故东京经术甚于西都,而其守家法益严。”[29]宣帝时的石渠阁会议和章帝时的白虎观会议探讨“五经异同”,由皇帝临制裁决,“师法”、“家法”的观念从国家意识层面得到巩固和加强。西汉武帝之后,不仅太学方兴未艾,民间聚徒讲学更是蔚然成风,东汉此风尤炽。京师太学汇聚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才俊,东汉出色的学者几乎皆有太学求知的经历。名师大儒授学,即使在穷乡僻壤,门徒常数百上千人,而光武帝时欧阳《尚书》学者牟长“自为博士及在河内,诸生讲学者常有千馀人,著录前后万人”(《后汉书》卷七十九上《儒林·牟长传》);明帝时期梁丘《易》学者张兴,名闻洛阳,弟子著录在册者竟达万人(同卷《张兴传》),东汉教育普及程度之高,于此可见一斑。如同戴着镣铐的舞蹈,“师法”、“家法”的恪守有利于经学的统一,但同时也钳制了人的思想,背离之则被视为欺师灭祖,受到主流知识阶层的排挤。诸子学与个性解放、思想自由紧密相连,与千人一面、众口一辞的汉代今文经学理念背道而驰。“师法”、“家法”扼杀了学术自由的灵魂,昭宣之后的儒家学者子学成就的寥落和经学的昌明形成巨大的反差,且此时的儒家子学学者多具备非主流的叛逆特色。扬雄《法言》、桓谭《新论》、王充《论衡》批判主流的谶纬神学,崔寔《政论》指陈时弊,王符《潜夫论》多愤懑之言,东汉末期,则演变为“叛散五经、灭弃风雅”之论。
四、结 语
儒学的排他性确立了武帝之后“儒术选仕”的准则,伴随着武帝朝最后一批诸子学家离世,失去利禄之器的诸子学走向没落。独享利禄之器的儒学,“师法”、“家法”的遵循使学者因循有余,创新乏力,思想的智慧泯灭于繁琐的章句之内。即便子书颓势渐显,深受儒家思想洗礼的汉代士人对政治弊端和社会问题的关注从未断却,人生经验和历史故事作为论点的注解也从未脱离汉代学者的关注核心,同质思维情况下,史学方兴未艾形成的空间挤压使西汉末期的新型士人撰述彰显出一种新的特色——批判,这一情形一直蔓延至东汉末。如西汉末的扬雄以当代孟子自居,拟《论语》而作《法言》,批判董仲舒神秘哲学和谶纬神学;桓谭《新论》、王充《论衡》以批判谶纬为己任,历史故事和人生经验自然是最有力的注解。东汉后期,则有崔寔《政论》、仲长统《昌言》指切时要,王符《潜夫论》针砭时弊,荀悦《申鉴》重申历史经验。批判性或愤激之语使扬雄、桓谭、王充、崔寔、王符等硕果仅存的儒家子书学者显示出伟大的孤独感。从昭宣至汉末近三百年,子书竟然没有实现反弹,填补其存在空间的正是史书。和汉代子书思维同质的史书在西汉后期续补《史记》的热潮下直接产生了两个结果,一是杰出的断代史学著作 《汉书》 的问世,二是兰台——东观递修当代史制度化,其最终成果便是《东观汉纪》的诞生。长距离观察,元、成之后史书的蓬勃发展,使史学在目录学领域摆脱经学附庸的地位,西晋学者荀勖《中经新簿》首次将史学单独设类,史部与经、子、集并列,中国目录学分类格局由此奠定。
附录 60 家汉代子书分布时代
说明:《汉书·艺文志》承《七略》而稍加补充,撰述时间作“近世”者,今据《七略》编纂时间,改作平哀之际。
注:
①传统观点认为汉代子书是先秦子书的尾声,子书在汉代已经没落,如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蒋伯潜《诸子通考》、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等;近年来,有学者提出汉代仍是子书发展的兴盛阶段,如田晓菲《诸子的黄昏——中国中古时代的子书》,尹玉珊 《汉魏子书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