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评”到“新九评”:大国论争下党报批评性话语的历史变迁
2020-02-26辜晓进
辜晓进
(深圳大学传播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一、引 言
“九”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一直是个大数。《易经》和传说中的“洛书”,都将“九”视为“天数(阳数)之极”。日常事务也常如此,凡事到九,表明力已用足,而“十全十美”,多为虚诞。故《人民日报》作为中共中央机关报和最能体现中国官方立场的权威报纸,无论是当年发表针对超级大国苏联的“九评”(即“对苏九评”),还是 2019年5月针对另一个超级大国美国的“新九评”,都应被视为一种最严重、最高调的媒介批评。
“对苏九评”发生在中苏交恶和双方政治论战的高峰期。《人民日报》在 1963年9月 6日至 1964年7月14日的大半年时间里,与《红旗》杂志共同署名,连续发表9 篇长篇评论,对苏共中央《给苏联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共产党员的公开信》予以全方位的批评,在国内外产生了强烈反响,也成为一个载入史册的标志性舆论事件。所谓“新九评”,则是指《人民日报》在 2019年5月 14日至 5月 22日连续发表的署名为“钟声”的9 篇系列评论。“钟声”是《人民日报》国际评论的官方笔名,启用于2008年11月 29日,谐“中国之声”音,寓“警示钟声”意。启用该笔名的目的,是“针对一些重要的国际问题和涉华问题,希望发出中国自己的声音。……作为中国的权威媒体,人民日报有义务对一些重要的国际问题和涉华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同时针对一些国际社会的不实指责进行反驳”[1]。由此可见,“钟声”所发评论,代表了《人民日报》的官方立场,也间接体现了国家立场。据统计,该笔名自启用以来,经最初几年的低调尝试,从2012年起在数量上出现井喷之势,每年发表量都超过100 篇,最多一年245篇(见图1)。截至 2019年6月 3日,“钟声”共发表评论1479 篇。但在所有评论中,就同一主题(中美贸易纠纷)并以同一副标题样式(“……可以休矣”)连续发表9 篇评论,这是第一次,因而有舆论称其为“新九评”。
图1 “钟声”评论发表趋势图(2008.11.29.-2019.6.3.)
发表在同一媒体上的两次“九评”,矛头所指都是世界超级大国的政府(政党)行为,属国际批评,且都具有意识形态属性。但毕竟时隔半个多世纪,无论是国际政治格局、国内社会背景,还是传播技术环境和文本所涉及的意识形态本身,都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一变化也必然对《人民日报》的国际评论话语产生影响,令其成为社会变化的组成部分。正如福柯所言,“变化中的话语实践是社会变化中的一个重要因素。”[2](P52)费尔克拉夫也认为,“在特殊的社会背景下,文本以特殊的方式被生产出来:一篇报纸文章是通过具有集体性质的复杂事务而产生的,是由一个团队制造的,这个团队的成员从不同方面进入它的不同生产阶段……决定将报道放在报纸的什么位置,对报道进行编辑等等”,话语实践是社会实践的 “特定形式”[2](P72,P66)。这便引出本文对两次“九评”在文本、话语等方面的变化及与其所处社会环境的关系的思考。
具体而言,“新九评”与“对苏九评”相比,其在标题设置、观点呈现、文本规模、话语风格、版面语言、 传播渠道和社会影响等方面出现了哪些不同?两个“九评”在新闻评论类的批评性话语方面发生了哪些转向性变化?这都是本文关注并试图回答的问题。荷兰学者梵·迪克在《作为话语的新闻》中,也致力于“为分析新闻提出一种新的理论框架。这种方法的显著特征是把新闻主要当做一种文本或话语来进行分析”[3](P1)。而他所说的“新闻”是包含了“社论”(评论)的。他认为,话语分析主要可以从“文本视角和语境视角”,对话语进行“清晰的、系统的描写”。本文将从这两个视角,同时借助费尔克拉夫关于文本的分析框架和批评性话语研究方法,并采用ROST 新闻系统等工具,对新旧“九评”共18篇文章进行分析和比较,以期回答上述问题。
二、党报政治话语的历时性演变
尽管Wilson 认为 “所有话语归根结底都是政治话语”[4],但更多学者还是愿意将政治话语约束在一个较为狭窄的范畴加以讨论。施惠玲、杜欣将政治话语与政治信息并列为政治传播的两种内容。其中,政治话语“是政治活动、过程和结果具有强烈主观意图和目的的意识形态内容,是服务于政治权利关系的意义和目的的直接表达”[5]。就报纸而言,这类具有“强烈主观意图和目的”的“直接表达”,一般只能存在于其评论中。因此,评论特别是政治评论,往往是观察党报政治话语的最好样本。当我们关注相隔半个多世纪的两次“九评”的话语变迁时,《人民日报》评论的政治话语的历时性演变也必然成为重要参照。
这方面研究的数量不多,但有几位学者的研究成果值得关注。陈月明教授对1949年至2008年《人民日报》的7093 篇论文做了“话语呈现”研究。他按每隔4年抽取1年的抽样周期,将抽出的1837 篇社论作为观测样本,其研究与本文主题相关的部分有:(1)强意识形态的话语显著减少。包含“阶级斗争”“两个阶级” 话语的社论占比在1966~1971年达到顶峰的 33.5%后,迅速回落至 1972~1977年的 16%、1978~1985年的 6.7%、1986~1999年的 3.9%以及 2000~2007 的 0%。也就是说,最后7年的256 篇社论无一涉及上述词汇。含有“无产阶级”“资产阶级”的社论占比与之相似,从1966~1971年顶峰的 35.1%,跌落至 2000~2007年的1.2%。含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和“两条道路”的社论占比则由1966~1971年顶峰的9%回落至2000~2007年的0%。(2)包含祈使句式情态词语的社论有所减少。这类词语主要指3个关键词:“必须”(含必须、须、务必、不必),“应该”(含应该、应当、应、不应),“要”(含要、不要)。抽样研究结果是,上述词语的出现次数呈缓慢减少趋势,即篇均次数从 1950年的 17.4 次,到 1974年的 15 次,再到1998年的 9.4 次、2006年的 8.1 次。(3) 社论出现“少语”趋势。该研究的“少语”指发表频次和文章篇幅。就篇幅而言,“文革”前的社论篇均超过2300字,改革开放初期的1978年社论的篇均2338 字,2006~2008年社论的篇均字数减至 1699 字[6]。
李玉、詹全旺则对《人民日报》元旦社论的“概念隐喻”进行研究,时间跨度是1953年至2012年,共 60 个样本。文章借助 Lakoff 和 Johnson1980年提出的“概念隐喻”理论,研究《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中“使用最频繁的三种隐喻类型”,即旅途隐喻、建筑隐喻和战争隐喻。其中,旅途隐喻属于“综合式”的建构方式,一方面直接将源域框架映射到目标域,另一方面又在各要素间建立两个域之间的具体联系,如“人民的利益,人民的幸福,是我们一切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1994年元旦社论);建筑隐喻运用“直接-涵括式”的建构方式,即直接将源域映射到目标域,进行整体性框架化,没有具体要素之间的类比,如“国家建设包括经济建设、国防建设和文化建设,而以经济为基础”(1953年元旦社论);战争隐喻采取“简介-分述式”的构建模式,主要用来显示国家战胜困难的决心和毅力,具有抗争性,如“对社会上的敌人战斗的时候是这样,对自然界的敌人战斗的时候也是这样”(1961年元旦社论)。研究发现,1953 至 1978年间,三种隐喻的占比互有交叉,但1979年后趋向一致:建筑隐喻和旅途隐喻的使用频率保持平稳水平,而“战争隐喻的使用逐年减少,进入90年代后几乎消失”[7]。
熊美娟、李凤欣对《人民日报》1978年至2016年的1976 篇社论进行的研究也发现,“‘阶级’话语逐渐式微”,“凸显对立的‘无产阶级’‘资产阶级’话语体系不再流行”[8]。
从以上研究可以看出,在新中国几十年的发展过程中,《人民日报》的评论性话语也一直在变化,而且变化的趋势基本上朝着一个稳定的方向:即强意识形态话语逐步弱化,祈使句式有所减少,文章篇幅渐渐压缩,抗争性话语频次显著降低。这在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两次“九评”中的过渡空间,也为两者之间话语变迁的验证提供了依据。
三、相似的传播语境:矛盾发展到极致
梵·迪克的“语境视角”,是指对话语结构的描述“与语境的各种特征如认知过程、再现、社会文化因素等联系起来加以考察”[3](P26)。新旧“九评”所处时代的社会文化政治背景,构成了梵·迪克所说的 “传播语境”。对半个世纪前的中苏关系进行梳理可发现,“对苏九评”并非心血来潮横空出世,而是在矛盾不断积累后精心策划的产物。同样,此次中美贸易战开打近两年中,《人民日报》的评论也一直保持克制,直至特朗普政府彻底破坏看似曙光在望的经贸谈判并对中国展开罕见的全面压制行动。
苏联作为战争期间长期支持中国、第一个承认新中国并与之建交、 同样由共产党执政的超级大国,与中国有着长期的亲密盟友关系和大致相同的基本价值观体系(共产主义价值观)。这种关系并未因苏共二十大而立即受到影响。“在1956年至1957年,中苏关系恰恰处于上升时期。1957年11月的莫斯科会议是中苏同盟显示其力量和影响的高峰”。“但也就在这时,双方的分歧开始露出苗头”[9]。“中苏之间的原则性分歧”,“到 1958年下半年及以后便在对内政策和对外政策两个方面表现出来,具体说就是‘大跃进’和人民公社运动、炮击金门、中印冲突、赫鲁晓夫访美等一系列事件”[10]。1959年6月 20日,在赫鲁晓夫访美前,“苏共中央致函中共中央,通知苏联停止供应中国原子弹样品和生产原子弹的技术资料”[11]。“中共决定公开批评莫斯科,于是在1959年10月两国领导人发生激烈争吵”[12]。第二年,苏联宣布限期撤退在华工作的全部专家,并销毁相关技术图纸。
可以说,这时中苏矛盾已从意识形态和党内关系扩大到全面国家关系,并在一些国际会议上由互相劝说发展到互相抨击,势如水火。但即便这时,“九评”仍未发生。1960年4月 22日起,借纪念列宁诞辰之机,《红旗》杂志和《人民日报》分别发表《列宁主义万岁》《沿着伟大列宁的道路前进》,时任中宣部长的陆定一也发表《在列宁的革命旗帜下团结起来》的讲话。这些文章和讲话虽借批评“南斯拉夫修正主义”暗讽赫鲁晓夫领导下的苏共中央,但并未点破。直到1963年,矛盾才发展到了极点。这年3月30日,苏共中央致信中共中央,就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意见。6月17日,《人民日报》 全文刊载了6月14日给苏共中央的复信《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建议》[13]。7月14日,苏共在两党会谈破裂后于《真理报》刊发《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给苏联各级党组织和全体共产党员的公开信》和中共中央6月14日给苏共中央的复信,首次公开点名批评中共中央。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自同年9月6日起,经毛泽东主席亲自主持起草,《人民日报》陆续发表9 篇长篇评论文章,对苏共的《公开信》进行全面批驳,史称“中共九评苏共”。
同样,“新九评”也是矛盾持续积聚的结果。尽管在中国开始改革开放后长达40年的中美关系中,贸易争端一直时隐时现,有时也较为激烈(如20世纪90年代中期也曾因美方启动所谓301 调查并威胁取消中国的最惠国待遇而一度僵持),但这次争端无疑是最严重的一次。争端的起点是2017年8月14日特朗普签署行政备忘录,授权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审查所谓的“中国贸易行为”。4 天后,莱特希泽根据美国《1974年贸易法》,宣布对中国发起“301 调查”。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对此发表谈话,表示反对。事件经数月发酵,美国总统特朗普于2018年3月23日在白宫签署对华贸易备忘录,宣布将可能对从中国进口的600 亿美元商品加征关税。中国商务部随后表态将采取对等报复措施。4月5日美国又宣布将对1000 亿美元中国商品追加关税,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再次表态:“中方将奉陪到底,不惜付出任何代价。”[14]至此,以大幅加征关税为主要特征的中美贸易战正式爆发。中美主流媒体也是从这时开始纷纷使用了“战争”一词,显示此次贸易争端的明显升级。
不过,这时《人民日报》本报的评论仍避免在标题上使用“贸易战”。只是一些署名来稿使用了“贸易战”字眼,如《挑起贸易战是危险的经济暴力行为》(2018年3月 28日,作者西尔维·马特丽为法国国际关系与战略研究院副院长、经济学家)。倒是美国一些主要媒体的报道和评论标题不断出现“Trade war”(贸易战)或“New cold war”(新冷战)等字眼,如 2018年4月5日《华盛顿邮报》的 In a U.S.-China trade war, who has more to lose?(在美中贸易战中,谁损失最多?)[15];4月 10日 CNN 的 How a US-China trade war could hurt (help) others(美中贸易战如何令其他国家受益或受损)[16];5月 9日 《纽约时报》的Chinese Tech Giant on Brink of Collapse in New U.S.Cold War(中国科技巨头在美国新冷战中濒临崩溃)[17]。特别是 2018年12月 1日,习近平主席在西班牙参加G20 峰会期间与美国总统特朗普会面为双方贸易争端“踩刹车”后以及随即开始的双方频繁谈判期间,以“钟声”为代表的《人民日报》评论更加温和,如《共同推动中美关系健康稳定发展》(2018年12月 3日)、《关键是把自己的事情做好》(2019年1月 2日)、《把相向而行加紧磋商的势头保持下去》(2019年2月 2日)等。
矛盾突然激化是在2019年5月5日。就在业已确定的第十一轮中美贸易磋商即将开始前,特朗普于当日突然发推文对中国横加指责,称将从5月10日起对中国2000 亿商品加征25%的关税。此后刘鹤副总理率团如期赴华盛顿谈判,谈判结束的5月10日,美国对2000 亿中国商品加征关税已经实施。中国也宣布将对600 亿美元美国商品加征关税。随即,特朗普威胁将对其余3000 多亿美元中国商品也加征关税,实现“全覆盖”。进而,美国对以华为公司为代表的中国一些高科技企业实施全方位打压,并更积极地联络其欧亚盟友封堵华为。美国这不留余地的撕破脸行为,正应了一年多前《纽约时报》提出的“中美新冷战”概念,矛盾似乎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中国和国际社会均已发现,美国的“醉翁之意”并不仅仅是通过谈判扭转贸易逆差,而是企图采用经济、科技等手段以及盟友关系全面压制中国的崛起。《人民日报》“新九评”正是在如此背景下,于5月14日起连续推出的。
四、迥异的文本规格:由超常到平常
梵·迪克的“文本视角”,是指“对各个层次上的话语结构进行描述”[3](P26)。费尔克拉夫也认为,话语实践“是以我称之为‘文本’的形式得到表达的”,而“在特殊的社会背景下,文本以特殊的方式被生产出来”,包括“决定将报道放在报纸的什么位置”等[2](P72)。本文主要对文本篇幅、发表规格、版面语言等文本形式进行分析。这也是新旧 “九评”差异化最大的外在表现。
与西方报纸主要以社论表达编辑部观点的做法有所不同,中国的报纸主要用四种评论形式表达编辑部观点(短评、编者按、编后等附属性评论除外)。依其重要程度,分别为“编辑部文章”(署名“本报编辑部”)、“社论”或“社评”(不署名)、“评论员文章”(署名“本报评论员”或“特约评论员”,有时也附带署评论员姓名)、署名评论(虚拟署名)。编辑部文章过去是遇到非常重大的议题才偶尔采用,如今已几乎不用。社论则已借鉴西方报纸做法进入常规化操作,很多主流日报由过去遇大事或重要节点才用变成每天都有。评论员文章和改革开放以来较常见的虚拟署名地位相当,因为后者也是本报评论。《解放日报》1991年春节期间在头版以“皇甫平”署名发表的3 篇评论透露邓小平视察上海期间谈话要点以及《人民日报》“任仲平”文章都属此类。
从以上形式看,采用“编辑部文章”的“对苏九评”,其规格无疑是最高的。不仅如此,其写作班子的规格也是最高的:中央政治局常委直接负责,毛泽东主席亲自指导修改,中央多位大理论家、大笔杆子参与撰稿,而且采取了中共中央机关报和机关刊物联合署名的方式。从版面处理看,9 篇评论全部以通栏整版发表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位置。从篇幅看,“对苏九评” 中,开篇的 “一评” 正文为23975 字(不含标题和“声明”等附件,下同),最短的是“二评”11101 字,最长的是“九评”31118 字。9篇评论总字数为193214 字,平均每篇21468 字,只有“二评”“四评”和“五评”低于2 万字。大多数评论都占据了第一、第二两个整版,其中有4 篇覆盖前4 个版的全部版面。“八评”当日,《人民日报》总共4个版,全部是评论,没有任何其他内容。“九评”全部占用前4 个版还不够,还延伸到第五版(注释部分,占通栏约12 公分高篇幅)(见表1)。这种压倒一切新闻的发表规格,在新中国报业史上绝无仅有。
表1 《人民日报》九评苏共中央公开信发表信息
引发全球关注的重大议题加上如此超高规格和浩大篇幅,再考虑到当时国内的媒体环境和报纸对信息的垄断地位,“对苏九评”所产生的舆论影响也是空前的,并产生长尾效应,成为较长时期的讨论话题。
相比而言,“新九评”首先是由《人民日报》编辑部自己策划实施的。尽管作为中共中央机关报,《人民日报》体现了党中央的立场和态度,且就中美经贸关系连续发表9 篇系列评论也是要请示获准的。但就前述“钟声”的产生背景和运行方式而论,“新九评”大概率是由编辑部内部提议并完成的,写作过程不会上升到中央或国家层面; 其次,“新九评”采用了较低层级的评论形式,用了“钟声”这样的集体虚拟笔名;再次,发表篇幅的轻型化和版面安排的常规化,“新九评” 的篇幅总体较为均衡,都控制在 1300~1800 字,最长的是第一篇 1741 字,其次是第九篇1703 次,最短的是第二篇1353 字。全部文章共14247 字,是“对苏九评”总字数的1/13,还不到“对苏九评”第一篇评论的七成篇幅,平均每篇 1583 字(见表 2)。这比 2006~2008年间《人民日报》社论平均1699 字的篇幅还要小。这也符合前述陈月明研究中发现的《人民日报》社论的“少语”趋势。有趣的是,“新九评”的篇幅节奏与“对苏九评”有较高的相似度:龙头、豹尾、第二篇最短。
在版面安排方面,“新九评”9 篇文章都没上头版,大部分安排在了要闻版块的第三版(只有2 篇安排在第四版)。就版位而言,除第三篇评论外,都上了本版面的头条位置。考虑到第三、第四版都是要闻版而非评论专版,能始终压倒其他新闻占据头条位置,规格也是不低的,只不过不能与“对苏九评”相比罢了。
表2 《人民日报》“钟声”9 篇系列评论发表信息
五、不同的标题策略:意识形态趋向弱化
经历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迁后,新旧九评在语言表述方面必然产生变化,因为“语言使用中的变化方式是与广泛的社会文化过程联系在一起的”[2](P1),而话语风格则是“说话者在各种可供选择的话语形式中进行选择的结果”[3](P29)。因此,在对文本规模、发表规格、社会影响进行比较和分析后,还有必要进入话语内核,去查看两者在最能反映文章观点的标题风格和话语策略上存在哪些差异。
先看标题本身。标题是文章主题和核心观点的概括性表达,既体现了话语策略,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文章的风格。新旧“九评”的标题首先在总体结构上存在较大差异。“对苏九评”的标题具有系统性,各文章标题之间环环相扣,逻辑严密,并在“话语秩序”上呈现明显的递进关系。如第一篇讲“分歧的由来和发展”,第二篇是“关于斯大林问题”,第三篇质疑“南斯拉夫还是社会主义国家吗”(当时中共一直借南斯拉夫的“问题”敲打苏共),进而过渡到第七篇对“苏共领导”的直接批评,最后在第九篇破题——点名批评 “赫鲁晓夫的假共产主义”。相比之下,“新九评”首先是话语本身基本不涉及意识形态,主题没有那么形而上,相对更加务实和就事论事。其次是九篇系列评论之间没有严格的逻辑关系,而采用的是平行出击、抓住要害、各个击破的论争策略。其每篇评论的矛头所指,都是美方一些混淆是非、误导公众的“说法”,如在贸易问题上的 “美国吃亏论”,“加征关税 (对美国) 有利论”,谈判期间的“中国出尔反尔论”,以及“中国盗窃知识产权论”等。可谓一论一要害,篇篇击时弊。
从标题的话语风格看,两者都较为直截了当,不走含蓄隐晦路线。但“对苏九评”在宏大叙事的框架下,更重视理论致胜,抢占价值高地,如“在战争与和平问题上的两条路线”、“两种根本对立的和平共处政策”、“无产阶级和赫鲁晓夫修正主义”等。“新九评”则采用一事一议框架,更偏重直接批判,且讲究修辞艺术,多处用典,如第一篇用了辛弃疾词《丑奴儿·书博山道中壁》中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第四篇用了《国际歌》中一句歌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第七篇的标题用典两处,“捕风捉影”最早出自朱熹《朱子全书》,“风必催之”出自三国时期魏国文学家李康的《命运论》;第九篇干脆全题引用李白《早发白帝城》诗句“轻舟已过万重山”。“新九评”用典标题占了全部标题的近半数,呈现出与“对苏九评”的明显差异。
再看标题的话语策略。“新闻评论的语言由不同的句式组成,按照表达语气可以分为陈述句、反问句、祈使句及感叹句”[18]。“对苏九评”标题的语气总体较为平和,以陈述句为主(8 条标题),也即费尔克拉夫所说的“话语描述”[2](P98)。但这些陈述句大都具有较强烈的情感色彩,如“苏共领导是当代最大的分裂主义者”; 只有1 条标题用了反问句:“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吗?”“新九评”则较为多样化,语气总体较为激烈。其中,反问句3 条,如“谁在‘出尔’,谁在‘反尔’”;祈使句 2 条,如“不要逆历史潮流而动”;陈述句4 条,但也情感强烈,不乏暗讽,如“捕风捉影者,风必摧之”,“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标题的上述差别,首先取决于不同的时代政治背景:前者正值社会主义阵营出现分裂,国内意识形态氛围浓厚,政治上偏向左倾保守,因而政治话语占据统治地位;后者是改革开放已经40年,长期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社会更加理性,评论可以就事论事,具有明显的去意识形态化倾向。这一点也验证了前述陈月明关于《人民日报》社论在意识形态方面呈现弱化趋势的发现。其次受制于不同的传媒环境:前者传媒稀少,国际消息闭塞,信息不对称,评论要将道理说透——既说给苏联以及共产国际听,也说给国内不明就里的民众听;后者处于信息过剩的新媒体时代,中美贸易争端妇孺皆知,报纸评论无需过多渲染,可以点到即止。第三是因为着眼于不同的论争对象:前者针对的是同为社会主义阵营的前“老大哥”,与之“翻脸”,不仅要把理由讲透,还要“真理愈辩愈明”;后者是经常不按牌理出牌、有时强硬难缠的特朗普政府,无需讲太多大道理。最后当然是论争性质不同: 至少从表面上看,前者主要是理论和立场之争,后者主要是经济和国家利益之争。
六、影响的两种考量与话语的务实倾向
(一)决定影响力的两个维度
观察两次“九评”的影响力,可从影响强度和影响广度两个维度加以分析。虽然“强度”和“广度”常常相互作用,但两者仍有较大分野。影响强度是指单位时间内对舆论的冲击力度,影响广度则指舆论传播波及的范围。
就影响强度而言,“对苏九评” 无疑是最大的。评论作者的权威性、评论话题的重要性、版面编排的高规格、国内信息的垄断性、国际舆论的关注度、读者身份的高端化等,都使得“对苏九评”的影响强度遥遥领先,且在一个较大的历史纵深产生震荡余波。这成为特殊时期的一个独特传播现象,非“新九评”可比。
就影响广度而言,“对苏九评”主要通过《人民日报》及各级党报(转载)对中高端人群产生直接影响;而“新九评”不仅也被《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青年报》等全国媒体和部分地方媒体(包括广播、电视)转载(就目前报纸总数明显多于半个世纪前而言,转载的媒体数量很可能超过刊载“对苏九评”的报纸),更在《人民日报》的各个数字平台及人民网等广泛传播,并被四大门户网站及微博、微信公众号等社交平台转载发布,进而成为民间话题,进入民间舆论场。这个影响广度显然明显超过“对苏九评”。
笔者以有着近亿粉丝量的《人民日报》官方微博对“新九评”转载后的网友评论为研究对象,抓取截至5月30日每篇文章被其他网友点赞数最高的前20 条评论,通过ROST 新闻系统对民众观点进行情感分析。由于《人民日报》官博未转载第8 篇《不要逆历史潮流而动——“对华文明冲突论” 可以休矣》,本次抓取共计160 条。结果显示,近七成网民对“新九评”持积极态度,持消极态度的只有22%,其余为中性。表明这组评论不仅获得远多于“对苏九评”的受众,而且赢得了人民群众的广泛支持。
(二)词频背后的去抗争话语
包括词频、主题词、热词统计在内的语料库技术,近年在话语和文本的研究中被广泛使用,因为话语和文本都由具体的字词和词组组成,而后者的量化技术有助于弥补话语研究中意义阐释主观片面的缺陷。在日常操作中,新闻(包括评论)会根据不同的话语诉求,选择不同的词语进行文本生产。而关键词汇的出现密度(频率),也会影响新闻话语内容的建构。因此,本文分别运用图悦热词分析等工具,对“新旧九评”的全文文本进行词频和热词权重统计分析以及话语情感分析。
1.词频统计分析
词频指词语在文章中出现的次数。一般来说,词语的重要程度与出现次数成正比。目前的分词工具采用“大词优先”的方法,例如在“加征关税”中的“关税”不会计入“加征”的词频中,而算两个不同的词。图2、图3 是新旧“九评”全文出现频率最高的前20 个词汇。
图2 “对苏九评”全文词频统计图(来源:刘洋洁制图)
图3 “新九评”全文词频统计图(来源:刘洋洁制图)
由上两图可知,在“对苏九评”中,“苏共”“革命”“社会主义”“领导”“无产阶级”五个词使用频率最高,都出现了600 次以上,其中“苏共”出现了725 次。这与前述标题话语的分析是一致的,即体现了浓厚的意识形态和政治氛围。而在 “新九评”中,“美国”“中国”两个国家名出现频率最高,高达140 次以上。其中“美国”出现 172 次,若按“对苏九评”的篇幅同比计算,频次应是后者“苏共”的2 倍以上。紧随这两个超高频词、频次在30 次以上的,则依次为 “关税”“美方”“世界”“磋商”“技术”“中方”。这个词频规律再次验证了前述《人民日报》评论意识形态话语的弱化趋势,同时也再次印证了“新九评”的务实特征。
2.热词权重统计分析
热词权重指标指的是一个词在文章中的重要性,它主要由分词软件通过词频统计、词的区分能力、词在文章中与其他词的语义聚合程度等共同衡量得出。
就“对苏九评”而言,“马克思主义”“苏共”“革命”“社会主义” 等词是当时文本的核心点,“敌人”“走狗”等名词性词语权重亦不小,具体情况如图4所示。有学者指出,“《九评》的内容充分体现了毛泽东自中苏出现分歧以来在一系列重大的理论问题上的全部思考。同时,毛泽东同志在文章中还提出了中国如何防止资本主义复辟的理论和政策主张,提出了培养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五个条件,提醒人们要特别警惕赫鲁晓夫这样的个人野心家和阴谋家,防止这样的人篡夺党和国家的各级领导权。”[19]本文的热词权重分析与该学者的概括基本是一致的。
图4 “对苏九评”全文热词权重图
“新九评”除了“美国”“中国”作为论争的彼此双方而权重占比较大外,“关税”“磋商”“技术”等也是关注的重点,具体情况如图5 所示。该系列评论就“美国吃亏论”“加征关税有利论”“中国出尔反尔论”“美国重建中国论”“中国强制转让技术论”“中国技术有害论”“中国盗窃知识产权论”“对华文明冲突论”“中国退步论”九大不实言论进行了逐一回应和批驳。以2019年5月15日《不要陶醉于自欺欺人的“胜利”——“加征关税有利论”可以休矣》为例,文中通过对国外官方数据旁征博引,指出该言论的荒谬性,并在最后表达“美方如果有足够智慧来保证自身利益的话,就应当选择与中方相向而行,在互相尊重、平等互利的基础上,通过磋商解决问题”[20]的观点。
图5 “新九评”全文热词权重图
上述热词权重,折射出新旧“九评”在政治话语上的巨大差异。特别是 “敌人”“走狗”“阶级”“专政”“镇压”之类的标签性政治热词从“新九评”中的消失,体现了党报政治批评话语的明显变化,也体现了前述党报评论话语的去抗争趋势。
两组文章的热词权重也反映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与“对苏九评”相对温和的标题相比,其正文却较为严厉,火药味十足;而“新九评”的标题言辞虽较为激烈,但其正文却相对温和,除了“大棒”“背弃”稍稍扎眼外,其余皆以中性词为主。这种题刚文柔或题柔文刚的话语策略,其实也常见于其他新闻评论,旨在起到一种互衬、对冲和平衡的作用。
结 语
“对苏九评”发表于半个多世纪前,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文章由党内理论大家执笔并由高层领导修改完成,堪称中共党报评论的巅峰之作。其篇幅之浩瀚,影响之深远,在中共党报评论史上也属绝无仅有。“新九评”的量级明显偏轻,发表规格相对较低,相比之下主题也不够宏大。看上去两者似乎缺乏可比性,其实不然。正如本文开头所述,《人民日报》作为中共中央机关报,针对世界上的超级大国,用成体系、成规模的九篇系列评论展开论争,实属罕见。两个系列评论都是两国矛盾积累到相当激烈的程度时的产物,都是报纸官方立场的严正表达,且都在国内国际产生了较大影响。再考虑到半个多世纪的时间跨度,以及社会背景、语言风格和传播环境的变化,两者不仅值得一比,而且有传播学研究方面的特殊意义。
研究表明,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迁中,《人民日报》 的政治评论话语也一直发生着变化。变化的方向是:强意识形态话语趋向弱化,抗争性话语显著减少,规格走向常规化,篇幅走向轻型化。这些变化在两次“九评”这样的国际论争性评论中显得尤为突出。“对苏九评”那种压倒一切、将当日正常新闻削减至近乎为零的超常发表规格,如今已被完全放弃。动辄上万字、数万字的评论篇幅,也被代之以轻型化、均衡化、常规化的文本篇幅,令报纸回归“新闻纸”,而不是倒退到两个世纪前的“评论纸”。而相比“对苏九评”,“新九评”从标题到正文的去意识形态化和去政治标签化,则体现了党报评论经过40 多年改革开放而逐渐形成的一种新型的、更加务实的、更具新时代特征的话语方式和话语倾向。
两组评论在修辞和其他话语风格方面的不同也契合了时代的发展步伐。在影响力方面,尽管“对苏九评”的影响强度非“新九评”可比,但“新九评”在数字转型、融合发展的传播大背景中,实现了党报评论的受众最大化和影响最广化,令党报主导的话题从官方的舆论场扩散至民间舆论场,这也是前者所难以类比的。
需要说明的是,以《人民日报》为代表的党报系列国际评论之发表,与当时的国际环境和国家关系有着强对应关系,同时评论本身也处于不断的动态变化中,有待引入更多的样本加以研究。此外,“钟声”这样非常活跃且代表国家立场发声的署名国际评论,已连续存在11年,累计发表评论近1500 篇,但似乎尚未进入学术视野。笔者期待有更多学者参与讨论并丰富对其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