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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缺乏野兽

2020-02-25阿丁

山花 2020年2期

阿丁

世界的群众和大多数人,全都

承受重量且永远重量一样,

掌握在别人手中;他们渺小

不能指望帮助也得不到帮助,

他们的敌人要做的都做了:他们的羞耻

已无以复加,他们失去尊严,

先作为人死去然后身体死去。

——W·H·奥登《阿喀琉斯的盾牌》

1

你想用一个看起来漫不经心、不触怒他人的手势驱散人们的目光,最终还是没有抬起手,你在脑子里精心排练的几种手势都无法达到你的要求:

漫不经心,又不触怒他人。假如女儿在就好了。你想。她会教你,就算世上并不存在这样一种手势,她也会专门为你发明出一个。此刻,不可遏止的,你想起那个已经不算小的“小东西”,想起她无数次温暖了你。她出生的那天曾让你痛苦不堪,降生后却给了你太多的快乐,检索那些快乐的过程无疑是幸福的,却总是伴生“德不配位”般的羞赧——何德何能啊,让我这辈子能拥有她。你的天使空降到人世之时向你绽放的第一朵小小的微笑就让你觉得一切都值了。此后她渐渐长大,会说话了,会用小手牵着你的手晃晃悠悠地走,会第一个发现你眼角的泪,那颗泪像她父亲一样心事重重,因此行进缓慢,她咿咿呀呀地帮你抹去,也就把你的不快抹去了,那柔弱如花瓣的小手却又勾起了什么,于是你再也忍不住了,把那小东西抱进怀里,你哭得越发厉害,但已不再难过,那些吸饱了暖意的圆滚滚的眼泪渗入她的头发,于是那孩子也哭了,不明就里却感同身受地哭,同时没忘记用她的小巴掌摩挲你后背。这个动作让你想起你的母亲,而你的女儿并不知道,那一瞬你想管她,就是你怀里这肉乎乎的小东西叫“媽妈”,那时她不停地在你耳边说着,“妈妈,别哭妈妈。”这个滑稽而悲伤的念头因此而打消,你怕吓着她,可你真的生过这样一个念头,也许你永远不会跟她谈起这件事,虽说未必就羞于启齿。如同秘密拥有一件既珍贵又附着温暖的宝物,你准备永远珍藏在记忆的褶皱中,永远秘不示人。

“很可能未来你也会有这样一个傻乎乎的念头的,当你初为人母的时候。”

女儿在学校里排演过话剧,你去看过,你记不住那个剧的名字,却记得那个故事:

一个叫庞大怪的人和他的朋友来到一个名叫“五元素”的国,这个国的女王能用歌声为她的臣民疗伤,所有的疑难杂症都可治愈,“你演的就是那个女王,我记得你为一个患有‘莫名忧伤症的人唱了一首《两只老虎跑得快》,边唱、边跳着你自编的舞蹈,然后不光是舞台上那个‘病人,连坐在台下的老师、同学和父母们都笑了,所有人都乐不可支。那一刻我真的觉得你就是那个拥有神奇魔法的女王,特想告诉我前后左右的人,‘看,那女王就是我女儿。真的,我就想这么告诉别人而不是,‘看,那个女王就是我女儿演的。”

你和你的小女王走在回家路上,你的皮肤记得,那天的夜风柔和凉爽。经过一家杂货店时,一个坐在门口奶孩子的女人吸引了你的目光。淡黄色光晕下小半个裸露的乳房和那气息如今仍然被你储存在记忆里。它们把你的思绪带至哺乳期的自己,以及正挽着你胳膊行走在轻快夜色中的女儿,只是要缩小许多,小到可以重新跳到你怀里。不可避免,男人的影像也在你脑子里出现,你拦不住他,你从来就没有拦住过他,在想象与梦境中,他那纵身一跃既连贯又卡顿,就像一只手缓缓展开一卷胶片,每一帧都有你的手探入,越是展开,你的手就越完整,然而那只手终究抓不住除空气之外的任何东西。于是那大半个、手腕已切入最后一格胶片的手,便不再有形体,成为无形无质的投影——在那个四月静默不语的阳光下,投射在地上的人形阴影被春天剪碎,再无拼合的可能。

刺痛正在深入你,万幸的是,有人打断了你,一个脱离成人控制的孩子在走廊里飞跑,绊在你不知不觉伸出的脚上,你迅疾无比地抱住那个小东西,你从自我意识中抽离的速度不可思议,“下意识”的神奇避免了又一次伤害——你已经看到他头上脏兮兮的绷带了。一个女人小跑着来到你身前,劈手把男孩扯过去,“这么窄的楼道,你还伸着个腿,还医生呢。”。女人声调有些嘶哑,像是刚刚跟一个强大的对手吵过一架,声带被透支得厉害。你微微一笑,掠过那个情绪激动的母亲,目光停驻在男孩脸上,“对不起啊,小朋友,是阿姨的错。”你想去摸摸那小脸,可你也只是想想而已,你已经用目光抚摸了那惊惶的小脸蛋,男孩冲你吐了吐舌头,肉乎乎的小舌尖迅速缩回,足以证明他已感知到你眼神中的爱怜与善意并欣然领受。

女人扯着男孩往前走,余怒未消地叱责着,拐进B超室。你工作的地方。

B超。你把腿收得越发拢,两只交叉的脚干脆躲进椅子下方,你低下头,跟白大褂垂下的两个衣角聊天:知道为什么叫B超吗?想知道的话,得先懂得什么叫超声波,比如刚才那个带着孩子的母亲,她责怪我的声音就不能叫超声波,因为她就是把喉咙喊出个大窟窿,频率也不会超过10000赫兹,所以只能叫声波,也就是说,都在能被人类听到的范围。超声波就不同了,人的耳朵是听不到的,因为超过了20000赫兹,所以你们能听到呢也许,你们是布,是纤维,你们的纹路就是你们的耳朵,就像我现在说的话,没有任何声音,这里来来往往的人谁也听不到,可你们能。明白了吧,这就叫超声波,那么B超呢,B就是Brightness的首字母,就是“亮度、灰阶”,所以这是你们作为布、特别是白色的布更该知道的,想过吗,为什么你们是白色的?因为光,这个世界假如没有光,也就不存在颜色了。而且没有光,也就没有黑暗,光与黑暗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就像医生和病人一样,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就像手心和手背一样……

就像“没有善忘就不可能有天堂”一样。“记忆力越健全,它就越是执着于此世。记忆的考古学从另一个世界中发掘文物,代价是牺牲此世。”你停止了“授课”,从前一个“走神”滑向另一个“走神”,回荡在走廊中的儿啼,病态的,与健康的脚步,化验单或病例报告发出的不祥的叹息,指针在心电图纸上如履薄冰地行走,渐次与你的耳蜗疏离,所有的音叉陷入沉寂,有种力量牵引着你走向一扇位于海马回的门,你坚定不移地走,渐趋渐近,门的灰度随着你与门之间距离的缩短逐渐加深,此时已接近炭黑,但那黑还在加深。你已经站在跟前,门触手可及。你不知道比黑更黑的黑将是怎样的黑,然而供你思索的时间所剩无几,巨大的、掺杂着些许恐惧的兴奋已驱使你伸出手,你当然是想推开那扇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念头——

终于,你知道比黑色更深的黑色是怎样的了,你的指腹刚刚触到那非石非金非木的平面,门就蓦地内缩、旋转,一个黑洞随即瞬间形成,一股你在人世从未遭遇过的巨力将你吸进门内。门的另一边,光亮如一万个太阳同时在照耀,跳脱出灰阶的极限,却并不刺眼,不存在热度,也并不寒冷。你置身于另一个维度的所在,瞠目结舌,进退失据。这时一个巨大的音叉在空中振响,以一种令世间所有生灵都能听到的频率振响,你仍旧坐在原处,却失去了知觉。

又一个早晨。你总是比其他人来得更早,一直都是,如今尤其是了。更衣室空无一人时,你脱下外套,换上白衣,在一个最无可能碰上同事的时间走出大楼,去楼前供患者散步的花园散步。你已经熟知从这里到那雕像的步数了,170到180步,你总是在这个数值之内抵达,不会超出最大值,也不会少于最小值。“时间会悄然规范一切。”这是在最初几天的某一刻你突然想到的,在此之前你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的步幅与步态,而当时间因为太过富足终于成为可被明确意识到的时间后,你自己身上固有的、却始终被你忽视的细微的特征,而今清晰可见。比如你抬脚时左脚尖总是稍稍向外偏斜,落地时回正,右脚却始终如一。连带着,你左臂的摆动力度与幅度也会稍稍超出右臂。这一几乎算得上暗疾的发现没使你沮丧,反而激活了沉睡许久的童心,当下你就把手抄在口袋里,随后快步前行,看看自己是不是走出一条向左偏离的线,答案是:不会。小脑中负责平衡的区域会规范你的行走。这个结果反倒让你略有失望,不过你没有继续试验下去,一个健康的中枢实在是太过强大,你清楚,即便你真的走出一条斜线,也是大脑为了依从你而刻意为之,那种太過明显的良善会让你难过。没错,你喜欢上了放纵思维,或者干脆说你爱上了胡思乱想,可你惧怕这嗜好触发某些联想。所以你迅速拽离了正跃跃欲试走向岔路的思绪,转而上行,回溯起自己的幼年和童年,却并未循着这条左偏的线捋到一个明确的点,也就是说,翻检回忆之后的结果确定无疑:你的左脚并未受过可以导致这一暗疾的伤。那只能是上辈子的事了。但医生不该是无神论者吗?随后你又想起昨天临近傍晚时的“梦境”,实际上你拿不准是梦境还是其他你说不清的东西,比如意识的黑洞之类,意识的疆域存在黑洞吗?也许吧。对于完全陌生的领域你不得不跳过,继续向前踱步。你能回想起来的只有那不可见的音叉发出的巨大声响,和脑子里一闪即逝的强光,一扇质地可疑的门,以及那比黑更黑的黑。

此刻你又站在他脚下了,如今你对这雕像了如指掌。唯一比你更了解他的是一只喜鹊,你总是看到那只拖着长尾巴的鸟不知从何处飞来,降落在他肩头,细小的颈生动地扭动,喉咙里发出些喑哑的咕哝,该是把飞行中的所见所闻说给他听。逢此时,你会让自己也站成一尊雕像,静静谛听,以免制造出任何响动惊扰高处的交谈。喜鹊不在时你就放松得多,那是你与他聊天的时间。你向他坦承自己的不敬,你说你给他取了个古怪的名字,“时珍·希波克拉底”。你怕他生气,却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你说您知道他们把您雕成什么样子了吗?穿得像个古希腊人,电影里的祭司,或者历史书里苏格拉底或亚里士多德那种打扮,脸却像个瘦削清癯的中国人,更要命的是,卷曲的络腮胡成了三绺长须,还好雕刻家手下留情没在您头顶弄个发髻和簪子,否则就真成李时珍了。之后你向他介绍了“李时珍”是谁,为了不让希腊人太过失衡,你夸大了事实,把那个叫李时珍的人提升到“中国医圣”的地位。没什么,你不用为此不安。雕像说话了,你确信他回答了你,还看到他撇了撇一侧嘴角,耸耸肩,像电影里的西方人那样。似乎,他们通常用这个动作来表达无所谓的态度。就连我自己都快忘掉自己长什么样子了,他说。毕竟我都快两千五百岁了,何况我已经死成了一个象征,象征是不需要一个精确的样貌的。既然你们需要,把我弄成中国人的样子也没关系。对了,那个名字也不坏,叫什么?哦,时珍·希波克拉底。那么,那个中国年轻人长得还算英俊吗?雕像的话舒缓,柔和,入耳温热,不像是出自青铜材质。就这样,你们的谈话顺畅而舒适,仿佛这场交谈不是发生在入秋后北中国的某个城市,而是初夏时爱琴海岸的风中。

在若干话题中,他唯一不跟你探讨的就是医学,他说他已厌倦了那件事,原因不言自明。于是你也对刚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避而不谈,虽然那已经不再属于医学范畴的问题,可你毕竟身在医院,再说以你的个性,也绝不会让自己那些“破事”影响这令人欣快的交谈。

是的,你管那件事叫“破事”,哪怕发生在你身上并且给你造成了极大困扰甚至痛苦你还是习惯性把这叫“破事”,你管一切你搞不懂也搞不定的事都叫“破事。”譬如最让你头疼的破事之一就是给被子套上被罩,在你看来这简直荒谬无比,你说人类总是会为了达成某个目的发明出些东西,为的就是给自己制造更大的麻烦。给马桶圈套坐便垫对你来说也是,如果不是他承担了几乎所有的“破事”,你宁愿让自己的屁股冰凉。事实上你也并不觉得那种凉不可忍受,可又一个“事实上”,你又不得不承认,冬日里坐在套好的马桶圈上的确会让你的臀觉得舒适。是的,多亏了他,帮你搞定那些让你头疼的事,直到他死,也没有埋怨过、指责过你,像大部分男人那样的语气:“一个女人居然不会干这种活儿,这明明是……”你从来没听到过他说类似的话,仿佛那就是他分内的事,那些在你看来极其麻烦的“破事”到他手里简直轻而易举,妥帖,麻利,毫无障碍又没有半句怨言,渐渐你也乐享其成,你的回报是一个吻、一个拥抱、一句赞美,以及在某些时刻保持安静——尤其是当他跟那些冗长的英文句子较劲时,你会给他在茶杯里添水,会纵容他抽烟甚至下班的路上给他买回一整条烟,偶尔还会在他身后以最适合的力道按摩他的颈椎,却绝对不会说些什么或发出任何声响。可实际上你不算是个话少的,在饭桌上你总是跟他聊起医院的事,当日所见所闻,令你头痛的人际关系,阴沟般的办公室政治,而他总是就你的每一个疑问都能给出事后证明最合理的建议,为此你还秘而不宣地在心里小小地鄙夷过自己的丈夫,腹诽他太过世故,但这些腹诽很快就消散了,无数次实例让你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个沉静、寡言的男人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同一个明晰的目的:百分百为你好,以及,如果没有那些建议,在这个世道你将会活成什么样子。

看看我现在就知道了,你说,你看没了你我活成了什么样子。说这话的时候你是微笑着的,而那雕像也与你同步微笑,只是更加不易察觉,不止是因为他高耸入云而你恰恰在那一刻垂下了头,而是那种洞悉一切的笑容,神该有的样子。假如你看到了,你会越发思念他,你的男人,那青铜的笑容,与刻在你大脑深处那最后一笑别无二致。此后在无数的梦里,你都试图抓住那活生生的躯体,却没有一次成功。梦境的确对你够狠,冷酷到连一次虚假的希望都不肯给你。醒来时你诅咒那个不知名的司梦之神,用你所能掌握的、平日里万难出口的脏话叱骂,但随即你就后悔不迭,一想起他生前给你的那些“圆滑、世故”的建议,就哭出来。一则是出于刺骨的丧痛,此外眼泪还是有意无意呈上的贿赂,或者说,献祭。结果灵验无比,当晚你梦境的架构就得到某种神奇的“调校”,这回你不再一无所获,当他再次翻落时,你仍然没有拽住哪怕他的衣襟一角,然而当你的手再次绝望地收回时,他留给你、留给这尘世最后的微笑就在你掌心,你在梦中低头凝视,那笑并没有因为脱离他的肉身而迅速枯萎、僵滞,反而纹路清晰、生动异常,嘴角的上翘宛如蝴蝶以细微、舒缓地振幅扑动翅膀——

而另一个与以往不同的变化是,梦里你的惊愕绝望与心里的绞痛已然消失,代之以前所未有的平静,你仍然站在他刚刚消失的楼顶平台上,捧着掌心被梦境中的风吹得轻轻拂动的笑出神。那一小片笑同时具有死亡的神秘与生命的鲜活,可也无比脆弱,任何一缕气流对它而言都是灭顶之灾。你干脆停止呼吸,缓缓抬起手,慢镜头一般,试图拢住它,就像以最轻柔的力道与动作试图拢住一只真正的蝴蝶,可是即便如此,它还是被惊扰了,就在你的手即将合拢之际,它飞了出去,颜色也不再鲜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来,如同一小片惊惶的灰烬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逃出掌控,之后不可避免地碎裂,终于化为乌有。

那简直是他的又一次自杀。

顺带也杀死了你的梦。你大汗淋漓地醒来,双眼干涩,“贿赂”已经耗竭,司梦之神残酷而悭吝,你能得到的仅此而已。够了。你对自己说这就足够了,那个微笑在梦中的再现已形同神迹,它的消失或许根本就是他的本意。呆坐许久后你下床,打开电脑,重新阅读他留在文档中那段此前令你一头雾水的话——

克制不住某种情绪时就吃喝睡,因此实际上每头猪都死于心事重重。而屠刀不过是葬礼的仪式罢了,并无痛苦可言,反倒有种类似于资深逃犯终于被捕时骤然松弛的欣悦。接受屠戮本身也是,逃犯不会自首,猪不会自行爬到肉案上去,表演出逼真的、对生命与自由的贪恋是生而为人的终极职业道德。也就是说,真正不畏死的厌世者绝不会做出什么反常的举动而被人铭记。

每时每刻都在表演的人是被厌世者一贯嫌恶的,原因之一就是这种人在扮演自己不是的人时演技拙劣,以他们那点可怜的智慧,永远也悟不到“自己不是的那种人”,也是有人味儿的。

厌世者却只表演一次。在弃世的那一刻露出成功欺骗所有人的戚容。必须精巧必须真实必须竭尽所能,那内里的咯咯笑实在是太难镇压了。

光标在屏幕上闪动,那也是你心跳的频率。你一遍遍读,想着那个人生前敲下这些文字时的样子,直到铃声响起,是女儿打来的,“你还好吗?妈妈,昨晚我梦到爸爸了。”

妈妈很好啊,你放心吧,你也要好好的,照顾好自己。你回避了有关他有关梦的话题,对你的女儿说着那些不需要事先组织的“套话”,脑子里却是每日坐在走廊中的自己,你和你的女儿同时间梦到他的神奇你都不以为神奇了,实在是因为——“那内里的咯咯笑实在是太难镇压了。”之后你一边跟女儿聊着,一边收拾自己,你听到自己话语里那种镇压不住的想笑的张力,都快要让另一端的她生疑了,就赶忙说妈妈要去上班了,用“love you,love you too”这类常规结束语结束了女儿与你的通话。

当房间里终于寂静无声之时,那句仍然回荡在房间中的,“妈妈要去上班了”——终于让你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之后走向笑的反面。

2

休息日,你驅车出门。你离开城市只是为了看一眼完整的、不被建筑物切割的地平线。看那条线时你脑子里总会浮现出一些荒诞不经的思绪,这一次地平线在你脑子里是一个永远处于惊惧状态下的人的神经,永恒地紧绷。而打破这永恒的后果是你乐意看到的,绷到它所能承受的极限,断裂,整个世界像鼠夹那样折叠起来,届时所有坚硬的柔软的,古老的新鲜的,碳基的非碳基的,都在那一瞬间被压制成扁平。包括你自己。

你把这些纷乱的东西叫做《厌世者日记》,可你心里清楚得很,厌世者从来不写日记。这论断源于你那亡夫,直至今日你也没有发现他写下过什么,那段有关厌世者的文字,至今你也搞不清楚那是某部译稿的摘录还是就是他所写。那些孤零零的文字碎片藏身于一个孤零零的文档内,他甚至都没给这文档起个文件名,仅仅是一个“*”,从这个被叫做“星号”的符号中你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你只好认定,这世上从长篇累牍到只言片语,都只是自以为是厌世者的恋世者之遗迹。不久前的一次外出,当一片年代不详的废墟从地平线上突兀升起时,你想明白了这件事。

必须恭喜你。此后你将更加坦然地坐在那里,你甚至不再给自己设置任何把你自身和他人屏蔽的藩篱,也就是说,你不再考虑他人的感受。具体实例之一就是,你依旧按照往日的正常作息去上班,不再回避于更衣室碰到同事。就让他们尴尬去。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你抛弃了一以贯之的与人为善,相反,你开始微笑了,向每一个来不及躲开你的人微笑,只有你自己知道如今从你脸上随时逸出的微笑是他的遗产,这笔遗产是如此丰厚,足够你取用,随时随地向这个世界释放善意。以及,顺便捡拾些由小恶意驱动并触发的“乐趣”——

成分分析:你的微笑中善意占百分之九十八,剩下的百分之二因为占比太小又不好界定你索性管它叫“小恶意”,而最初它是不存在的,它的诞生并占据一定比例和最终被命名,发轫于你那微笑的初次“派送”,接收者是这医院最大的头儿,那个制造这一切的第一责任人,于某个寻常的早晨,在你的笑容之下溃不成军。没错,真的是溃不成军,要知道那步履那仪态那帝王般的表情,在那一刻被你的笑准确命中之后的落差是怎样不可思议的巨大,要知道在秘不示人的心里你一直喊那男人“大当家的”,仿佛此处并非一个由“白衣天使”组成以治疗病患为天职的机构而是某个啸聚山林的帮派。客观地说也不全是贬义,这点从你一贯的自嘲上多少能看出来——当你每次上楼出席中层及中层以上会议时,你都有一种小头目或者分舵舵主之类的小角色被召集的感觉,会后再由你及和你同级的人传达给小小角色。系统之内,此之谓“层级”,这个词总是让你产生一种归档感,活人存在于纸袋中和更小的纸袋中,存在于总目录,目录,子目录之下,以便被某只手随时检索。而当你坐在椅子上,听那位“大当家的”讲话或传达某重要文件之时,那张脸,和从那张脸上的孔洞发出的声音,就愈加强化了那种令你想不惜一切从中逃离的感觉。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异样的声音通常你都会垂下头去,放任自己的思维,让胡思乱想占据这被占据的时间。即,有限的思维的逃离。假如恰好处在阴影的庇护之下,干脆就眯着眼睛睡上一会儿,会议结束时,你的生物钟会准时叫醒你,之后起身,随众离开,重新回到B超室,那个让你舒适的地方。的确,那儿的一切都让你感到舒适,你早就习惯了窗帘终日遮蔽的幽暗,机器不间歇的鸣响不会侵扰你的耳蜗,反倒会抚慰;屏幕发出的蓝光总会让你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游弋于温暖洋流中的海豚,而当你的手在孕妇肚皮上游走,眼睛望着在屏幕上酣睡、偶尔吐个小泡泡的胎儿时,你还会产生那个小东西此时就安睡在自己子宫里的错觉,这时你就会暗自祈祷,祈祷此时正在被探查的“你”和“你的小东西”平安无事,并用轻柔的威胁的口吻告诫脐带,别去缠绕那个小脖子。这已成为你固定的仪式,对此你当然秘而不宣,你自己也认为这有些幼稚,却从未怀疑过这“祈祷”是否灵验。因此当然不会把这“仪式”当成某种经验传授给科室中的年轻人。你只跟他和女儿说过。他不觉得你幼稚,也不认为这是一种该被戒除的迷信,而是给你讲了一个有关鸽子的故事,不,是实验,他说有个美国心理学家设计了一个箱子,箱壁上安装了杠杆,然后请鸽子入驻。只要鸽子偶然碰到杠杆,外面的人就把食物投递进去。重复若干次后,鸽子就归纳统计并总结出:杠杆的运动与食物之间存在必然联系。于是每当鸽子想吃东西的时候就触碰杠杆。但是投食者随即破坏了这刚刚在鸽子的思维中被建立并固化的必然性——鸽子很快发现,不是每次压到杠杆都有食物出现,这之后发生的事有些匪夷所思,鸽子变得像某种宗教信徒,并未就此怀疑自身“信仰”,转而“反思”起自己的虔诚度来,表现出的行为是:在每次以爪或喙按压杠杆之前,有的鸽子会转个圈儿,还有的鸽子会冲着杠杆点点头,或者扇扇翅膀,再咕哝些什么,看上去像极了有求于神祇的善男信女以某种仪式化的举动“加持”自己的祈祷,以期灵验。他还跟你说这种行为在人类中更为常见,比如有的篮球运动员罚篮时会摸摸自己的屁股,有些足球运动员入场时会亲吻草皮等等。“所以,”他说,“你那样做没什么不好的,球员和鸽子的行为是为了美好的期待兑现,你的也是。退一万步讲,善良的初衷总是没错的,谁知道你的祈祷,或者说暗示,焉知就不会成真呢?”

他说的话你记得每一个字,尤其“焉知”两字加强了你的记忆,一个文人的用语,他说这话时歪着头的样子,眉头微蹙时额头的纹路,跟那临终微笑一起,都已刻录在你记忆中了。而你的女儿对此的反馈是:“你比我还小孩儿,妈妈。”那时她最多十二岁,你同样记得女儿说这话时的神情,微蹙着眉(像她爸爸一样),摇着小脑袋瓜,紧接着,女孩就抬起手,像个男孩子一样大咧咧地搂住你肩膀,“没事,我会照顧你的。”她说到并做到了,你丈夫走后的那个冬天,你买来法兰绒坐便垫——你自己不在乎,却怕女儿的屁股凉到,可你穷尽心智也没办法把这个东西妥帖地套在马桶圈上,还险些弄断里面那根塑料管。这时那个刚刚并永远失去父亲的女孩走进卫生间,取下那已被你弄得失去本来面目的东西,三下两下套好,赋予了它固有的功能。还没来得及开口,女孩就回答了你的诧异,“不难,网上一搜就搜到,什么都有攻略的,妈妈。”是的,你的女儿继承了那些“破事”,在未来的日子里女孩将顶替父亲,帮你处理掉所有被你认为是“破事”的事。她唯一没办法帮你的,是把你从失去他的悲伤中拽离,你似乎永远被囚禁在那个现场,不管在现实还是梦中。时间在迁移,可你的心境却永远停留在一个刻度,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和那个无解的疑问。在这方面,女儿帮不了你,同样你也帮不了她(她也并没有从丧父之痛中解脱,只是看上去比你正常些而已,你知道)。此后母女之间的对话大幅度缩减,但是彼此心知肚明,那并非感情衰减,而是在他冰冷的死亡之上生长出的墙,这墙原本的属性当然不是隔绝亲情,墙的出现植根于自我封闭。还算乐观的是,你们终会自愈,都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点找到疗伤之道。更让你暗自欣慰的是,女儿将比你更快愈合。然而作为医务工作者,你同样清楚,从来不存在彻底的痊愈,疼痛将永远存在并可能随时发作,就像痊愈的“痊”字那个永远摘不到的偏旁。你的止疼之道是回归工作,那个让你舒适的空间,窗帘终日遮蔽的幽暗,使你宁静下来的机器的蜂鸣,屏幕散发出的蓝光,那些生机勃勃的大肚子与腹中的胎儿。事实证明有效,你真的平静了许多,悲伤如同巨大的、疯长的肿瘤,工作却有类似化疗的作用,抑制了它的生长,那个肿块野兽般的活力日减,更多的时间是在休眠。可以肯定的是这头野兽不会甘心蛰伏下去,不可避免地,会在某个你无法预知的日子暴起伤人,你已有所准备,然而至于能否承受,实话说你也没那么笃定,好在你拥有的“幼稚”特质总是会拽住你的思维滑向悬崖。“不想了就是,以后再说以后。”通常你就是这样开导自己的,于是每一次,你都像一块有幸没有排在最前列的多米诺骨牌那样坦然下来。这种消极的态度本身对你而言却是积极的,因此当那位院长大人亲自点名要你帮他做B超时,你的反感也只是像个没有充足气的小球那样弹了弹,旋即静止。再次反弹并且颇有些剧烈时,是那个大人物躺在诊断床上撩起衣服,向你袒露出硕大肚腩的那一刻。当你在那浩大的肚皮上涂抹耦合剂的时候,这种冰凉而黏稠的物质与皮肤一经接触就突变为一股情绪,汇入原本的反感,于是反感就突然间洪流般不可阻挡,一波波撞击着你的膈肌与剑突,那是某种你看不透实质及意图的东西,而最接近的,是现实与虚幻碰撞所产下的不可描述的不伦不类——“产下”,那一瞬间打你心里冒出来的就是这个词,摁都摁不住,你怀疑并强烈怀疑随时会有类似“异形”之类的怪物破腹而出,那怪物会自行跳下床,裸着不断有粘液垂下的躯体,丑陋到看上去极具威胁,却偏偏像个衣冠楚楚的人那样当众宣称:“我,我叫尊严。”瞧,就这么一个沐猴而冠的东西当然不会制造出“异形”那样的恐惧,若是多看一眼你只会噗嗤一声笑出来,所以你不得不转过头去,接下来因为好奇心难抑,你的目光将被牵引着投向床上的母体,它比那会说话的怪物更令你震惊,是的,代词要换换了,他已不再是“他”,你目下所及,是一大团难辨人形的败革一般的东西,因为抽离自身去标榜尊严反而尊严尽失,连形体都面目全非。这让你想起某年在海边礁石堆中无意间看到的被丢弃的破皮艇,死去的海藻如黑蓝色的鼻涕粘附其上,侏儒蟹在凌乱的,积水的褶皱中爬来爬去,因为海浪时不时嫌恶地拍打,那些破损漏气的部位不时吹出些泡泡,试图告诉发现它的人“我也曾乘风破浪”的往日荣光。

是的,那个清晨你看到的他就是这个“样子”。当你成功发射出第一发微笑之后,他的反应瞬间就触发了你的记忆,那团瘪下去的破皮囊即刻就投射在你脑幕中、视网膜后,随之与眼前的人形完美而严谨地重合,如同一帧剪纸的两层。而更令你兴奋的是,这一切只有你一人能看到,别人能看到的极致,最多不过是目光的躲闪,脸色的瞬间黯淡,步幅不易察觉的凌乱,即使最犀利最敏感的观察者,其极限也只是在这些之上发现那个大人物坚挺服饰掩盖之下,颈、肩与背部肌群的悄然垮塌。

这之后你开始对每一个熟识的人笑,从此乐此不疲。对你而言这就像一次次的狩猎,你弹无虚发,落荒而逃和“死亡”是猎物共同的命运。猎物们虽属同类,却又是不同的个体,且分属于不同阶层,基于此你狩猎的新鲜感与乐趣短时间内不会衰退。每天下班回到家,你都把当日收获的“猎物”检视把玩一番,之后信手丢在记忆之池,至于落在池里还是之外你一点也不在乎。这境界已接近顶级猎手,不在乎所获多少,不在乎所值几何,只享受过程。

正要去洗澡,女儿打电话来问你在做什么——

妈妈在打猎,好玩死了简直。你说。

3

不是没想过,可你最终还是干掉了那念头,实际上它也并没有纠缠你很久。那一刻的你表现出一种傻乎乎的斩钉截铁,穿上那件你每日必穿,这次却即使穿上也已失去它职业意义的白衣(对此你并未过脑子,湍急的血流吞没了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那动作绝似某个新兵蛋子披上战袍,猛烈而激越,生发于浅显阅历与幼稚头脑的悲壮。其中含有少许可被理解的表演成分,正如新兵在长官之前。你的“长官”是愤懑,而你的举动无非就是想立正敬礼报告:我将慷慨赴死,无需任何战前动员。可你还没走出房间就觉得面红耳赤,虽然更衣室内空无一人,并没有谁能窥到你片刻之前的激昂。脸红倒不是后悔穿上这衣服,你没有半分想脱掉它的意思,而是因为先前那可被理解的表演,当血流稍稍变得平缓之时,你重新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是个喜欢、并热衷于表演的人,哪怕方才那愤懑真实无比。

“你坐在这儿干嘛呀?”一个小女孩的提问。她完整的意思是,“明明穿着白大褂可你为什么不上班而是跟我们这些等着看病的人一样坐在走廊里?”那个被你干掉的念头再次浮现,注意,是浮现而非复活。这意味着你并不想作出改变而仅仅是出于对同题问答的厌烦。

“我是个炸油条的。”你对那小不点儿说。随即你就检测到这回答中的不耐烦,立刻作出弥补,“你爱吃油条吗,孩子?”与此同时你身子前探,在那近在咫尺的小臉蛋上你嗅到熟悉的幼儿润肤乳的味道,这气味让你的眼神开始涣散,你知道记忆之门此时又裂开了一道缝隙,便赶忙眨眨眼睛,重新专注于眼前的小东西。“我不爱吃油条,油条不甜,我爱吃糖油饼。”回答完毕那小不点儿就跑开了,跑向一个刚刚从B超室走出的不算太老的老妇人。完了,“糖油饼”,那道刚才被你强行掩上的门再次打开,这次你关不住它了,那种吃食的气味杀入记忆的疆场,你轻轻叹口气,宣告失守。那时他趴在电脑前彻夜敲字直至清晨,只有你一半高的女儿迷迷糊糊地醒来,在通往洗手间的路上小家伙总会折向父亲的书房,把脑袋靠在他肩膀,用带着浓浓睡意的声音问:“爸爸你写了多少字?”得到回答后,尚有三分之一处于睡眠状态的小身体才转过去,向洗手间走去,边走边以带着还没有完全褪却的睡意的童音说,“真棒爸爸,一会儿我给你买糖油饼去。”他最爱吃,你却以油炸食品不健康的理由总是阻止他吃的东西。由此为始,碎片的记忆开始连缀,如同某种邪恶的藤蔓植物铺展开来,一路吞噬。这次沦陷如此迅猛,以至于那个小小的“罪魁祸首”和她祖母离开时冲你挥手再见你都毫无察觉。你索性放任失控的思绪,甚至不无纵容,在那个被你有意回避或者干脆说藏匿的内核中,其实你一直想这么做,曾经你一度认定这是自毁,后来在那个梦境与那次阅读之后,你修正了此前的论断,你把这种“放任”归因于好奇心驱动,你很想知道记忆的不断闪回究竟会给你造成何等程度的伤害,还是根本就构不成伤害,反而会带给你某些类似于希望、类属于美好的东西。为此你曾经做过一次实验,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死刑犯,从未被告知将以哪种方式被处死,是枪决、电刑还是绞索一概不知。唯一确定无疑的就是必死。在这一前提下,作为将死者的你不再沉溺于死之将至的恐惧,转而心无旁骛地猜测起自己的死法——脑子里铺陈出所有你能想到的可能,将之分门别类,之后依照某种你自定的次序,就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那样,随机抽取其中一种行刑方式,尝试并对比,以虚构的绞索,利刃,枪和子弹,一小瓶立竿见影的毒药,或者某种特定频率的次声波,处决自己。然而怀疑就孳生了,浓雾般充斥你全部的思维空间,随后就固化成半透明的干冰之类的东西,你再也无法信马由缰地虚构下去。唯一清晰并且尚能运行的,就是逆行回到原点,否定——那个必死的前提并不成立,之所以此前思维能行进能发散,是因为清楚自己明明并非死刑犯,也就当然不存在必死。于是你只好老老实实地沮丧着,简单的放任,简单的被驱动,不再做试图生发出意义的任何猜测。就从这一刻起,每逢发觉自己深陷记忆的沼泽之时,你都顺势而为,既不挣扎赴死,也不挣扎求生,对你身体内部的潜流视而不见,不追根也不溯源。如同一个孩童把折纸小船放进溪流,你没有半分迟疑地选择做那被放逐的纸船,顺流而下,叵测的礁石和不远处足以让一切事物粉身碎骨的巨大落差你都无视,那个导演这一切的小童也从你的内在与外部消失。这样,你的诞生你的质量你的漂流,你将遇到的种种,就全部不能再被施加意义,物理的、生理的载体不复存在,自然也就不能被催化出哪怕一丝一缕的好奇心。如此这般,穿上和脱去那件白衣也就没有任何思虑纠结的必要了。

“我是个炸油条的。”这是你编的第N+1条理由,那孩子太小,多半还认不出你白衣上Logo和字,不过即便她并不信服你的回答,也不会因此认为你有什么恶意。可你不能跟一个成年人说你是个炸油条的卖冰棍的或者肉联厂的,虽然其实你很想这么说,但那不是与人为善的态度,你从来就没什么攻击性,无意使任何人不快,哪怕在那次导致这一切的会议上也是。何况这种敷衍的回答还会给提问者留下你没好气、闹情绪的错觉。事实上你并不生气,愤怒仅仅发生在那件事之后的第一天,被告知不必穿你却执意穿上白衣的那一刻。如今偶然想起,还能听到涤卡面料中纤维被你的愤怒扯断的细微声响。所以那早就被你认定是件年代久远的事,依据是你的远期记忆一贯要比近期记忆清晰。总之不仅不气,有时你还会在心里乐不可支——那些因为自己或亲人住院,频繁经过这里的人偷觑你,想问你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样子实在是有趣极了。所以某次你索性主动跟一个像土拨鼠那样脑袋不停伸伸缩缩的老头儿说,“您是不是特好奇我为什么总坐在这儿?”老头儿被你吓了个趔趄,傻了,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那张老脸便越发滑稽,毫无先兆的思维的瞬间停顿,和与之相辅相成的呆滞,特别能凸显出被猝然戳穿心中隐秘时人类的共性。好不容易才把就快喷发出来的笑镇压住,你刚想开口,告诉那老头儿你之所以坐在这里的真相,至少是部分真相,却蓦地被从喉咙深处翻涌而出的东西哽住,那些语词毫无招架之力,只得悻悻而返。似乎是一股强烈的恻隐,可恻隐最多只是引领者,随后汹涌而至的要清晰得多,悲哀,除了悲哀不可能是其他的东西。

你说不清是被那苍老而滑稽的脸,还是其他的什么触发了,实际上那股情绪的来源并不重要,让你瞬间厌倦、难过并失语的,是那恻隐与悲哀以及其他你辨析不出的情绪一起失去靶向,无从施加,因此既不是为老者悲哀,也不是为自己悲哀,在这个思维停滞的艰难时段,你只能硬挤出一丝笑,冲那老者摇摇头,随后闭目不语。似乎闭上眼睛就能把某些还遗存活力的东西挽留在体内,也就是在这一刻你才意识到,那些东西一直在流失,此时已所剩无几。

就在前些天,你还在训练自己承受提问,并尝试编出些既轻松又可信还不被人悉数破译的回答。可能是因为想得太过密集,这训练由现实渗透至梦境,那些梦中答问绝大多数都被你忘掉了,记住的只有一个:你说有一根钉子,不是钢铁不是塑料不是任何材质,所以没有质量没有密度当然也不具备形态,却甚至超越钉子的功能,“不是我不想起来,可是,那东西把我结结实实地钉在这椅子上了。”在梦里你跟梦里的提问者说,“或者是一种可以定时的胶水,我来上班它就把我粘在这儿,牢牢的,快下班的时候,胶水就失去粘性,放我回家。就这样。”梦中的提问者沉默了,片刻后点点头,说道:“的确有这样一种胶水。”随着回答,似乎有浓雾在你的梦中散去,那个人混沌不清的面孔渐渐显现。“……我就是不想再被它牢牢黏住,才下决心甩脱。”你蓦然惊醒,“是你吗?你别又跑掉,我看到你了,就是你。”

是他。你那亡夫。在梦中他亲口承认的,从高空一跃而下的理由,不惜以自由落体运动产生的重力加速度甩脱某种胶水。

当你再睁开眼睛时,那老者已经不见。走廊里行人穿梭,健康的,不健康的。多看你两眼的,对你视而不见的。你决定起身,去其他什么地方溜达溜达。你起身的时候没有半分被粘附许久的滞涩感。

穿过人流时你步履轻盈。

实际上你根本不想这样或者那样。也就是说,在整个事件中,从来不是“你决定怎样”,而是“你不决定怎样”。因此假如存在一个负责任的、绝不会被收买被任何势力左右的机构介入,便会得出一个鉴定结果:Physical而非Psychological,即此人行为属于纯粹的物理性驱动,心理层面的因素为零。假如你把有关此事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因为严肃而坚硬的制度,该机构不会公开首肯,但每个鉴定者都会在内心对你作出的“自我行为分析”点头。当那愤怒在首日一闪即逝后,你坐在那里,感受着认识的、不认识的或躲闪或游移或好奇的目光之时,发现了作为唯一当事人的你的本质:

一根行将枯死的,不附带任何情绪的树干或者干脆叫做木桩,被不可抵挡你也无心抵挡的现实钉进地里,除了被动地重新生长,没有其他选项。而唯一的,恐怕不好被侦测出来的心理活动是,你隐隐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活着。但这并不能作为推翻行为鉴定的证据,这一点点微末的心理,其力量只够把你同死人区分开来,把你同动物区分开来。就好比刚才,当你被那土拨鼠般的老者触发出那股尖锐的情绪之后,你的身体告诉你应该站起来,随便到什么地方走走。“你不必非得坐在这里”和“你不必非得不坐在这里”归根结底是一样的,以及,那种把你黏住的胶水并不存在,你已经非常肯定地意识到,此前得到你亡夫确认存在的胶水和你虚构出的胶水并非同一种物质。

你开始四处游走,前所未有地熟悉着这个你工作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对你来说这不亚于令人兴奋的探险,你发现了若干此前从未履足之地,比如门诊楼的楼顶平台,你在那儿远眺半个城市,你这辈子看到的起重机加起来也没有那一小会儿多,那是些钢筋铁骨的巨型螳螂,每只都割据一方。在它们脚下,人流如虫蚁般爬行,对头顶上方挥舞着的镰刀状的巨大螳臂置若罔闻,仿佛某种对自身命运漠不关心的微生物。你没敢在这儿待太久,它会让你想起那个人,你趴在栏杆上俯瞰,便马上有种一跃而下的冲动,你立刻走开了,离开前你仰头看了眼污浊的天空,你觉得那是我跟你团聚的唯一方式吗?你无声地问。没人理你,只有细碎的砾石被鞋底碾压的声响。他突兀的死曾让你怀疑过他对你的爱,实际上因为不屑你从来避讳谈论这个字眼,作为一个从医者你曾经跟他说起过,“爱”这种情感根本就是几种激素的协同作用。他微笑着点头,他本来就很少反对你,而那次你似乎还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某种程度的赞同。确实是死亡才勾起了这个词,你当然清楚这是猝然而至的巨大悲伤在你内心制造的沉渣泛起,却没办法把这股子被自己轻鄙的胡思乱想引向他处。后来你在女儿的房间里随手翻一本书,读到这样一句,“较少出于对此人的爱,更多的是基于作为自身存在之本质的责任感。”算不上什么豁然开朗,但的的确确那些混沌的罩子之类的东西被这句话扯开了一道口子,一些清凉的字符得以涌入,在现实与回忆交汇的系统内巡游,慢慢的,你平息下来,你知道,不必再把那些东西引向他处了。虽说他的生命从生活中倏然抽离导致的疼痛还在,用你的话说就是,几种激素的协同作用还在,可那些因为搅扰而形成的乱流确实已消失。

你继续你的游荡。不知何时,你已经对派送微笑及施放“小恶意”之后的收获失去了兴趣,你的狩猎就此结束。事实上你的“猎物”也在成长,他们不再落荒而逃,或者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低下或别过头去,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学会对你和你的微笑视而不见,就好像他们的目光能穿透你似的,呈现出一种蠢人精明的坦然。有一个事实你是心知肚明的,那就是在别人眼中,你才是蠢的那个,在这里没有人比你更蠢。因为公认的蠢你才变得无形无质,易于被所有目光穿透。想到这儿你又笑了,只是不再扬起头,偶然与别人目光相接时,你也不躲闪,而是有样学样地穿透他们,接着走你的。

银杏的叶子开始由明黄转向金黄,树下有些零散的落叶,比金黄更衰老的浅棕。“Fall”,你想起这个单词,还是他告诉你你才知道这个表“坠落”的词同时还可以是“秋天”。由此你还想到了“Bear”,也是他告诉你的,除了“熊”它还表示忍受、承受。那时你和他正在看电视,北美棕熊正在寻找一个可供冬眠的洞穴,好把冰冷而食物短缺的冬天忍过去。你突然发现你所在之处是如此安静,只你一人,羽绒服外罩白衣,倒真的像一头白熊站在银杏树下发呆,仿佛在等待一个树洞自行形成。树冠似乎被某种势力事先告诫过,每片叶子都无声无息,就是在这片刻,你发觉自己被整个世界孤立出来,又被前所未有的宁静接纳。你闭上眼睛,享受天赐的静谧,你知道这极其短暂,可能下一次呼吸就会有人声闯入,犹如美而脆弱的气球随时会死于一根叵测的针,你放缓自己的呼吸,把这难以描述的快乐分成尽可能多的线段,一微米一微米地享用。果然,有脚步声踏入你的耳朵,你睁开眼,飞快地回忆了刚刚逝去的一秒钟,确认自己没有浪费分毫,然后迅速躲到树后。你不想已被打破的再被打破,就好像瘾君子在致幻高潮之后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时段来反刍极乐的余韵。

你当然知道这幢隐藏于银杏树下的二层小楼是太平间,只是从来没有因为一个明确而沉重的目的来过这里。你当然经历过别人的死,但这里从来没有停放过你在乎的死,只是偶尔为了什么路過,那座盛着死亡的建筑每次都被你选择性无视,你留意的,永远是那几株银杏树,据说每一棵都比这医院年长。它们高大繁茂,见多识广却甘于沉寂。实际上那栋楼里的死者每时每刻都在这些巨树的庇护之下,它们给予那些新鲜的灵魂最后的安宁,后者隔着不锈钢的屉和混凝土楼板,也能感知到落叶乔木的悲悯。入秋后有小孩子在树下捡白果,因为收获颇丰而兴奋地尖叫,逢此时,树冠还会抖动,浓密的叶片相互碰撞,温和的沙沙作响以示劝诫,就像长者把食指立在唇边让孩子们安静。孩子们也真的停止了喧闹,口袋里满载白果结伴而去。此处再度安静下来,孩子们的笑声即使在你记忆中也细不可闻。这时你睁开眼,于是一处秘境又被你发现——你靠在树干上,从这个角度你看到那幢楼与外墙之间的一道缝隙,因为墙与浓密树冠的双重遮蔽,即使大白天也幽暗、冷寂,甚至有那么点阴森。你没有迟疑,径自走进这条墙与墙之间的甬道,进去后才看到另一端有砖墙砌死,如同阑尾的盲端。你本想完成一次穿越的壮举,现在只好取消。不过你还是尝试着向“阑尾”深部行进,脚下小心翼翼,谁知道那些陈年落叶和腐烂的白果下藏着什么。看起来这里没有人来过的迹象,你倒有些小小的自豪了,没准儿除了老鼠、刺猬和鼬之类的小型哺乳动物,你是来此探险的第一个人类。你继续行进,像你认为的探险者那样不断环顾四周,新的发现是砖与砖之间的水泥凹槽上栖居着的蜗牛,有你小指指甲盖一半大小,那几乎是一支蜗牛大军,占据了每一道凹槽。这些背着房子行走的小生物极其敏感,感知到不速之客的闯入,早就退归壳内。你略有失望,转而研究起它们的小住宅,试图发现一只左旋的,一个也没有,每只壳的涡旋都顽固地向右。看来这小生物对“Right”有种近乎执拗的热爱。对此你不明就里,但你理解造物主之所以把它们的小家设计成一种模式一定有利于其生存的道理。就像你知道的(同样是他讲给你听的,他好像知道世上所有的事,包括自己的死期),蜗牛雌雄同体,所以两只相遇时也不必费力“辨我是雄雌”,都当男人,又鉴于它们的行走速度,邂逅并非易事,所以见面就交配,而“交配”一词用在这种小生物身上并不准确,实际上就是插入“恋矢”互换精子的过程,之后再回去做个安安静静的雌性,产卵。实在是太神奇了——

“找个男朋友吧,妈妈。”就那么突兀地,她的话在你脑袋里响起。可你清楚这并不突兀,你早就发现,这些日子你的思维越来越跳跃,蜗牛的性事和你自身,二者之间并非遥不可及。“你是说性伙伴吧。”这是你在电话这端的回答,平淡,平静,至少你以为你的语气符合这两点。另一端在笑,你熟悉的女儿的笑声,女孩不常有的粗粝却依然悦耳的声音,声带遗传自父亲,假如唱歌的话该是那种迷人的豆沙嗓。可她不怎么唱,她更喜欢写,毕业后会做个记者,未来呢?“未来我会当作家,专写那种没有半点儿意义,不知所云的东西。”这就是她的人生规划。“真是越来越聪明了妈妈,”给你的赞美里仍然有笑的和声,“谁都需要性,别不好意思,妈妈。”

是啊,你瞧,连蜗牛都需要性。

探险结束了,你走出甬道,重新回到光亮中。心里隐约有流体涌动,微温却悲凉。可你马上就划掉了“悲凉”,虽然说不清,然而类似这种,沉重而肃穆的词的的确确会使你觉得羞愧,好像在某个郑重的场合穿了件轻佻的衣服,又好像这词语是勋章之类的东西,却偏偏颁发给了某个一事无成的人,而这个一事无成的人又偏偏耻感强烈,因此那个词被你重重地划掉并打上一个符咒般永不启用的“×”。用来替代的词是“难过”,一经浮现就被你采用——难过,货真价实的难过。此刻你微微垂下的眼帘,最后的阳光拨开枝叶在你脸颊游走的光斑,哪怕有人迎面而来也快不起来的步幅,无不匹配你此时的心情,截至目前你的理性尚未失守,但是你已经看到那些坚硬的框架开始软化,很快就不足以支撑情感的壁垒,再不调整过来——至少,再不加快脚步逃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加速的坍塌就会把难过加重到悲戚,届时你最不想发生的,会不可阻挡地发生,那就是——

当着他人,大哭出来。

4

你仍旧会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上午和傍晚,一头一尾两个换衣服的时段。其余时间你四处游走,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你那些同事们会认定,你在这两个时段的现身类似于某种行为相对温和的歇斯底里者,有别于撒泼打滚,实质上却并无不同。目的无非是无声的抵抗,顺便让身居高位的人难堪。你了解他人的心思远甚于了解自己,这是又一个令你惊奇的发现:当那些原本熟识的人在物理上与你近在咫尺,在其他层面与你天遥地远之时,反而使你更能看清他们,几乎接近洞悉。那些属于同事间程度不同的亲昵、热络和最基本的礼节,一夜间的集体褪却,皆源于一纸公文的力量,有如月亮之于潮汐。这变化最初令你惊诧不已,发生在成人身上的整齐划一真的把你吓着了,你用了数天时间思考这件事,尝试以不同的路径与方式进入事件内部,期望得到一个明晰的结果,以至于都忽略了自己的当事人身份。这也难怪,你的“吓”不是恐惧,而是超出认知的迷惑。又以及,你的愤怒持续的时间太短,大部分时间你都把自己置身事外,以围观者的心境等一个结局。围观者当然不必急于把自身情绪投入其中,非但如此,即便作为围观者你也不大合格,时常走神更会让你跳脱于外,仿佛那根本就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女儿来电问候的时候,你说妈妈很好,吃得好睡得好,工作也顺利,你教我的瑜伽也没间断等等诸如此类,往往在撂电话之后你才恍悟——真正令你吃惊的是,你不仅没有刻意去骗女儿,反而回答得自然、坦然,仿佛你刚才说的那一切都,真到不能更真。而在这之中唯一涉嫌欺瞒的,是这件事你没有跟她说,却也不是寻常父母生怕儿女担心的那种有意隐瞒,而是你不认为存在一种必须让她知道的必要。你曾经软弱过,可那是“一过性的”,你甚至承认自己根本就是软弱的,多年前你那个羞于启齿,想管女儿喊“妈妈”的念头就是明证,你从来不是个强大到情感粗疏的人,在应对那些被你叫做“破事”的琐事上是,在不得不面对永久失去他时也是,以及,你深知女儿的心理成熟度远胜于你,假如你把这件事向她坦白,无疑会从她那儿得到“疗效奇佳”的抚慰与像她父亲一样合理的建议,你不是没有想过,而想过之后的结论是:

你不需要。至少目前不需要。

那么,你到底需要什么?或者换个说法,什么才是你需要的甚至急需的?这是那座叫“时珍·希波克拉底”的雕像曾经问你的话,你知道,在那冰冷的青铜肌肤之下有颗热乎乎的柔软的心。他清楚你不想跟他倾吐全部的事,因此一直以来都小心翼翼地避免过度的关切刺痛你,然而不能否认,他的确想帮你,以古希腊与中国杂糅的智慧力所能及地帮你。对此你感动莫名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大多时候你都沉默以对,或者不失礼貌地岔开话题。只有你能看到他在高处眉头紧锁,只有你和停留在他头顶的小鸟能听到金属的叹息,“鸟儿赶忙飞走,怕惊扰你,怕加重你的忧虑,另寻他处歇脚。它们可真懂事。”是的,你拙于表达,只想拥抱他。这个秋天,在法定供暖日来临之前,这座青铜雕像是此地唯一的热源。

“纸坚硬。而青铜柔软。”

那是你写的诗吗?他听到了你心里的嗫嚅。就算是吧,你说。这位金属长者把你问得有些害羞,我哪会写诗,如果您认为这是诗,就是吧,送给您。他的眉头舒开了,欢快地说这是他自从站在这里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诗,要知道平日里他听到的都是痛苦的呻吟,和越来越机械、越来越程式化的问诊与检查。他说他也说不清那些变化的好坏,是喜是忧,正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两千多年的老灵魂还是几年前才刚刚被一个美院的家伙按照领导的意志赋予可笑生命的雕塑中的幼儿。他说他干脆不去考虑这些无解的、徒增烦恼的问题。我注意到你越来越消瘦,他说,你不肯把你的心事说给我听,我猜你是不想让我为你忧心忡忡,可我不管是用哪个灵魂也能感知到发生,并正在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对于一位不以牟利为目的的医者而言,没什么比剥夺他工作的权利更残忍更荒唐的事了。是的,你说这并没有给你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然而毕竟是伤害了不是吗?你的轻松当然不是刻意伪装出来的轻松,你的笑也不是那种在施加者之前为了昭示“你看我并没有被击倒”的那种笑,的确,因为那件事,史无前例的,你有了大块的时间供你放任思绪,是的是的,你思绪的脚从来不曾在那件事本身驻留,还不如那些鸟儿在我头顶歇脚的时间长,你说你不在意进程同时也不在意结果,哪怕是最坏的结果你都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可你问过自己吗?为什么你总是梦到他,那个你最亲近的死者?还有你的日渐憔悴和消瘦?你说你几乎算得上是快乐,笑总是在你身体里游走,在看到你的同事时你得像碾灭一根导火索那样才能阻止笑的喷发,我敢确定你混淆了两种笑,那种被你竭力压制的笑绝非出于喜悦,它的源头只能是荒谬,巨大的,沉重的,圆滚滚的荒谬,这让我想起那个天天推石上山的家伙,在命运限定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地汲取快乐,不厚道地说根本就是自制快乐,比如山脚下植被的日益葱茏,比如抵达山顶时那口空气的清凉,比如巨石的日益圆润,阻力的日渐减小,可这一切都建立在假象之上,他无力改变,就虚构了若干美好,众神个个神目如电,却没有人会揭示一个说不上是残忍还是善良的事实:那就是,他的虚构同样是被限定在命运的刻度之内,一微米的突破都毫无可能。实际上他自己未必不清楚这些,此举更像是一个认命的重症病人,僵卧病榻日久后,在意识清醒的档口,幻想着、并动用他认为灵验的念力加持,盼着某个神奇的时刻他能起身,拄着拐踱到窗前,眺望目下可及的风景,而绝不会再奢望自己如青春恣肆之时健步如飞。他知道那不现实。希望的逐級降格,恰恰是在现实之前打出的一面面白旗。不不,我没有丝毫鼓励你抗争的意思,像我这样一尊不伦不类的雕塑,不会生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跟你们大多数人类一样,我未必满意自己的模样,却只有接受,那种想自塑成真正的希波克拉底,哪怕是干脆放弃人形,变成一柄古剑的样子也好啊——可这一切最多是发生在我铜锈斑斑的梦里。对了,最近我的梦很频繁,我怀疑是哪种鸟的鸟粪,似乎有致幻作用——你瞧,根本就不存在例外,我的梦同样是被限制在自身命运限定的刻度之内,思维在框定的向量空间行走,不时碰壁而回,譬如青铜就是我的命运,时珍·希波克拉底的脸就是我的命运,被设定的命运。我不得不接受它,就像你也不得不接受一个在我看来羸弱无比的肉身。“不得不”,这个词自打它被创造出来,第一次被人类使用就蕴含着不可能被剔除的宿命的味道,但这并不意味着彻底的消极——好了,话已至此我突然想收回那句话了,不再问你“究竟需要什么”,现在我更想就你被裹挟其间的这件事发问:

你认为这是一幕悲剧还是别的什么?

闹剧,或者荒诞剧?明白了,你觉得这一切还够不上悲剧,悲剧本身是有力量与重量的,是能撼动人心的,在你看来这就像一头刚从漫长的冬眠中醒来的熊倚在树上蹭痒痒,这畜生失去了太多的体重,不足以对树构成威胁,可你想过吗?你怎么会判定那棵树就没有悲悯之心,就不会在与那动物发生接触时查知到嶙峋的瘦骨进而因为生命的轮回、季节的更迭而忧伤呢?换句话说,“大山临盆”是悲壮的,这一行为本身积蕴了难以估量的势能,阵痛与生机,种种一切,都预示着即将释放出动人心魄的力量,可是天崩地裂山河变色地折腾了多日,大山最终却产下个耗子,那么,难道就因此被定性为闹剧、荒诞剧或者,以小丑(在世俗的眼中,大山就该产下注定成长为大山的小山。产下耗子的山被理所当然地目为搞怪的小丑)担纲主角的滑稽剧吗?之所以得出这种结论,当然是基于人类以自我为中心的认知,哪怕是令他们感到自己渺小的山脉山峰都敢嘲讽,事实上,假如你跳离出,哪怕是短暂地摆脱人类认知的束缚,就会得出完全有别于之前的判断,那只卑微的、身上还粘着胎脂的丑陋的啮齿类幼崽,那不成比例的悖谬、严重背离自然的生育行为,不仅不会令你吃吃吃地笑,反而会在你内心激发出浩大的悲悯,就如同飓风来临之前的林涛。那种难以描述的情形,只有居住森林之巅的冠层生物才能亲见。注意,是悲悯,而非怜悯,只有那些因为丧失或根本不想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观众,才会把所有的悲剧都注入酸腐而庸俗的内疚,以便从悲剧中抠出一丁点可以映照自身的东西,用于宣泄,帷幕落下之时再掉几滴廉价的眼泪,而真正能撼动他们僵死灵魂的富含营养价值的部分,却被他们弃之不顾。所以在某种层面而言,任何一只秃鹫都比庸众更有道德。还有更重要的,此刻我必须不吐不快的,千万别以为悲剧仅仅能在一个可救药的灵魂之中触发悲悯,它更伟大的效用,是引发快乐,“快乐才是悲剧的精髓”,试想一下你方才沉浸于《哈姆雷特》时的沉重,和你此刻刚刚走出剧院,走向属于你的生活之时,步履的轻盈。换言之,悲剧本身就拥有悲悯的天性,她不制造消极,反而自她诞生之日开始就制造并播撒积极,从荷马到索福克勒斯乃至一代代悲剧作家们的作品莫不如是。(说到这儿他戛然而止,你抬头望向他的脸,刀砍斧削的面颊显现出黄铜的暖色。这时你才留意到夕阳缓慢的沉降,落山前释放出的最后的光与温暖。又一个工作日即将结束。)

一只灰白的鸽子落在雕像肩上,转动着那小小的头颅。太阳最后的光烘烤出他的疲倦,却也因此松弛下来,他的余光望着鸽子,跟你告别,他说他说得太多了,像个寻常的人类的老人那样啰嗦,而他真正想对你说的完全可以浓缩成一句:

想让你快乐起来。那种纯正的,来自于悲剧精髓的快乐。

你点点头,以目光拥抱了他,转身去换衣服。

5

“你怎么在这儿。”一个雄性白衣天使站在你根前,两手抄在侧面口袋中,俯视你。那时你正坐在十七层的楼梯上,此处是你新开辟的“领地”,适合想事或什么也不想。这里大部分时间都空无一人,人们都选择搭乘电梯,因此几乎没人出现在高层的楼梯井里,更少人驻足。你在这里治愈了你的洁癖,早先你的白衣总是一尘不染,像现在这样直接坐在楼梯上根本就绝无可能,你捍卫它的颜色超越了衣物本身对自我的捍卫,要知道所有的衣物自被投放于尘世之时,就有种与生俱来的自毁倾向,它们的主人出于洁净以及悦己悦人的需求,大多会采用一些主动的举措来延缓衣物污损的进程,洁癖严重的,等于自动放弃主人身份,蜕变为衣物的奴隶。可以说除了一些尚不通人事的幼童,只有极少数人会放任衣物的自毁。而如今的你,现在甚至做到了完全无视它们,如果不是每天穿上又脱下,如果不是每次要从衣帽架上摘取和挂上,你根本就不会留意臀部位置那两块黯淡的颜色。对,是“黯淡的颜色”,你甚至都不再管这类痕迹叫“污渍”。在你身上发生的这一变化也许微不足道却令人震惊,尤其是对比之前,你不仅会时常更换、清洗它们,还会用八四消毒液浸泡,既消毒又可漂白。孤例从不存在,孤例之所以是孤例,不过是观察者忽视了其他例证,所以除了洁癖的不药而愈,你身上还发生了更多容易被忽略的变化,比如你比之前更少地出入美发店,比如越来越频繁发生的,被你忘掉的每个清晨例行的化淡妆,还比如女儿曾经不耐其烦地教会你的,换被罩的“艺术”——那小窍门儿因为简捷高效被你惊呼为“艺术”,这业已被你掌握的“艺术”如今也荒疏了。以上种种如果发生在其他女人身上,发现者会说:这女人是要自暴自弃了,并进而揣测,一定是有什么难以承受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才会……是这样,人们的思维惯性一贯如此,这已从你的同事那里得到又一次验证,他们的目光开始异样,已不同于初时单纯的躲闪,还有偶尔的直视,你用余光也可以看到那一束束目光的急切,急切地传达给你他们内心的怜悯,急切地装作并不急切地等待回应。大多数时候你都微微垂下头,以不失礼貌的回避走出目光的射程。有时你也会回以直视,与往日有别的是,不再穿透那些形体,望向虚空,你的目光更接近一面镜子,与对视者勉强也多少具有镜子功能的目光互映,于是“镜渊现象”显现并发挥作用——直视你的人看到的不再是轮廓清晰的人体,而是不规则闪动的斑驳陆离,这很容易导致恶心,如同一个人被无数面镜子围困,凌乱的多重镜像搅动出的光学旋涡无疑会激起生理上的极度不适,直视者只好收拢目光,悻悻地与你擦肩而过。本来,依照那些人事先设定的程序,他们还会在你身后,一个刚好被你听见的距离“唉”一声,然而迫于视神经沦陷于镜渊引发的巨大不适,只好免去这一程序。不然真的会体面全失,众目睽睽下汹涌地干呕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不是问句,表明他对你坐在这里并不奇怪,以及他找到你的过程并不“艰辛”,又以及,问号與句号的差别在于,前者预示这是一次偶遇的可能性更大,句号则或多或少地泄露出某种目的性。你当然认识“这头雄性白衣天使”,假如在另一条时间线偶遇,很有可能你还会因为这次“邂逅”心跳加速,在你还没有抬起头来的时候,单是他的声音就能起到这一效果。多年前你曾抱着女儿来找他看病,她总说眼睛疼,那时他已经是这个医院最好的眼科医生,留德归来的博士,年轻是他尚未获得行政职位的唯一障碍,然而谁都知道,那是迟早的事。他几乎都没做什么检查,就告诉你,孩子的眼睛没有任何问题,所以应该不是眼睛疼而是头疼。他说孩子太小,还不能准确区分头痛和眼睛疼之间的差别。事后证明你的女儿当时有低热,普通流感的前期症状。离开眼科后,“那个叔叔好帅呦,”女儿趴在你肩头说,“他的声音也好好听。”

当年那个小家伙说得对,他的声音的确好听,且有强烈的辨识度,人们用“磁性”形容这种人声,也的确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女性像铁屑那样被他吸引。你知道是他,你没有站起来,而是冲他笑笑,然后拍拍你左侧的台阶,“请坐。”你说。就好像那不是台阶,而是你家客厅的沙发。他真的坐了下来,与你不同的是,在坐下之前他撩起白衣的下摆,并把它们放在大腿上,负责与地面接触的是他的灰色西裤。一个看重职业超过生活的男人。一条裤子当然不在话下,生活本身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而职业却能给他带来越来越优渥的生活。似乎,这也没什么不对。你稍稍偏过头去,端详那张已由青年过渡到中年、却仍旧对异性甚至同性富含吸引力的脸,以及那两片更应该被安置在女人下巴之上的嘴唇,它们已经预备好并已经微微开启了,你已经看到那些正在列队向上行进的字词,途中不断被一次次重新组织,排列、组合,拆分、替换,跃跃欲试冲在最前列的,已接近箭矢的张力,仿佛若是不能精准命中,那些字词就将被使用它们的人即刻处死,它们原本的释义也将荡然无存。然而那些充当先锋的很快就被替换掉了,怀着难以掩饰的失望瘫软下来,颓丧地走向望不到尽头的队尾,再不复刚才的意气风发,有如未战先败的散兵游勇。间或有三两个试图插队,却被其他字词毫不留情地踢出队列。总之,这些诞生于那个男人大脑的思维碎片,此时正在急剧变化,无序到有序,又从有序到无序,打碎、重组,重组、打碎,再重组——恰好你有足够的耐心,等待话语的大军向你进发,利用这一小段时间,你清空了自己,内心恬静,悄然升起的,孩童专属那种细小的恶趣味汇入你眼底,你侧过头看他,眼神里就有了可被识别出的“调戏的意味”。

终于开口了,却是——“算了,”他说。这两个字一秒钟前还排在队尾的队尾,能被火线提拔并委以重任,连它们自己都始料未及,因此一经出口,就轻飘飘在唇齿间涣散,连它们本身那点可怜的词义都无暇无力表达完足。“下班后一起吃个晚饭吧。”他起身,动作要比你利落得多,你总是把两条腿坐麻,起来时总要缓上一会儿,“等会儿我发你地址,就附近。”他转身上行,穿过楼梯门,右转进入走廊,再左转就是电梯间。如果拾阶而下,是一样的结构与路径,可那样会让你看到他的背影。你已经很久不在乎把背影暴露给那些目光了,不过你理解有人在乎。

不久后你也起身离开,没有走电梯,原因之一是虽说你不介意交出你的后背,却不喜欢被夹在同类中。你拿不准是不是只有你一人这么认为:人的气味一经混杂,对中枢系统的攻击力不亚于世间任何被发明出来的生化武器,而电梯逼仄的空间和迟缓的升降无异于帮凶,它们致力于把人身上驳杂的气味固化成坚硬的正方体,因此不易解体效力强劲,即使走出电梯好一会儿,还是能感觉到躯体坎嵌其中,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人,而是一只被树脂偶然杀死的飞虫,被禁锢、被展示、被把玩了亿万年之久。更令你不可忍受的,是身体与思维的双重嵌顿,或许在旁人看来你一切如常,只有你知道,在那个艰难的时段里你是怎样的失魂落魄,启动同时被琥珀化的思维又是怎样的艰难。

你逐级下楼,“赋予每一级台阶以意义”。虽说你绝不这么认为。自打坐在这里,你就对这些少有人涉足的阶梯产生了兴趣,进而演化为一种可以称之为“感情”的情感。这发端于你陡然坐拥的大把时间,此前势必被忽略的现实被你留意,你发现像住院部大楼这样的高层建筑,除了一二三这样的低层楼梯才有人时常履足,大部分层级的楼梯都形同虚置,只有在遭遇火灾等极端情况下才会被人使用。而这恰恰给你提供了宁静,游荡之后在静谧的楼梯间歇脚时,你就与阶梯建立了某种纽带似的联系。你不习惯更换地点,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阶梯上,那一小块水泥结构便感知到你的存在,吸取你热量的同時,又同时把热量还给你,释放出那种类似一个面冷心热的人的善意。你的臀部还感知到一种尽最大可能把自身变软的倾向,只是因为囿于被限定的质地无力使之成为现实。这已经足够让你感觉温暖,来自造物的善良天性,并不因为质地、硬度与密度大相径庭而与沙发有什么区别。于是你想回报它们,具体的方式就是踏着每一级楼梯上楼、下楼,以灵长类生物的谦卑而非骄傲的赐予姿态,那是你向它们打招呼的方式,是不存在利用与被利用的朋友之间的问候,还是一种义务,唯一不是的就是践踏。夜深时,你相信它们会彼此交谈,就像你帮他整理书架时他跟你说过的,在不被惊扰的时候,书与书会彼此交谈。

又回到你熟悉的地方,走廊两侧的橙色座椅上人已不多。你常坐的那把椅子也空着,假如空无一人你会蹦跳着过去,再一屁股坐下,跟个小姑娘碰见她两天不见的玩伴般表达在大人看来过于夸张的亲昵。你想经过它,自顾自进屋,却还是没忍住,轻轻坐下,虽然只一小会儿。你多半跟它说了什么,你起身时它也做出了回应,由座椅的凹槽和下方钢制的连接处传来的声响,仿佛得到了某种承诺的满意应答。你推门进入你工作的房间,沿途看着自己微微向外侧倾斜的左脚尖,听着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机器的蜂鸣,走进更衣室。换衣服,并取出衣柜里久已不用的化妆盒,对着柜门上的小镜子画了淡妆。镜子的边角,是你们三人的大头贴合影。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你和你女儿的脸越来越白,似乎正在消融,只有眼睛鼻孔和嘴巴依旧醒目。相纸上,他的面孔却线条分明轮廓清晰,没有任何衰减褪色的迹象,仿佛一个年代久远却经得起品咂的句子,不断生成新的意义。

他发来短信,的确很近。你收拾停当离开,穿过那几位刚刚还在聊天现在因为你经过戛然而止的同事。你用后背都能看到他们在窥视你,用后背都能探知他们和她们看到你面部变化时的惊讶,这大概可以构成一个小小的话题。走出大门时你跟时珍·希波克拉底说了再见,之后又回过头来带着笑意无声地跟他说,“我们这些麻烦的人类啊。”他笑了,笑里有青铜的尴尬。“快乐的精髓。”他说。强调加嘱咐。

天色已黯淡,橱窗、霓虹招牌、街灯与车的尾灯让这城市斑斓起来。透过那家西餐厅的玻璃,你看到那个男人已坐在那里,衣冠楚楚地等你。很快,你们将享用可口的一餐,你还会喝上一大杯红酒,说不定两大杯,你还会吃掉你餐盘里的所有,再把他盘子里几乎没动的东西吃完,一定会是这样的,他的任务是说话而非吃东西,说那些此时应该早就组织停当,在他看来有理有据有充足说服力,足够撬动你的话。而你将不作任何反驳,倾听,点头,微笑,顺应一切,像世上所有温顺乖巧善解人意的女人那样,像世上所有事先听过某个笑话却坚持听完再笑的好人那样。晚餐后你还会邀请他去你家,拿你亡夫的拖鞋让他换上,再把他让到沙发上,给他沏茶,让他继续那个未尽的话题。而你继续保持温顺、乖巧、善解人意,假如可以,在一个恰当的时间,你们还会顺理成章地拥抱、亲吻,直至上床,引导那男人的“恋矢”进入你,如同蜗牛的邂逅。而第二天一早,不管是不是有个男人躺在你身旁,你都会按时起床,方便,梳洗,早餐,穿衣出门,去上班,进门时跟时珍·希波克拉底和栖在他肩上的鸟儿说“你早”,然后坐在那张座椅上,或任何你想坐的地方。

注:标题源自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诗《1980年5月24日》,“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充数”。以及,这个拿来当诗歌标题的日期,是布罗茨基的四十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