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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2-25赵松

山花 2020年2期
关键词:陈国楚国

赵松

沉甸甸的木桶碰到青石井沿,发出空洞的回响,只是没听到最后落入深处幽暗的水里那荡动的一下,也没听到那人低头把满水的桶用力拉上来时鼻子里发出的声音……听得见早就醒了的那匹黑母马在初现的暑气里晃着头打了几下响鼻,湿津津的鼻孔摇晃着,要甩开那些烦人而又残忍的马虻,把滚热的舌头伸入盛满清冽井水的水槽里,搅动起低响的波纹……而在不远处墙外的水洼里,胡蜂们正忙着在马虻的卵里产卵,就像最诱人的参宿星群在夏季是完全隐藏在其它星群的泡影里……神降临莘地之前,慧星出现在楚地上空,带着长长的暗红色尾巴,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停下来,仰望着它神秘地滑向东北天际,看上去仿佛正向大地的尽头坠落……人们惊慌地披散开头发,在那里拼命摇晃着身体,又俯身抓起很多草茎与泥土不断抛撒向空中,祈祷死亡之神追随那预示不祥的慧星降落到更遥远的国度,而不是身后的楚地。他们任由那些草茎泥土落在头发上和身上,还有人咬破了嘴唇,用鲜血涂抹脸颊、眉毛和眼皮,然后用整坛的酒浆浇灌头顶,低声吟唱祭祖的安灵歌……其实,人们明知要等到女巫或男觋的解释才能获悉将要发生什么,可还是着魔似的沉湎于有些夸张的癫狂状态,直到即将黎明时,他們才赶到住宿的村子,用沉重的木桶从深井里打出动荡的星辰,在黑暗中面对令人晕眩的星空沐浴洗涤脏污的身体,似乎只有这样才算是了结了此前所有的不安与骚动,然后纷纷睡下,顶多只能睡两个时辰,等天明时,太阳升起之前,再爬起来,套好车马,继续向北赶路。

你的放荡啊,在那宛丘之上,真是有闲情啊,却没有好名声。

“我的异母兄长公子蛮死了,他们就把这笔账算到了我的头上,说他每个晚上都想着要爬上我的床,恨不能把我整个都吃了,最后却是被我吃了,是一口一口慢慢吃掉的,吃光了他的肉,吸尽了他的血,把他变成了活死人,变成了干枯的皮跟骨头,然后被人抬出去,在路上咽了最后一口游息。他们把他抬到了荒郊野外,像献祭一样把他的遗体搁在那座巨大的木头堆上,只是举行了简单的仪式,就一把火烧了。他们说我为了满足自己的无尽欲望可以跟任何男人睡,而我的美艳,则正是这种邪欲得以尽情挥洒的原因。在我没嫁到陈国之前,我的淫荡名声就已先到那里了。陈国人为此而兴奋,因为他们从上到下都很淫荡,除了我的丈夫,夏御叔,他是陈国为数不多的正派人,一个出身高贵却又呆板沉默的武夫。他们把公子蛮抬出房间时,据说床下爬出了很多沉睡多年的乌龟,它们就跟在那些人的后面,远远地跟着。等那堆木头燃烧起来,过了好半天,他都已经化为灰烬了,它们才终于爬到了那里,然后一只接一只地爬进了还在熊熊燃烧的火堆。有人说公子蛮生前就是靠饮龟血续命的,也有人说并非如此,说他每天午夜都会对着那些寂静的乌龟吐纳呼吸,吸出它们体内的元气,以补充自己。人们之所以没把他葬在先祖墓地,是因为有人认为他的这种死法意味着他的魂魄早已被那邪灵主宰了,只有在荒野里烧了他的遗体,才能避免那邪灵入侵家族,同时确保他那魂魄永远封存在冥界深处。他才十九岁,还只是个大男孩,他不过是死于某种幻觉,而不是什么邪恶的欲望。那些年里,他只是希望由我来帮他清除那些沉积其体内的炽烈之毒,渴望自己能有具干净的空壳,而不是被污浊的血肉所充斥纠缠的皮囊。他每天晚上都让我为他沐浴,让我用麻丝反复擦磨他的身体,直到他那苍白的肌肤逐渐露出血丝,在这个过程中他会低声呻吟,最后我会用能解毒的花草研磨成泥涂抹那些擦破皮的地方,然后再用清水洗净。可他们偏偏就认为,我们是这世上最放荡淫乱的兄妹,说我的身体里藏着邪恶之灵,而我的美色是最好的诱饵,引诱着他一步步陷入深渊……我想告诉他们,在我跟他之间所有的,只不过是一种私密仪式而已,是我帮他走向最后的解脱。可这些,他们又怎么可能会懂呢?甚至就连那些女巫都不会懂的,她们不会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自负地说,我比她们更能胜任那些接通天地人神的事。她们私下里说,我是个天生的收割者。”

敲着鼓,鼓声坎坎,在宛丘的低处。没有冬天,没有夏天,你挥动着苍鹭的羽毛,引动人们歌舞。敲着瓦盆,声音坎坎,在通往宛丘的大道上。没有冬天,没有夏天,你挥动着有苍鹭羽毛的大旗。

只有在车子的摇晃中才能安睡的人,跟那个只要骑上马就可以永远不睡的人,听起来有种毫不相关而又莫名其妙的绝配感。他就像是替身或影子,始终戴着黑漆面具,只有那双黑黢黢的偶尔会转动两下而多数时候只是直勾勾地注视着前方的眼睛,能证明他确实是个活人,而不是夜间用来吓唬鬼魂的高大木偶。其实,还有人更像个木偶,他三更天就起了床,用冷冽的井水为自己净身,再仔细用白麻布紧紧包裹好上半身,随后才套上沉重的甲胄,就算你暗示他此行凶多吉少,很可能会被流矢射中额头而丧命在一棵干枯的大柏树下,也还是不能阻止他走出去……有人举着火把,他跳上战车,火光摇晃着照亮了他那宽阔隆起的额头,他向来觉得自己比石头还要硬实,没有人能伤得了他,而在敌人眼中,他夏御叔确实就像他的绰号,就是一块坚不可摧的“巨石”。他在战场上要是发力奔跑起来,能轻松地撞断敌军战车前马的大腿,还能顺势把战车也撞成碎片。无论是在战车上,还是徒步作战,他都是令人恐惧的,他哪怕只是拿着件兵器,都能轻而易举地砍断敌人的胳膊、大腿或脑袋,然后随手抓起那些残肢断体掷向敌人,它们就会硬得像石头似的直接把敌人砸倒在地,一个个像牲口似的气息奄奄,随后被四处奔来的战车轧得血肉模糊。在人们的传说中,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听力,甚至能听出附近哪辆战车的马匹体力不支即将停下脚步或倒下,还能听得出身边哪个士卒因过度紧张而呼吸艰难……他还有极其敏锐的嗅觉,能闻到几十里外敌军出去的气息。有人说在战场上看到他狂奔,或是在战车上挥舞长戈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是开启死亡之门的巨人,让那些向他涌来的潮水般的敌人进入。而他自己,似乎对最后的结局早有预感。有次深夜里,醉酒后的他忽然醒来,看着照进来的月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那个隆起的额头,露出诡异的笑意,说这就是最好的靶心啊。据说那个射死他的箭手是戴着黑漆面具的,在两百多步之外发出了这一箭,它发出的吹哨声异常的尖锐让人闻之惊心,而他几乎是注视着它朝他疾飞而来的,它正中他的额头上那个隆起的部位,他摇晃了一下,靠在那棵干枯的大树上,停顿了片刻,才慢慢地松了口气,好像终于可以歇息了。他眯起眼睛,凝视着那支响箭射来的方向,就像能看到那个致命的敌人。后来,他的尸体被敌人送还陈国的时候,那棵大树也一并被送来了,他保持着背靠着树干的姿势,那支箭其实是穿透了他的脑袋的,箭孔周围的血早已凝固了,黑黑的,有拇指肚大小。

蔓生的芄兰的嫩枝,孩子们佩带着象牙的解结锥,却没有一个认得我。蔓生的芄兰的嫩叶,孩子们佩带着射箭用的玉玦,却没有一个亲近我。

“我们进入郑国境内,遇到那条大河时,天色已近傍晚。等在那里的女巫们随即主持了祭祀河神的仪式。她们让十二位少年把我抬到河边青石砌成的粗糙祭台上,除掉我的衣裳,在漫长的祭祀前奏过后,这些稚气未消的男孩子们就用新鲜的河泥涂抹我赤裸的身体,只留下眼睛和鼻孔,还有我那过于浓密的深褐头发。涂抹完毕后,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静候一个时辰,在此期间她们要唱祭河神歌。之后,再由那些少年用一桶桶的河水冲洗我身体上已经干裂的泥层,直到我的身体恢复本来的样子。微风吹拂着我皮肤上的那些晶莹的水珠,我能感觉得到它们的颤动与滑落,我的肌肤如凝脂般细腻光滑,尤其是当月光出现时,我觉得我通体都在发着光。我知道她们这样做其实只是为了祛除我体内的邪气与污浊之气,可令她们以及所有在场的人感到不安的是,我的身体在洗涤过后反而会焕发出更为神秘而又诱人的光泽。我的头发是用某种含有古怪香气的水草仔细包裹的,看上去就像是从我脑子里长出来的还在疯长中的墨绿植物。那个戴面具的人,被女巫选为这队人马里男人的代表,他不得不脱去了甲胄以及里面的衣服,但拒绝摘下那個面具。这当然不会影响什么。我命随行的侍女们以同样的方式为他洗涤了身体,当他的身体在紧张中终于经过一阵抽搐才归于平静之后,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已升上了天顶。我允许他匍匐在我的膝下,像个孩子似的亲吻我的脚踝和脚趾,舔食上面的那些沙粒。也正是这个人,在几天前,为我详述了连尹襄老被晋军包围时的英勇表现与惨烈的结果,他身边最后几位亲兵都被砍得七零八落之后,还没等他拖着疲惫之躯摆出最后拼命的架势,他的左胳臂和右腿就已被砍断了,尤其是脑袋被砍掉的时候,脖腔里和血都喷到了那些冲过来要抢他脑袋请功领赏的晋军官兵们身上。没抢到头的那些人就抢肢体,让它四分五裂,以至于最后晋军统帅不得下令凑齐襄老的尸身,把每块都仔细清洗干净,这才放入一只大木箱里,用火漆密封住,然后交由郑国代管。郑国是我的娘家。郑襄公是我兄长,由他代管我丈夫的尸身也算合乎情理。他派人捎信给我,说是襄老的尸身已做过防腐处理,放回木箱后重新密封好,置于干爽风凉之处了。在信的结尾处,他意味深长地写道,死去的身体毕竟要比活人更好处理。透过捎信人的口风,我知道他对于楚庄王会听巫臣的话而没纳我为姬妾颇为释然,这样至少避免了晋人以为他又一次背叛了他们。他不相信楚人,包括巫臣这种最有威望与智慧的人。”

东门的白榆,宛丘的栎树。那个人啊,正在树阴下婆娑起舞。没有人看到他,也没有人还记得他。

楚国大军绵延着离开了陈国。队伍的中央,是数不清的车辆,上面装满了掠夺来的物品,还有几百名年轻的女子、近千名作为奴隶的陈国男丁。临行前,庄王曾下令将陈国设为楚国属县,留楚官管理。刚出使齐国归来的申叔时对庄王说,人家的牛,践踏啃食了咱们的麦地,可以让他们赔,但咱们不能把人家的牛占为己有。进攻陈国,是伐其罪,是替天行道,但灭其国,就有违您的初衷了。庄王就又恢复了陈国。楚军收割了尚未成熟的麦子,并让每个奴隶都抓一捧麦地里的泥土,告诉他们这就是你们的国家,谁要是丢掉它,就会被杀头,即使是宿营休息解手睡觉的时候也不允许松手。楚兵不时地嘲笑他们的样子。等到进入楚国境内时,前后杀了一百三十二个松手丢下泥土的陈国男丁,他们的头被挑在长戈的顶端。阻止楚兵继续羞辱和滥杀行径的,是申公巫臣和连尹襄老,后者对一位过于残暴的楚军下级军官执行了严厉的鞭刑,他警告将士们,就算是在战场上,这样羞辱对手也是可耻的。他命人把那些陈国人的尸首聚拢起来,埋成一座大坟,还立了块木牌,在上面写了有多少陈国人于何年何月何时葬于此,并让随军男觋按楚地习俗做了招魂的仪式。回到都城,庄王命巫臣草拟了赏赐各级将领和最勇敢士兵的文书。最后,说到夏姬,他说可以纳入后宫。巫臣耐心地说,与夏姬有关的男人,都死了,何况,您兴师陈国,是为了讨伐夏徵舒谋逆,行的是正义的事,若纳了夏姬,传出去就不好听了。庄王听罢,也只能沉默了。后来他问巫臣,那你说该如何处置呢?巫臣认为,可以赏赐给表现突出的将领,比如连尹襄老,他最近刚死了夫人。那要是襄老也死了呢?庄王语气有些古怪。巫臣想了想说,那估计就要由他儿子黑要继承了。庄王听罢笑道,还可以这样?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难道这就是天命么?巫臣严肃地回应道,这是大王之幸,是天佑楚国。那,他们到底迷恋她什么呢,庄王若有所思地问道。就连我那古板之极的弟弟子反,也几次跟我流露过想要夏姬的意思呢?巫臣停顿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寝宫门外的满地月光,淡淡地说了句:天知道吧。

就在晴好的日子,南方的人们不再忙于搓麻成绳,而是一起到闹市里,婆娑而舞。

“其实,我并不知道徵舒被楚兵行车裂之刑的具体时刻。府第昨天一早就被楚兵包围了,只允许管家一个人出去,到现场看行刑,但不准收尸。当时已近午时三刻,太阳晒得庭院里的青石地面热得发烫,一个侍女正提来井水准备洒在地上降降这酷暑之气,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摔倒了,那个结实的木桶‘咕咚一声倾倒在地上,里面的水闪着白光涌向了四周,这时,我忽然看见徵舒的身影从水里浮现了,他默默地看了看脚下的水,神情落寞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无声无息地去了东侧院里,进了自己的寝室。我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隐身进入那幢幽暗的房子,我发现刚从现场赶回来的管家表情惊恐地注视着我,浑身颤抖着面目都有些扭曲了,只是说不出话来。我知道他并没有看到我看到的这一切。他亲眼目睹了主人的身体被五辆战车牵引的绳索慢慢地撕裂,那些习惯了战场的马匹被那声沉闷的低响、瞬间的松弛和浓烈的血腥味儿弄得异常紧张,不停地嘶鸣,有的还试图跳起来挣脱羁绊掀翻车子。他们严禁任何人来收尸是为了要暴尸三日。夜里,野狗会出来撕咬他那碎裂的遗体,等到了白天,还会有乌鸦成群而来,去啄食那些遗骨。我知道,他的灵魂在脱离了肉身之后,注视着那些模糊的血肉时一定是觉得污秽不堪和难以理解,但以他的脾气并不会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对我说过,他有朝一日定会剔除陈国肌体上的这些腐烂之肉,这些淫邪的寄生虫,孔宁、仪行父,还有陈灵公,因此他才会任由他们出入府中而从不会加以阻止,还放任人们传言这几个人跟我的丑闻。他对我的恭敬倒是从未改变过。他认为女人不过是男人的影子,她们的问题源自男人,而她们不过是个天生的容器,无法决定盛装什么,只能受着。他知道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他在想些什么了,而我也从没想过要跟他解释些什么,也根本就无法解释什么。男人对于我来说是一样的,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身份,可在我这里,没有一个不是令人怜悯的小动物。我明知他这样做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却没法告诉他,即使告诉了他,也改变不了什么,因为他是不会相信的,而他,是弦上的箭,只是在等那个射出的时刻。在他的寝室里,我找到了桌面上的那个青铜香炉,这是他行及冠之礼时我送他的礼物。我找了块白麻布仔细包裹了它,是的,他的魂魄现在就睡在那里,从现在开始,不管我到哪里,都要随身带着它。”

晴好的日子,过去了。为什么要经常同去游玩?你就像锦葵花,又赠新鲜的花椒于我手中。

在离开楚国都城之前的最后一天夜里,楚人举行了盛大的祭祀雨神与风神的仪式。巫臣命人把夏姬带到了现场。她穿着最朴素的白麻衣裙,缓步从容地登上了木头搭建的高大祭台,用郑国方言平静地唱诵了雨神与风神在之前向女巫们暗示的内容,令所有在场的女巫都感到震惊并拜服在她的周围。接着,她又用刚学来的楚地方言为死去的连尹襄老唱诵了招魂歌,那种节制平和的深情,使得在场的所有民众无不泪流满面。襄老的儿子黑要甚至还对她行了大礼,随后又割破手腕接了一碗热血,交由女巫端到夏姬的前面,泼洒在她的衣裙上。人们知道她明日就将启程,去郑国接回襄老的遗骨,让他魂归故里,都非常的感动,就在祭台下用桂树花枝、干枯的香草和荆棘为她铺出一条路来。她从祭台上下来之后,就赤足走在上面。在她身后,女巫们把火油泼洒在这条芳香的染了她的鲜血的路径上,然后再用火把点燃。等她终于上了备好的车子时,身后留下的是一条火路,桂枝、荆棘与香草燃烧得噼啪作响,奇异香气弥漫在夜空里,楚人们拜伏在地,默默注视着她的车辆缓缓远去。此后,楚人在谈及夏姬时,再没有过“淫荡女人”之类的说法,而是认为,她是有接通神灵的天赋且能看到人的灵魂的奇异之人。在楚国都城的最后那个夜晚,黑要始终陪伴左右。据说她亲自给黑要沐浴净身,并称他是“我的孩子”,而向来性情暴躁的黑要,就像个孩子似的,忽然哭泣了起来,还把头埋在了她的怀里。黎明前,她让他看一个檀木小盒子,说这是留给他的地方,她会把它带在身边。

衡门的下面,可以从容地栖息。泌邱的泉水,是如此的丰盛,可以让人忘了饥渴,不忍睡去。

“男人无一不是幼稚、贪婪而又令人怜悯的孩子,我曾希望他们能明白通过我可以抵达神灵的境界,可他们却以为我会跟他们一样沉湎于动物般的欲望里,即使我告诉他们,这样的沉湎是会让他们成为祭物的,他们也还是会毫不在意。面对女人,尤其是我这样的女人时,他们都是聋子。在他们眼里,徵舒跟他父亲一样,不过是个头脑简单甚至有些愚蠢的武夫。他们会偷我的衣物出去炫耀,仿佛拥有了陈国最美女人就是至高荣耀,而丝毫不在意这样给我带来的恶名。他们还到处吹嘘我会某种秘技,能透过他们的身体,让他们灵魂出窍,神游仙境,最后获得无尽的狂喜。他们还说我是不老的,从十几年前嫁到陈国之后,就再没有老过,从容颜到身体,都像少女一样,而我的皮肤之细腻柔滑简直就是个无解之谜。他们说我可以随时跟神灵发生感应,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跟神灵直接对话,因此我能够预见未来的事。是的,我的预感常常是灵验的,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改变什么。当巫臣精心安排好一切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惊诧,如此周密的计划,也只有他才能做得到,近乎完美。可是,我不免要问他,你难道就不担心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到头来只是无用功么?会有很多人因此而丧命,包括你的亲人,甚至还有后人,这样的结果,你也愿意接受么?他笑道,我们跟他们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可以缓慢而又自在地走向自己想要的那个终点,而不是急不可待的,渴望占有什么的,我是为了守护你而来的……你可能都不相信,我其实是个不信神灵的人,当然我并不是说你与神灵的那种沟通是虚假的,我还是会认为你有你的道理的,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某种真切而又动人的光,看到了你的无染而又敞开的状态,没有人能污染你的身体,更不用说你的灵魂,而且他们也不可能真正看到你的那种不可描述的神秘……我从你的美貌中发现的不是欲望,也不是淫荡,而是某种能让我忽略死亡的东西,能让我坦然地把死亡放在身旁而不会惊恐的东西……说实话,我并没有多少欲望,甚至可以说,我的欲望正在消失。面对你,我不想掩饰什么,我有个坚硬的躯壳,你会让我坦然地接受它,但我不会赞美你……是啊,我们会导致很多的毁灭,但也会由此看到很多本质的东西,我可能会释放出别人无法想象的能量,也会由此归于别人无法理解的寂静。我承认,巫臣确实有种天赋,可能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而我知道,他就像一颗慧星出现在我的夜空里,或许从日常的角度来说,他是不吉的象征,可我的命运,或许就是要看到所有这一切最终生成然后再消失的过程。我对他,是有欲望的,但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种肉体中的,而是我所不知道的某种欲望。他掌握了原本属于我的时辰。我们在一起,或许就是为了要像云朵那样飘浮在这世上的,大地上不会留下我们的痕迹,甚至,我们会慢慢地变成隐身人,没有人能看到我们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以及将会如何慢慢地消失。他把他的周密计划和盘托出之后,我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他不声不响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告诉他,我要休息了。”

难道谁要吃鱼,必须是黄河的鳊鱼?难道谁要吃鱼,必须是黄河的鲤鱼?谁知道波浪在何时涌起,又在何时落下?那要吃鱼的人啊,又在哪里?

楚庄王最后一次看到夏姬,就是在她进宫觐见他,请求允许她去郑国寻回连尹襄老的遗骨的那个上午。庄王让所有的侍者都退下。他表示,你的请求我当然会准许,这没有任何问题。对你,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请你陪我聊过这个白天,等到天黑前再离开。她知道这是没得选择的。他问她小时候的事情还能记得起多少,随便讲讲都可以的。她完全知道他想听些什么。于就是说,她七岁的时候,异母兄弟公子蛮就喜欢跟她待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玩儿,还会一起洗澡,她还特地为此发明了一种仪式,而这个仪式一直延续到他们十六七岁的时候。然后公子蛮死了,庄王淡淡地道。人们说是你害得他精尽人亡的。她说人们可以有任何说法,她也从不会因此而去解释什么。他们会诅咒你么?他又问道。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没有回答。他接着说了下去,在我们这里,有些地方的人,是喜欢诅咒别人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小的时候,随父王巡视南方时,就遇到过这样的事。那个地方,有人因被诅咒而死,其家人请求父王主持公道,惩治诅咒者。后来,我跟着抓捕的人终于在深山老林里找到了那个诅咒者时,这人已经骨瘦如柴了,正在山洞里熬着什么草药。他请求我们,容他熬好了草药再把他带走。在等他熬药的工夫,我听他在用当地土话自言自语,有随从悄悄地在我耳边解释了他在念叨些什么,原来是描述诅咒的方式,以及各种咒语该如何使用。我出于好奇心,记下了其中的几条咒语,是用来针对女子的。因为我当时极不喜欢我的一位异母姐姐,她总是想尽办法捉弄我、羞辱我。然后在回来的路上,我就认真地诅咒了她。等我们返回国都的时候,才听说她在某天晚上落水而死,被发现时,整个人已肿胀得不成样子,发出难闻的臭味儿。她其实是個特别美丽的姑娘,可据说最后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妖怪的遗体,把人们都吓坏了。那个诅咒者呢,当天晚上就被父王判处并执行了火刑。我在城外目睹了他被烈火烧死的整个过程,直到现在,还能记得他的那张脸在火焰烧灼中扭曲直至熔解的样子。为了防止他在死前诅咒什么,他的舌头被割掉了,嘴巴被钉上了木楔。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到了我的那个姐姐。你比她还要美艳动人,本来我是想好了,要让你进宫,留在我身边,但被巫臣阻止了。不过这似乎也是注定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听说你能预言,我想请你预言一下,我的命运会是怎么样的?比如,什么时候会死,以什么方式死?夏姬出了会儿神,然后平静地说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您注定是位伟大的君王,但您的命是短促的,会在一次长眠中死去,没有任何痛苦……具体是哪一年,我也不知道,请您宽恕我的鲁莽言辞,也许五年,也许再长一些。庄王默默地听着,没有任何表示。过了很久,他才忽然想到了似的说,哦,我有个礼物给你呢。他把一块白绢递给了她,她拜谢后接了,然后展开去看。白绢上画了一行奇怪的符号。庄王说,这就是当年我记下的那个咒语,现在,我把它给你了。您,诅咒我么?她平静地问道。他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她的脸,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道别方式么?她微然一笑,那好吧,我只有收入您的美意了,我会好好收着它的。最后,在她起身拜谢告辞之际,他告诉她,其实,他并不希望,它真的会有效。

东门外的池塘,可以浸沤新麻。那美丽的女子,可以相对而歌,还是可以相对无语?

“我知道,我的那位兄长,向来胆小的郑襄公,一直在犹豫是不是要来一次小小的意外,比如让我落水而死,或是马受惊掀翻了车子让我坠地而亡,甚至是不小心吃了有毒的鱼,或是什么有毒的野菌,或是在沐浴时忽然中风之类的,这样的话,他就不用为到底要得罪晋国和楚国哪一方而焦虑得要命了。而他的这种念头,早在我还没回到郑国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母亲派人捎信给我,要不,你就落一次水好了,我会安排好后面的事的。我只好写信告诉她,我知道他在琢磨什么,您就不要操这个心了,有人已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很多时候,人们,包括我的母亲,那些同父同母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都不大相信我能真的预见什么未来之事,他们私下里认为,我的预言能力,说到底只不过是欲望膨胀导致的精神异常的症状而已。以至于向来自认为最了解我的母亲,也会觉得,过多的欲望以及对它的纵容,会让我命运悲惨,乃至会伤及族人。因此她其实很希望我永远不要回到郑国,这样对我、对别人,都好。面对这一切,我能说点什么呢?我能希望她像我一样看到慧星其实是有两条尾巴,而不是大家都看到的只有那么一条么?不能。正如我不能向她解释我的命运轨迹同样也会受到另外一种人们看不到的力量的驱动,从而划出没人会发现的动线。我知道慧星的不祥出现会意味着一些死亡和灾难的降临,它的力量扰乱了这个世界某些地方的原有秩序,但我也知道,它的力量还会制造出新的空隙,能容得下我这样的人穿过,它指引着某个隐秘的方向,那里充满了黑暗,却足以让我安然脱身于在人们看来显而易见的困境。襄老在临出征前的那个晚上,喘息着趴伏在我的身边,那只粗大的左手无力而又安静地放在我的胸上,他说他刚才看到了死亡的黑纱在他脑子里过滤了一遍,我老了这是我忽然感觉到的,他说,我想就这样死在你的身旁好了,由你来帮我闭上这双不想闭上的眼睛,作为你对我的最后一次怜悯的爱抚,你让我想起我小时候母亲的怀抱……我妻子死后我都没有觉得自己老了,可是那天当庄王派人把你送来的时候,我靠近你,仔细看了你的眼睛的刹那,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不是衰老的老,是某种能量即将从我的身体里离去的那种老。其实,我给他带来的欢娱是温柔而平和的,我让他知道我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位跟我亲近的人作出三六九等的区分,我也能理解任何人的欲望以及与之相关联的隐秘自卑,我不是引火之物,我是温暖的水,能让他们恢复身心的宁静,而不是真的让他们纵欲疯狂。他在天明前起身,换上甲胄之前,他拜伏在我的身前,默默地亲吻了我的足、腿、下体、手、胸和额头、头发。我抚摸他的花白头发,却并没有说什么,尽管我很想告诉他,就此别过了,襄老。”

墓门外有梅树,上面落着猫头鹰。还有枣树,被人用斧子砍了。怎样才能想起我呢?

人们每天看到夏徵舒的车马行过街道时,都会忍不住怜悯地注视着他。这个年轻人,夏御叔之子,公子少西之孙,陈宣公之曾孙,虽然家世显赫和战功不凡,但还不足以担当陈国司马一职。是陈灵公为了安抚他,把他推到这个统领陈国兵马的重位上。贵族们则喜欢说陈灵公骑了夏家的母马,所以让夏徵舒掌管陈国所有的马。陈灵公还赏赐他一些漂亮的女子,希望他能好好享用。而他呢,却把她们都交给母亲夏姬当侍女。平日里,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泡在城外的军营里,费尽心思訓练那些士兵们,让他们熟悉各种战阵,提升实战技能。他无法忍受陈军战力之弱,尤其是士气的低落,他希望有一天,至少能让他们有能力承受楚、晋这样的大国主力军队的一次全面打击,而不至于瞬间崩溃,而在面对诸如郑国之类的中小国家时,则能立于不败之地。他手下的将领士兵们都不敢表露出任何消极的情绪,因为在他们眼中,他是令人怜悯的,也是天真的,他们私下里说他是在教陈军学会鸡蛋撞碎石头的绝技。当然没人会把这些说法传到他耳朵里。至于那些关于陈灵公、孔宁、仪行父跟夏姬的混乱关系的传闻,他也从不加以禁止,以至于到了陈国上下乃至于列国贵族都无人不知的地步。各国使臣到陈国出使时,都要特地拜会夏姬,就是想见识一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引出这么复杂混乱的关系。然后还会在跟孔宁、仪行父宴饮时,趁着酒劲,有意引他们讲出自己跟夏姬的种种体验,而这二位又偏偏就会在酒后口无遮拦、极力炫耀自己与夏姬的秘事。那些使臣回了国之后,就会根据这些听闻以及各自的想象,添油加醋地加以演绎,把夏姬描绘成美艳如仙青春不老尤其是擅长各种能令男人神魂颠倒的奇技淫巧的女人。当然,还会顺便把夏徵舒操练陈军的可笑行径一并当成笑谈。只有申公巫臣不这么看,他曾亲眼看过夏徵舒操练陈军的现场。他认为,假如给夏徵舒千乘之军,他将横扫列国。他甚至还预言,夏徵舒将弑陈灵公,并取而代之。据说庄王听到这里,就意味深长地笑道,要是真的会像你说的这样,到时我可以把他的家产赏赐给你。那夏徵舒呢?巫臣问道。主公准备如何处置他?楚庄王看了看他,犯上作乱者,你说该当如何诛之?巫臣沉吟片刻,这个年轻人,有些可惜了。庄王笑道,既然你这样说,那到时就取其家产奴仆,留其家人好了,夏姬除外。

月亮出来了,多么的明亮。美人的脸,多么的明美。嘘,那么美的身材,让我有无尽的烦恼。

“陈灵公的身体已经很衰弱了,可他还是想每天都跑到我这里来,跟我腻在一起,哪怕只是喝喝酒,看看歌舞也是好的。孔宁跟仪行父常会被他召来陪酒,只要他们三个在一起,就一定会把他喝得烂醉。这两个宠臣喝多了的时候就像两个疯子,会脱光了衣服,在厅堂里互相泼洒酒浆,彼此嘲笑对骂,还会跟那些侍女们追逐打闹。我会让人把气喘吁吁的他们带入后室,为他们洗浴身体,然后,再安排好车马,把他们送回各自府里。灵公醒来后,会完全想不起来此前发生过什么。他只会发现自己已换上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地注视着不远处的一盏油灯,过了良久,才叹口气,低声说,我该回去了。然后就昏昏沉沉地被人扶了起来,扶到车上,一路睡回宫里。我对孔宁跟仪行父,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这让他们感激万分。他们发誓永远都是我的仆人,只要我愿意,他们可以做任何我希望他们去做的事。我能有什么意愿给他们呢?我只不过是希望他们不要再干那些有可能会触犯徵舒的底线的蠢事而已。孔宁却毫不掩饰地对我说,你儿子已经得到了太多的权力了,只是因为他是你儿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他得明白这个,否则的话,咱们陈国再小,也还轮不到他上场呢。仪行父则说,他喜欢在那儿练兵,我也都是支持的,要什么给什么,不就是玩儿么?可你还是要提醒他一下的,别老想着真能派上什么用场,咱们就老老实实在陈国这一亩三分地儿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存什么妄想,不然的话,那几百辆战车根本经不起他小爷折腾一次,弄不好还得搭上我们这一帮人等的家底跟性命……他整天跟那些大兵混在一起有什么意思?陈国的好姑娘多的是,他想要谁就有谁,还有人能拦着他么?说到底,咱们都是一家人,我们都是陪主公玩儿,但不能琢磨歪了,那就是大逆不道了,掉脑袋不说,还要灭族的。他们走后,我就派管家去军营,捎信给徵舒,让他回来见我。管家没见到徵舒,说他正忙于都城守备兵马的换防,明天才能回府。这个消息让我有些不安。我能做的,或许就是给灵公捎个口信,告诉他,明天起,我要闭门斋戒七日,然后准备下个月祭奠先夫的事。”

为什么要去株林啊,是为了追随夏徵舒么?不是去株林,是追随夏徵舒啊。驾着我的车马,到株林去休息,还要到那里吃早餐。

巫臣俯身摘了枝饱满的麦穗闻了很长时间。他率领的车马队伍行进在去齐国的途中,近百辆车子里装满了物品,家人随从及护送的士兵过千人。在离开最后一个驿站的那天晌午,行进在漫无边际的麦田之间的大道上,没过多久,就遇到了申叔时、申叔跪父子。巫臣对老友申叔时说了此行去齐国的目的,是受共王之命,行礼聘交好之事。申叔时更关心的,是庄王刚去世,共王年纪还小,子重跟子反掌握着兵权,没人管得了他们,弄不好,楚国恐怕就会有一场大乱子,到时候也不知道谁有能力来收这个场。对于这些,巫臣自然是清楚的。子重跟子反都是骄横惯了的,做什么都是无所顾忌的,杀心尤其重,不过他们兄弟对您倒是向来敬重,也只有希望他们能听得进您的良言了,保楚国的安稳。申叔时沉默良久,我也老了,差不多也准备退休回申地养老了。巫臣看了看申叔跪,微笑道,阿跪正是好年华啊。申叔跪施礼,您是前辈,还请多加指点晚辈的,我刚才看到您时,就很钦佩您的那种统领三军重任的威仪,恐怕再给我二十年也未必就学得来的……但我在您的眉宇间,还发现了一丝喜色,就想起《诗经》里的《桑中》,我就对父亲说,巫臣叔叔看上去怎么有点像偷偷带着别人的妻子跑掉的感觉啊?话音未落,申叔时已喝止了他。巫臣并没生气,这个问题,我恐怕没法跟你解释了。又转向申叔时,施礼说道,您要多多保重,楚国之忧,怕是要拜您之德力担当了。申叔时重新打量了一下巫臣,拱手道别之前说道,你我都是局中人,能看破么?巫臣望着申叔时父子的背影,忽然有些黯然,就问身边的那个贴身近侍道,你知道什么是悲喜交集么?那人垂首道,您是指,一切尽在掌握,却又是此去无归么?巫臣想了想,看着远方,我是说,我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却掌握不了他们的,我闻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你看,一路上的田地里,新谷已经成熟了,大火星那么的明亮,我想在今晚祭祀一下列祖列宗,还有火神祝融。

那湖边的堤岸,有香蒲与荷花。有一个美丽的人,拿她怎么办?睡吧,什么都不想,哭吧,泪流如雨。

“我预见到了巫臣离开楚国后他的同族人的厄运,但我们又无法改变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能给巫臣什么,他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奔向我,带走我,而他待我又是如此的庄重坦诚,他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坦然面对我却不会神魂颠倒的男人,就好像一切天意如此,理应如此,他和我只是把天意落到实处而已。我跟他说过,在我眼里,他跟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安慰过他们,但我知道你并不需要谁来安慰,若一定要说区别,当然也有,就是你虽正值盛年,可内心里却藏着一位人生通透的老人,而他们,则更像是一些孩子。他告诉我,我知道你的所有事,可我看不出这一切对你有什么真正的影响……我也不认为他们只是迷恋你的肉身之美,当然,他们永远也不会清楚究竟是你的什么东西那么强烈地吸引着他们,使他们除了焕发暂时拥有你的欲望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念头了,这是他们的可怜之处。我呢,我甚至对你都没有欲望,但我知道我们会获得某种别的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呢?我也还不清楚,也许是能让我们从通常的命运浊流里跳脱出来的什么力量吧。他在进入郑国境内之后,就让那些士兵返回楚国,并带了封信给子重和子反,告诉他们,他的去国,只是为了夏姬,除了自己的家产之外,未带楚国的任何东西。他们可以定他任何罪名,但为了楚国的安定着想,不要殃他的同族之人。他告诉我,只有齐国和晋国,这两个大国是我们可以安身的。但齐国最近打了敗仗,内部有些混乱,我们就去晋国好了,那里有几位重臣是我的朋友,景公也早就表达过对我的欣赏。就在我们准备启程去晋国的时候,母亲派人送信给我,说襄公终于松了口气,只要我们去了晋国,楚国人就不会把责任归到他头上了,到时候他确信楚国跟晋国必有一战,但这跟郑国就没什么关系了。他还特地派了队人马远远地一路尾随我们的车队,对外称之为驱逐邪恶的夏姬和叛逃的巫臣。真是费尽心思了。可是他忘了,楚国跟晋国要是开战,地点必定会是郑国。如巫臣所料,晋国人为我们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当晚还有高官显贵尽数出席的奢华宴会。晋景公宣布,封巫臣为大夫,封地是邢地。午夜,回到馆驿时,我听到夜空里传来奇怪的很多乌鸦的叫声,却没有看到它们在哪里。没过几天,我们就得到了消息,尽管楚共王拒绝了子反跟子重提出的向晋国讨要巫臣的建议,却没能阻止他们对巫臣的同族下手。他们杀了巫臣同族的子阎、子荡以及清尹弗忌,就连黑要也没放过,还私分了所有的财产,把所有族人变成了奴仆,尤其是那些有身份的人物的妻女,都被赏赐给子重、子反的部将,敢有不从的就地处决。巫臣连夜给子重和子反写了信:你们带着贪婪欺骗君王,还滥杀无辜。我要让你们疲于奔命,直到死。”

低湿之地有很多羊桃,它的枝叶多姿,细嫩而又肥美,喜欢你,而你却一无所知。

在风中滚动如浪的将熟的麦田里,一阵阵地飞出很多麻雀,后来还有大群的白嘴乌鸦漫上天空,它们在乌云累积的天空中盘旋着,俯瞰着下面行进的陈国军队。楚军的战鼓声几乎是不间断地从远处传来,震得土地都在随之颤抖。资历最老的车右低声禀告夏徵舒,根据他的判断,此次楚军至少有九百乘战车,分成了左、中、右三个军团,其中战斗力最强悍的部队,被放在了中军,从鼓声的强度来看,很可能楚庄王就在中军亲自统帅部队。再过一道坡,估计就能看到他们的旗帜了。最先看清楚的,是楚庄王的红底儿黑凤凰图案的王旗。旌旗招展、严阵以待的楚军是逐渐从地平线下浮现的,最初是模糊的火红与黑暗的影子,随后是密密麻麻的大红飘带,各种各样的黑色花纹,红黑相间杂的丝绦……这时候,楚军的战鼓突然掀起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声浪,直向陈国军阵撞击而来。夏徵舒下令陈军保持阵形严整。在这震耳欲聋的声浪里,他听到了鼓点的节奏放缓了那么一会儿,就像雷声滚滚的时候忽然有了个莫名的停顿。短暂的寂静之后,到来的就将是暴风骤雨。鼓点的花样也有了变化,越来越快速密集起来。这是在告知左右两军,车右说道。由他们先行攻击我们的两侧翼,待我军防线出现松动之时,再由中军作最后一击。夏徵舒指挥陈军布出了一个锐角三角形:由两百乘战车在步兵弓箭方阵前方构成有力的尖端,而左右各一万步兵侧构成两翼斜刃,最后,用五千步兵在阵形底部构建出反弧形。等陈军布完这个殊死一搏的阵形后,正在观望的楚庄王认为,这阵形,虽说看上去有些怪异,但还是颇有些气势的,这差不多就是陈国的全部家当了……咱们要尊重他们。于是令旗挥动,楚军左右两翼军团同时发起了进攻。不断升腾而起的土色烟尘卷集了战车后面的步兵方阵和弓箭方阵,随后无数羽箭就像骤雨般从这滚滚烟尘里呼啸而出扑向正在前进中的陈国锐角形军阵,而陈军射出的箭雨虽然也很密集但看上去更像是被楚军的大雨转瞬间就吞噬了。准确地说,陈军成功抵挡住了楚军战车前两波的攻击,但在紧随而来的楚军步兵方阵潮水般的轮番冲击波下突然间就崩溃了,那情形看起来就像是暴涨的洪水冲垮了堤坝,转眼间就淹没了一切。夏徵舒的战车已然颠覆,四匹健壮的马都死了,它们临死前的挣扎弄得周围到处都是血污的肠子。极力保护他的那一千多近卫军拼尽了全力,又抵抗了半个多时辰,结果也都被楚军分割消灭了。被俘时,主将夏徵舒浑身上下已有十几处受伤,完全无法行动了。后来,楚军剥去了他的甲胄和衬衣,浑身是血的身体几乎是半裸着被绑在了一辆楚军的战车上。他最先看到的,就是巫臣。可是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默默地看着巫臣的幽暗眼神越来越模糊,只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类似于喝斥的声音,在意识消失之前,听起来甚至有点像是鹰跟乌鸦的叫声混合出来的声音,仿佛马上就要从里向外地穿透他的脑袋了。

朝生暮死的蜉蝣的羽翼,就像鲜明楚楚的衣裳。心里的忧伤啊,让我归依何处?麻衣如雪啊,让我在哪里栖息?

“曾有传言说,当初暗箭射死襄老的,其实并不是敌人,而是向来与他关系颇为密切的巫臣。传言总是有起点和目的的。比如子反和子重就毫不掩饰对此传言的确信,还让人四处宣扬,不但楚国尽人皆知,还要让消息传遍列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他们说。聪明如巫臣,也不可能躲过所有人的眼睛。有些人审慎地认为,当时战场上的情况其实非常复杂,襄老与巫臣相距至少百余步,在行进冲杀状态下,周围还有很多部下和敌军,就算巫臣射术精湛,要想在如此混乱之下一箭射杀襄老,而且射中的是脖颈,那枝箭还穿断了襄老的颈椎,难度之大是可以想象的。这种说法也有其道理。只是我有些奇怪,那位护送我到郑国的巫臣部下,在给我讲述襄老阵亡的事时,为什么省略了中箭这个关键细节呢?他还说,巫臣当时曾试图解救襄老,但赶到时已经晚了,只救出了受伤的黑要。最有发言权的,当然就是黑要了,襄老阵亡时,他就在不远处,亲眼目睹了父亲如何中箭翻落战车,又是如何被敌兵乱刃分身的。那场战役之后,他从没跟我吐露过半点当时的情况。没能抢回父亲的遗体,对于他来说,是终生不能释怀的耻辱。他甚至发誓,要是不能寻回父亲襄老的遗骨,他将在祖庙自尽谢罪。也正因如此,当我告诉他,我要为他完成这件事时,这个一向沉闷的汉子竟忽然哽咽起来并泣不成声,随后还给我行了跪拜大礼。我抚摩着他那有些凌乱的头发,却不知该对他说点什么。只要我跟巫臣的事败露,无论如何他都不大可能见到襄老的遗骨了,我们也不可能再见面,因为那时,他很可能已经死了。后来,据说子反、子重的部下是在深夜里冲入他的府内的,把还在沉睡中的他砍成了泥,脑袋是留了下来,但最后又被毁了容。等到了次日上午,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被挑在府门外旗杆上时,根本都看不出是谁的。襄老这一族,就这样被从楚国抹掉了。那座当年建造时用了很多巨大石块和整根原木的宏大宅第,也在被洗掠一空之后,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巫臣听到这个消息,就派人到楚国去,从襄老家的废墟里挑了块烧得焦黑的大石头,悄悄运回邢地,就放置在我们府中的正堂前。巫臣咬破食指,用血在石头上写下了襄老和黑要的名字。直到此时,我仍然没有问他任何与襄老父子有关的事。就像一场神秘祭祀仪式的唯一观众,我听明白了所有的咒语,却又不知该对谁说些什么。巫臣像神似的,不动声色地把所有这一切呈现给我,每个步骤、每个细节都尽在他的掌握,却又不会让你有丝毫的不安。”

鹈鹕落于水上鱼梁,没有沾湿它们的嘴头。越过黑暗的南山早晨的云啊,柔婉而又可爱。可是,没有什么是长久的。

遍布峡谷深处的那些史前野兽的遗骨,无论是体量还是数量,都有些让人触目惊心。为了让这些从未见过的野兽们魂灵安息,邢地人特地请传说中通灵的夏姬主持一场盛大的祭祀招魂仪式。她接受了。根据她的安排,邢地的数以千计的青年男女到附近的森林里采集了大量的黑色或红色的浆果,还有各种鲜艳芳香的野花,然后就按照二十四宿的分布方位,每四十九人为一群,男二十四,女二十五,分布在峡谷两侧的山上。从她独自一人赤足走进峡谷时起,青年男女们就开始揉碎浆果和花朵,揉成多汁的粘稠液态,从额头开始一直向下涂抹。在遇到第一件野兽遗骨时,她跪下去,仔细从头到尾地抚摸了它,这时候,山上的人们就开始纷纷发出尖锐的长啸声,于是一千多人的啸声汇集成的洪流就在峡谷里奔腾起来,仿佛是在用这声音之流与夏姬的双手一起去抚摸洗涤那些史前野兽的每一块遗骨。差不多与此同时,巫臣的车队已曲折穿过了中原列国,然后向南艰难行进,终于转入了吴国境内。看到沼泽地带的雾气,以及那些他们从没见过的鸟类时,巫臣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夏姬的样子,她神情凝重而又肃然,身体略微有些摇晃,嘴里仿佛在轻声念诵什么,而她的双脚,则已被地上那些尖利的碎石头划破,斑斑的血迹不断地留在了她的身后,看上去就像黑红的细碎花朵被碾碎在石头上面。在绕过沼泽地带之后,他们的车队又进入了茂密的森林。行进间,巫臣忽然发出一声长啸,惊得很多鸟雀都从高大茂密的树冠里冲了出去,还抖落了无数原本留在肥大树叶上的尚未蒸发的露珠,就像雨点一样落在了他们的身上,打湿了他们的头发、衣物和车子。巫臣并不知道夏姬正在邢地做什么。他要做的就是赶到吴国的都城,花上一年的时间帮助他们学会制造战车以及训练各种战车的阵法,尤其是破解楚国战阵的最有效的打法。这正是子反和子重他们最担心的事。等他们意识到问题的关键时,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他们将在吴军的攻击下进退失据、疲于奔命,直到溃不成军,成为葬送楚国的罪人。他要把自己内心里的所有憎恨与鄙视在不知不觉中通过训练统统注入到吴军每个将士的心里,他要让子反、子重在面对凶悍的吴军时从阵法到将士神情里感受到他巫臣的气息,他要在他们一败涂地时写信给他们,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巫臣谋划的,你们要付出的代價不是几次失败,而是所有的失败,我要把你们的心一点点地揉碎,这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们得耐心等待,我也会很耐心的。他要让他们在越来越深的怨恨与恐惧中一步步面对彻底失败的命运。等他们都死了,他会亲自主持最盛大的仪式,为他们,以及因他们而死去的所有人招魂。

冷森森的流泉,浸润着丛生的粱苗。唉,我醒了,长叹一声。它们长得茂盛起来了,在阴雨的浇灌下,唉,我醒了。

“我从没有想过,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在邢地,我的生活近乎是静止的,或者说,是凝固的。通过那次峡谷里为那些远古动物遗骨举行的安魂仪式,邢地人已把我视为地位远高于女巫的半人半神般的存在。甚至有人要求由我来掌管邢地所有的祭祀活动,无论是天神、河神,还是土地神、风神的,包括祭祀祖先的。可对于我来说,这样的身份是不可能接受的。我过的是深居简出的生活。巫臣在吴国忙碌了一年之后,终于回来了。但随即又把大多数时间放在了晋景公那里,因为他要帮晋国重新成为霸主。他每十天会给我写一封长信,讲述他在做的事,以及他的所思所想。每个月来,他会回到邢地,跟我在一起安静地过上三天朴素之极的日子。我会给他看我在后花园里种植的各种奇花异草,它们都是我从邢地的山林里找到的,我还在那个水塘里放养了好多种值得观赏的鱼。夜里我们会在一起沐浴,然后赤裸着身子躺在一起。他喜欢让我以那种极为安静的方式爱抚他的身体,但也仅此而已,我们都能感受到彼此在想什么,我们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地待在一起,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再需要给予,他在我的手里就像清静的溪流,而我在他手里也是同样如此,面对彼此,我不过是个普通的女人,而他是个普通的男人,神奇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我们的这种共生而又无所求的宁静状态。跟他生活在一起,我不再需要去怜悯安抚任何男人了。邢地的人们把我奉为有能力接通天地神灵的圣女,以至于后来每个村子的宗祠里都有我的画像,即使我从未出现过,在他们看来我同样也参加并主持了每次祭祀活动,因为我是无处不在的,也是永远不老的。有天晚上,我对巫臣说出了我的心事,我现在终于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人了,你没有觉察么?他微笑,说他知道的。我说我已经没有任何欲求了。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无论何时,你的能量都是不增不减的。一个普通的女人,我继续说道。我四十岁了,可还是能生儿育女的。他听了这话,出神地想了想,什么都没有说。我默默地拥抱他,轻轻地抚摸他的身体,他惬意地闭上了眼睛,脸上闪动着淡淡的笑意。我轻轻地爱抚他的身体,它就像柔软的虫子,蜷缩在我的手心里,沉沉地睡着,以至于我会觉得,它会在某一时刻吐出很多银色的丝来,将自己细密地包裹起来,变成茧,然后在某天的清晨又破茧而出,羽化成蛾,慢慢地飞出去,不时因为身体的臃肿以及飞得确实笨拙而抖落一些滑腻的粉末。那个时候,或许那时我才会真正意识到,我确实老了,可以安稳地睡上很久了。”

七月里,黄昏时大火星向西移转,九月里,要穿上棉衣了。十一月,十二月,寒风凛冽。什么都没有,该如何结束这一年呢?

现在,整个世界都在缓慢摇晃着,战车行进在倾斜的土坡上,很多泥土此前已被反复冲杀的战车之轮辗翻了无数次,土里和着人跟马的黑血、破碎的野花草的残片跟汁液,子反闻到了某种令他晕眩的浓郁粘稠的气息,看到自己的驭马忽然跳了起来,车子慢慢地翻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看到自己纵身跳出即将倾覆的战车,却落入了由很多木栅构成的深井里,被死死地卡住了,木头那粗糙之极的表皮正压入他的肌肤,胳膊和腿,以及身体,都不能动了,几条长蛇正从四个方向缠绕他的身体。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有的只是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睛中了箭,共王只是被射瞎了一只,难道他的双眼都被射瞎了?整个世界始终都在缓慢摇晃,无数细小的暗金星星从黑暗里源源不断地向他涌来,穿透了他的身体。楚军败了么?他看到养由基面无表情地朝共王点了下头,共王的左眼已变成了血窟窿,手里还握着那支箭,尖端上还穿着那只血糊的眼珠,朝养由基叫喊着。养由基只用了一箭,就把射伤共王的那个晋军将领射杀了,也是射的左眼,只是这一箭贯穿了那个眼球,还穿透了那人的头颅。为什么死的不是巫臣啊?!他分明远远看到了巫臣,一定是这个叛徒指引着那人射中共王的,他也肯定会派射手找到我的,要是现在就发现我,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一点也动弹不了,像块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了。我等了十五年了。巫臣跟随晋景公到了鄢陵之后,就送来了信,里面只有这么一句话。十五年又算得了什么呢?你以为这样就能吓到我么?幼稚啊,我知道你一直在制造复仇的机会,我记得你写给我们的那封信,你要让我们疲于奔命,直到死。就为了这个,你在吴国忍受了一年……现在你满意了,他们仅在去年就向我们发起过七次进攻,把我们的很多附属小国都夺去了,我不得不一次次地率领楚军从西北赶往东线。从第一次战役我就知道,他们的战车打法是你教的,每次都能准确地找到我军的弱点。每次战斗结束后,你都会写信给我和子重,告诉我们,你如何指挥吴军以什么阵法大破楚军,还附上了地形图和破阵图。你就是喜欢这样没完没了地羞辱我们,想让我们难受。你这个幽灵,躲在晋军里,窥视着我们。这时候,子反终于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默默地撤退中的楚军,在这个阴霾密布的清晨,看上去就像不见头尾的送葬队伍。撤退是从午夜开始的。那时他已喝得烂醉,养由基让人把的他绑在了车上。主公,他又问道,有没有说什么?养由基说,主公只是觉得,虽说过去也曾发生过因打败仗而主将自尽的先例,但他这次战败,责任在他,不能归咎于人。听罢此言,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又一次陷入了摇晃的黑暗里。进入楚国没多久,子重就让人捎了封信给他。回到都城的当天晚上,子反就在府中服毒自尽了。跟他一起死的,还有他的妻子和两个侍妾,以及她们的贴身侍女。没过多久,独掌楚国军政大权的子重就重新集结起军队奔赴东线,在与吴军的最后一次大会战中,他率领的楚军表现得非常顽强,与吴军僵持了近半个月。但并没能摆脱最后溃败的命运。在撤退的途中,子重收到了巫臣来信,上面一个字都没有。还没到楚国的都城,子重就病死了。临咽气之前,他让人捎话给巫臣,你这个逆贼,为了个淫荡女人,就让那些蛮夷贱民肆意践踏羞辱楚国,我会永远诅咒你。

我要种下很多的黍子和稷子,它们会茂盛地摇动着,然后用来做酒。我要洗净你们的牛羊,在钟声里宰杀它们,祭祀那些死去的人。我要剔除蒺藜上的刺,把它们铺在脚下,在神灵们都已醉去的时辰。

“黑暗里,有浓郁的植物汁液的芳香弥漫着,让我以为还在梦里,以至于我睁开了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透过半掩的门,看到过道里已天色将明的意思时,才意识到自己醒了。不知为什么,这奇怪的香气让我想起多年前离开楚国时的最后一夜,在那場盛大的祭祀仪式上闻到的气息。他还在睡着,背对着我,蜷着身子,我把手指头轻轻地搭在他的脸颊上,慢慢地摩挲着。他的身子动了动。等天亮以后,他又要走了,要等一个月后才会回到我身边。我说你听到什么声音了么?他晃了晃头,还在睡眠的最后时刻,不愿醒来。我说你闻到了什么奇怪的香味儿了么?这一次他没有回应。我说我在仔细地闻着那香气里到底有多少种花草,尽管它们都被人捣成了泥,可我还是能辨别出其中的大部分,有木槿、车前草、芫、凌霄、萱草、艾蒿、葛藤、甘棠、蕨、兰草、苕、江离、芷、兰、木兰、宿莽、蕙菌、茝、荃、留夷、揭车、杜蘅、菊、胡、绳、芰、芙蓉、蒺藜、菉……正这样轻声念叨着,巫臣就翻了下身子,仰面说道,都是楚国的啊。我说是啊,你这算是醒了么?他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还没有。你没听到有人在外面唱歌么?好像用的是楚地方言。在这清晨的寂静里,他侧耳倾听着。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叹了口气,说我听到了。那些人,都是楚地来的,我没听错的话,都是子重的族人,他们唱的,是子重临终前的诅咒,对我的,他们要走遍天下,唱给所有的人听呢。他们说,他们捣碎的,并不是花草,而是楚人的肉身与魂魄,他们要不断地把它们涂抹在自己的脸上,身上,然后让它们的气息弥漫整个世界,跟那些诅咒一起,永远也不会散去。我要出去见见他们了。他见到了他们,给了他们很多吃的和衣物,他们拒绝了。他们仍旧在那里唱着,慢慢地围拢在他的身边,把那些花草泥涂抹在他的脸上。他为他们唱了楚地的招魂歌。他们都哭了。他跟他们道别,然后就上了车,离开了邢地。他没有听到他们后来还唱了我的故事,当然,是关于我的美艳与淫荡,以及那些因为我而死去的男人们的,甚至就连楚庄王、子反和子重,都被算在了里面,说是我掠去了他们的魂魄,还导致了陈国、楚国的国难,生灵涂炭。他们说我会看到巫臣这个终生背负所有楚人诅咒的男人如何痛苦到死的。最后,他们祈祷我永远都不要老去,永远美艳如初,他们是不会诅咒我的,而是会为我唱很多的颂歌,并把它们传唱到列国,只有这样,人们才会记住我为什么是这一切灾难的源头,并让我永远无论在哪里都能听到关于我的那些淫荡故事在到处流传。是的,托他们的福,我确实活了很久、很久,以至于有些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确实是永远都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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