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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经验之塔”?—《人类的故事·前言》中译本之译痕研究

2020-02-25孟祥德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高塔痕迹译者

孟祥德

(苏州市职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苏州215104)

《人类的故事》是荷兰裔美国作家房龙的成名作,该书在我国发行的中文版本不下十余种。该书前言行文流畅,节奏舒缓,用词朴实而寓意深远,既奠定了全书的基调,又提纲挈领,可谓全书之“眼”。但对翻译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纵观多种中译本,普遍存在一个明显的问题—翻译痕迹太重。而其中最为突出的莫过于结尾一句的翻译:

History is the mighty Tower of Experience, which Time has built amidst the endless fields of bygone ages.[1]xii

在国内诸译本中,多将“Tower of Experience”译成“经验之塔”“经验高塔”“经验巨塔”。何为“经验之塔”?“经验之塔”一词在汉语中的确存在,是美国视听教育家戴尔于1946年在《视听教学法》中提出的“经验之塔”(Cone of Experience)理论,主要研究经验的获得。显然,此“塔”非彼“塔”。将“经验之塔”放在原文中来看,“历史是气势磅礴的经验之塔,是时间在逝去的岁月里,在无边的田野间建造起来的”[2]4。从汉语表达习惯的角度来说,汉语中本没有此固定搭配,所以算是一种创造性的表达。而从阅读体验的角度来看,“经验之塔”无疑是陌生化的翻译,或者说是陌生化的隐喻,可作多种解读—凭借经验建造的高塔,以经验为材料建起的高塔,存在于人们经验(即主观世界)里的高塔。但其实此处“经验之塔”是直译的结果,“经验之塔”这一创造性的、陌生化的表达带有清晰的译痕。

一、什么是译痕?

在中国知网以“译痕”为关键词进行检索,结果为0条;以“译者痕迹”为关键词进行检索,结果为7条;以“翻译痕迹”为关键词进行检索,结果为6条(数据截至2018年4月5日)。可见,对于译痕、翻译痕迹与译者痕迹的关注与研究非常之少。

游舒认为“商务汉语的用词用语是对商务英语的生硬直译,这导致了语料在语感上的不自然和不地道”[3],该定义着眼于翻译痕迹产生的原因和实际效果。对译者痕迹的研究多于对翻译痕迹的研究。董娜将译者痕迹定义为:“译者痕迹指的是在文学翻译的过程中,由于翻译策略的取向、源语文本的选择或译者个人因素等,译者在翻译源语文本时留下的创造性并有别于原作的痕迹,依照这些痕迹便可以分辨出译者的目的、个性、风格以及其他特征。”[4]陈佳则指出:“译者痕迹是指译者在译文中突显的自身的语言表达习惯以及在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下为了特定的翻译目的对原文进行操纵而留下的创造痕迹。”[5]以上定义的共同之处在于对译者痕迹产生原因的阐述—译者痕迹产生于创造性。由此可见,翻译痕迹与译者痕迹的研究对象差别较大。翻译痕迹研究客观文本,而译者痕迹关注译者的个性特征、翻译风格以及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下的主观选择等。

本文的研究对象与翻译痕迹的研究对象一致,但由于通常意义上的翻译痕迹研究主要着眼于直译、硬译而产生的用词用语层面的不地道和不自然,而本文除此以外,还延伸到句法结构、逻辑、叙事等层面,所以将翻译痕迹换一个说法,称之为“译痕”,以别于通常意义上的翻译痕迹。“译痕”是指在翻译过程中译者有意或无意中留下的基于翻译而非写作的在表达习惯、语义结构、句法结构、逻辑关系、叙事顺序、语域等层面与目标语言文本不能融合而留下的痕迹。译痕分为两类:单语读者眼中的译痕与双语读者眼中的译痕。前者是指目标语言读者在完全脱离源语言文本的情况下进行阅读而察觉的翻译痕迹;后者是目标语言读者在对照源语言文本进行阅读时察觉的翻译痕迹。前者比较明显,容易识别,故称之为显性译痕;后者识别难度较大,故称之为隐性译痕。译痕凸显了英汉两种语言、文化、思维的差异,因此对于英汉对比研究和翻译研究具有一定的意义。

二、译痕产生的原因及对策

以《人类的故事·前言》中译本出现的译痕为例,从表达习惯、语义结构、句法结构、语域、逻辑几个角度分析译痕产生的原因,并提出相应的翻译改进意见及策略。

(一)表达习惯的因素

《人类的故事》讲述了人类文明发展史,房龙在前言部分用了一个可以统领全书的隐喻—位于荷兰鹿特丹圣劳伦斯教堂的塔楼。塔楼动工于14世纪,竣工于17世纪,是鹿特丹历史的见证。前言部分围绕着作者在叔叔的带领下,爬上这座高塔寻找历史痕迹的过程而展开。显然此处的“tower”指的就是房龙爬上去的那座塔,但这只是表层意义。与此同时,这座历经沧桑的高塔被作者隐喻为人类几千年的历史,被隐喻为《人类的故事》。打开这部书,就如同登上了这座高塔,极目远眺,到处可见人类走过的斑斑印记,到处都是活生生的历史。或许正是由于这一隐喻的重要性,所以作者将“Tower of Experience”中的“tower”和“experience”首字母都用了大写,按照专有名词进行标识,显然是别有用意。

汉语中本没有“经验之塔”这一固定词组,所以此处“经验之塔”的翻译带有明显的译痕。费道罗夫谈到这类翻译时说过:“逐字移译往往不是损害原文的思想就是损害译文语言的正确性,或者两者都损害。”①转引自黄邦杰:《“信”与“顺”的统一—兼论“硬译”》,《翻译通讯》1980年第4期,第1—3页。冯世则认为:“逐字译绝不是直译,甚至根本不是翻译……原著原是可以理解的,一经逐字译入另一语言,却成了不可理解的译文。这就违背了翻译的根本一条标准,与‘忠实’或‘准确’或‘信’背道而驰。”[6]

究其原因,在于译者没有真正理解原文本,没有尊重目标语言的表达习惯。严复提出“信、达、雅”的翻译标准,其中的“信”与“达”实际上有着密切的联系。不“达”何以“信”?如果译文不能做到通顺,就是对原文的不忠实。正如黄邦杰指出的:“‘信’和‘顺’本来就是统一的整体,不应分割,不应相互对立。尤其今天的译作都应要求达到既信且达的水准,即便是社会科学著作或理论著作也不宜采取‘直译’或‘硬译’,以致降低译文的质量。”[7]

因此,为了符合汉语的表达习惯,保证译文的通顺,可将“Tower of Experience”译为“饱经沧桑的高塔”或“饱经风雨的高塔”,全句可译为“历史就是那座饱经沧桑的雄伟壮观的高塔,是时间在过往岁月的茫茫田野上建起来的”。既可以抹掉译痕,又能忠实、传神地译出该隐喻更深层次的意味,还能保留英汉双语在表达习惯上的差异。截至该书成书的1921年,这座高塔已耸立了至少三百年,书中对这座高塔的破败不堪也多有描述,故而翻译成“饱经沧桑的高塔”“饱经风雨的高塔”也是充分尊重原文。

该译痕产生的表层原因是直译,深层原因则是理解和表达上的不到位。再如:

In solitary grandeur, it seemed to reflect upon those six hundred years during which it had shared the joys and the sorrows of the good people of Rotterdam.[1]x

“solitary grandeur”很难翻译。“solitary”有“单独的;孤零零的”之意,“grandeur”有“雄伟壮观;壮丽;堂皇”之意。这两层意思搭配在一起时,多少有些不协调。在翻译时,可以采取不同的策略:顺序直译—按照顺序直译,译为“在孤独的庄严中”“在孤寂的壮观中”,从而留下显性译痕;逆序直译—顺序颠倒过来直译,就成了“庄严的孤独”[8]2,也带有显性译痕;并列直译—把两层意思并列翻译,就得到了“孤独而肃穆”[2]2、“孤寂宏伟的身姿”[9]2或“这钟的孤高”[10]2。前两者的翻译比较通顺,符合汉语表达习惯,最后一个版本的翻译就带有隐性译痕,单纯的“孤高”算不上翻译的痕迹,但是放在整个句子中,就显得很突兀,跟下文在逻辑上也不符合。

丁金国提出语言本体的伸缩性是汉语不同于英语的一大特点,并指出:“可见以单音节为主体的汉语,其语用中不仅能单复相间,长短互配,而且还可颠前倒后,宾占主位。这种在语义流的统摄下可伸可缩灵活自由的运作,完全突破了印欧语形态框架的束缚,是汉语以‘神’摄‘形’,以‘义’制‘势’的自我调节的重要机制。”[11]因此,不妨将“solitary”或“grandeur”译成动词,另一个则译成修饰词,从而翻译成“俨然独处”,全句译为“而今,这口大钟俨然独处,似乎在回忆着六百年来它与鹿特丹人民一起经历的悲欢离合”。

(二)语义结构的因素

英汉两种语言在语义结构方面有所不同,特定语境更会凸显这种不同,对翻译来说,套用源语言的语义结构可能造成语义流上的不伦不类和行文上的别扭,导致“译痕累累”。如:

...but he enjoyed many free hours and then he smoked a pipe and thought his own peaceful thoughts.[1]xi

其中“thought his own peaceful thought”的语义结构为v+adj+n (动词+形容词+名词)。照搬这一结构,有译者译为“想想他个人的宁静的思想”[10]3,“沉浸在自己平和的思绪中”[8]3。前者有明显的译痕,不符合汉语表达习惯,后者为了表达上的需要,将“thought”这一动词换掉。虽舍此就彼,但未为不可。不过,假如换一种语义结构,如adv+v(副词+动词),则得到如下译文,“安静地沉思冥想”[9]3,“静静地思考”[12]5。这种出于表达需要而改变语义结构的翻译是可取的,但仍有改进的空间。结合语境,那位住在塔楼顶上的看守者,也能享受到很多自由的时光,这时,他会点上烟斗,内心是平静的。在这样的状态下,人的思绪往往是飘忽不定的,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用“若有所思”来形容最为合适。句中还有“peaceful”一词,不妨把这层意思也翻译出来,译成副词的形式“悠然地”来修饰“若有所思”,得到“悠然地若有所思”。如此翻译,意思尽出,而不着译痕,又行文流畅。

(三)句法结构的因素

英语句子各个语义单位之间的逻辑关系主要体现在语法结构中,是显性的;而汉语是按照其特有的逻辑顺序排列组合,是隐性的。徐通锵先生认为,印欧语受“双轨制”语法规则的制约,只能在名词、动词、形容词的词类划分与“主语—谓语”框架的结构关联中去考察这种关系,而汉语的语法不存在这种关联。[13]汉学家戴浩一根据符号学家皮尔斯提出的临摹性原则,对汉语作了深刻阐释,提出了时间顺序原则和整体部分原则,汉语线性序列的语义流向确实遵循着这两条原则。[11]因此,在汉译英时,需要将汉语句子中的各个语义模块按照英语的语法结构重新组合,而英译汉时,需要将英语句子的各个语义模块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如时间先后顺序、整体部分顺序、前因后果顺序等,重新组合。如果忽视这种差异,很容易造成句法上的“译痕”,对英译汉来说,经常会造成逻辑上的断层与混乱。如下例:

Or he would tell me the tale of the old Meuse, until the broad river ceased to be a convenient harbor and became a wonderful highroad, carrying the ships of De Ruyter and Tromp upon that famous last voyage, when they gave their lives that the sea might be free to all.[1]xi

“he would tell me the tale of the old Meuse”是句子的主谓部分,“until”引导时间状语从句,“carrying”连接一个现在分词短语作定语,“when”引导一个非限制性定语从句。从语义上来说,可以分为以上四个单位。将这四个单位依次标记为i、ii、iii、iv。原文中这四个单位是按照语法规则连缀成一个整句的。在译成汉语时,可以按照一定的顺序重新进行组合。但遗憾的是,在多个译本中,都没有对语序作出调整,而是直接按照英语的顺序翻译成汉语,如“(i)他还给我讲古老的梅兹河的故事,(ii)宽阔的河流是如何由便利的良港变成平坦的大道的,(iii)还有著名的勒伊特和特龙普的船队就是从这里结束了他们最后的航行。(iv)他们为了探索未知的海域,让人们能自由航行于茫茫大洋之上,献出了自己的生命”[12]5。

上述译文有三个问题。其一,行文不顺畅。其二,叙述顺序杂乱。iii句更像是对i和ii句的补救,而iv句则像是对iii句的补救。其三,叙述重心漂移不定。该句如果按照时间顺序进行排列的话,应该是i,iii,iv,ii,即“他经常给我讲古老的梅兹河的故事。这条河流曾经载着德·鲁伊特和特伦普船队进行了最后一次航行。就是在这次航行中,他们为了给人们找到自由出海的通道而献出了生命。他讲啊讲,一直讲到这条河流不再是便利的港口,而是变成了壮观的马路”。按照时间顺序进行翻译,可以保证叙述的通畅自然,而不需要费心补救,这样才符合汉语线性序列的句法特点。正如刘宓庆指出的:“汉语比较注重语流的整体感,忌句中阻断、插入”,但英语“可容许语言中的阻断、插入。”①转引自杨自俭:《英汉语比较与翻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第457页。

(四)语域的因素

在英汉互译中,语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适合英语某一特定语域的词语直接翻译成汉语后,未必适合汉语的语域,反之亦然。如一看到“when”引导的时间状语从句,就翻译成“当……的时候”,全然不顾说话的场合。如:

And so,one fine day, a sexton with a key as large as that of Saint Peter opened a mysterious door. “Ring the bell,”he said,“when you come back and want to get out”.[1]ix

有译者译为“当你们回来想出来的时候,就按一下铃”[2]1,“当”字译痕凸显。再如:

In solitary grandeur, it seemed to reflect upon those six hundred years during which it had shared the joys and the sorrows of the good people of Rotterdam.[1]x

“the joys and the sorrows”可被译为“悲欢离合”“欢喜悲愁”“快乐和痛苦”“欢乐和哀愁”“同受甘苦”“喜怒哀乐”等,其中“悲欢离合”最为恰切。因为上文中有“six hundred years”(六百多年)这一语境,汉语中唯有“悲欢离合”才能当得起如此厚重的历史感,其余翻译未免显得太单薄。

(五)逻辑的因素

When we had climbed the first flight of stairs, I added another discovery to my limited knowledge of natural phenomena — that of tangible darkness.[1]ix

多个中译本对该句采取了直译,但是可以分成三组。第一组—“在我的对于自然现象的有限知识上增加了一个新发见”[10]1,“我对于自己有限的自然知识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2]1;第二组—“我有限的自然知识里又增添了一种新的体验”[14],“在我有限的自然知识里又增加了一个新的经验”[12]2;第三组—“在我有限的对自然的知识中又新添了一项”[8]1,“我对自然现象的有限理解又增加了一种”[9]1。

第一组是原文直译,未加任何改动。但在知识上增加新的发现,逻辑上讲不通。第二组对原文稍作变通,将“discovery”(发现)改译为“体验”“经验”。参照《现代汉语词典》的定义,知识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所获得的认识和经验的总和[15]1746;经验是由实践得来的知识或技能[15]718;体验是通过实践来认识周围的事物[15]1342。知识偏重于抽象,经验和体验偏重于实践。在知识中增加新的经验或体验,或者在经验(体验)中增加知识,都不符合汉语的逻辑。第三组避免了前两组译文中的逻辑问题,干脆弃用“发现”“体验”“经验”,而改为“一项”“一种”。这样逻辑上通顺,不失为一种可取的策略。第一、二组译文译痕明显,阅读经验丰富的读者一读便知是从英文直译过来的。“在知识中增加发现”不合逻辑,该句可以将“发现”和“知识”两部分内容拆开,分别进行翻译:“我们爬上第一段楼梯的时候,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增加了我对自然现象有限的知识,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可以触摸到的黑暗。”这样就可以使译文逻辑顺畅,表意清晰。

“同一个内容,英语有英语的表达方式……汉语有汉语的表达方式,各不相同。这是因语言而异的表达方式。以归宿语言所特有的表达方式替换出发语言所特有的表达方式,从而消除语言的差异、复现原著,是为翻译。”[6]当直译产生逻辑错误时,不妨按照英汉各自的逻辑方式进行表达,才不至于留下太深的译痕。

三、结语

翻译过程中语言的转换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由于语言、文化之间的差异,译者在理解、表达、审美等方面的局限性,以及译者本身的主观性选择,在翻译中不可避免会产生译痕。译者有意留下的译痕是异化翻译策略的选择,无意留下的译痕通常是由以上五点因素造成的。当然,我们应该辩证地看待译痕,不是所有的译痕都是负面的,以韦努蒂为代表的翻译理论家基于政治、文化和诗学而提出的异化翻译策略有其积极的意义。而基于文通字顺、逻辑清晰、归化倾向等方面的考量,在翻译中应尽量减少或避免译痕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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