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说插图研究综述
2020-02-25齐笑
齐 笑
辽宁大学,辽宁 沈阳110000
“如果说宋朝是中国和世界印刷史上的第一个黄金时代,那么,明朝就可称作中国古代版画发展史上的唯一的黄金时代。”[1]与此同时,明朝也是中国古代通俗小说高度发展的黄金时代。版画和小说的双重繁荣,使二者的联系相对于前代更加紧密,小说几乎无书不图,所谓“降至明代,为用愈宏,小说传奇,每作出相。”[2]这种现象延及清朝仍有继承与发展。插图与小说相映成趣,形成了一种独特而复杂的文化现象,引起了学者们的重视。
学者们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的研究,大致经历了两个时间阶段。第一个时间阶段是20 世纪初到60年代前半期。第二个时间阶段是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至今。
一、明清小说插图研究的发展历程
20世纪初期,学者们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的研究开始起步,到60 年代前半期,明清小说插图研究初具成果。
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的整理、搜集、编印,鲁迅和郑振铎是最先开始涉猎的学者。鲁迅和郑振铎先是合作编印了木刻套印彩笺《北平笺谱》,后又翻印了明代胡正言编印的木刻笺纸集《十竹斋笺谱》。关于两人刊刻两书的原因,所谓“意者文翰之术将更,则笺素之道随尽;后有作者,必将别辟途径,力求新生;其临睨夫旧乡,当原俟于暇日也,则此虽短书,所识者小,而一时一地,绘画刻镂盛衰之事,颇寓于中;纵非中国木刻史之丰碑,庶几小品艺术之旧苑,亦将为后之览古者所偶涉欤。”[2]可以看出,刻印两本笺谱,是鲁迅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眷恋与爱护。另外,当时特殊的时代背景也是促使两人刊刻两本笺谱的动力。其他重要的版画图录还有郑振铎的《中国版画史图录》《中国古代木刻画选》以及《中国古代版画丛刊》,里面大量收藏明清小说插图作品;阿英有《〈红楼梦〉版画集》《杨柳青红楼梦年画集》。两本集子系统收集了各类红楼梦的版画作品,为后人的红学研究以及中国美术史研究奠定了坚实的资料基础,具有重大意义。《〈红楼梦〉版画集》还与人民美术出版社影印的《水浒全传插图》一起,成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早的以单部小说为主题的小说版画集。这一时期,除了各种插图得到整理、编印外,一些具有重要文献价值的小说影印本得以出版。重要的有1923 年由日本盐谷温影印的《三国志平话》、1956 年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水浒志传评林》、1957年由文学古籍刊行社影印的《金瓶梅词话》、1958年由台湾世界书局影印并出版的“三言”等。这些影印本的发行,使一些珍贵的插图资料得以传播,后世关于这些小说的版本研究、插图研究多数是在小说影印本的基础上讨论的。
随着插图的整理刊刻以及各小说影印本的问世,学者们对于版画插图的研究开始兴起。最先开始的是学界对于小说版画史的研究。穷尽郑振铎一生的《中国古代木刻画史略》在版画史研究中可以称得上是版画史专著的奠基之作。郑振铎在书中以时间为主线,将木刻版画的历史分为八个时间阶段,同时又兼顾版画的地域特性,在时空交叉的论述中梳理版画的风格变化。除此之外,郑振铎还在书中指出了版画发展的内在动力。郑振铎之后,版画史研究著作有王伯敏的《中国版画史》、郭味蕖的《中国版画史略》以及阿英的《中国连环画史话》等。这些著作的叙述体例基本依照郑著,在其他方面各具特色。王伯敏的《中国版画史》详细论述了明代戏曲小说的插图在构图方面的特点,并指出了插图与小说情节的关系。郭味蕖的《中国版画史略》对具体作品做了非常详细的介绍,突破了郑著和王著的宏观梳理。阿英的《中国连环画史话》则是对小说插图的连环画形式做了讨论。
除了对版画史作初步梳理外,有的学者还涉及了对单本明清小说插图的研究,即个案研究。尽管这类研究数量不多,但毕竟涉及到明清小说插图研究中的一些重要话题。阿英在这一方面具有一定成就。他围绕《红楼梦》,有《〈红楼梦〉版画集》和《漫谈〈红楼梦〉的插图和画册》,其中不仅对《红楼梦》的插图作品作了历史性梳理和专题讨论,还对各个历史时期的插图做了言简意赅的评价。这些研究与同时期的版画通史研究互为补充,为日后的明清小说插图研究提供了研究基础和命题。
研究者还从社会学、历史学角度对明清小说插图进行研究。郑振铎认为“中国古代木刻画对于历史学家们和一切探索古代文化、社会的专家们便有了很大的作用。”[3]665他在《中国版画史图录》中说:“兹书所集版画,自唐宋以来,凡千七百幅,胥足反映千年来之生活实相,社会变迁。凡民间之起居衣食,上自屋宇之演变,衣冠之更易,下至饮馔娱乐好尚之不同,皆皎然有可征者。殆亦论述我国近代史者所不能废也。”[3]245可见明清小说插图可以作为研究社会的史料。这一视角在当时具有新意,但仍属于小说外部研究,插图与小说的结合仍然不紧密。
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明清小说插图研究涉及到了传播研究、叙事研究和批评研究三个方面。这一时期,是明清小说插图研究的发展阶段。
插图在明清小说的传播与接收过程中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这一现象引起了学界的广泛关注与重视。宋莉华的《插图与明清小说的阅读与传播》是早期关注插图与明清小说传播之间关系的文章。在文中,宋莉华从两个方面论述了插图对于明清小说传播与阅读的功能:第一个是插图对于文本阅读的引导功能。这种功能可使读者更有利于接受文本,有利于人物形象的展示,也有利于读者了解作品背景。第二个是插图对于文本传播的促进功能。文章以清末王韬的史料为证,说明“作为明清小说读者主体之一的文人士子对插图本小说的偏好是显而易见的。”[4]对于这一论断,有部分学者提出质疑,认为晚清的史料并不能直接代表明清小说插图的接受情况,因为明代各书坊的凡例与识语中虽然已经出现了强调小说的文人趣味的内容,但当时的文人阶层直接鉴赏或批评小说插图的例子仍旧特别少。关于明清小说插图的传播学研究,国内具有代表性的文章还有程国赋的《论明代通俗小说插图的功用》和《明代小说读者与通俗小说刊刻之关系阐析》、聂付生的《论晚明插图本的文本价值及其传播机制》、周蜜的《文字与图像:以〈红楼梦〉为个案的传播与接收研究》等。这些文章在宋莉华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研究插图对于明清小说的传播时,不应该忽视商业因素以及插图的观赏性和装饰性因素对于小说传播的促进作用。金秀玹的博士论文《明清小说插图研究:叙事的视觉再现及文人化、商品化》中,进一步指出了明清时期在插图中增加的文人趣味描写影响了小说的消费传播,所谓“文人形象或者文人嗜好的摹仿与传播是明清时期文化消费的重要一面……小说插图的雅化却意味着文人嗜好的商品化,这两面性就是小说插图通俗性的本质所在。”[5]
国外也有涉及小说插图传播研究的文献。美国学者何谷理(Robert E.Hegel)是这方面研究的代表人物。其90年代的《中华帝国晚期插图本小说阅读》(Reading illustrated fiction in late imperial china)问世后引起强烈反响。何谷理又有《中国帝国晚期小说的经济市场》(Niche marketing for late imperial fiction)。他主要关注明清小说插图的文学功能,并指出明清插图本小说的购买阶级是富裕的、具有识别力的购买者,且这种购买阶层是十分有限的。其实在明清时期,文人与商人的界限并没有前代那么清晰,因此,何谷理的研究忽视了阶级的复杂性。
小说插图与文字共同承担着小说的叙事功能,基于此,研究者对明清小说插图进行了叙事学角度研究。于德山在《中国古代小说“语——图”互文现象及其叙事功能”》一文中以“语——图”互文形式入手,探究了明清小说的叙事机制。他指出明清小说之所以有“重动作、轻心理”[6]的特征,原因之一就在于“语——图”互文的小说叙事使图像与文字紧密结合,小说叙事以视觉图像为重点而展开。张玉勤的《论明清小说插图中的“语——图”互文现象》更进一步,提出要重视插图对小说的“反哺”[7]以及“对文学接受与文学传播的影响”“要从‘文学插图’走向‘插图文学’”[7]陆涛、张丽在《明清小说插图的现代阐释——基于语图互文的视角》中提到,插图叙事不是对小说文字的摹仿,而是要“抓住最富有孕育性的那一顷刻进行表现”[7]。另外,两人还提出了“以文解图”的概念。
这一时期还兴起了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的批评功能研究。经过上文论述,可以发现不管是明清小说插图的传播研究还是叙事研究,插图都十分依赖于故事文本,因此,讨论插图自身所承担的批评内容显得十分重要。毛杰在《试论中国古代小说插图的批评功能》一文中,指出小说插图是一种在反馈基础上的表达,“这样的表达一方面表现在图像作者会依据自己的认知、信仰、想象和阅读体验对小说文本内容(包括事件、人物、场景等)进行有选择、有意图的具象化操作,另一方面则表现为他们可能会通过小说插图独特的表意机制抒发评论、宣泄感情,从而将他们的主体意识渗透到插画之中。”[7]基于此,小说插图便有了文学批评功能。毛杰进一步指出,插图的“图绘内容选编、题榜、排序、钤印”是其批评功能的四种重要的表达方式。
二、明清小说插图研究的特点
20 世纪初期到20 世纪60 年代前半期,在中国版画得到整理刊刻的基础上,明清小说插图研究的基本资料得到了初步积累,版画史研究以及版画社会史研究也有了初步成果,但研究状况仍然有局限性。关于明清小说插图的研究都属于版画史研究的一部分,还没有出现针对“书籍插图”的研究论著。另外,“古版画的研究还停留在史料的搜集、整理、研究阶段。由于研究者后续乏人,在史学转型的新时期不仅没有开拓性进展,而且有研究中断之感。”[6]但到了20世纪70年代后半期,随着国内社会环境不断好转,明清小说插图研究重新起步,并取得了新的突破。
从20 世纪70 年代开始,学者们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的研究从多个视角切入,突破了版画研究范畴,开始讨论文学插图问题。主要研究成果涉及小说插图的传播研究、叙事研究和批评研究三方面。在传播研究方面,学者们不仅关注插图在明清小说传播接受过程的功能问题,而且对传播接受过程中阶级状况也进行了初步探讨,但阶层问题与传播接受的复杂性并没有得到根本性解决。总之,明清小说插图的传播学研究作为一个研究角度,为文学史研究开辟了新的思路。随着叙事学在国内的兴起,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的研究角度逐渐转移,开始从叙事学的角度进行研究。但小说插图的叙事学研究仅仅停留在插图与小说正文的比较,研究者应该看到插图本身就存在文字,这些文字同样也可作为研究角度进行研究。另外,还有对于小说插图批评功能的研究。学者们对于批评功能的研究仍然处于起步阶段,参考文献较少,大量学术空白等待着填补。
总体来看,从20世纪70年代往后到现在,这一阶段的研究成果显示了学界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研究范围的多元性。另外,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研究已经脱离了版画史、美术史研究,真正回归到了以小说为本位的研究轨道中去。虽然插图的各方面研究都取得了一定成果,达到了一定积累,但仍然存在诸多问题,等待着后人的解决。
三、明清小说插图研究存在的问题
明清小说插图研究甚至是中国古代小说戏曲插图研究从作为版画史研究的附庸到成为独立的研究对象,反映了这一研究领域的日趋深入和不断成熟。但是,问题仍然存在,需要后人不断克服,具体来说有以下三点。
第一,史料的不完善性、重复性。作为明清小说插图研究基础的图录及画册,虽然为研究提供了最基本的图像史料,但从学术严谨性方面来看,仍然存在不足。首先,表现为对插图的选录不完整;其次,表现为对于选中的某些插图,编者并没有对其标明来源、藏地等信息;最后,图录中收录的资料存在重复现象,缺乏新发现的资料。
第二,对于明清小说插图的关注度的不平衡性。不管是在单本小说的插图研究中还是在插图的综合研究中,研究者多数把名著(如《红楼梦》《水浒传》《金瓶梅》《西游记》等)作为文章论述的对象,这无疑会造成研究视野的狭小,不利于明清小说插图的宏观把握。
第三,随意移植西方研究理论造成的水土不服现象。在一些文章中出现了用西方理论解释插图功能的现象。运用西方理论固然能为研究提供新视角,但中国古代小说有其自身的特质,并不能完全符合西方理论。一味套用西方理论见解,只会将插图与小说完全割裂开来,并不符合古代小说的实际情况。
近几十年的明清小说插图研究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学者们运用东西方的有益成果解决中国古代小说中的实际问题。当然,简单套用理论是不可行的,后人应从最基本的资料收集做起,加强插图的传播研究、叙事研究、批评研究,并对现有结论进行辩证,如此,便能为古代小说的插图研究开辟出一条独立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