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共同体视域下饭圈文化的发展症结与规制对策
2020-02-25陈维超
陈维超 曹 佳
(1.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2.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随着电视、互联网等媒介的兴起,受众逐渐沉溺于表面、视觉上的快感享受与娱乐,理性思辨的力量逐渐减弱,其部分权力让渡于情感等非理性因素。人文社科研究中也出现了“情感转向”现象,即强调对情感的关注与探究。情感,即一种符号话语标签,是人们对特定生理唤醒状态的命名[1]。情感共同体则是以群体互通的情感为主体、以集体记忆、集体情感为纽带建构的一种关系共同体。情感的生成和表达需要在社会互动中完成[2]。
2月7日因肖战饭圈举报导致AO3、Lofter等同人创作共享平台被封,结果受到来自同人、耽美等多个圈层的愤怒与反抗,一场空前规模的舆论战争就此爆发。在这场斗争中,“饭圈”及其所代表的“饭圈文化”引起社会的强烈关注与谴责。互联网及社交媒体的发展使得时空界限被打破,并赋予受众极大的话语权与自主性。其中以饭圈最为典型,即粉丝社群。饭圈指的是对某一共同对象拥有高度的喜爱与认同情感的个体自发组成的强组织力、执行力、消费力的情感共同体,具有自身独特话语体系,核心为共同价值观。饭圈文化是伴随饭圈活动产生的一系列行为规范、价值体系等精神活动及产品,具有青年亚文化、后现代主义的特征。近年来,娱乐工业的推动与互联网的连接特性促使饭圈从小众群体到为大众熟知,且以负面印象留以社会。但实际上粉丝并不如大众所想象的无理智,其背后有一套相应的理性逻辑和情感诉求。
一、从追星族、粉丝到饭圈:饭圈概念的媒介表征
互联网的出现和消费主义的兴起使得“对某个对象(人物、物体、品牌等)产生极大的兴趣、热情”的个体做出“非常规行为”并跨越时空的区隔抱团取暖成为可能[3]。这种“非常规行为”通常指投入大量的金钱、时间与精力,在现代工业经济背景下,又以消费行为所占比重最高。这一趣缘性社群的发展经历了追星族、粉丝、饭圈三个不同的阶段,称呼也随之变化,但其本质是不变的,都是以网络技术为媒介连接起来的情感共同体,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变化。
第一,认知层面,从疏离到亲近。由于时空、经济等因素的限制,对于过去的粉丝来说,荧幕中的偶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双方互动性不强;传统媒体下的偶像大多是因拥有实力性的作品而被大众认识、喜爱,对于粉丝的依赖性不强。饭圈偶像则大多数是先由经纪公司作为一个“半成品”被推向大众,在低门槛的微博、抖音等社交媒体积累一定的粉丝后,再借助粉丝的流量价值发展为荧屏上的偶像,迭代速度快。为了得到粉丝的持续性支持,他们不得不增强与饭圈的互动,并通过“选择性激励”机制获得核心粉丝的支持[4]。同时,社交媒体的发展进一步打破了偶像与粉丝之间的隔阂,双方通过网络可以进行实时性的交流互动,打造虚拟的“在场感”与“现实感”。加之偶像的平民化、生活化,在日渐频繁的互动下,粉丝们与偶像的关系逐渐亲近起来。
第二,行为层面,从被动到主动。亨利·詹金斯在其著作《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文化》一书中提出“参与式文化”理论,借助米歇尔·德赛都的“盗猎”理论,聚焦在粉丝的主体能动性上,认为粉丝不再是由资本操纵下的被动消费者,而是以积极的姿态主动参与、生产相关文本[5]。新媒体时代下,粉丝的主动性与参与性更是不断增强。他们在社交媒体平台上生产以“元文本”为基础的“粉丝文本”并将其在社群内部分享。粉丝社群内部的交流实践活动分为四种:信息性交流、情感性交流、生产性交流、仪式性交流。而在生产性交流中粉丝的文本生产力是当今网络粉丝社区维持和发展的重要保障[6]。
第三,组织层面,从松散到严密。过去的粉丝支持偶像的行为通常是观看相关节目、收藏偶像产品等。“由于时空限制、信息通达性较差以及需要缴纳‘会费’的原因”,早期的粉丝组织内部较为松散,凝聚力不强[7]。而饭圈是一个纪律严明、分工明确、层级分明的制度化自组织。首先,加入饭圈的粉丝被要求参与签到、关注微博超话、发布相关微博等一系列仪式性活动,并且需要严格遵守饭圈内部规则,否则会被开出粉籍。其次,饭圈内通常有两个及以上的核心群,一个是管理组,一个是遵从管理安排的宣传组、文案组等负责特定内容的小组,分工严密,各司其职;最后,虽然饭圈是一个强调自由、平等的趣缘性组织,但其内部依然存在等级制度。在饭圈内的粉丝层级包括粉头、站子、大粉、路人粉等几个级别。
二、情感共同体视域下饭圈文化的形成机理
(一)粉丝从被收编转变为主动参与
网络技术与社交媒体的兴起赋予受众话语权,使得社会上传播模式与受众角色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一方面,传统的中心化传播模式逐渐转变为去中心化的传播模式。网络技术的即时性与开放性打破了时空局限,用户的反馈能够实时到达传播方。双向、互动的去中心化传播模式逐渐形成。互联网的本质是连接,被网络连接起来的用户跳出Web1.0中心化网络格局的束缚,重新塑造社会结构与关系属性[8](P42-43)。在这样的背景下,新的交往逻辑开始形成,传统的基于地缘、血缘关系进行互动的社交模式被打破,转向基于趣缘关系的网络社交模式。
另一方面,新媒体环境下的粉丝逐渐成为“产消者”。技术赋权下的粉丝主体性与能动性日益彰显。粉丝意识到自身所掌握的有限话语权,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接受媒介文本,而是以积极的姿态主动地参与到偶像符号的塑造过程,要求其向自身意愿靠拢。粉丝通过舆论对偶像及其背后资本施压。而娱乐工业为使利益最大化也按照粉丝的偏好对偶像人设实时调整,以俘获更多的粉丝。同时,粉丝根据自身的意愿对“元文本”进行拆分、重组成再生性文本,将其分享于群体内部。媒介文本上附着的情感投入使得粉丝进一步对“元文本”的发展动向加以关注,形成一种休戚与共的共同感[9]。粉丝身份实现了托夫勒所说的“产消合一”,既是生产者,也是消费者。
(二)粉丝出于身份认同的情感需求建构饭圈文化
在传统的部落社会中,人们满足情感需求的方式基于面对面交流。人们通过与他人的相互接触,构建“主我”与“客我”形象,形成自我意识,使自己更好地在社会群体中获得认同与实现价值。人的价值实现与身份认同也需在群体中完成。在网络时代,由于互联网的连接性与开放性,人们无需出门就能与社会保持联系与交流,但这种网上的虚拟交流带有机械性与冷漠性,久而久之,导致“人情关系的沙漠化”[10]。人们从地域、血缘上的群体解脱出来,又跳入情感匮乏的困扰中。
因此,他们通过一种新的方式来满足情感需求—趣缘性网络社群。当网络规范出现以后,旧的社会实践与新的社会实践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虽有所不同但并非全新的话语空间[11]。对同一个偶像的喜爱使得作为个体的粉丝依托网络媒介聚集起来成为饭圈。他们通过分享、交流、创造内部文本对“我们”与“他们”进行划分,从而产生群体归属感与身份认同。如饭圈内部话语“本命”、“爬墙”、“泥塑”等。同时,不断的共同活动参与又进一步加强个体对组织的黏性与情感联系,并将部分生活中的情感带入进来,使其不单单是一个兴趣团体,而渐渐成为构建个体身份与意义的情感共同体。王艺璇指出,通过活动的参与粉丝赋予社群以权威性及其情感与身份,进而使社群成为建构粉丝身份的场所,并用情感上的相互联系维系这种身份的稳定性[12]。并且,“粉丝具有生产力”,菲斯克认为粉丝的生产力包括“符号生产力、声明生产力和文本生产力”三个领域。在饭圈中,粉丝往往会发挥其文本生产力,按照自己的意愿对元文本进行解构、重组形成粉丝文本,更注重快感的获取而不是经济利益。AO3事件的起因就是粉丝文本的创作与大范围传播。经过不断的情绪展示、感染及互动,情感共同体形成,粉丝获得一种群体情感与群体记忆;反过来,这种情感需求上的满足又会增强他们对饭圈的认同感与依赖性。饭圈在仪式化、程序化,强调共同情感的社群狂欢中形成与巩固,饭圈文化也随之产生。
(三)饭圈文化是“情感产业化”驱使下的必然结果
情感的表达、宣泄、满足不是个人的事情,具有社会性。因此情感的宣泄、满足在不同时代、社会具有不同的方式。一方面,工业时代下产业的标准化与大规模生产使得商品同质化现象严重,同类产品之间已无多大区别,功能性产品市场趋向饱和。另一方面,网络的普及使得人们满足情感需求的社会支持来源逐渐从真实社会转向虚拟空间,并且越来越依赖于市场所提供的情感“产品”与“服务”。[13]娱乐工业即是情感产业化中重要的一环,通过输送具象化、可视化的影视、明星产品吸引受众以满足其情感需求。其中,饭圈偶像尤其依赖于粉丝的情感支持及经济支持。基于对某一偶像的喜爱与支持等情感因素集结起的情感共同体,成员之间交流密切、互相信任,属于强关系群体,能够有效地、持续地引发成员的消费行为,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为了获得粉丝群体这一潜在的、变现效率快的经济价值,偶像及其背后资本有意识地助推了饭圈的形成并发展成制度性的产业。
根据戈夫曼的“拟剧理论”,镜头前的偶像展示的是其前台行为,带有表演性,即所谓的“人设”。随着网络媒介与社交媒体的产生,为了建立自己的亲近形象,偶像不得不将自己的部分后台行为展现出来,前台与后台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一种介于前台与后台的中间领域形成。“但是这些中间领域是经过重新包装的伪后台行为”[14](P448-450)。
三、情感共同体视域下饭圈文化带来的发展症结
饭圈作为以粉丝对偶像的情感为纽带自发集结起来的情感共同体,仅以粉丝的喜爱作为支撑,存在较大的不稳定性。但也正是因为饭圈是以情感为前提,形成的饭圈文化易促使粉丝以情感为行动依据,做出不理智的行为,造成负面影响。
(一)“信徒式”推崇:情绪过激与操纵下的网络舆论暴力
本质而言,饭圈文化是一种以偶像为中心的类宗教式信仰的存在。通过对偶像官方文本的获取,加上“晕轮效应”的作用,偶像被幻化成粉丝心中美好、神圣的存在,粉丝则成为他们忠实的信徒。饭圈中的偶像崇拜是原始宗教崇拜的一个新型表现,由对死人偶像的神化的宗教崇拜时代转向对活人偶像的娱乐化的世俗崇拜时代[15]。与原始宗教信仰一样,世俗化的偶像同样神圣不可侵犯。在粉丝眼里,偶像的负面评价不容存在,一旦偶像的利益遭到损害,他们便群起而攻之。涂尔干认为,情感能量也是一种“道德情操”,充满情感能量的人会感觉自己所做的是正义的。情感也是一份符号资源与动力资源[16]。以情感为纽带的饭圈粉丝有着对偶像的喜爱与保护之情,一些“大粉”通过动员这种情感,打着高尚的旗号践行他们心中的正义,如肖战粉丝举报AO3 平台就以维护被同人文侵犯利益的群体为口号。
(二)“畸形化”观念:两重性身份界限模糊下的社会冲突
一般来说,粉丝出于对偶像的喜爱会主动地利用既有媒介寻找偶像的相关讯息。数字网络技术及社交媒体打破了偶像与粉丝之间的时空藩篱,互动性更是促进了粉丝与偶像之间情感联系的增强,形成“远程亲密感”,双方之间建立拟态亲密关系的可能性加大,这也促使粉丝进一步成为偶像的坚强后盾[17]。但怀着对偶像的迷恋对其进行支持时,价值理念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改变,呈现出较为极端的“畸形化”趋势,即一切以偶像利益为主。饭圈在维护自家偶像时,常常会用举报的方式来打击对方,即使原本双方并无利益冲突存在。
举报这一设置原本只针对那些恶意中伤、诋毁、污蔑的行为,但到了粉丝手里就变成了攻击利器。在肖战粉丝举报AO3 平台一事中,唯粉们认为:“你的文学自由不能建立在对别人形象的侮辱上,一旦做了,就是错了。”她们利用作为公民的公权利向国家相关部门举报,并夸大事实引起部门重视最终导致平台被封。这实际上是一种利用公权利为自己谋私利的行为。她们既是粉丝也是公民,但两者身份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从而导致了利用公权打压而使得他人利益受损引起的社会冲突。
(三)“参与式”造星:导致不正当竞争与“值不配位”
进入Web2.0 时代后,互联网用户既是信息接收者也是传播中心,UGC 成为主要内容生产模式。在这样的背景下,粉丝不断地将自身情感、意愿投入到偶像的塑造过程中,造星模式已从传统的依托媒体巨头打造转变到由粉丝、经纪公司与资本三者一起共同塑造偶像。通过社交媒体与网络技术,粉丝自发组织起来为偶像宣传、打投等,力所能及地为偶像增添曝光度与关注度。饭圈制度化、组织化的优势使得他们的应援工作逐渐专业化、职业化,显示出自组织的强大力量。在如今的“流量时代”,饭圈与偶像已然成为一种共生关系。
然而,多数“参与式造星”模式生产出的偶像过于依赖粉丝,技艺乏善可陈,主要依靠粉丝的情感与经济投注。去年《创造营101》中大火的杨超越,即使实力差也依然凭借粉丝的热捧得以出道。流量明星走红的背后是饭圈一系列有组织、有计划的刷票、打榜等数据作假的不正当竞争行为与粉丝们甘愿牺牲的精力与金钱。市场经济下资本的逐利性又瞄准了偶像身后的流量愿意为其提供更好的资源,偶像的经济价值也水涨船高,作品质量却令人堪忧,不合理的“值不配位”现象十分常见。以Angelababy为例,她的演艺作品质量堪忧,片酬却十分高,原因主要在于她1亿多的粉丝。在消费主义的环境下,饭圈文化会进一步推动娱乐圈的恶性竞争并加大“值不配位”现象的出现几率。
四、情感共同体视域下饭圈文化症结的规制对策
消费主义下饭圈文化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发展症结,如网络暴力、不正当竞争等。在追逐利益的同时,娱乐工业应当肩负其社会责任,引导正确价值观的形成。受众也应保持理性以免成为资本与情感的奴隶。
首先,受众应提高媒介素养,理性追星。在技术赋权的环境下,受众媒介素养的提高显得极为重要,应当有意识地进行培养与提高,增强对负面信息的免疫能力,正确解读媒介信息,防止自身信息茧房的出现。尤其是在如今饭圈中未成年人占据一定数量的情况下,学校应开展针对中小学生的媒介素养教育,以新型、趣味的方式同他们交流,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冲突。同时,偶像实际上是一个带有利益性的象征符号,受众应以平常心看待偶像,平衡生活与追星的关系,更多地将偶像当做自身的目标与动力,发挥追星的正面作用。“若批评无自由,则赞美无意义”。不因个人看法问题而对其进行不理智的攻击。
其次,造星工厂应平衡利益性与公益性,减少技术上的漏洞。作为一种文化产品,偶像及其周边产品对文化及社会价值有一定的影响。因此,资本在追逐利益的同时,也应认识并重视其所肩负的社会责任。与传统优秀文化、道德价值结合起来,在利益性与公益性之间寻找平衡点,传播正确的价值观,引导受众理解并认同传统优秀文化。此外,偶像应发挥其意见领袖作用,提高业务能力,偶像作为粉丝心中美好事物的象征,在饭圈形成伊始就应当主动积极地引导、传达正确的价值观,与粉丝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