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东里小说的命运叙事和人性洞察
2020-02-25周云楠
周云楠
(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国际传播学院 江苏南京 211172)
人生与人性是金东里小说的核心命题,他的小说中含有大量神秘力量、黑暗巫术、土俗神话,有“把文学诱导到宗教和哲学的嫌疑”,但揭开这层华丽的外壳,复杂境遇下的百态人生是小说最主要的关照。金东里摒弃文学的功利性,用最纯粹的眼光观察生活和其折射出来的各色元素,他将命运置于能动的地位,描写人物对自身命运有意识的感觉和抗争,在自为的体验里收获关于人生深层含义的理解。20世纪初期,韩国社会经历巨变,金东里亲眼见证无数影响历史进程的事件,他的作品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浓厚的民族责任,在当下的、现实的空间里记录真相背后的生活,阐发感慨。他对人物的命运叙事并不刻意煽情,也绝不添油加醋以展现同情、怜悯,而以不加粉饰、真实可感的视角来表现人性的高度和深度,对人类最本质、最普遍的问题进行解释和批评,使得小说展现出丰厚的人道主义精神。
一、金东里小说中非典型的命运叙事
(一)底层人物的宿命反抗意识。
1.《巫女图》独特的“女性意识”。生和死的关系是金东里思考的焦点,他极具探索热情,在对死亡世界的摸索中获得超然的感知,而神秘的巫教、风俗、信仰则是生死间的桥梁,以一种激烈的,具有冲击性的基调向我们展现生命的无奈和无常。小说《巫女图》里的毛火是一位不知来处的女巫,她将世界的一切东西都看作神明的转世,不管是猪羊牛猫等动物,还是树枝、云朵、稻草、风、火等自然景物,甚至是瓦罐、箩筐、油灯、炊烟这些人为的物品,都被毛火视为有爱憎、能交谈、会发怒的神明。她住在断壁堆积、与世隔绝的老屋里,除却跳神,没有任何正常的社交活动,也不与谁来往,与常人迥异的生活明示她作为“巫”的身份,营造出隐秘的氛围。但同时,小说对毛火的描写并不拘泥于她的怪异,也刻画出她世俗化的一面。“村口的人见到毛火,便问一句‘毛火,今天又喝两盅吧?’她略带羞色地耸耸肩,向问话人深鞠一躬,答道:‘是的,是的,今天到市场去了。’”这段原文对话描写极具生活风情,似乎毛火只是村庄的一位普通妇女,喜欢逛市场,有喝小酒的习惯,人际关系和睦,完全无法辨识她作为“女巫”的特征。在双重描写下,巫教与寻常生活产生合意的互动,毛火能与神明联系的特殊性被掩盖在她的现实生活下,以此表现人生困于现世的意旨。
2.《蜜茶园时代》的“人性悲剧”。金东里小说中的人物大多生活困顿、走投无路,但并未对失意的命运产生消极怠世的态度,而普遍选择向无常的宿命抗争。《蜜茶园时代》中的李重九为逃难被迫抛弃老母亲,孤身一人南下到釜山,在屡次辗转后来到“蜜茶园”茶馆安顿,开始过上流离失所、提心吊胆的生活。小说通篇弥漫着焦虑、紧张、不安的氛围,聚集在茶馆里的人们日夜打听战况新闻,商量着是在没有办法就投海,而诗人留下遗作后自杀。对处在战乱中的人来说,似乎只有死亡才是唯一的出路,战争无限拉近生与死的距离,蜜茶园相当于乱世中的临时港湾,给逃难的文人们一个休憩和交流信息的地方,包括李重九在内的文人必须依靠蜜茶园,才能与随时可能到来的亡国和死亡斗争。《实存舞》中季淑的丈夫被绑架失踪,她独自守着一家面包店,过着清贫单调的生活,在遇到因落魄而卖钢笔的知识分子镇亿后,她重新对生活燃起希望。然而历经波折,当两人的关系日渐明朗,眼看生活就要迎来光明时,镇亿妻儿的出现让这段关系戛然而止。
这些小说中的人物都位于社会底层,或者由于战争失去原本的生活,只能流浪求生。在硝烟弥漫、人心惶惶的战争时期,他们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已经注定是悲剧,但他们并未因此丧失生活动力,而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反抗宿命,积极自救。对李重九这样的文人来说,在“蜜茶园”内的交谈、写稿意味着自我精神的救赎,在无法预测战争局势,无法回到家乡,无法稳定谋生的现实环境中,李重九通过与志同道合的人互帮互助,来摆脱虚无的精神牢狱,获得归属感和安全感。对季淑这样的妇女来说,镇亿就是她生命里的火光,在丈夫生死未卜、家园百废待兴,物质生活难以为继的困境下,镇亿能让她重新萌生“好好活下去”的渴望和动力。而季淑放下矜持,勇敢接近镇亿,就是她对自己的拯救。金东里小说中的人物向宿命抗争的方法都不是决绝激烈的,而带着温和的思辨和无法突破的阶层局限,他们很少有向死而生的大无畏精神,反而困于世俗生活,只是为生而“求生”,他们的抗争往往带着一丝妥协和懦弱。金东里没有刻意拔高生命的价值,对待苦难,他不控诉、不宣泄,用娓娓道来的方式向读者展示生命内在的火焰。
(二)传统生死观的解读。
1.以现世为中心的生死观。金东里的创作扎根韩国本土文化和长期形成的民族思维,他的绝大部分小说都能体现朝鲜民族的传统生死观。《黄土记》里的大力士铁索和得宝为满足自私的胜负欲而屡次搏斗,他们不在意身体的流血伤痛,只在乎谁赢谁输。生理上的痛苦和可能出现的死亡在两人的生死观里毫无价值,相反,实则无意义的胜负成为支撑两人搏斗的动机,在“无知者无畏”的表层意思下,蕴含着对生死意志的解读。《石》记录麻风病人伊娘悲情的一生,她的病情让原本安稳的家庭四分五裂,儿子为躲避医药费而销声匿迹,丈夫企图用涂着砒霜的馒头毒死她,周围的人挖苦讽刺她。在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里,伊娘隐忍乐观,将“福石”视作能帮她实现愿望的灵物,并在福石上死去。伊娘的死亡包含两重含义,从她面对的实际条件来说,没有人不希望她死,同样没有人对她的死亡产生同情和怜悯,甚至她死后,仍要被人骂:“脏东西,偏偏死在石头上。”从她的心理期望来说,她死在充满幸福和遐想的美好世界,儿子随时可能回家,偶有“好心”的施主施舍食物,灵石能承载和实现她的所有愿望。实为虚,虚成实,伊娘母性的爱和隐忍的性格让她能在万众唾弃中艰难地生存,但也让她遭到更残酷的厌弃和打击,并直接导致她的死亡。有情和无情的对比变得鲜明,韩国以现世为中心的生死观悄然显现。
2.天人合一的儒教文化生死观。儒教文化对韩国的影响很深,在与本土信仰文化结合后,产生对死持消极态度的生死观,不关注死后的世界。毛火(《巫女图》)以神与人共融的身份赴死,她用死亡来宣告对东方传统信仰的坚守,同时意味着基督教在某种程度上的失败。此时的毛火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符号,有限的人类时间和无限的自然时间相交融,衍生出生生不息的轮回意识,人体内在的律动与自然万物的律动得到平衡,散发出原始的美感。金东里对死亡的描写常常充斥着静谧的诗意,仿佛这些人在死前并未经历任何的痛苦,只是受到上天的召唤,就安静、坦荡地离开人世,而他们的离开又是重生,在回归自然后,人的躯体会分解、消失,但人得以与灵性自然真正地融为一体,并获得永恒的复活。
二、金东里小说中人性力量的洞察
1.重情重义,人性的深刻和广阔。《驿马》描写性骐和契妍的悲剧爱情,性骐的奶奶与神秘的男艺人一夜情后怀上性骐的母亲玉花,玉花长大后与云游四方的和尚结缘,并怀上性骐。性骐被预言有天生的流浪命,他出生后经常没有缘由地出走,有时突然回家,又突然离开。为拴住性骐的心,玉花留下来旅店投宿的老者女儿契妍,希望两人能缔结姻缘。当性骐与契妍暗生情愫后,玉花发现契妍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性骐与契妍的结合违背伦理,两人不可能有结果。得知真相后的性骐万念俱灰,并背上做麦芽糖的案板再次离家。小说结尾性骐哼唱的小调颇具隐喻意义,性骐和他母亲的出身都极具神秘性,预示着他们在命运里的被动地位,在经历无谓的挣扎后,性骐最后的离家不再是天性使然,而是理解自己命运后的潇洒和解脱。《等身佛》中的万寂和尚为寻找被谋害的哥哥而离家出走,在净愿寺跟随师父修行,在师父圆寂时为报答师傅而自愿提出舍身供佛,被拒,继续在净愿寺修行,后找到已经疯癫的哥哥,再次提出舍身成佛,在寺庙的许可下成为等身佛。万寂和尚虽然出家多年,但内心仍留存作为人重情重义的一面,他的死亡是为普渡众生,来自本能的惧死被崇高的理想抑制,尤为凸显他人性的深刻和广阔。
2.人性冲动,论生死而不执着于生死。有学者提出金东里的生命赞美在本质上并没有超出非理性主义的范围,把原始的野性看成人性与生命力最为根本的本源,为自然世界给予高度关注,赞扬传统社会中蒙昧落后的因素,使得历史认知过于偏激而欠缺科学性。金东里在小说中高举生命的大旗,论生死而不执着于生死,他看重的是个体在面对命运时发自内心的热切呼喊和人性的冲动。不管是《驿马》中被命运玩弄而坦荡离开的性骐,《巫女图》中琅伊与昱伊在伦理和本能双重牵引下的模糊关系,还是《等身佛》中为解救大众而摆脱人性狭隘,主动舍身的万寂和尚,金东里小说中的人物都有一套奉行的人生哲学。不可否认,金东里对人性的洞察并非十分完善,某些片段中的思想表现过于真切,反而变得苍白无力,但总体来说,他对命运和人性的关注是深刻的。现世世界的空虚和无望,使得彼岸的力量强化,这种彼岸的力量可能是以神性为名义的死亡,也可能化作对俗世的超然视角。从生命的真实情状出发把握人性的脉搏,表现人为命运奋斗时绽放的生命张力。金东里小说中的人物虽然从身份和地位来说,只是寻常可见的普通人,但作者赋予他们极大的主体性,并把他们推向求索“无我”的境界,使得人物的言行举止有很大的象征意指,充分昭示人物在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挣扎,企图突破虚化的牢笼而凸显自由本能,为洞察人性提供新的窗口。
3.回归本真,明确分割人性与神性。相比《巫女图》,《乙火》中增加对巫女跳神的大段描写。初出场时,乙火身姿婀娜,嗓音沙哑中带着难以言说的魅惑,她沉浸在喃喃说唱中,飘扬的衣角和空灵的眼神与这样盛大的祭祀合为一体。金东里摒弃巫术祭祀中怪异的成分,着重表现乙火的神态、外貌和动作,宛若她在表演传统歌舞。乙火主持的大祭被村民视为盛典,“如果看不到,就会留下永远的遗憾”,就连信奉基督教的永述看到母亲跳神的样子,也不禁暗自感慨,甚至对自己的信仰产生思虑。乙火跳神的场面被赋予更加纯粹的精神状态,她已经成为人与神共栖的载体,在极度狂欢的情境中获得绝对的自由。《乙火》对乙火形象的塑造比《巫女图》中的毛火更加立体,人性与神性的分割更加明确。乙火与隔壁青年、神汉都有似是而非的暧昧关系,但作者没有勾画复杂的情感纠葛,而重点体现乙火在面对人世感情时的纯真和淳朴,表明创作后期的金东里对生命境界的认识开始回归原始本真,在刻画信仰皈依的同时积极调整人物的生活节奏,给人物渲染更明亮的生命底蕴,从而展示人物亲近万物,宣泄生命激情,果敢而肆意生长的人格和人性。
结语
金东里对韩国民族文化和内在思想肌理的呈现具有高度艺术化的特征,他的小说大部分充满神秘、哀伤的基调,在生与死的叙事中展现着自己的思考。不管是身份特殊的巫神,还是在混乱社会里的普通人,金东里都愿意且能挖掘到他们作为人积极主动的人性,刻画出他们对无常宿命的顽强抗争,将人放置到自然这个不朽的生死场中观摩他们的生死。生命的长度和广度有限,正因为命运的不可预测和难以控制,才有千变万化的来路和结局。在金东里的小说里,生命值得被尊重和歌颂,在人与神、人世与自然的辨析中,短暂和永恒的界限变得模糊,个体能在苦难和黑暗中争取到属于自己的一丝慰藉。毛火、乙火的巫术信仰,李重九的茶馆闲谈、伊娘的许愿石等等,在随时可能颠覆的生活里,这些事物给人物提供强大的精神支柱,让他们回归赤裸的孩童状态,忘却世俗的烦恼,彰显人性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