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禘、祫再考

2020-02-25樊智宁

思想与文化 2020年2期
关键词:公羊传大庙宗庙

陈 徽 樊智宁

学者关于禘、祫的争论,可谓由来已久。郑玄曰:“儒家之说禘、祫也,通俗不同。或云岁祫终禘,或云三年一祫、五年再禘。”又云:“学者竟传其闻,是用讻讻争论,从数百年来矣。”①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皮锡瑞全集》第四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544页、第545页。则所谓禘、祫之争,汉时已久而不决。郑君据《春秋》经、传所记鲁国祭事,考索演绎,作《鲁礼禘祫志》②按:诸经《正义》及诸史《志》《传》多引作此名。皮锡瑞疏证此文,名之曰《鲁礼禘祫义》。,冀以窥察王室禘、祫之大端。虽然,争议仍未得平,且后儒异论愈显纷纷。对此,孙诒让尝有详辨。其例举唐以前论禘、祫异于郑说者,计有二十一种③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三十三,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340—1344页。,而“宋以后异说尤繁”④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三十三,第1344页。。清儒多擅考订,其覆核《经》《传》,往往以郑说为上。如皮锡瑞曰:“郑考《春秋》所书与《公羊》五年再殷祭,定为三年祫、五年禘,其精密实胜诸家。”⑤皮锡瑞笺注、王锦民校笺:《〈王制笺〉校笺》,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年,第116—117页。按:引文标点有改动。后文例此,不复言。尽管如此,疑郑、辟郑之声亦未曾止歇。逮至今日,究竟如何理解禘、祫,学者仍存其惑。在此,本文亦稍进其辨,以俟端正。

一、禘礼考

关于禘礼,首先需要澄清的是:其仅为宗庙之祭,抑或可统谓天神、地祇及人鬼之祭?在此问题上,王肃与郑玄的观点之争堪为代表。《礼记·祭法》曰:“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祖颛顼而宗尧。夏后氏亦禘黄帝而郊鲧,祖颛顼而宗禹。殷人禘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郑《注》:“禘、郊、祖、宗,谓祭祀以配食也。此禘谓祭昊天于圜丘也。祭上帝于南郊曰郊,祭五帝、五神于明堂,曰祖、宗。祖、宗通言尔。”⑥《礼记正义》(标点本),卷第四十六,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292页。按:《祭法》此文当引自《国语》。《鲁语上》有禘、郊、祖、宗、报五祭之说,其曰:“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鮌而宗禹;商人禘喾(引按:“喾”,原作“舜”。韦昭云:“‘舜’当为‘喾’字之误也。”说是。)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大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韦《注》:“贾侍中云:‘有虞氏,舜后,在夏、殷为二王后,故有郊、禘、宗、祖之礼也。’昭谓:此上四者,谓祭天以配食也。祭昊天于圜丘曰禘,祭五帝于明堂曰祖、宗,祭上帝于南郊曰郊。有虞氏出自黄帝,颛顼之后,故禘黄帝而祖颛顼;舜受禅于尧,故郊尧。《礼·祭法》:‘有虞氏郊喾而宗尧。’与此异者,舜在时则宗尧,舜崩而子孙宗舜,故郊尧也。虞、夏俱黄帝、颛顼之后,故禘祖之礼同。虞以上尚德,夏以下亲亲,故郊鮌也。”亦是以禘、郊、祖、宗为祭天。韦昭注、明洁辑评:《国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75—76页。又,其注《礼记·丧服小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时,曰:“禘,大祭也。始祖感天神灵而生,祭天则以祖配之。自外至者,无主不止①引按:“止”,原作“上”。作“上”无义。金榜《礼笺》云:“古者配祭有二:自外至者,无主不止,故祭必有配,郊祀后稷以配天是也……”(转引自黄以周:《礼书通故》,第十七,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765页)其“无主不止”之说,即是援引郑《注》。。”②《礼记正义》,卷第三十二,第962页。《丧服小记》此文在《大传》中重现,郑《注》于彼篇益申其说曰:“凡大祭曰禘。自,由也。大祭其先祖所由生,谓郊祀天也。王者之先祖,皆感大微五帝之精以生,苍则灵威仰,赤则赤熛怒,黄则含枢纽,白则白招拒,黑则汁光纪,皆用正岁之正月郊祭之,盖特尊也焉。《孝经》曰‘郊祀后稷以配天’,配灵威仰;‘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泛配五帝也。”③《礼记正义》,卷第三十四,第997页。又,在《鲁礼禘祫志》中,康成曰:“《王制》记先王之法度、宗庙之祭,春曰禴,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周公制礼,祭不欲数,乃改先王夏祭名礼为礿(引按:“礿”同“禴”),禘又为大祭。”④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皮锡瑞全集》第四册,第521页。则禘又指宗庙之礼。可见,在郑玄看来,作为大祭之禘,其既可谓祭天之礼,亦可指宗庙之祀。而在祭天之礼中,又存在着圜丘之禘(按:以祀昊天)、郊禘(按:以祀感生帝,就周人而言,此帝即苍帝灵威仰)与明堂之禘(按:以泛祀五帝)之别。

郑玄之说遭到了王肃的断然否定,且被斥为“乱礼之名实”。王氏认为:禘礼无关于祭天,而仅谓宗庙之祭。其驳郑说曰:“《祭法》说禘,无圜丘之名,《周官》圜丘不名为禘,是禘非圜丘之祭也。玄以《祭法》禘黄帝及喾为配圜丘之祀,《大传》‘禘其祖之所自出’,玄又施之于郊祭后稷,是乱礼之名实也。《尔雅》‘禘,大祭也;绎,又祭也’,皆祭宗庙之名,则禘是五年大祭先祖,非圜丘及郊也。祖、宗,谓祖有功、宗有德,其庙不毁也。”⑤转引自黄以周:《礼书通故》,第十二,第619—620页。

对于上述二说,后世学者各有所从。然总体上,“唐、宋以后儒者,多遵王义,而郑义益晦”(孙诒让语)⑥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四十三,第1769页。。在反郑者中,唐代赵匡基于王说,更是详证何以禘礼仅谓宗庙之祭。如其释《大传》“礼,不王不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诸侯及其大祖。大夫士有大事,省于其君,干祫及其高祖”之义时,曰:

“不王不禘”,明诸侯不得有也。“所自出”,谓所系之帝。诸侯存五庙,唯太庙百世不迁。“及其太祖”,言“及”者,远祀之所及也。不言“禘”者,不王不禘,无所疑也。不言“祫”者,四时皆祭,故不言祫也。“有”“省”,谓有功往见、省记者也。“干”者,逆上之意,言逆上及高祖也。据此体势相连,皆说宗庙之事,不得谓之祭天。《祭法》载虞、夏、殷、周禘礼,所谓“禘其祖之所自出”,盖禘、郊、祖、宗并叙永世,追祀而不废绝者也。禘者,帝王立始祖之庙,犹谓未尽其追远、尊先之义,故又推寻始祖所出之帝而追祀之。“以其祖配之”者,谓于始祖庙祭之便,以始祖配祭也。此祭不兼群庙之主,为其疏远而不敢亵狎故也。其年数,或每年或数年,未可知也。郑玄注《祭法》云:禘,谓配祭昊天上帝于圜丘也。盖见《祭法》所说文在“郊”上,谓为郊之最大者,故为此说耳。《祭法》所论禘、祖、郊、宗者,谓六庙之外永世不绝者有四种耳,非关祭祀也。禘之所及最远,故先言之耳,岂关圜丘哉!若实圜丘,五经之中何得无一字说出?又云“祖之所自出”,谓感生帝灵威仰也,此何妖妄之甚!此文出自谶纬,始于汉哀、平间伪书也。故桓谭、贾逵、蔡邕、王肃之徒疾之如仇,而郑玄通之于五经。其为诬蠹,甚矣!①卫湜:《礼记集说》,卷八十四,《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750—751页。

相对于王肃“禘是五年大祭先祖”的含糊之论,赵匡更明确地指出:《大传》所谓“祖之所自出”,是指“始祖所出之帝”。即此“帝”为人帝(始祖之父),而非郑玄所谓的感生帝。而郑玄之所以作此说,乃至将本为宗庙之祭的禘礼解为祀天之祭,实是受谶纬之说影响之故。赵氏之说颇受后人推崇,南宋杨复赞曰:“唐赵伯循生于二千岁之后,独得其说于《祭法》《大传》《小记》《子夏传》之中。于是禘、郊、祖、宗之义焕然而大明,言虽简约而义已该备,故朱子深有取焉。”②卫湜:《礼记集说》,卷一零八,《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册,第340页。

然而,若结合古籍所载,王肃等所谓禘礼仅为宗庙之祭的看法实难成立。一方面,《祭法》禘、郊、祖、宗之说表明:相较于郊礼,禘礼的规格似更高些。既然郊礼是祭天,则此处的禘礼便不可能是低于郊礼的宗庙之祭。赵匡认为:《祭法》论诸祭时,之所以将“禘”字列于“郊”上,乃是因为“禘之所及最远(引按:“最远”,谓始祖所出之帝),故先言之耳”。其说嫌于牵强。另一方面,《礼记·王制》论牺牲云:“祭天地之牛角茧栗,宗庙之牛角握,宾客之牛角尺。”而《国语》曰:“郊、禘不过茧栗,烝、尝不过把握。”(《楚语下》)则《国语》所谓郊、禘,正是指天地之祀。清人金榜亦证云:

天祭莫大于圜丘,地祭莫大于方泽,与宗庙禘其主之所自出,三者皆禘。《周语》:“禘、郊之事则有全烝。”《鲁语》:“天子日入监九御,使洁奉禘、郊之粢盛。”《楚语》:“禘、郊不过茧栗,烝、尝不过把握。”又曰:“天子禘、郊之事,必自射其牲,王后必自舂其粢;诸侯宗庙之事,必自射牛,刲羊、击豕,夫人必自舂其盛。”又曰:“天子亲舂禘、郊之盛,王后亲缫其服。”其言禘、郊,与宗庙烝、尝对文,明禘非宗庙之祭。《王制》“祭天地之牛角茧栗,宗庙之牛角握”,与《国语》禘郊茧栗、烝尝把握之文合。《表记》“天子亲耕,粢盛秬鬯以事上帝”,与《国语》“天子亲舂禘、郊之盛”文合。天地之祭名禘,著于此矣。①转引自孙诒让撰:《周礼正义》,卷四十三,第1769—1770页。

金说甚辨。故禘礼亦可指祭天,无可疑也。不仅如此,郑玄注《周礼》之《大司乐》时又云:“此三者,皆禘大祭也。天神则主北辰,地祇则主昆仑,人主则主后稷。”②《周礼注疏》,卷第二十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标点本,第586页。则康成谓禘礼亦可指祭地。贾公彦亦疏曰:“案《尔雅》云‘禘,大祭’,不辨天神、人鬼、地祇,则皆有‘禘’称也。《祭法》云黄帝之等,皆据祭天于圜丘。《大传》云‘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据夏正郊天。《论语》‘禘自既灌’,据祭宗庙。是以郑云三者皆禘大祭也。云‘天神则主北辰,地祇则主昆仑,人鬼则主后稷’者,此三者,则《大宗伯》云‘祀之、享之、祭之’。”③《周礼注疏》,卷第二十二,第588页。至孙诒让,其总结禘礼云:

此天神之祭为圜丘祭昊天,地示之祭为方丘祭大地,人鬼之祭为大祫,通谓之禘。又天神有南郊祭苍帝,地示有北郊祭后土,又有明堂合祭五天帝、五地示,人鬼有吉禘、大禘,五者亦同谓之禘。是禘为诸大祭之总名也。①孙诒让:《周礼正义》,卷四十三,第1762页。

如此,则周人的大祭之禘表现有八,即:天祭二(于圜丘祭昊天、于南郊祭感生帝)、地祭二(于方丘祭大地、于北郊祭后土)、宗庙之祭三(大祫、吉禘、大禘)以及明堂之祭一(泛祭五天帝、五地示)。

不过,下文将明:所谓“大祫”与“吉禘”乃后人臆生,本无其礼。又,圜丘、方丘之名见于《周礼》(又曰《周官》)。郑玄、孙诒让等以《周礼》为周公所著,其于上述二祭自无怀疑。近世以来,学者不仅认为《周礼》与周公无涉,且多谓其为汉人伪作。如康有为作《新学伪经考》,专斥刘歆伪造《周礼》《左传》《逸礼》等经之谬。且曰:“歆欲附成莽业而为此书(引按:谓《周官》)。其伪群经,乃以证《周官》者。故歆之伪学,此书为首。”②康有为:《新学伪经考》,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6页。康氏论学常失之武断,然其刘歆伪造《周礼》之说却非孤论。如徐复观说稍有异,其谓“《周官》是王莽草创于前,刘歆整理于后”③徐复观:《〈周官〉成立之时代及其思想性格》,载《徐复观论经学史二种》,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第249页。。为证成己说,徐氏从文献、文字、土田制度、赋役制度、商业与商税、刑罚制度等方面详证《周礼》一书之非。钱穆则认为:“何休曾说:‘《周官》乃六国阴谋之书。’据今考论,与其谓《周官》乃周公所著,或刘歆伪造,均不如何氏之说遥为近情。”④钱穆:《〈周官〉著作时代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322页。宾四又证曰:

《诗》《书》只言“天”“帝”,而无“五帝”。“五帝”乃战国晚起之说。祀“五帝”,其事兴于秦。⑤钱穆:《〈周官〉著作时代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第323页。

据此,可证五帝祠乃秦人特创。且秦人亦只祠白、青、黄、赤四帝,尚无黑帝。直至汉高祖入关,始足成“五帝”。其前不见有所谓“五帝祠”。①钱穆:《〈周官〉著作时代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第324页。

五天帝之说,本兴于燕、齐海疆之方士。②钱穆:《〈周官〉著作时代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第328页。

“受命帝”云云,当系邹衍之徒主张“五德终始”一派学说者所提出。③钱穆:《〈周官〉著作时代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第334页。

(《封禅书》曰:)“三年一郊。秦以十月为岁首,古常以十月上宿郊见。通权火,拜于咸阳之旁而衣上白。其用如经祠云。”可见秦人郊礼也只有一次,并不以昊天上帝和受命帝分别为两祭也。④钱穆:《〈周官〉著作时代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第336页。

王肃专与郑玄立异。郑玄说郊天、圜丘是二,王肃说是一。郑玄说鲁惟一郊,王肃说有二。郑玄对于郊天、圜丘之辨是错了,因此王肃的说法便对了。郑玄对于鲁惟一郊之说是准了,于是王肃又不得不错了。……根据上论,《周官》所记“天”和“上帝”,故不见有何分别。而“圜丘”祭天,也未见和“南郊”是二非一。所以王肃说:“郊即圜丘,圜丘即郊。所在言之则谓之郊,所记言之则谓之圜丘。于郊筑泰坛,像圜丘之形。以丘言之,比诸天地之性。故《祭法》云‘燔柴于泰坛’,则圜丘也。《郊特牲》云:‘周之始郊日以至。’《周礼》云:‘冬至祭天于圜丘。’知圜丘与郊是一也。”(《郊特牲》《疏》)其论极精明。⑤钱穆:《〈周官〉著作时代考》,《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第342—343页。

宾四论“五帝”及“受命帝”,说颇辨。然其从王肃说曰圜丘即郊天,则又未必然也。否则,《国语》及《祭法》所谓禘、郊之说(即“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云云)又作何解?且尽管“秦人郊礼也只有一次”,却未必意味着周以前天祭不可为二。又,孟献子曰:“夫郊祀后稷,以祈农事也。是故启蛰而郊,郊而后耕。”(《左传·襄公七年》)后稷为周人始祖,郊祀以其配祭,此即为“郊稷”。既如此,则《国语》等所谓“周人禘喾而郊稷”,即是言禘天而以喾配。禘、郊既有别,则郑玄圜丘与郊天为二之说便不可废。

圜丘所祭者为昊天,郊天所祭者乃上帝。然昊天与上帝实系一天二名,非谓二“物”。盖昊天就其广大、深远之状而言,上帝则就其人格性与神性而言。故《诗·大雅·云汉》曰:“昊天上帝,则不我遗。”“昊天上帝,宁俾我遯。”“昊天上帝,则不我虞。”此是合昊天与上帝为一而言。又曰:“后稷不克,上帝不临。”此是就其人格性与神性言天,且以“后稷”与“上帝”并言,可证后儒以后稷配天之说不诬。又曰:“瞻卬昊天,云如何里!”“瞻卬昊天,有嘒其星。”“瞻卬昊天,曷惠其宁!”此是就其广大、深远之状言天。清人朱大韶认为:“配上帝与配天,两义绝不同。”又云:“郊祀后稷,谓祀天南郊,以稷配食。……配,对也,匹也。……《召诰》:‘其自时配皇天。’《君奭》:‘殷礼陟配天。’《大雅》:‘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皆谓其德足以相配也。”①朱大韶:《春秋传礼徴》,卷三,见凌曙等:《春秋公羊礼疏》(外五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428页。按:不过,朱氏认为禘祭仅指人鬼之礼,非谓祭天。且禘祭的对象,为始祖之父(此其所谓《大传》“祖之所自出”)。朱氏还指出,“明堂非祀五帝之所”,而所谓“配上帝者”,是指“立明堂以尊祀文王,与配天南郊者相匹”(参见上书,第425—428页)。谓“明堂非祀五帝之所”,说是。余说则似未安。据此,则所谓“禘黄帝”或“帝喾”,当指先帝或先王因其功德卓著,故得以禘天配祭。

由是,在孙诒让所总结的八禘中,除去后人臆生的“大祫”与“吉祭”,其余六禘及其所祭对象分别为:天祭二(于圜丘祭昊天、于南郊祭上帝)、地祭二(于方丘祭大地、于北郊祭后土)、宗庙之祭一(大禘)以及明堂之祭一(泛祭天地,而以文、武配之)。

又,今人基于考古所得,亦有消解禘礼包含天祭之论。如董莲池指出,据甲骨文,禘祭是殷王“用以祭祀先公、先王、先臣以及除上天之外的其他诸神祇,它是一种膜拜对象广泛的祭祀活动”;而据金文,西周祭祀的对象“一律只限于祭祀先祖先考”。②参见董莲池:《殷周禘祭探真》,《人文杂志》,1994年第5期。以新近出土的简、帛、金文和甲骨文等文献来探察古代思想或礼仪典章制度,诚开近代以来思想学术研究之新风。此法取得的成果,也堪为卓著。然因出土文献的片面性(如目前所见到的殷周甲骨文、金文等,毕竟非其全部),以及对于其内容释读的歧义性(如对于郭店简《老子》的一些文字的释读,学者之间分歧甚大)乃至茫然性(如对于殷墟甲骨文,尚有约三分之二的文字未得识读),均会影响相应的判断或结论。故以此法研究古代思想或典制时,当慎之又慎,不宜轻下断语。

其次,关于宗庙之禘,其祭有二,曰:时禘与大禘。其中,前禘属夏祭,后禘则为大祭。就时禘而言,其名亦需有辨。《诗·小雅·天保》:“禴、祠、烝、尝,于公先王。”毛《传》:“春曰祠,夏曰禴,秋曰尝,冬曰烝。”①《毛诗正义》(标点本),卷第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585页。《礼记·祭统》则曰:“凡祭有四时: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烝。”《王制》亦云:“天子、诸侯宗庙之祭,春曰礿,夏曰禘,秋曰尝,冬曰烝。”郑《注》于《王制》篇释云:“此盖夏、殷之祭名。周则改之,春曰祠、夏曰礿,以禘为殷祭。《诗·小雅》曰:‘礿、祠、烝、尝,于公先王。’此周四时祭宗庙之名。”②《礼记正义》,卷第十二,第385页。孔《疏》进而指出:

疑为夏、殷祭名者,以其祭名与周不同,故以为夏、殷祭名。其夏、殷之祭又无文,故称“盖”以疑之。此云“春礿”,而《郊特牲》云“春禘”者,郑彼《注》云“‘禘’当为‘禴’”,从此为正。……云“周则改之,春曰祠、夏曰礿”者,按《宗伯》云“以祠春享先王,以禴夏享先王”。又知周以禘为殷祭者,按《公羊传》曰:“五年而再殷祭。”又《春秋经》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庙。”是禘为殷祭。殷犹大也,谓五年一大祭。引《诗·小雅》者,是文王之诗、《天保》之篇。谓文王受命,已改殷之祭名:以夏祭之禘改名曰礿③孔《疏》于《天保》篇指出:“自殷以上则禴、禘、尝、烝,《王制》文也。至周公则去夏禘之名,以春禴当之,更名春曰祠。……周公制礼,乃改夏为禴,禘又为大祭。《祭义》注云:‘周以禘为殷祭,更名春曰祠。’是祠、禴、尝、烝之名,周公制礼之所改也。若然,文王之诗所以已得有制礼所改之名者,然王者因革,与世而迁事,虽制礼大定,要亦所改有渐。《易》曰:‘不如西邻之禴祭。’郑注为夏祭之名,则文王时已改。言周公者,据自礼大定言之耳。”《毛诗正义》,卷第九,第585—586页。。而《诗》先言“礿”后“祠”者,从便文。“尝”在“烝”下,以韵句也。④《礼记正义》,卷第十二,第386页。

又曰:“今郑《注》此云……。参验上下,并与《周礼》不同,不可强解合之为一。此《王制》所陈,多论夏、殷之制。”⑤同上。对于孔《疏》之说,后儒多从之。皮锡瑞赞云:“孔《疏》于郑《注》分别夏、殷、周,解说甚通。”⑥皮锡瑞笺注、王锦民校笺:《〈王制笺〉校笺》,第111页。且谓:“云‘夏、殷祭无文’,又云‘不可强解合之为一’,足见《礼》家记载各异,有夏、殷礼,有周礼,有周损益二代之礼,有孔子损益三代之礼。《王制》损益三代,故或从周,或从夏、殷。”①皮锡瑞笺注、王锦民校笺:《〈王制笺〉校笺》,第111页。然《国语》又引郈敬子之言曰:“先臣惠伯以命于司里,尝、禘、蒸(引按:“蒸”通作“烝”)、享之所致君胙者有数矣。”(《鲁语上》)韦《注》:“秋祭曰尝,夏祭曰禘,冬祭曰蒸,春祭曰享。享,献物也。……致君胙者,谓君祭祀赐胙,臣下掌致之也。有数,有世数也。”②韦昭注、明洁辑评:《国语》,第77页。是春秋时仍有夏禘之说。如此,则与上述所谓周礼祠、禴、尝、烝之说不合。孙希旦认为:“愚谓礿、禘、尝、烝,夏、殷四时之祭名也。天子别有大禘之祭,故周改春、夏祭名以避之:春曰祠,夏曰禴。而诸侯之祭,其名不改。”③孙希旦:《礼记集解》,卷四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1249页。说可参。

时禘之所以非为大祭,是因为其祭祖、祢各于其庙,而非合祭于始祖(按:就周王而言)或太祖之庙(按:就鲁国等诸侯国而言)。④按:关于“始祖”与“太祖”是否为一,限于篇幅与问题所及,兹不论。大禘则不然,其之所以属于大祭,即是就其于太庙合祭众祖而言。然后儒论大禘,多有迷误:其不仅臆生了“吉禘”与“祫祭”之说(按:辨见下文),且于禘、祫关系又滋生诸多困惑。纷纷争辩,因而不绝。

二、“吉禘”“祫祭”考

统观学者关于禘(作为宗庙之祭的大禘)、祫的争论,其说可分为两类:其一,谓禘与祫同,二者乃一祭而二名。刘歆、贾逵、郑众、马融、杜预、孔颖达等少数学者持此说。《王制》孔《疏》云:“《左氏》说及杜元凯皆以禘为三年一大祭,在太祖之庙。《传》无祫文,然则祫即禘也:取其序昭、穆谓之禘,取其合集群主谓之祫。”⑤转引自陈寿祺撰:《五经异义疏证》,卷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6—47页。按:本段例举学者关于禘、祫关系的诸种观点,分别参见陈寿祺撰《五经异义疏证》第46—50页、孙诒让撰《周礼正义》第1340—1344页。是尽管所指为一,但禘、祫二名亦各彰其义。其二,谓禘与祫异,二者乃属二祭。历来学者多主此说。虽然,其关于禘、祫的纷纭之争,亦主要集中于此。如:若就时制言,有曰岁祫而终禘者(如许慎、徐禅、袁准、虞喜等),有曰祫三年、禘五年者(如郑玄),有曰“禘既三年,祫则五年”者(如范宁),有曰禘、祫同为三年且禘夏而祫秋者(如杨士勋),等等;若就所祭对象言,有谓禘、祫皆及毁庙之主者(如《白虎通》、徐禅、袁准、虞喜等),有谓祫则止及毁庙、禘则总陈昭穆者(如《后汉书·张纯传》、《序汉志》),有谓禘及毁庙、祫惟存庙者(如孔安国、王肃),亦有谓禘亦及功臣者(如何休),等等。

清季,基于考覆演绎,诸礼大家(如陈寿祺、黄以周、孙诒让、皮锡瑞等)多以郑玄之说为胜。孙诒让甚至认为,郑说中,惟“谓禘祭亦取文、武后迁主以昭、穆祭于文、武庙”之论“与礼制不合”,“此外诸义,则并综贯经、传,确不可易”。①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三十三,第1343页。而皮锡瑞亦疏证《鲁礼禘祫志》,以伸郑说。由此,关于禘、祫的争论,似乎可得止息了。然而,此未必然也。

郑玄作《鲁礼禘祫志》,乃为复原周礼之禘、祫。之所以曰“鲁礼”,是因为“周姬东亡,礼乐坏缺”(皮锡瑞语)②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序》,《皮锡瑞全集》第四册,第519页。,加之文献散佚,故周礼关于禘、祫的规定已不可考。既然“周礼尽在鲁矣”(《左传·昭公二年》),可以“由侯以溯王朝”(皮锡瑞语)③同上。。不得已,郑玄才据鲁礼以论禘、祫。而鲁礼之要,可据《春秋》以窥之,故其曰:“窃念《春秋》者,书天子、诸侯中失之事,得礼则善,违礼则讥,可以发起是非,故据而述焉。从其禘、祫之先后,考其疏数之所由,而粗记注焉。”④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皮锡瑞全集》第四册,第545—546页。然而,郑玄关于《春秋》诸祭的论断多属推测。以此而定禘、祫,殊难致信。进而言之,即便是对于《春秋》经、传所谓“吉禘”、“大祫”、“五年而再殷祭”等说,似亦需重新省察。在此,本文先就《禘祫志》以观郑玄禘、祫之论,然后再定经、传禘祫等说。

关于郑玄禘、祫之说的要点,可概之如下:首先,三年一祫(于孟秋)、五年一禘(于孟夏。按:黄以周则谓:“其实夏虽有禘,而以春禘为正。”⑤黄氏证曰:“《毛诗》传云:‘诸侯春禘则不礿,秋祫则不尝,惟天子兼之。’张纯云:‘禘则夏四月,祫以冬十月。’何休云:‘天子特禘、特祫,诸侯禘则不礿、祫则不尝。’郑玄云:‘禘以夏,祫以秋。’杜佑云:‘禘以五月,祫以六月。’以周案:今《閟宫》传‘春禘’作‘夏禘’,误。以夏禘而先废春礿,断无是礼。《雝》诗《正义》云:‘此禘,毛以春,郑以夏,不同。’是可证毛《传》本作‘春禘’矣(今陈硕甫《毛诗疏》仍沿旧讹)。何注《公羊》云‘诸侯禘则不礿,祫则不尝’,即本毛《传》。其云‘天子特禘、特祫’,即毛《传》天子兼之之说也。郑于《祭义》《郊特牲》记时祭之春禘,皆破为‘礿’,而以《祭统》《王制》言夏禘者为正,周则改先王夏禘为夏禴,而以禘为大祭,仍行之于夏。说与毛《传》异。其实夏虽有禘,而以春禘为正。《祭统》《王制》记四时之别名,曰春礿、夏禘,《祭义》《郊特牲》则浑言之曰春禘、秋尝者,正以大禘行于春,故有是名也。禘在春,祫自在秋。张纯以为祫在冬,以冬祭有大烝之名也。其实冬虽有祫,而以秋祫为正。诸经言祭义之大,则举禘、尝,据春秋二大祭以言。《祭统》言成王、康王赐鲁大禘、尝,谓禘、祫也。祫谓之大尝,是祫以秋也。文二年八月,‘大事于太庙’,《公羊》云‘大祫也’,《榖梁》云‘著祫、尝’,是大祫即大尝,而祫以秋明矣。春禘、秋尝,为周之通制。《王制》之祫、禘,记异代礼。《明堂位》之季夏六月禘,记始受礼。《杂记》之七月禘,记孟献子所为。《春秋》之定八年十月禘,尤末失也。”黄以周:《礼书通故》,第十七,第761—762页。按:周说辨,可参。不过,下文将证:正因为本无祫祭,故“诸经言祭义之大,则举禘、尝”也。),一祫一禘,且祫、禘各自相距五年。其次,禘小于祫。此所谓禘、祫,皆是指宗庙之大祭,即“殷祭”。此义之禘,则大于作为四时之祭的时禘。禘之所以小于祫,是因为祫祭乃是集众主(即毁庙之主与未毁庙之主)合祭于太祖之庙①按:郑玄此说,取自《公羊传》。《春秋·文公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公羊传》曰:“大事者何?大祫也。大祫者何?合祭也。其合祭奈何?毁庙之主,陈于大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食于大祖,五年而再殷祭。”,禘祭则“各就其庙”②参见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皮锡瑞全集》第四册,第526页。。孙诒让总结道:“综此诸文,则郑说周之禘、祫并为殷祭。其异者:禘小而祫大,禘分而祫合。其年之疏数,则吉禘之后,三年祫、五年禘,禘、祫自相距各五年。其祭之时,则吉禘以春、大禘以夏、祫以秋。其祭之仪法,祫则毁庙、未毁庙之主皆升,合食于大祖;禘则文、武以前迁主于后稷之庙,文、武以后迁主:穆祭于文王之庙,昭祭于武王之庙,未迁之主各自祭于其庙。”③孙诒让:《周礼正义》,卷三十三,第1338页。孙氏所言大体可参,然亦有一误,即其视“吉禘”与“大禘”为二事。观《禘祫志》所论:

鲁庄公以其三十二年秋八月薨,闵二年五月而吉禘。此时庆父使贼杀子般之后,闵公心惧于难,不得时葬。葬则去首绖于门外,乃入。务自尊成以厌其祸,若已练然,免丧又速。至二年春,其间有闰。二十一月禫,除丧。夏四月,则祫。既祫,又即以五月禘于其庙。比月大祭,故讥其速。讥其速者,明当异岁也。经独言‘吉禘于庄公’,闵公之服凡二十一月,于礼少四月,又不禫,云‘吉禘’,讥其无恩也。四月祫,五月禘。不讥祫者,庆父作乱,国家多难。故庄公既葬,絰不入库门。闵公早厌其乱,故四月祫,不讥。五月即禘,比月而为大祭,又于礼少四月。故书,讥其速也。①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皮锡瑞全集》第四册,第534页。

则郑玄所言“大祭”(按:“比月而为大祭”之“比”,义为连续),即为祫与禘二种。《春秋》之所以曰“夏,五月,乙酉,吉禘于庄公”,乃是讥闵公除丧太速,以致“丧事未毕而举吉祭,故非之也”(《榖梁传》语)。对此,三《传》均无异议。依礼:庄公丧后二十五月为大祥,二十七月为禫(按:关于大祥与禫之月,此从郑玄说②按:曾亦认为,“禫”与“祥”当同月,即皆为丧后第二十五月。说颇可参。参见曾亦:《孝道的构建与先秦儒家对古礼的改造——以丧礼中的祥、禫同异月问题为例》,《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下同),除丧,然后举吉祭。据郑玄,吉祭即谓“吉禘”。在此之前,尚有祫祭。故其曰“四月祫,五月禘”。孙诒让曰“吉禘以春、大禘以夏、祫以秋”,凭空分“吉禘”与“大禘”为二。实则郑玄所谓“吉禘”,即是指“大禘”。《春秋》之所以曰“吉禘”,乃是加“吉”字以讥之。《左传》孔《疏》:“闵二年五月,‘吉禘于庄公’,以其时未可吉,书‘吉’以讥之。此年正月,晋已烝于曲沃,仍云‘未得禘祀’③引按:此是说《左传·襄公十六年》“冬,穆叔如晋聘,且言齐故。晋人曰:‘以寡君之未禘祀,与民之未息,不然,不敢忘。’”之事。,知其禘祀,是三年丧毕之吉祭也。”④《春秋左传正义》,卷第三十三,北京:第941页。又,何休亦云:“据禘于大庙不言‘吉’。都未可以吉祭。经举重,不书‘禘’于大庙,嫌独庄公不当禘。于大庙可禘者,故加‘吉’,明大庙皆不当。”⑤《春秋公羊传注疏》(标点本),卷第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93页。此益明“吉禘”即除丧之大禘。如此,则本无所谓“吉禘”之礼。故黄以周曰:

此郑以鲁禘推明天子禘法,用礼家禫后有祫及《春秋》古文家终禘之说,而以《春秋》今文家“五年再殷祭”及《礼》家“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为除丧吉祭后推行之法。盖以丧毕之祫、明年之禘、吉祭之禘祫实为五年再殷祭之本,故从此以后三年祫、五年禘,又三年祫、五年禘,五年再殷、十年四殷。⑥黄以周:《礼书通故》,第十七,第757页。

由是,关于郑玄论禘、祫之年,其说表现为:

新君除丧行祫祭(即位第二年或第三年孟秋),明年(即位第三年或第四年孟夏)行禘祭(按:此即《春秋》所谓“吉禘”)。

即位第六年或第七年(即距前禘三年)行祫祭,即位第八年或第九年(即距前禘五年)行禘祭。

即位第十一年或第十二年行祫祭,即位第十三年或第十四年行禘祭。

即位第十六年或第十七年行祫祭,即位第十八年或第十九年行禘祭。

……

此即所谓“一祫一禘”,“三年一祫,五年一禘”及“五年而再殷祭”。郑玄还以文公之丧为例,以证其说,曰:“鲁文公以其十八年春二月薨,宣二年除丧而祫,明年春禘。至此之后,五年而再殷祭,与僖为之同。六年祫,故八年禘。经曰:‘夏六月,辛巳,有事于太庙,仲遂卒于垂。’说者以为‘有事’谓禘,为仲遂卒张本,故略之言‘有事’耳。”①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皮锡瑞全集》第四册,第540页。

郑玄之说本为推论,其所举文公之丧之例,亦属推测。皮锡瑞虽伸郑说,也不得不承认:“郑云宣二年祫、明年禘、六年禘,不见于《春秋》经、传,皆郑以礼例推得之。云‘为仲遂卒张本,故略之言“有事”’者,义盖出于《左氏》。”②同上。同样,论及郑说所举闵公之丧之例时,皮氏亦曰:“郑云僖二年祫、三年禘、六年祫,皆不见于《春秋》经及三《传》,盖郑君据礼例推得之。八年因禘事致哀姜,用《左传》义。”③同上书,第536页。

因此,尽管郑玄的禘、祫观点远较他说缜密,毕竟是基于推测而成。朱大韶指出:

至郑所推,《玄鸟正义》已疑之云:“闵二年五月吉禘于庄公,是《春秋》文。而于禘之前,经无祫事。”知所云僖二年、文二年、宣二年、昭十四年除丧始祫,并是郑推算而云,非实事。况大祫仅见《公羊》说。《春秋》于十二公所载祭名,有尝、烝、禘三者,不见有祫。至昭二十五年《左传》:“将禘于襄公,万者二人,其众万于季氏。大夫遂怨平子。”此《传》因昭公将逐意如,杂叙前后事,非一时。禘于襄公未必实在二十五年,郑不过据以合五年之数耳,甚非实事。《公羊》所云“五年再殷祭”,“殷祭”不知何礼。①朱大韶:《春秋传礼徴》,卷三,见凌曙等:《春秋公羊礼疏》(外五种),第429—430页。

则朱氏不仅怀疑祫祭存在的可能性,且疑于“殷祭”之说。又曰:“三年丧毕之祭谓之祫、谓之禘。按之礼经,都无明证。”②同上书,第423页。进而,他甚至否定了禘为大祭之说:“禘为时祭之名,非丧毕而祭之名。”③同上书,第422页。

朱氏之疑虽嫌于极端,但也彰显了郑玄祫、禘之说的诸多问题。而其关于祫祭的非议,则殊可留意。今人在此亦有考察,且益证祫祭存在之非。如钱玄认为:“《仪礼》《周礼》《左传》及其他先秦古籍都没有说及‘祫’。只有《礼记》三处有‘祫’字④引按:此三处即:《王制》:“天子犆礿,袷禘、袷尝、祫烝。诸侯礿则不禘,禘则不尝,尝则不烝,烝则不礿。诸侯礿犆、禘一犆一袷,尝袷,烝袷。”《曾子问》:“当七庙、五庙无虚主。虚主者,惟天子崩、诸侯薨,与去国,与祫祭于祖,为无主耳。”《大传》:“大夫士有大事,省于君,干祫及其高祖。”,但都不跟‘禘’并列释为祭名,而都应释为一种祭祀的方式(引按:即合祭)。”⑤钱玄:《郑玄〈鲁礼禘祫志〉辨》,《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4年第5期。且谓:“根据以上三个问题的分析:一,祫不是祭名,只有禘祭。二,《春秋》所记只有《闵二年》《文二年》为三年丧毕之禘祭。《禘祫志》所举极大部分《春秋》无文,或与丧毕之祭无关。”又曰:“‘五年再殷祭’‘三年祫,五年禘’,为《公羊传》及何休注采用汉《礼纬》之说。”“《公羊传》在汉初仅为口授相传,尚未成书,至汉景帝时始著于竹帛。当时谶纬之说已出,是《公羊传》作者得采用《礼纬》之说。至于东汉谶纬盛行,何休作《解诂》,引《礼纬》之文解之,是为理之当然。”⑥同上。

谓“祫”指合祭,而非为祭名,说可定谳。然谓“《公羊传》作者得采用《礼纬》之说”,则有未安。张衡曰:“谶书始出,盖知之者寡。自汉取秦,用兵力战,功成业遂,可谓大事。当此之时,莫或称谶。若夏侯胜、眭孟之徒以道术立名,其所述著,无谶一言。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成、哀之后,乃始闻之。……则知图谶成于哀、平之际也。”①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卷五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912页。又云:“初,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之后,儒者争学图谶,兼复附以妖言。”②同上书,第1911页。则以谶纬之说入于解经,乃后汉时事。又,眭孟乃董仲舒再传弟子,为公羊学大师,“其所述著,无谶一言”。既如此,则“汉景帝时始著于竹帛”的《公羊传》,更不当有援引《礼纬》之举。又,对于郑玄所谓“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之说,孔颖达以为“郑本《礼谶》”③皮锡瑞曰:“‘或云三年一祫,五年一禘’者,今《春秋》公羊说也。孔疏以为郑本《礼谶》,《王制》正义引《礼纬》亦同。”皮锡瑞:《鲁礼禘祫义疏证》,《皮锡瑞全集》第四册,第544页。。“宋以后人攻击谶纬,率诋郑君崇信纬书。”(皮锡瑞语)④同上。然据皮氏,所谓“五年而再殷祭”,“三年一祫,五年一禘”之说,韦玄成、刘向等已言。此说实本于“天道三年一小闰,五年一大闰”之理,“是郑非专据纬书,明矣”。⑤参见皮锡瑞撰:《鲁礼禘祫义疏证》,《皮锡瑞全集》第四册,第544—545页。

三、禘之时制及其意义

不过,钱玄所谓“只有禘祭”的结论是正确的(按:以下所论,仍为作为宗庙之祭的大禘)。《春秋·文公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对此,三《传》皆讥之曰“逆祀也”⑥当然,对于此“逆祀”所展现的闵、僖之间的关系,左氏与《榖梁》和《公羊》有着不同的理解。《左传》曰:“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杜《注》:“僖公,闵公庶兄,继闵而立,庙坐宜次闵下。今升在闵上,故书而讥之。”(《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八,第490页)即以闵、僖为弟、兄。《榖梁传》则曰:“先亲而后祖也,逆祀也。”《公羊传》亦云:“其逆祀奈何?先祢而后祖也。”即以闵、僖为祖、祢。。此讥乃是针对“跻僖公”之举而言。其实,《春秋》此条尚有一讥,即文公行此“大事”时,仍处于僖公丧期。只是因为此祭违礼甚明,且有前讥“吉禘于庄公”之例,故《春秋》在此特举其重(即“跻僖公”)。①如何休云:“不言‘吉祫’者,就不三年不复讥,略为下张本。”(《春秋公羊传注疏》,卷第十三,第281页)杜预亦曰:“时未应吉禘,而于大庙行之,其讥已明。徒以逆祀,故特大其事、异其文。”《左传》孔《疏》详释云:“僖公以其三十三年十一月薨,至此年十一月丧服始毕(引按:孔氏亦从杜预、王肃,以二十五月除丧)。今始八月,时未应吉禘,而于大庙行之,与闵公二年吉禘于庄公,其违礼同也。彼书‘吉禘’,其讥已明,则此亦从讥可知,不复更讥其速也。”(《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八,第490页)对于所谓的“大事”,《左传》未曰其为何祭。《公羊传》曰:“大事者何?大祫也。大祫者何?合祭也。其合祭奈何?毁庙之主陈于大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食于大祖。五年而再殷祭。”《榖梁传》亦云:“大事者何?大是事也,著祫、尝。祫祭者,毁庙之主陈于大祖,未毁庙之主皆升,合祭于大祖。”则后二《传》皆以“祫”为祭名。后儒论“祫”之误,盖皆因此之故。既然“祫”非祭名,仅仅意味着合祭的方式(即君丧服满,毁庙之主与未毁庙之主皆合祭于太祖之庙),故此祭当为大禘。此祭之设,既为尊崇太祖②如段玉裁曰:“《春秋》经言诸侯之礼:僖八年,‘禘于太庙’。太庙谓周公庙,鲁之太祖也。天子宗庙之禘,亦以尊太祖。此正礼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页。,亦为审谛诸神主的昭、穆次序,以定尊卑、厘伦理。关于审谛昭穆之因,段玉裁释云:

昭、穆固有定,曷为审禘而定之也?禘必群庙之主皆合食,恐有如夏父弗忌之逆祀乱昭、穆者,则顺祀之也。天子诸侯之礼,兄弟或相为后,诸父诸子或相为后,祖行孙行或相为后。必后之者,与所后者为昭、穆。所后者昭则后之者穆,所后者穆则后之者昭,而不与族人同昭、穆。以重器授受为昭、穆,不以世系蝉联为昭、穆也。故曰:“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宗庙之礼,谓禘祭也。③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第5—6页。

若三年丧毕,首禘(即后儒所误谓之“吉禘”)亦有迁主(即显考,新丧者之曾祖)告祖(即太祖及众祧)之意。至于众主在太祖庙中的昭、穆之序,孔颖达曰:“禘祭之礼,审谛昭、穆,诸庙已毁、未毁之主皆于太祖庙中以昭、穆为次序。父为昭,子为穆。太祖东向,昭南向,穆北向,孙从王父,以次而下。祭毕则复其庙。”④《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八,第490页。

然大禘是否有其时制?若有,究竟是三年一禘还是五年一禘?对此,或可据《春秋》予以定断。在《春秋》中,其记“太庙”之祀者凡有四例:其一为文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其二为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庙,用致夫人”。其三为宣八年夏六月,“辛巳,有事于大庙”。其四为定八年冬,“从祀先公”。需要指出的是,因臆生祫祭,注家常曰“大事”谓祫,而以“有事”为禘。杜预、孔颖达等认为禘、祫本一,或否认有祫祭,故谓“大事”“有事”均指禘祭。如《左传》孔《疏》:“昭十五年,‘有事于武宫’,《传》称‘禘于武宫①引按:昭公十五年,二月癸酉,《春秋》:“有事于武宫。”《左传》:“十五年,春,将禘于武公,戒百官。”(《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四十七,第1340页)则孔《疏》此“宫”当为“公”之误。’。‘有事’是禘,则知‘大事’亦是禘也。”②《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八,第490页。又,文二年“大事于大庙,跻僖公”,乃为非礼之逆祀。定八年“从祀先公”,则是纠正上述逆祀之行③如《公羊传》曰:“从祀者何?顺祀也。”《解诂》:“复文公之逆祀。”(《春秋公羊传注疏》,卷第二十六,第569页)《榖梁传》亦曰:“贵复正也。”范《注》:“文公逆祀,今还顺。”(《春秋榖梁传注疏》,卷第十九,第326页),故亦当合祭众主于太庙。

先来看文二年之禘(按:为简便计,以下诸例均不考虑闰月。若计闰月,则除服需提前一两月)。鲁僖公薨于其三十三年十一月(按:《春秋》记僖公薨于十二月,杜预曰:“乙巳,十一月十二日。经书十二月,误。”④《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七,第472页。),若禫后除丧禘祭,当于文三年二月(按:此据郑玄说,定禫为丧后第二十七月。下同)以后。文公于其二年八月举“大事”,违礼有二(说见前文)。虽然,此“大事”则是三年丧毕之禘祭也。其次,闵公薨于其二年八月,若禫后除丧禘祭,当于僖二年十一月以后。若于此年十一月或十二月行禘祭,其距僖八年相隔六年,则《春秋》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庙,用致夫人”之说,正合三年一禘之例。《春秋》常事不书,其之所以在此有书,乃是讥刺“用致夫人”之事⑤《左传》杜《注》:“致者,致新死之主于庙,而列之昭、穆。夫人淫而与杀、不薨于寝,于礼不应致。”孔《疏》:“此‘致’,致哀姜也。哀姜薨已多年,非复新死,而于今始致者,《传》发凡例:‘夫人不薨于寝则不致。’哀姜例不应致,故僖公疑其礼。丧毕之日,不作禘祭之礼以致之。……因禘而致夫人,嫌其异于常礼,故史官书之。若其不致夫人,则此禘得常不书。为‘用致夫人’而书之耳。”(《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三,第352页)《公羊传》亦曰:“用者何?用者不宜用也。致者何?致者不宜致也。禘用致夫人,非礼也。”,而非针对禘年而论。复次,鲁文公薨于其十八年二月,若禫后除丧禘祭,当于宣二年五月以后。观《春秋》曰:宣八年夏六月,“辛巳,有事于大庙”,则其亦合三年一禘之例。最后,鲁昭公薨于其三十二年十二月,若禫后除丧禘祭,当于定三年三月以后。若据三年一禘之例,则定公“从祀先公”当于定九年。此于定八年冬,则有两种可能:其一,昭公丧后首禘实于定二年。如此,则此禘亦有除丧太速之过。其二,若其间有闰,且定公大祥后即行禘祭,则定八年冬“从祀先公”亦勉强合礼(按:何休曰:“在二十五月外可不讥。”①针对《春秋》“吉禘于庄公”之例,《公羊传》曰:“其言‘吉’何?言‘吉’者,未可以吉也。曷为未可以吉?未三年也。三年矣,曷为谓之未三年?三年之丧,实以二十五月。”则公羊家谓二十五月(大祥)即可视为三年丧毕。何休亦曰:“《礼·士虞记》曰:‘期而小祥,曰荐此常事。又期而大祥,曰荐此祥事。中月而禫,是月也,吉祭犹未配。’‘是月者’,二十七月也。《传》言二十五月者,在二十五月外可不讥。”《春秋公羊传注疏》,卷第九,第194页。)。

以上四例中,前三例均合三年一禘之制,而最后一例亦未必违背此制。三年一禘之说并非新见,《左传》杜《注》已曰:“故禘,三年大祭之名。”孔《疏》亦云:“《释天》云:‘禘,大祭也。’言其大于四时之祭,故为三年大祭之名。言每积三年而一为此祭也。大庙,庙之大者,故为周公庙。《释例》曰:‘三年丧毕,致新死之主以进于庙,庙之远祖当迁入祧。于是乃大祭于大庙,以审定昭、穆,谓之禘。’”②《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三,第352页。其说是也(按:关于大祥与禫祭之月,杜、孔二氏皆从王肃说,谓均为丧后第二十五月)。至于计算禘祭之年之法,依《春秋》所记,其表现如下:君丧三年除服,则行首禘。其后,三年一禘。若时君薨,则基于前君之丧而计年的禘祭自然终止。③按:徐彦虽曰“若其有丧,(祫、禘)正可于丧废”,然又曰“其祫、禘之年,仍自乘上而数之,即僖八年‘禘于大庙’之时,禘、祫同年矣”(《春秋公羊传注疏》,卷第二十六,第569页)。其“仍自乘上而数之”(即连续数之)之说,恐非。又,徐彦引何休之说云:“何氏之意:以为三年一祫、五年一禘,谓诸侯始封之年,禘、祫并作之。”(同上)不知何据。待新君丧毕除服,复行禘祭,且亦循三年一禘之例。如是而行。

大禘既以审定昭、穆之序,则其必行于太祖之庙,故《礼记·明堂位》曰:“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既如此,《春秋》何以有“吉禘于庄公”之说?《公羊传》曰:“其言吉何?言吉者,未可以吉也。……其言于庄公何?未可以称宫庙也。曷为未可以称宫庙?在三年之中矣。”何休解云:“经举重,不书‘禘’于大庙,嫌独庄公不当禘,于大庙可禘者,故加‘吉’,明大庙皆不当。”④《春秋公羊传注疏》,卷第九,第193页。“时闵公以庄公在三年之中,未可入大庙,禘之于新宫,故不称宫庙。明皆非也。”①《春秋公羊传注疏》,卷第九,第195页。《左传》孔《疏》亦引《公羊传》之说曰:“丧毕而为禘祭,知致新死之主于庙也。新主入庙,则远主当迁。……《公羊传》曰:‘其言于庄公何?未可以称宫庙也。曷为未可以称宫庙?在三年之中矣。’三年之中,未得以礼迁庙,而特云‘庄公’,知为庄公别立庙,庙成而吉祭也(引按:此是释杜《注》‘庄公丧制未阕,时别立庙’之说)。”②《春秋左传正义》,卷第十一,第306—307页。显然,闵公之“吉禘于庄公”,实因诸种“不得已”:三年之丧未毕,不得行禘祭。闵公因患庆父作乱,急于主禘以成己尊。此“不得已”之一也。丧事未毕,于礼不得迁庙,故禘祭不得于太庙举行。此“不得已”之二也。远祖既不得循礼迁庙,新主则无庙可入,故为庄公别立庙,“禘之于新宫”。此“不得已”之三也。然而,以上诸“不得已”之举皆为非礼。故《春秋》曰“吉禘于庄公”:言“吉”,以讥禘之非时;言“禘于庄公”,既是讥不禘于太庙之失(“禘于庄公”),亦是辟别立庙之非(“特云‘庄公’”)。学者谓“鲁国君三年丧毕,只行一次禘祭”,且谓禘祭“或在太庙,或在己庙”③见钱玄:《郑玄〈鲁礼禘祫志〉辨》。,说非。

禘者,“大祭也”(《尔雅·释天》)。又,《大传》与《丧服小记》皆曰:“礼,不王不禘。”鲁为诸侯,本不当有禘祭。《礼记·祭统》:“昔者,周公旦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则鲁之禘祭乃成、康所赐(按:此说或为后儒所疑,兹姑从之)。然世衰礼败,逮及春秋,遂屡有“吉禘于庄公”、“将禘于武公”(《左传·昭公十五年》),“将禘于襄公”(《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之事。至于禘之时,自然亦复非以春、夏为正(黄以周:“其实夏虽有禘,而以春禘为正。”),或以秋(如:僖八年,“秋七月,禘于大庙,用致夫人”;文二年,“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或以冬(如:定八年冬,“从祀先公”)。清人方观旭《论语偶记》曰:“……春秋时,鲁之禘祭不必定在太庙,群庙及祢庙亦屡有是事。闵二年《经》书‘吉禘于庄公’,昭十五年《传》称‘禘于武公’,二十五年《传》称‘将禘于襄公’,定八年《传》称‘禘于僖公’。武、僖非太祖,庄、襄又特闵、昭之祢,而《经》《传》明言有禘。凡此皆非正法。”④转引自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22—223页。段玉裁亦谓:上述诸祭“皆专祭一公。僭用禘名,非成王赐鲁重祭、周公得用禘礼之意也”①段玉裁撰:《说文解字注》,第5页。。

《祭统》曰:“夫祭有昭、穆。昭、穆者,所以别父子、远近、长幼、亲疏之序而无乱也。是故有事于大庙,则群昭、群穆咸在而不失其伦。此之谓亲疏之杀也。”作为大祭,禘礼审定的不仅是死者之间的昭、穆之序和尊卑、亲疏之伦,实则亦是通过此法以厘定、规范生者之间的伦理关系,维护相应的宗法政治秩序。这种昭、穆之序的“无乱”或“不失其伦”,展现了儒家实现其王道理想的人伦基础。故《中庸》引孔子之言曰:“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②《论语·八佾》亦曰:“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又曰:“於呼哀哉!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礼记·礼运》)然而,“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同上)夫子之叹,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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