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女儿书
2020-02-25潘健
潘 健
超越苦难———与女儿聊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女儿:
你好!
有些人虽然没碰过面, 但他不经意间进入到自己的生命里, 仿佛是冥冥中的约定。 知道史铁生这个人, 是在十几年前某位特级教师的课堂上。 那节课上的是他的散文《秋天的怀念》。 特级教师一遍又一遍地带领学生读 “好好儿活”, 台下的老师无不动容。
在这篇文章里, 史铁生倾其心血, 深切追忆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母亲是怎样不顾自己的病痛小心翼翼地照顾双腿瘫痪的自己——她宁愿自己一个人扛着, 也要给绝望中的儿子以希望, 给这个被黑暗笼罩的家庭一丝光亮。
北海的菊花年年开, 母亲亲手栽下的那棵合欢树已长大, 只是母亲已永远地离开了。 史铁生努力地好好儿活, 在很多文章里都写到母亲。 他小说获奖了, 他应邀参加会议了, 母亲却再也看不到……他一个人摇着轮椅在地坛公园慢慢走,无暇顾及白昼与清晨, 无暇顾及虫鸣与飞鸟, 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呆呆地直坐到古祭坛上落满黑暗然后再渐渐浮起月光, 心里才有点儿明白, 母亲不能再来这园中找他了。
你在书旁批注: 哀愁、 悲伤,真令人难过。 孩子, 这样的文字无论什么时候翻出来再读, 还是一样的感人肺腑。 西方哲学家尼采说:“一切文学, 余爱以血书者。” 相比市面上一些或浮夸矫情或伪装深刻的文字, 史铁生的文字沧桑厚重,力透纸背, 值得反复阅读。
在文字里遇见他, 仿佛是久别重逢。 他的 《以前的事》 《活着的事》 《写作的事》 《灵魂的事》《病隙碎笔》 ……一一被我买来。我又遇到了另一个史铁生——对生命深沉的热爱, 对生活朴实的体验, 对人生意义深邃的思考, 让你感受到他精神的强健与饱满。 纵然身体被固定在轮椅里, 但心灵是自由的, 思想早已超越肉身的限制,在苦难中开出美丽的花朵来。
那么, 苦难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想, 史铁生对 “苦难” 这一词是有深刻领悟的。 作家徐晓在《半生为人》 这本书里写到史铁生的困境。 母亲走后, 由于生活拮据, 他不得不摇着车上班, 并奔波于各个部门, 好不容易才得到伤残补贴。 而他的身体急剧败坏, 尿毒症威胁, 褥疮发作, 疼痛让他终日卧床……无数次在死亡线上挣扎。
这样的境遇, 人们往往想到忧郁、 凄凉、 孤独与无望。 他对徐晓说, 别怕绝境, 人只有在绝境中才能找到出路。 他不是没有绝望的念头, 只是渐渐地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后记中, 他说, 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 他的确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我从双腿残疾的那天, 开始想到写作。 孰料这残疾死心塌地一辈子都不想离开我, 这样, 它便每时每刻都向我提出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活着? ——这可能就是我的写作动机。 就是说, 要为活着找到充分的理由。
他找到了活着的理由, 用写作让生命通向安静。 写作, 是他的宗教, 是他的信仰。
我的躯体早已被固定在床上,固定在轮椅中, 但我的心魂常在黑夜出行, 脱离开残废的躯壳, 脱离白昼的魔法, 脱离实际, 在尘嚣稍息的夜的世界里游逛, 听所有的梦者诉说, 看所有放弃了尘世角色的游魂在夜的天空和旷野中揭开另一种戏剧。 风, 四处游走, 串联起夜的消息, 从沉睡的窗口到沉睡的窗口, 去探望被白昼忽略了的心情。另一种世界, 蓬蓬勃勃, 夜的声音无比辽阔。 是呀, 那才是写作啊。
谈及读书的感受, 你说, 史铁生不光写自己的处境, 还写到那个时代里人们的不幸。 是的, 因为他还看到了时代的局限, 人们被裹挟在其中, 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记忆与印象》 这一组散文, 优美含蓄, 情感真挚, 每个故事背后都有作者同情的目光。
比如, 你很敏锐地发现作者用了那么多的 “颤抖” 写出二姥姥可怜的处境; 作者希望 “叛逆者” 大舅心中的梦想并未被现实湮灭, 并未被时间磨尽, 并未被 “不可能”夺其美丽; 还有那位在月光中不停跳舞的女孩珊珊……
人只有经历苦痛, 才能准确把握生命的厚度与深度; 人只有正视局限, 才能深刻领悟人生的圆满与缺憾。 史铁生从绝境之中获得内心的宁静, 人生的境界也从逼仄之中走向开阔。 生命最终超越了苦难,获得了大自由。 这样的人生, 对我们何尝不是一种启示?
孩子, 今天是5 月12 日, 一个特殊的日子。 十年前, 那一刻,地动山摇; 那一刻, 撕心裂肺。
苦难从未远离, 活着便是希望。
祈福永远!
老爸
2018 年5 月12 日
此刻有谁在世间某处哭———与女儿聊《夜》
女儿:
你好!
《夜》 这本小册子令人惊心动魄。 作者是1986 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埃利·维瑟尔。 他将自己15 岁的悲惨遭遇写成这本小书。
第二次世界大战快要结束的时候, 一个犹太少年, 被迫和家人一起离开故乡, 像牲口一样被塞进了火车。 在德军的押送下辗转来到集中营。 他们没有了家园, 没有了姓名, 只有代号。 饥饿、 寒冷、 焦渴、孤独、 苦役、 绝望以及巨大的恐惧——死亡。 人人惶恐不安, 不知何时死亡降临到头上。 这绝对是个灾难, 死亡意味着一切意义的消亡。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夜晚, 那是在集中营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它把我的整个一生变成了漫漫长夜,被七层夜幕严裹着的长夜。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烟云。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孩子们的小脸, 他们的躯体在岑寂的苍穹下化作一缕青烟。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些火焰。 它们把我的信仰焚烧殆尽。
我永远不会忘记黑洞洞的寂静。 它永远夺去了我的生存意愿。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 它戕杀了我的上帝、 我的灵魂, 把我的梦想化成灰烬。
女儿, 你是否还记得, 前年暑期我们参观旅顺日俄监狱——当我们穿越那阴暗狭窄的过道, 看到一间间罪恶的牢狱, 一幅幅悲惨的图片, 心情是何等灰暗与压抑, 一心想尽快离开这处人间地狱。 来到外面, 看到阳光, 心情才好一点。 同样, 阅读此书, 伴随着的就是这种挥之不去的窒息感。 苦难的海水漫过来, 你不断往下坠, 为了透口气拼命挣扎, 可是命运之手不断地压着你的头颅……
而他们一直在海里, 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那个小跟班, 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 像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受到严刑拷打却守口如瓶。 他一声不吭地走向绞刑架。 小小的身体因为太轻而不能很快死掉, 半个多小时之后仍经受着折磨, 维瑟尔听见了内心的声音: “上帝被吊在这里, 在这个绞架上。”
小提琴手朱利克, 在黑黢黢的工棚里, 在死人与活人错杂横陈的地方, 演奏最后的绝唱——贝多芬奏鸣曲。 “朱利克的灵魂仿佛成了一张琴弓, 他在演奏自己的生命。他的全部生命都在琴弦上滑动——那些没有实现的希冀, 那些被烧成灰烬的经历, 那些湮灭的未来。”
暴乱的车厢, 人们为一块面包而厮杀。 那个老人, 用四肢在地上爬行, 衬衫下藏着一块面包, 可是一个影子奋力扑来——“麦尔, 我的小麦尔! 不认识我了? 你要杀死你爹吗? 我给你留了……一份面包……给你留了……”
——那一刻, 上帝死了。
那一刻, 他不爱人类, 对大地上的灾难无动于衷。
而纳粹分子, 不光鞭笞他们的肉体, 还摧毁他们的信仰, 将他们的灵魂带进无边的黑暗里。 于是,我们看到集中营里的心灵变得虚空, 为生存垂死挣扎。 为了一小块面包, 一碗汤, 人性中的恶完全释放出来。 不顾父子之情, 不顾同胞之爱——一小部分犹太人成了帮凶, 打人, 送人上绞刑架。
维瑟尔的父亲在临终时刻, 不停地呼唤他。 可是他充耳不闻, 只是因为害怕, 害怕党卫军大发雷霆, 害怕自己被打。
他的声音那么远, 又那么近,但我一动都没动。
我绝不会宽恕自己。
我永远不会宽恕把我推向绝境的世界, 它把我变成一个冷漠的陌生人。 唤醒了我内心深处最卑劣、最原始的本能。
这是对生命最冷酷的漠视, 对人性最残忍的践踏, 对灵魂最无情的拷打!
维瑟尔侥幸活下来, 他看着自己——“镜子里面, 一具尸骸在打量着我。 那种眼神让我终生不忘。”他怀着莫大的勇气写成这本血泪之书。 在接受诺贝尔和平奖时, 他告诉那个过去的自己: “我告诉他,我在尽力, 我在尽力保持活的记忆, 我在同那些企图忘记过去的人做斗争。 因为忘记过去, 我们就是千古罪人, 就是敌人的帮凶。”
讲述为了纪念, 这也是此书的力量所在。 文字或电影可以复活细节, 抵抗虚无, 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这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
忘不了封面上那双年轻而沧桑的眼睛, 直直地望着我, 望着所有人。
夜漫漫, 心沉沉, 突然想到一首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
无缘无故在世上哭,
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夜间某处笑,
无缘无故在夜间笑,
在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
无缘无故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
无缘无故在世上死,
望着我。
——里尔克 《沉重的时刻》
老爸
2018 年7 月1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