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法国与塞内加尔“西非门户”地位的形成
——基于长时段殖民史的考察

2020-02-25闫波桥

关键词:塞内加尔西非殖民

闫波桥

内容提要 塞内加尔是西非地区重要的法语国家,有“西非门户”之称。这一特殊地位的形成不仅因其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更与法国殖民的历史因素密不可分。从长时段的历史视野考察,塞内加尔在法国对西非殖民进程中始终居于核心地位,先后成为法国从西非攫取资源的枢纽、向西非内陆侵略扩张的基地、“法属西非联邦”的统治中心。300 余年的法国殖民活动塑造了西非北部地区的政治格局,使塞内加尔在西非法语国家中取得了显著的优势地位与影响力,体现出法国在该地区殖民利益布局复杂而深远的影响。

引言

2018年7月21日,塞内加尔共和国同中国签署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成为首个加入“一带一路”倡议的西非国家。塞内加尔在西非法语国家中具有较强的代表性与号召力,其经济文化发展水平长期居于地区前列,发挥着西非地区与外界往来交流的枢纽作用,素有“西非门户”之称。①新华网:《新闻背景:“西非门户”塞内加尔》,http://www.xinhuanet.com/world/2018-07/20/c_1123155654.htm)。访问时间:2019年12月28日。关于这一地位的成因,国内学者多着眼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对于近现代历史因素则关注较少②向非.《非洲大陆最西端的国家——塞内加尔》.世界知识,1984,第13 期,第14-16 页.文云朝编.《塞内加尔——资源、环境与发展》.北京:气象出版社,1992.张象,贾锡萍,邢富华编.《列国志·塞内加尔、冈比亚》.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潘华琼,张象.《列国志·塞内加尔》.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反映出法国在西非殖民史研究尚有较大开拓空间。就笔者所见,目前相关研究数量较为稀少,且关注时段集中于殖民统治逐渐成型的时期③李安山.《法国在非洲的殖民统治浅析》.西亚非洲,1991,第1 期,第25-31 页.余建华,沈跃萍.《英法对西非殖民侵略和统治(1876-1914)评述》.史林,1993,第3 期,第49-56 页.余建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非历史诸问题探略》.上海社会科学院学术季刊,1995,第1 期,第164-172 页.孙吴.《法属非洲经济殖民化历史进程》.西亚非洲,2000,第3 期,第52-55 页.陈振铎.《殖民与“植民”:法国在非洲的文化战略》.读书,2017,第12 期,第128-132 页.张弛,沐涛.《殖民时期法国对塞内加尔同化政策评析》.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第3 期,第143-152 页.,这样的倾向不免忽视了早期殖民史的意义,同时也未能将殖民史视作整体加以考察。本文试图以长时段的历史视野考察近代以来法国对西非殖民史,通过解读时人著作等原始资料,结合国际学界重要研究论著,梳理塞内加尔在这一连续殖民进程中的作用变迁,从整体的视角探究其“西非门户”地位的历史渊源以及法国殖民活动对西非地区的深远影响。

一、圣路易与戈雷岛:法国进入非洲的门径

地理位置是一个地区的客观条件,而其表现为优势或劣势则主要受人类活动的影响。在15世纪以前,塞内加尔地区由于偏居海滨,虽属西非经济文化积淀较为深厚的地区(长期参与西非同北非的跨撒哈拉驼队贸易、较早接受伊斯兰文化并进行本土化)④方圣兰.《苏非兄弟会在塞内加尔社会契约中的角色研究》.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2019,第1 期,第26 页.,但在加纳、马里、桑海三大西非古帝国的版图中长期处于边缘地位。而随着葡萄牙、荷兰等西欧国家对西非探险、殖民活动的深入,该地区在大西洋世界中的优势地位逐渐显现:第一,塞内加尔海岸是南下的欧洲船只行经撒哈拉沙漠后第一处落脚地,因而是大西洋南北航线上的必经之途。第二,这一地区整体位于非洲大陆最西侧凸出部位,其佛得角半岛更伸入大西洋,是从非洲航向美洲大陆最近的出发地。第三,其整体地势较平坦,且南北分别有塞内加尔河、冈比亚河,自大西洋来的欧洲人可以由此地深入西非内陆。在海路大通的年代,塞内加尔地区因此倍受欧洲殖民者觊觎,其“西非门户”的地位在近代早期法国对西非殖民活动的起步阶段即开始初见端倪。

自17世纪起,法国通过建立并巩固殖民据点、以战争驱逐其他西欧殖民者,确立起在塞内加尔海岸的贸易垄断地位。1659年,法国商人从当地瓦洛(Waalo)王国一位酋长手中获得塞内加尔河口的恩达尔岛(Ndar),将之更名为圣路易(Saint-Louis),是为“法国在非洲第一个稳固的殖民据点”。⑤Ibrahima Seck.«Les Français et la traite des esclaves en Sénégambie».Dixhuitième siècle,2012/1(n°44),p.50.由圣路易溯流而上,法国人在塞内加尔河中下游建立起圣约瑟夫堡(le Fort Saint-Joseph)等一系列据点,由此深度参与到这条西非北部重要水道的贸易中。⑥Boubacar Barry.Le Royaume du Waalo:le Sénégal avant la Conquête.Paris:François Maspero,1972,p.111-126.在溯河深入的同时,法国人还沿海岸向南扩张,以求控制佛得角半岛南方贸易繁荣的“小海岸”(la Petite Côte),先后与荷兰、英国展开争夺。在法荷战争期间,法国舰队于1677年攻占“小海岸”主要商港戈雷岛(l’Île de Gorée)和吕菲斯克(Rufisque)等据点,将荷兰势力排挤出塞内加尔海岸。在18世纪,法国又多次同英国发生冲突,正如美国的西非史家西令(James F.Searing)所言:“其结果是在塞内加尔地区海岸一次又一次地划分出垄断性的商贸势力范围,并根据战争的运数定期重新绘制。”⑦James F.Searing.West African Slavery and Atlantic Commerce:The Senegal River Valley,1700-1860.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27.法国势力基本控制住塞内加尔河与冈比亚河之间的贸易,即今日塞内加尔的主要区域。

塞内加尔地区开始与法国建立起稳定的、排他性的联系,主要表现在于其成为近代早期西非地区与法国进行资源交换的关键枢纽。受非洲自然环境的限制、非洲人王国的约束,法国难以像在美洲那样大规模扩张领土并鼓励移民,而只能在塞内加尔海岸和河流中下游建立一系列据点,依靠当地人的合作编织起一张辐射西非内陆的贸易网络,使黑人奴隶与多种物产从广袤的西非内陆辗转汇集到塞内加尔海岸据点。

以其中最为“知名”的奴隶贸易为例,据美国学者西令研究,“在整个18世纪间,一名典型的奴隶从尼日尔河谷中部开始他或她前往圣路易的旅程,那是在超过600 英里远的东方内陆。”⑧Ibid.,p.59.根据时人记载,法国雇佣非洲当地奴隶贩子深入西非内陆掠奴,随后驱赶着奴隶向西长途跋涉,他们的目的地是法国在塞内加尔河上游的圣约瑟夫堡,这是18世纪欧洲人在西非殖民据点中最深入腹地的一个。奴隶还被迫用头顶着近30 千克的象牙或砂金等货物,同样得自西非内陆,在没有货物时也要携行同等重量的石块,“这样极度的疲惫会消除所有逃跑的希望或图谋反抗那些驱驶他们的人的希望”⑨Joseph Pruneau.Mémoire sur le Commerce de la Concession de Sénégal.Paris,1752,p.35.,以至许多奴隶累死在路上。为了获得这些西非奴隶,法国商人需要准备“至少三个大洲供应的商品:产自欧洲的手工业品、产自亚洲的布料,以及美洲产糖岛屿的朗姆酒”⑩James F.Searing,op.cit.,p.65.,这些高技术、高附加值的产品在塞内加尔地区奇货可居,让法国殖民者牢牢掌握住定价权,使西非贸易成为不等价、非人道的掠夺活动。它们先运到圣路易、戈雷岛等商港,与奴隶和西非物产完成交换,再由非洲商人分销西非内陆各地。塞内加尔海岸据点在其中扮演了联系西非内陆与域外世界的枢纽作用。

除了塞内加尔,法国在西非海岸其他地区均没有建立起同样紧密的贸易联系,这从另一方面证明了塞内加尔海岸据点在法非贸易中的重要性。在几内亚湾地区,“英国人,荷兰人和葡萄牙人正警惕地守护着黄金海岸、奴隶海岸以及刚果与安哥拉地区最赚钱的据点”⑪Jutta Wimmler.The Sun King’s Atlantic:Drugs,Demons and Dyestuffs in the Atlantic World,1640-1730.Leiden&Boston:Brill,2017,p.28.,零星的法国据点或难以为继,或惨淡经营⑫17 至18世纪间,法国曾在“向风海岸”(今几内亚比绍)、“象牙海岸”(今科特迪瓦)建起据点,后来均废弃;在“奴隶海岸”(今贝宁)建有一个孤立的奴隶贸易据点维达(Ouidah),归塞内加尔的垄断公司管理。见[英]J.D.费奇.《西非简史》.于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第143-151 页.,其规模与影响力难以与塞内加尔据点相提并论。甚至放眼整个非洲,近代早期的法国都不曾有过与圣路易、戈雷岛同样稳固的殖民据点。⑬17 至18世纪间,法国多次图谋侵占马达加斯加岛均告失败,在东非地区没有建立起稳定的殖民据点。见[肯尼亚]B.A.奥戈特主编.《非洲通史·第五卷:十六至十八世纪的非洲》.李安山等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第675-677 页.正是在此意义上,19世纪的法国殖民史学者佩特罗(Lucien Peytraud)在对法国奴隶贸易的研究中指出,塞内加尔地区“在一定程度上是从地中海到好望角,法国在非洲海岸所有殖民据点中最重要的”。⑭Lucien Peytraud.L’esclavage aux Antilles françaises avant 1789.Paris:Librairie Hachette et Cie,1897,p.79.

圣路易、戈雷岛等塞内加尔据点的特殊地位表现在两方面,这里既是近代早期法国殖民者“进入非洲的门径”⑮James F.Searing,op.cit.,p.27.,又是“法国与非洲在大西洋沿岸最重要的接触点”。⑯欧洲经济社会史学者维姆勒称之为“法国与非洲在大西洋沿岸最重要的接触点”,参Jutta Wimmler.op.cit.,p.5.在法国殖民贸易影响下,塞内加尔地区作为西非乃至整个撒哈拉以南非洲的代表,最早加入法国本土与其广大殖民地组成的贸易网络,成为近代早期西非与法国资源交换的关键枢纽,奠定了其成为“西非门户”的历史基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先后将戈雷岛(1978年)与圣路易(2000年)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将其视作法国殖民主义与贩奴历史在西非最具象征意义的地点,即是这种历史渊源的当代回声。

二、向西非内陆扩张:黑色帝国的摇篮

19世纪早期,列强对西非的殖民策略从资源掠夺转为开拓原料产地与商品市场。法国对于非洲的土地尤为垂涎,诚如英国的西非史家费奇(J.D.Fage)所言:“由于法国和英国冲突达一个多世纪的结果,法国失去了它从前在美洲和亚洲的广阔的殖民地的大部分,而非洲是能够给法国企业提供机会的、少有的几个海外地区之一”。⑰J.D.费奇,前揭书,第311 页。如前所述,塞内加尔的海岸据点已有很深的殖民基础,此时自然被法国定为侵略非洲的落脚点。

国内外学界一般认为1830年入侵阿尔及利亚开启了19世纪法国对非洲的侵略行动。⑱“1815年拿破仑战争宣告结束,欧洲人依仗势不可挡的军队,先向马格里布而后对世界其它地区发动了进攻。”,见[尼日利亚]J.F.阿德·阿贾伊主编.《非洲通史·第六卷: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非洲》.李安山等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第338 页.“维也纳会议后,法国逐渐恢复其海外殖民扩张势头,矛头首先指向阿尔及利亚。”,见郑家馨主编.《殖民主义史·非洲卷》,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第296 页.然而揆诸史料,笔者发现法国在塞内加尔有一系列战事早于对阿尔及利亚的侵略,故19世纪法国对非洲的侵略实际是从塞内加尔开始的。法国殖民者以通商、传教、开办种植园等为名义,频繁干涉塞内加尔河流域诸国的政治纷争。1819年,圣路易的法国总督与瓦洛国王签署购地条约,瓦洛将土地割让给法国人种植棉花、甘蔗,法国人支付年金并“保护”瓦洛免遭摩尔人特拉扎部落(les Trarzas)的袭击。⑲Boubacar Barry,op.cit.,p.217.19世纪20年代,法国殖民者与特拉扎部落数度爆发战争,最终法国人于1835年击败特拉扎军队,控制住瓦洛王国,在塞内加尔北部地区的影响力大为加强。⑳James F.Searing,op.cit.,p.169-174.Muhammed Al Muhtar W.As-sa’d.«émirats et espace émiral maure:le cas du Trârza aux XVIIIe-XIXe siècles».Mauritanie,entre arabité et africanité,Revue des mondes musulmans et de la Méditerranée,n°54,1990,p.61-62.

在第二帝国时期,法国在塞内加尔变本加厉地扩张领土,不仅巩固了这一最早的殖民地,更使之成为侵入西非内陆的桥头堡。1854年法国工兵军官费德尔布(Louis Faidherbe)就任塞内加尔总督,对该地区多个王国发动了一系列侵略战争。㉑关于费德尔布的殖民策略与其发动的战争,详见Leland C.Barrows.«The Merchants and General Faidherbe:Aspects of French Expansion in Senegal in the 1850’s».Revue francaise d’histoire d’outre-mer,1974(61),p.236-283.Margaret O.McLane.«Commercial Rivalries and French Policy on the Senegal River,1831-58».African Economic History,1987(15),p.39-67.到1865年他离任时,法国已牢牢控制住塞内加尔西部约三分之一的土地,在非洲大陆最西端的佛得角半岛建立起商港达喀尔(Dakar)㉒Jacques Charpy.«Aux origines du port de Dakar».Outre-mers,2011,tome 98,n°370-371,1er semestre,Le contact colonial dans l’empire français:XIXe-XXe siècles,p.301-317.,并且已开始从塞内加尔出发侵略今几内亚和科特迪瓦等地。㉓Robert Aldrich.Greater France:A History of French Overseas Expansion.New York:Macmillan,1996,p.38.

费德尔布开始在塞内加尔大规模征召非洲人部队,为法国侵略行动系统地提供人力物力资源。1857年“塞内加尔轻步兵”(les Tirailleurs Sénégalais)正式组建,以少数法国人充任各级军官,行伍之间主要是来自塞内加尔各部族的非洲奴隶,以服兵役换取自由之身。㉔Myron Echenberg.Colonial Conscripts:The Tirailleurs Sénégalais in French West Africa,1857-1960.Portsmouth N.H.:Heinemann/London:James Currey,1991,p.10.此后殖民当局还组建了以自由黑人为基础的“塞内加尔志愿兵”(les Volontaires Sénégalais)、塞内加尔斯帕希骑兵(les Spahis Sé négalais)等㉕Sarah Davis Westwood.«Ceddo,Sòfa,Tirailleur:slave status and military identity in nineteenth-century Senegambia».Slavery &Abolition,2018(39:3),p.533.,他们参加了费德尔布发动的一系列战争,成为法国殖民者在西非遂行军事扩张的工具。

到19世纪后期西方列强“瓜分非洲”之时,塞内加尔成为法国攫取西非土地的战略基地。1885年柏林会议确立了“势力范围”、“有效占领”的原则㉖《柏林会议最后议定书》,见世界知识出版社编.《国际条约集(1872—1916)》,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86,第81-104 页.,“与之相联系的是荒唐的内地概念,它弄得被解释为占有海岸也就意味着拥有其内地,距离范围几乎无限”㉗[加纳]A·阿杜·博亨主编.《非洲通史·第七卷:殖民统治下的非洲 1880-1935年》.李安山等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1,第29 页.,这无疑激起列强利用沿海领地侵略非洲内陆的狂潮。对于法国而言,由于撒哈拉沙漠难以穿越,其进入西非腹地的主要路线是从塞内加尔向东扩张。㉘Henri Schirmer.«La France et les voies de pénétration au Soudan».Annales de Géographie,1892,t.1,n°1,p.10.正如塞内加尔史家盖耶(M.Gueye)概括的:“从塞内加尔开始,先到尼日尔,而后到乍得,逐步把这些地区和他们在几内亚湾沿岸科特迪瓦和达荷美所占据点连接起来。这一政策委托给在塞内加尔地区的法国官员去执行。”㉙[加纳]A·阿杜·博亨主编,前揭书,第95 页。

在列强“瓜分非洲”的过程中,“始建于17世纪的塞内加尔前哨站为法国提供了征服西非大部分地区的出发点。”㉚Robert Aldrich,op.cit.,p.87.法国殖民军溯塞内加尔河向东推进,1883年在尼日尔河上游建立巴马科城(Bamako)作为前进基地㉛[前苏联]苏勃波丁著.《法国在西非的殖民政策(1880-1900)》.方林等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60,第23 页.,借此北攻图库洛尔王国(Toucouleur,1893年灭亡),南侵瓦苏鲁王国(Wassoulou,1898年灭亡)。同时,法国人溯尼日尔河而上,与当地大小土著首领缔结了多个“同盟”或“保护”条约,最终使尼日尔地区变成法国势力范围,饮马乍得湖。在塞内加尔以南,法军先后派出舰队登陆几内亚、科特迪瓦、达荷美(Dahomey,今贝宁)等地,俘虏当地国王、酋长并取而代之。

塞内加尔不仅是法国殖民军发起侵略的基地,而且为法国军事行动提供了大量物资与兵员。从塞内加尔招募的步骑兵部队构成了法国殖民军的主力,参加了法国侵略西非过程中几乎所有的大战 役。㉜Camille Benoit.Histoire militaire de l’Afrique Occidentale Française.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931,p.246-248.1910年,曾任法国殖民军指挥官的夏尔·曼金(Charles Mangin)在《黑人军力》(La force noire)一书中“高度赞扬”塞内加尔轻步兵,他写道:“我们看过非洲地图即可形成对他们的首要印象;征服西非是他们的成就,这给法国献上了一块比欧洲还要广袤的、有两千万人居住的领土;今天,一支12500 人的部队(塞内加尔轻步兵)守卫着我们在西非和刚果-乍得地区的全部领地。”㉝Charles Mangin.La force noire.Paris:Hachette,1910,p.175-176.

法国以塞内加尔为基地,役使当地人民、调动当地资源,通过连年战争征服了西非大部分地区,用武力建立起一个幅员辽阔的殖民帝国:从非洲大陆最西端的佛得角半岛到内陆腹地的乍得湖,从黄沙漫天的撒哈拉沙漠深处到丛林密布的几内亚湾海岸,面积约468.9 万平方千米,为法国本土的8 倍多,涵盖了西非绝大部分地区。法国的扩张过程不仅充分体现了塞内加尔在地理上的重要位置,更为它带来殖民统治中的显要地位,使之成为法国殖民者口中“伟大黑色帝国的摇篮”。㉞G.G.Beslier.Le Sénégal.Paris:Payot,1935,p.9.

三、“西非巴黎”与“全权市镇”:“法属西非联邦”的统治中心

随着侵略战争趋于完成,西非北部于19世纪末进入法国殖民统治阶段。法国在西非主要实施直接统治方式,以建立牢固的政治控制、经济剥削、文化同化,“其核心内容即摧毁旧的权力机构,建立一套新的殖民政治体制”。㉟郑家馨主编,前揭书,第465 页。为将幅员辽阔、联系松散的西非各地聚合在一起,法国向当地移植了其本土的行政集权管理体制,塞内加尔被定为统治西非各殖民地的中心。因而在整个法属西非范围内,塞内加尔的一些沿海城市不仅最早产生殖民地行政、经济与教育机构,而且其中不乏统摄整个法属西非的最高级机构,这使得塞内加尔成为法属西非的行政、经济、文化教育中心。

与其扩张基地的地位“一脉相承”,塞内加尔一直高居法属西非金字塔式行政结构的顶端。在19世纪80 至90年代法国侵略西非过程中,几乎所有新攻占的殖民地均交由塞内加尔殖民当局管理,如沿海的法属几内亚(今几内亚)、科特迪瓦,内陆的法属苏丹(今马里)、尼日尔河流域等。㊱[前苏联]苏勃波丁著,前揭书,第88 页。当军事侵略基本完成后,法国政府为加强对西非各地的集中统治,于1895年颁布法令将塞内加尔、法属苏丹、法属几内亚、科特迪瓦等合并建立“法属西非联邦”(l’Afrique Occidentale Française,缩写l’A.O.F.)㊲后又并入达荷美(今贝宁,1904年)、尼日尔(1908年)、上沃尔特(今布基纳法索,1910年)、毛里塔尼亚(1912年)等。,起初授权驻圣路易的塞内加尔总督管理整个“联邦”,后于1902年专设“法属西非大总督”(le Gouverneur Général)一职,全权处理各种“联邦”政务并节制各殖民地总督。㊳Robert Aldrich,op.cit.,p.108.大总督府位于达喀尔,达喀尔因而升格为特区并成为法属西非首府,有“西非小巴黎”之称。

不仅是达喀尔,塞内加尔的多座殖民城市都具有特殊的行政地位。19世纪70 至80年代间,法国先后在塞建立法属西非仅有的四个“全权市镇”(les Quatre Communes):圣路易、戈雷岛、吕菲斯克和达喀尔㊴Henri Jacques Légier.«Institutions municipales et politique coloniale:les Communes du Sénégal».Revue française d’histoire d’outre-mer,1968,t.55,no.201,4e trimestre,p.415-416+424-425.,以“众星拱月”般地巩固法国殖民统治。四镇在行政地位上等同于法国本土市镇,其内部实施法国本土法律,设立与法国本土相仿的市政机构,居民不仅可以自主选举市长和市议员,更有权向法国议会(l’Assemblée Nationale)选派一名代表。㊵H.Oludare Idowu.«Assimilation in 19th Century Senegal».Cahiers d’études Africaines,1969,Vol.9,Cahier 34,p.196.四镇居民无论种族都在法理上拥有法国公民权,而四镇外绝大多数非洲人都是受尽盘剥的“法国臣民”。这在整个撒哈拉以南非洲实属首例,如美国学者约翰逊(G.Wesley Johnson)所言:“塞内加尔的四个市镇在黑非洲现代政治史中占据着很小但重要的位置,因为西方政治最早是在这些据点(法国最古老的非洲领地)中扎根的。”㊶G.Wesley Johnson Jr.The Emergence of Black Politics in Senegal:The Struggle for Power in the Four Communes,1900-1920.Stanford Calif.: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71,vii.尽管如此,殖民统治下司法与社会障碍的存在,使得法条中规定的政治权利对四镇的非洲居民而言只是一纸空文,在“一战”前能参选市镇公职的只有法国白人和混血人。㊷Catherine Coquery-Vidrovitch.«Nationalité et citoyenneté en Afrique occidentale française:originaires et citoyens dans le Sénégal colonial».The 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2001,no.42,p.289.

塞内加尔还是法国在西非推广殖民教育的源头。塞国教育史家谢克(Papa Ibrahima Seck)在《法国在非洲的文化战略》一书中指出,塞内加尔是研究法国殖民教育政策的代表性样本,“倘若我们以教育资源的地理分布重要性和体系来考虑的话,塞内加尔……在质和量上领先于其他地区。”㊻[塞内加尔]巴帕·易卜希马·谢克著.《法国在非洲的文化战略:从1817年到1960年的殖民教育》.邓皓琛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第16 页.中外学者普遍认为,在整个法属西非,“同化”政策(l’assimilation coloniale)在塞内加尔实施得最为全面、彻底,作用也最显著。㊼Michael Crowder.Senegal:A Study of French Assimilation Policy.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62,p.1-5.张弛,沐涛,前揭书,第143-152 页。法国人不仅在塞内加尔创办了最多的殖民学校,而且在四镇集中了法属西非联邦中高等教育体系的主要机构。1903年法属西非殖民当局颁布法令,在圣路易设立以塞内加尔总督命名的费德尔布商业与行政学校(l’Ecole Faidherbe)、威廉·蓬蒂师范学校(l’Ecole normale William Ponty);在达喀尔设立皮内-拉普拉德高等职业学校(l’Ecole Pinet-Laprade),后来又开设了法属西非医学院(l’Ecole de médecine de l’Afrique Occidentale Française)等。其中威廉·蓬蒂师范学校的影响最为突出。它通过选拔性考试在整个“联邦”范围招生,不仅为各级殖民学校培训师资力量,更训练殖民机构低级职员和买办,是20世纪前期法属西非的最高学府,“是维护殖民统治机器运转的预备班”。㊽[塞内加尔]巴帕·易卜希马·谢克著,前揭书,第125 页。

“法属西非联邦”殖民统治中心的地位对于塞内加尔有双重影响。一方面,它使塞内加尔高度融入法国殖民体系,巩固并强化了其在法属西非的突出地位;另一方面,法国资本主义文明的扩散在客观上促进了塞内加尔近代化进程,为当地人反抗殖民压迫、争取政治权利提供了思想武器。随着世界与区域形势的变化,塞内加尔成为西非早期民族解放与去殖民化运动的中心。在塞内加尔涌现出法属西非最早一批受过西方教育、掌握现代科学文化的非洲知识分子,1912年他们在圣路易创立“青年塞内加尔人”(les Jeunes sénégalais)组织,这是法语非洲最早出现的民族主义政治团体,通过与法国人的议会斗争为非洲人争取政治权利。㊾G.Wesley Johnson Jr,op.cit.,p.149-153.Kelly M.Duke Bryant.Education as Politics:Colonial Schooling and Political Debate in Senegal,1850s-1914.Madison Wisconsi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2015,p.138-145.不仅如此,来自西非、中非多地的有志青年积极投考塞内加尔的威廉·蓬蒂师范学校,使之成为“孕育非洲民族主义、反殖民主义最重要的几个思想阵地之一”。㊿[塞内加尔]巴帕·易卜希马·谢克著,前揭书,第126 页。他们学成后投身政界,为各自国家的独立自主做出了突出贡献。据统计,西非与中非多个法语国家的开国元勋毕业于塞内加尔威廉·蓬蒂师范学校,如科特迪瓦首任总统费利克斯·乌弗埃-博瓦尼(Félix Houphouët-Boigny),马里首任总统莫迪博·凯塔(Modibo Keïta),达荷美(今贝宁)首任总统于贝尔·马加(Coutoucou Hubert Maga),尼日尔首任总统阿马尼·迪奥里(Hamani Diori)等。塞内加尔的中心地位使之焕发出新的生机,引领西非进步的政治潮流。

结语

基于长时段历史的考察可知,法国殖民活动是推动塞内加尔形成“西非门户”地位的一个主要因素。近代以降,塞内加尔首先成为法国在西非地区的关键贸易据点,随着法国殖民进程的深入,它又先后成为扩张基地与统治中心,在西非北部地区的地位逐渐突出。其内在原因在于塞内加尔受法国长期殖民活动影响形成的人文历史特征:一方面,塞内加尔较早遭到法国殖民主义的冲击,当地人民先后承受了奴隶贸易、侵略战争、苛捐杂税等深重苦难;另一方面,这种冲击又使该地较早被裹挟进入近代资本主义文明体系,受到法国影响的时长、深度与广度大大超过西非许多地区。塞内加尔对法国殖民活动的反抗与合作交织在一起,始终同法国保持着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关系”(法)玛丽-阿尔巴纳·德叙尔曼.《法国在西非的合作:“发展”与后殖民时期的连续性(1959—1998)》,王吉会译.法语国家与地区研究,2018,第1 期,第1-12 页.,这很好地体现出殖民主义的双重作用。而当西非北部地区在法国殖民影响下形成“中心——边缘”的差序格局后,塞内加尔必然长期作为中心存在。长时段的殖民史发展脉络表明,在同塞内加尔等西非国家开展合作时,法国将长期是不容忽视的影响因素。

[尼日利亚]J.F.阿德·阿贾伊主编.《非洲通史·第六卷: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以前的非洲》.李安山等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8.

猜你喜欢

塞内加尔西非殖民
西非热恋
狂欢祈福
16世纪的沉船,诉说着500年前西非大象的生活
男子使用本土材料打造塞内加尔无人机
殖民岂能有功
西非深水浊积复合水道储层连通模式表征
暴力、历史与殖民——论《尤利西斯》中的暴力政治
明清时期陕西果树商品化趋势及殖民采掠初探
无国界医生组织援助西非三国抗埃行动概述
终极真人秀:疯狂的火星殖民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