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劳动解放到妇女解放:新文化史视角下红嫂劳动叙述研究

2020-02-25宋桂花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红嫂沂蒙妇女

宋桂花

(临沂大学,山东 临沂276000)

恩格斯认为,“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妇女重新回到公共的劳动中去”[1]。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认定经济独立是妇女解放的首要前提,而妇女要获得经济独立,就要参加社会生产劳动[2]。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沂蒙地区,广大沂蒙妇女为了支持革命,打破了千百年来封建家庭的束缚,走出家门,踏上社会,发挥了“半边天”的巨大作用。不过,学界对红嫂的研究多以红嫂精神生成、价值与功能的挖掘、传播等为主,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红嫂作为农村妇女参与革命的性别议题,更对红嫂在拥军支前中广泛参与的社会劳动鲜有涉及(1)除王克霞在其2011年出版的专著《革命与变迁:沂蒙红色区域妇女生活状况研究(1938—1949)》(山东大学出版社)一书中首次尝试用“社会性别”方法对沂蒙妇女作整体研究之外,目前学界对红嫂的研究多集中在红嫂精神功能与价值的发掘、传播上,代表性的文献有:曲筱鸥:《“红嫂精神”的现实价值研究》,《临沂大学学报》,2019年第2期;魏本权:《沂蒙精神的生产与传播:以“红嫂”文本为中心》,《赣南师范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孙士生:《红嫂》传播研究,山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等等。。本文将从新文化史的视野观照红嫂文学中有关劳动的叙述,试图回答劳动对红嫂自我价值的认同和主体性确立的意义,以及如何评价红嫂在参与社会劳动中的精神愉悦和对我国妇女解放的独特性启示等问题。

一、沂蒙红嫂社会劳动与新文化史视角

“半边天的典范,子弟兵的亲人”(2)引自《沂蒙红嫂颂》(唐士文主编,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一书的题词。,这是2002年全国妇联主席彭珮云对沂蒙红嫂的赞誉,它生动诠释了沂蒙红嫂拥军支前的大爱情怀和为国家发展作出的历史贡献。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沂蒙红嫂将儿子和丈夫送往前线,又在后方承担起了生产支前和生活的重担。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期间,沂蒙广大妇女做军鞋315.13万双,做军衣121.68万件,碾米磨面11715.9万斤,共动员39万人参军,共救护伤员5.9万余人,掩护革命同志9.4万人[3]……沂蒙红嫂缘何在拥军支前中爆发如此强大的能量?对此学界或致力于探求红嫂精神产生的传统文化之渊源,或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中作出解释(3)代表性文献有:朱晓梅,任天华:《论沂蒙“红嫂精神”的文化渊源》,《临沂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2期;王在亮,王桂艳:《文化启蒙与中国共产党的领导——革命战争年代“沂蒙红嫂”精神的形成原因探析》,《山东女子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这些研究丰富了人们对红嫂精神产生的多元因素的认知,但其着眼点多是红嫂外在的文化、政治等因素,相对而言,较少涉及社会劳动对红嫂精神世界与自我价值体认的影响。

事实上,沂蒙红嫂在革命支前与战时生产中所从事的大量社会劳动,不仅满足了战时之需,而且改善了自身的社会地位,开始从“治内”走向“治外”。学者王克霞曾详细考察过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沂蒙妇女参与社会经济生产的情况,那时的大部分沂蒙妇女在家庭经济和社会经济中都是独立生产者,不再是单纯的辅助者角色,这带来了农村社会关系的重大改变,妇女不仅拥有了对农业生产和家庭经济的领导权和话语权,而且增强了自身才干与自主意识[4]157。因而可以说,“农村妇女真正解放的开始源自抗日战争,主要是在中共建立的敌后根据地范围中”[4]14。

这段论述阐释了沂蒙红嫂参与社会劳动的价值与意义及其对自身解放的影响。从文中选取的材料来看,多是党和各级政府的档案、报刊和口述的资料,这便于记录与概括红嫂作为革命动员的客体的行为与贡献,但是对涉及其自我意识诸如思想、情感与体验等文学类材料的选用较少,因而较少触及社会劳动之于红嫂内在层面的影响。而新文化史的研究视角有助于弥补这方面的缺憾。新文化史源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西方史学的“文化转向”,强调“文化对社会关系的形塑作用”(4)参见[美]林·亨特编:《新文化史·总序》,姜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注重运用图像、文学作品等“边缘”资料,以叙事学手法再现微观的历史,将研究触角延伸至人类日常生活的深处,转向难以捉摸的人的意识、观念、态度与价值观[5]。

本文对红嫂劳动叙述的研究,主要以20世纪80年代以来有关红嫂的小说为研究对象(5)自从1961年刘知侠的小说《红嫂》发表以来,有关红嫂的影视剧、芭蕾舞剧、京剧等艺术作品不断涌现,并产生了很大影响,不过其主要情节都集中在表现红嫂救助伤员、与敌人斗智斗勇上,对劳动叙述着墨较少,这种情况直到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一批沂蒙作家如张一翔、刘玉堂、苗长水等的创作才有所改观。。以相关文献为参照,从新文化史视角烛照沂蒙红嫂在社会劳动中的自我意识与主体性。这种思路并非臆想,其实早有学者提倡用新文化史视角来研究中共党史,指出党史领域存储着大量的尚未被发掘的“实践”史实,这些史实隐藏着事实行为主体的感悟、体验、参与、思考等具体“经历”[6]。新文化史尤其注重叙述的价值与意义,“叙述”是一种虚构的产物,并非虚假,其本质是一种想象的活动。对想象的作用,历史学家汤普森在探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时就曾谈到:“它在历史的能动性方面和客观一样‘真实’,一样有效”,“它表明人们是如何感受、如何希望的,他们如何爱、如何恨,又如何在自己的语言结构中保存了某些价值观念”(6)转引自姚丹:《重构“革命中国”的政治正当性:劳动、主人及其文学叙述》,《文学理论与批评》,2011年第1期。。这类似娜塔莉·泽蒙·戴维斯对虚构的观点,虚构的技巧不会必然使得事件的记述违反真实情况,反而可能会带来逼真的效果或寓意上的真实感[7]。不过,这里的叙述是指一种文化叙述或历史叙述,而非纯然的文学叙述,但两者在叙述的本质——想象与虚构的理解上是相通的。

二、主流劳动叙述:劳动、性别与精神解放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沂蒙妇女负担起了战时后方生产的主要任务,她们学习耕地、播种、收割等农活,冲破思想上的束缚,成为社会生产的主力军。1945年10月颁布的《山东省妇女抗日救国纲领》中规定:“削弱封建剥削,努力发展各种生产,改善妇女生活,求得妇女的经济独立”,具体就是要“发动妇女普遍参加农业劳动,增加农业生产收入,组织妇女参加变工互助。”[8]

(一)农业劳动与精神解放

作家张一翔发表于1985年的长篇小说《端午》是以“滨海区劳动英雄”张秀菊为原型而创作的,其中就涉及妇女参加农业劳动以及变工互助的相关内容。张秀菊生于1903年,莒南县人,1942年担任了村妇救会长,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时的莒南是滨海革命根据地的中心,也是作家张一翔后来长期工作的地方(7)作家张一翔,原名张恩娜,出生于1939年,济南市平阴县人。1958年随爱人来到沂蒙山区,先后工作于莒南一中、莒南县文化馆,到1980年调到临沂地区艺术馆,在莒南地区工作生活长达二十多年。。关于张秀菊的故事流传很多,对其劳动叙述最生动的是这样一段文字:“1945年,张秀菊看着村里几户最穷的庄邻由于家里没有牛,种不上地。……她便带头组织了一个‘养牛合作社’,把9户贫困户组织起来合伙养牛。合作社虽然遇到许多因难,几上几下,但是张秀菊遇事总是先让大伙,自己在后,所以坚持把合作社办了下来。一年后,全社添了20多亩地,仅省的工夫每家一年就多织了四五十个布。……张秀菊因此更是名扬四海,参加了滨海区劳动英雄大会,报告了她和本庄群众创办养牛合作社的事迹,带动了全县的互助合作运动。张秀菊也被评为滨海区劳动英雄,民主政府奖给她一头毛驴。”(8)该引文来自:临沂地区妇联编著的《沂蒙红嫂》(黄河出版社,1990年版,第35~36页)一书,不过,关于张秀菊创办该社的时间与农户的具体数字各处说法不一,在刘英、刘维常编著的《沂蒙红嫂志》(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第40页)一书中记载,“1944年,张秀菊组织了8户贫困农民,创办莒南县第一个养牛合作社”。

小说塑造了以“柳端午”为代表的一批点将台的妇女群像,描述了当时的妇女们在减租减息的大背景下,参加农业生产、积极开荒的喜悦与艰辛。“自打插犁春耕起,沭河岸上就紧了起来。……男民兵就全上去了。……村子里头的工作就全指着妇救会员们扛大梁了。绣针河对岸的点将台山上,更成了女儿国的天下。她们见天天不明上山,带着谷糠、花生皮、草籽推成的煎饼,一干就是一天。她们肚子吃不饱,手上也起了血泡,热情却很高。刨起荒来摽着膀子往前赶,一歇歇就扬起嗓子唱新学的歌,叽叽嘎嘎笑声不断。她们的枣红夹袄,大红头绳在霞光里闪耀着,就像一朵朵花开在青绿色的山野里。”[9]242相比较以往受制于“男耕女织”的传统性别分工,小说中的妇救会员们投身农业生产带有“翻身”“解放”的意味,尤其是经由参与劳动而获得了一种自我价值感。虽然现实条件很艰苦,但“这种活动形式本身却可以为她们带来新鲜感,是一种不同于以往生活的全新的体验,而这种新鲜体验亦是精神世界的充实感和愉悦的来源”[10]。正是这种精神上的愉悦激发了妇女巨大的创造潜能,以及积极应对苦难的坚韧精神和毅力。面对敌人的威胁,有乡亲拉着牲口退出变工队的时候,端午们并没有退缩,“丁秫子从地上跳起来,走过去扶起了犁杖,大声吆喝道:‘好没出息!哭什么?来,干哪!’我扶犁,你们拉!我不信,咱们这么多人抵不上他那两个破牲口!……丁秫子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运足了劲儿把犁头插进土中。姊妹们,孩子们,傍着上级奖励的这头大黄犍子,拽紧拉绳,深深弯下腰去。她们弓着前腿,蹬直后腿,一步一步,吃力地向前拉着”[10]。

对此,学者袁忠岳评价《端午》与一般的描写战争与土改的小说有所不同,它是以抗战与减租减息斗争为背景,以沂蒙山革命老区妇女解放为主要描写对象,重点写她们精神上的自立、自强、自尊。是革命把这些最落后闭塞地区的妇女发动起来,成立识字班、妇救会、帮工组,学习革命道理,接受文明熏陶。诚如作家张一翔所认为的,城市妇女的解放思想是从五四开始的,沂蒙山妇女的解放是从它成为革命根据地开始的[11]。

(二)纺织与自我价值确认

沂蒙红嫂不仅凭借坚韧不拔的意志和实干的精神开荒耕地,以自己柔弱身躯耕耘土地,创造了财富,支援了前线,同时还通过纺纱织布进一步掌握了经济主动权,从而体认到了自我价值,为拓展自己的社会空间奠定了基础。小说《端午》中写道:“刘明理家的堂屋里,一拉溜摆下了六辆纺车。六辆纺车的车轮子一起转起来,就像开开了六朵大花儿。六辆纺车一起响起来,就像开会时候大伙齐声歌唱。比起一辆车那低低的‘嗡嗡’声,要雄壮得多,欢乐得多,使人听了,感到鼓舞,感到振奋。本来,领了棉花来,各人在家里纺也行。可年轻人爱热闹,把车子往一块一凑,比着摽着的,不由得手拧得就快了,锭子转的就欢了,姊妹们说,一天能多纺一两呢。”[9]231

为了鼓励纺织,政府实行物质和精神奖励相结合的策略。在著名经济学家薛暮桥的指导下,“工商局就组织农村妇女分组(小合作社)向工商局领棉花,交棉纱;领棉纱,交土布,由工商局发给工资”[4]150。通过纺织来赚取工资,沂蒙妇女第一次真切体会到自己的劳动价值,获得了一定的经济权,这有助于改变以往依附于男性的附属地位,增进家庭和睦。除此以外,还有精神奖励,即利用三八节大力表彰纺织典型。在1945年滨海区劳模大会评选的纺织模范中,仅莒南县就有7位,包括邢洪芳、徐恒芳、纪大嫂、曹大娘、薛大娘等,其中的“薛大娘”就是张秀菊。

在精神与物质的双重激励下,妇女们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在纺织业上积极改进技术,用自己的创造性劳动赢得了尊严与尊重。1944年,时任莒南县壮岗区妇救会长的徐恒芳成功改造了旧纺车。她说:“当时的纺线车转轮小,纺线葫芦大,转速慢,效率低,拼命纺一天也只能纺4两线(16两制)。提高效率成为头等大事,经过反复试验,我找到粗细和铁轴相适合的树枝,截成一段段拿来做纺线葫芦,再进行试验,果然转速增加了。试验成功了,我便决定在全村推广,开始,很多妇女不认识,不愿安装小葫芦,我就先向群众宣传,说明改造旧纺车的好处,还当场进行了比较。结果,一个一尺二寸的纺车用小葫芦,一天能比同样大小的旧纺车多纺一两半线。旧纺车十一下才抽一轴线,新纺车七下就抽一轴线,怎么会不省力省时呢?”[12]241可见,在我党强调“广大妇女的努力生产,与壮丁上前线同样是战斗的光荣任务”(9)参见《中共中央关于各抗日根据地目前妇女工作方针的决定》,《晋察冀日报》,1943年2月6日。的思想指导下,劳动光荣的理念与传统妇德之间有了深层的交融,使得无论是繁重的农业劳动还是深受妇女喜爱的纺织活动,都极大地调动了妇女的积极性与创造性,增强了其对自我价值的体认,对其主体性的确立具有重要意义。

有关劳动与农村妇女主体性的确立之间的关系,有学者在分析十七年文学有关农村妇女的“劳动”叙述时指出,“劳动”在“农村妇女”的主体建构中具有重要意义,“农村妇女”自身历史形象的转变与“劳动”息息相关[13]。可以说,正是“劳动”使其获得了自我的“主体性”和“历史主体性”;不过“这种自我和历史‘主体性’的获取,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取消性别与身体差异为代价的”[13]。与之类似,劳动对沂蒙红嫂主体性的确立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并且这种“去性别化”的倾向在沂蒙红嫂所处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革命战争时期已经显现。不过,该如何评价这种“去性别化”对妇女解放的影响?学者王政认为,对男女平等权利的追求演变成“男女一样”的要求,这本身是男性中心文化在妇女解放过程中的一种表现[14]。对此,有学者指出,对“去性别化”的理解要充分考虑当时的社会语境,才能评价其对妇女解放所具有的历史意义。考虑到所谓的劳动或“工作能力”曾经被男性所垄断,那么女性权利也只有在这一“去性别化”的过程中才可能被完全确立[15]。此语可谓中肯。这意味着“去性别化”对中国妇女获得男女平等的权利而言具有一定的历史合法性。“妇女能顶半边天”所带来的“去性别化”的现象,最早可以追溯到土地革命初期,中央苏区缺乏劳动力,那时我党就已经开始广泛发动妇女参加生产。据1933年5月14日的《红色中国》记载,“全区(指闽西)生产的劳动工作,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妇女做的,而全区耕田的妇女同志占百分之五十以上……”(10)转引自戴超、李永刚:《女性解放与政治解放的互动——以土地革命时期的农村妇女动员为例》,《井冈山干部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类似情况在后期包括沂蒙根据地在内的各大革命根据地都存在,并一直延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农业合作化、集体化时代,甚至于与农业学大寨时期铁姑娘队的形成都有一脉相承的渊源。当然其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因为“半边天”思想并未从根本上颠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观念,致使广大妇女在参与社会生产的同时,依然要承担沉重的家务劳动。这种超负荷的重担影响至今,现实生活中大多数女性只能在职场与家庭的夹缝中艰难挣扎[16]。

三、另类劳动叙述:拥军支前与欲望的书写

20世纪三四十年代,沂蒙红嫂所参与的劳动,既包括小说《端午》中提到的农业生产、纺纱织布等活动,还包括拥军支前的一系列工作,如摊煎饼、做军鞋,以及火线架桥、妇女挑夫队等战时的繁重工作。著名的沂蒙六姐妹在整个莱芜战役和孟良崮战役期间,日夜操劳,领导乡亲为部队烙煎饼15万斤,筹集军马草料3万斤,洗军衣8000多件,做军鞋500多双。同时她们还主动承担了为前线运送弹药的任务,150斤的弹药箱,二十多里的崎岖山路,她们两人抬一个,一直送到前沿阵地[12]26。这些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现存的历史文献固然能够用数字来记录沂蒙红嫂的贡献,却无法讲述她们在参与诸如运送弹药、妇女挑夫队等战事特殊任务时的内心体会与感受,以及这一切对她们自身的影响。文学却可以较好地弥补历史粗线条叙述的缺憾,透过有关红嫂的小说,我们得以触摸到那段血与火的岁月中沂蒙红嫂的内心世界,以及被唤醒的生命意识,从而探知到劳动对其自我意识、主体性的确立所具有的独特意义。

(一)名字与爱情

有学者指出,在十七年文学的劳动叙述中蕴含着一个颇有意味的精神结构:“一是‘劳动’所激发出来的精神解放与愉悦;二是对‘欲望’‘本能’的抑制。”[13]纵观20世纪80年代以来发表的有关红嫂小说,如张一翔的《端午》、苗一水的《非凡的大姨》(发表于1989年《时代文学》)中的劳动叙述,已经开始正面书写爱情、欲望等内容。这在苗长水的小说《非凡的大姨》中表现得尤为充分:小说围绕“山东红嫂”李兰芳的事迹展开,讲述了火线架桥与妇女挑夫队的故事,其中的红嫂走下神坛,变成拥有七情六欲的女人,她们有着如普通姑娘一样的青春与梦想,并勇于在拥军支前的过程中追求美好的爱情。

该小说集中塑造了一位拥军支前的模范女英雄“李兰芳”,故事围绕着她的名字展开。关于名字有相关记载:火线架桥时,“当最后一名战士从她们肩上通过以后,她们都瘫倒在河岸边的沙丘上了。这时,一位军人走过来,边走边说:‘真了不起,真了不起。’当他走到她们身边时,问:‘你们的组织者是谁?’姐妹们齐声喊道:‘李兰芳、刘曰梅’。这位军人划了一根火柴照着她们的脸,然后叫把她们的名字写下来。便毅然走了。第二天一早,当朝霞映红了天边的时候,孟良崮上响起了轰轰的炮声。这时人们发现,从万粮庄到孟良崮的那条路的土坎上,石崖上,峭壁上,刻下了许许多多李兰芳、刘曰梅等32位妇女的名字。”[12]63-64这其后又发生了什么?史书再无记载。小说《非凡的大姨》的故事从这里才真正开始,火线架桥之后,作为组织者的李兰芳的名字被一路刻画在石碾上、栗林中和芦山大顶岩石上,这使她萌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缠缠绵绵”爱的感觉,预示着一种女性生命意识的觉醒[17]。

3.合作型智能交通是系统发展的新热点。城市交通是由人、车、路和环境四要素集合而成的系统。从系统的角度而言,各个要素之间协同发展,各个系统界面之间友好互通是系统有效运作的关键。美国和日本等发达国家2009年便提出了 “合作系统 (Cooperative System in the Field of ITS)”的观点,并开始了合作型智能交通的开发工作。我国提出的“车联网”概念也是合作型智能交通理念的体现。纵观国内外智能交通管理系统发展现状,将新一代信息技术应用于人、车、路和环境的系统界面互联中,实现更加智能化、安全化、高效化、经济化以及绿色的合作型交通管理系统是未来发展的新热点。

小说详细地描述了作为一名女战士的李兰芳从芳心萌动到对爱的追寻,再到寻而不遇的失落等一波三折的心路历程。在“火线架桥”的行动中,部队前哨联络员记下负责人“李兰芳”的名字,并将它一路写到了孟良崮主峰芦山大顶的岩石上。这件事被人发现后告诉了李兰芳,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她在想自己没有谈过恋爱,“没有哪个人需要这么反复念叨她的名字的。”[18]这些名字让李兰芳萌生了对爱情美好的憧憬,从此一直心心念念要去看看这些名字。终于在一个月夜,她来到了芦山大顶,着了魔似地摸过了每块石头,却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于是失望痛苦的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是她参加革命后第一次哭,足足哭了半个小时[18]……无情未必真豪杰,寻找名字的李兰芳其实是在寻找她的爱情,这关乎每个人灵魂深处渴望被爱的一种念想。直到同伴偶然间发现了“她的名字”时,她“心一下提起来,扑通扑通地跳。”这完全是沉醉在恋爱中人的表现。从此她再也无法忘记那三个字,如同害上了热恋的相思,“这是她长大成人后第一次有了这种缠缠绵绵的情感,总是排除不掉,一直在默默地等待,希望某一天那位写下她名字的同志会突然出现在眼前”[18]。

(二)妇女挑夫队与对传统性别观的突破

李兰芳的爱情故事是《非凡的大姨》的主线,其他参与支前的姐妹故事则构成了小说的辅线,这条辅线贯穿着以女性特有的身心体验建构起的对革命与战争的“美好”记忆。在冰凉河水中以肉身铺桥支前的众姐妹中,有一位识字班班长刘月美突然来了例假,“她腿间不时有一团团温热的液体流动”,闻到血腥味儿的小鱼围着她腿缝转。在民间信仰或某些宗教中,女性的月经往往与耻辱、肮脏相联系,是“不洁”的象征,而小说中对这个细节的描写,不仅令人觉得真实,还以一种欢快的调子寓意着一种女性特有的生命力和激情。这种生命力伴随着她们参与挑夫队支援淮海战役而迸发,“十八名妇女,大都是没结婚的强壮姑娘,……正是在家里睡不着觉的时候,巴不得有这么个好差事,到外面的世界里去走走看看见识光景”[18]。正是基于战争的需要,一直被局限在家庭私人空间的女性才拥有了闯入公共领域的契机,自由与新奇的生命体验让人愉悦,这种精神愉悦甚至会超越现实苦痛,让她们忽略了“没命地挑着担子猛跑”的艰辛与危险,以至于淮海战役即将结束时,她们没有人选择复员,就连做了母亲的小媳妇也说,“既然出来了,慌着回家干啥?一辈子捞不着在外头过个年,这回就痛快痛快,部队上哪咱上哪就行了!’”[18]

可以说,这一路挑夫的经历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她们的性别观念。正如学者李小江所言:“战争于沉闷千年的女性生活可以说是一次变革的契机……战争是残酷的,女人是战争的主要受害者;但战争却可能为参战妇女走出传统性别角色和性别屏障打通道路。”[19]此时,她们开始突破传统的性别角色,不太考虑所谓“贤妻良母”“相夫教子”的传统束缚,而是以切身感受来“体认”自己的人生选择,活得更自由、本真了。渡江战役时,她们的军装已破旧,大家就又穿上了从家里带来的蓝印花布的“花衣裳”,挑着重重的粮食一路潇洒地走,“她们也确实高兴,和推小车子的男民工叫起劲儿来,一天至少走七十里”[18]。正是因为“高兴”,她们才爆发出了更大的生命活力,敢与男民工叫板,用实力证明“妇女能顶半边天”,这给她们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成就感与自豪感,“不管怎么说,不管路上累也好还是谁偷偷摸摸眉来眼去做了什么事,她们这一路走得也值,一生难得,无疑都将是每个人的人生高潮”[18]。

这种集体政治活动增强了她们与同性以及与异性的互动与交流,带来了犹如节日般的氛围和开放的感受。一路走来,她们不仅和男民工混熟了,而且和战士们也是边走边聊。当战士们说:“解放区的姐妹们,唱个歌解解闷吧!”这边姑娘们咧开嗓子就唱起来了……当有人问:“姊妹们还有裹着小脚出来的吗?”她们就说:“那你自己扒下鞋来看看呀!”[18]可见,沂蒙山的姑娘们,感情一旦放开了,也是非常率真。“唤醒的身体非常可能挣脱预设的观念之链而放纵暴烈的冲动——‘因为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20]。这些年轻的沂蒙山女性一路与男民工同吃住,已经不自觉地打破了“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与其说她们遭遇了“性骚扰”,还不如说是人正常欲望的释放与表达,用李兰芳的话说就是“那些人也不一定是故意发坏”,有姑娘们解手时眼光不老实的男战士,也有夜里摸一把姑娘的男民工,就连李兰芳自己也在一个寒冷的晚上居然睡在一个男民工的怀里……自由恋爱也在路途中发生了,李月美与心爱的民工小伙子找各种机会说悄悄话,而范从军则半夜约会,最终还修成了正果,留在了上海。对女性欲望的肯定与表达早在刘玉堂1984年的小说《钓鱼台纪事》中就有类似描写,在对待刘乃厚与身为寡妇的二嫂之间的私情这事儿上,作者借助领导土改工作的女干部曹文慧之口评价说:“谁都不要怨,其实这是一种正常的感情,我们是女人,战争把姑娘们留大了,让女人们受苦了!”[21]

(三)寻求历史与现实的“精神连结”

从十七年文学中对欲望的压抑到20世纪80年代以来红嫂文学中对欲望的肯定表达,劳动叙述一如既往地承载着劳动妇女精神解放与愉悦的角色,只不过在《非凡的大姨》中,小说从个体情感史与生命史出发,揭示了潜藏在红嫂拥军支前的集体记忆之下的身心体认与情感需求,以及由此激发出来的高峰体验与自我解放的生命力。正如福柯所言,重要的不是话语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话语的年代。相比较十七年文学中“话语讲述”与“讲述话语”两个时代的同一性所带来的浓厚政治意识形态,20世纪80年代是在两个话语时代趋向分离之后,伴随着持续地对“文革”的否定和政治性意识的淡化,以及商业大潮的涌动对民族文化的冲击,催生了文化思潮中寻找和重塑强韧、温厚的民族精神之“根”的兴起。在多重时代思潮的合力之下,中国再次面临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于是在这一时期的红嫂文学中,作家们或是生在沂蒙山或者多年“泡”在沂蒙山,他们熟悉沂蒙山这片土地,所以能够写出沂蒙山的“魂”。张一翔的《端午》是一部史诗性地再现沂蒙妇女革命斗争的力作,其中以端午为首的点将台的妇女,以及《非凡的大姨》中刚强又柔弱的沂蒙山姑娘,都象征着一种民族精神之顽强生命力,是一种针对现实的想象性抚慰[22]。

如何打通历史与现实,这需要作家具备一种创新传统的历史意识,“这种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有理解过去的显存性”[23]。事实证明,苗长水的创作是成功的,他在对当代读者已经普遍丧失吸引力的革命题材中,营造出新的审美新地,“发现了我们非常熟悉且已失去兴趣的人物身上新的精神底蕴”[24]。这意味着作家寻求到了历史与当代社会的“精神连结”,能够为当代社会所接纳,这就是回避战争场面,凸显人自身的冲突,走向心灵化、内在化和精神化。很显然,苗长水关心的不是史实的细节,他渴望揣摩历史上的活生生的心灵,渴望还原当时的男女的情感生活[24]。这印证了新文化史的一个重要理论口号——实践,这里的实践特指历史过程中可感触、可识别的具体行为,接近于“经历”。新的历史想象伴随着这种“实践”的观念而产生,或许是一个革命者的个体“经历”,或许是人们对“革命”的反应过程……这种种的“革命”叙述,其中的历史意味是别样的,但最终只不过是从不同侧面说出了中国革命的历史“故事”[6]。

四、结语:劳动解放、集体主义与妇女解放

劳动之于人的解放有着重要的意义,马克思将人定义为“劳动的动物”之后,作为人类活动的劳动才开始进入了公共政治领域。中国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来领导妇女工作,早在1922年中共制定的《关于妇女运动的决议》中就明确提出,“妇女解放是要伴随着劳动解放进行的,只有无产阶级获得了政权,妇女们才能真正地解放”[25]。这表明,劳动解放是先于或者伴随着妇女解放而出现的,同时也从侧面证明了劳动解放对于妇女解放的重要性。

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战时特殊时期,沂蒙妇女积极参与了拥军支前、救助伤员、劳动生产等各种社会活动,这些都与劳动有关,也与解放有关。在作家苗长水看来,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对沂蒙山人的影响很大,它使沂蒙山人见到了外面的世界,改变了很多沂蒙山人的命运,战争对沂蒙山人实际上是一次解放[26]。这其中自然包括积极参与生产支前的沂蒙红嫂。在有关红嫂的劳动叙事中,更多的是有关个体化和身体化的记忆,这是女性记忆的一种特点。“她们是在用身体、用生命感受那段历史并记忆和表达那段历史,她们绝非隔离于那个特殊的历史过程,而是与之血肉交融,情感相系,因为毕竟那个过程造就并从根本上改变了她们的生存状态。”[10]该如何评价红嫂们生产支前过程中所经历的精神愉悦与精神解放?学者郭于华从布迪厄的符号权力理论视角探讨过陕北农业合作化时期妇女参与集体劳动的情况,她认为:“农业合作化中女性的走出家庭参与集体劳动并非真正地从所谓的‘私领域’进入‘公领域’,这一过程其实是从一种被支配状态进入另一种被支配状态,是从家庭与宗族的附属品成为集体与国家的工具的过程。但是这种转变却具有一种‘妇女解放’的幻象。……而外人常常难以理解的精神振奋和欢娱正是来自这种幻象和感觉”[10]。

对此,学者宋少鹏指出,若想更好地理解集体化时期中国妇女“累并快乐着”的精神状况,就要从历史的内在视域出发,明确中国妇女主体建构方式的特殊性,这里的“主体”不同于个体的自主与自愿;在中国文化的历史长河中,中国妇女的主体建构往往是凭借在社会关系中具有德行的社会行为所建立起来的。“集体化时期的劳动妇女,从国家重新赋予的社会主义新道德与传统妇女的美德之间进行的调和接榫,特别是‘劳动’这一德行——既是传统的妇德又是现代的政治道德,在国家强力改变的新空间里——生产劳动,通过自己的社会劳动而获得了自我的主体身份,这种身份与主体认同并非仅是国家赋予的主体。”[27]这里所涉及的“劳动”德行的论述同样适用于革命战争年代沂蒙红嫂生产支前中劳动光荣的思想,以及从中获得的身份与主体的认同,其中的精神愉悦并非只是一种“幻觉”,而是一种切实的身心感受。在具身认知理论看来,身体是认知的主体,而不是被认知的客体。心智是具身的,一切认知活动都发生在作为认知的身体与环境的相互作用之中[28]。当然,这种愉悦的产生固然与劳动德性的强调有关,同时也与沂蒙红嫂参与生产支前中的集体主义氛围与体验息息相关。

这里的集体既有中共领导下的如妇救会、识字班、变工队等群众组织,也有妇女自发组织在一起的纺织活动,这些组织都让原先彼此隔离、封闭在家的沂蒙妇女获得了一种全新的集体主义的体验,获得了安全感、生活乐趣,并从中体认到了自我价值。因此可以说,沂蒙山区妇女们在集体中实践着个性的解放,她们从中获得了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满足,这种满足就是集体主义精神的高昂[4]191-192。如果妇女的解放意味着自身价值的实现,那么她们的确在集体中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归根结蒂,对于女性来说,集体乃是其实现自身解放的契机[2]。事实上,妇女解放和象征着最高集体的国家(政治)之间不一定是单纯的被支配关系。沂蒙红嫂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走出家庭,类似学者蔡翔所论述的在大跃进背景下妇女走出家庭的情形,即在形式化(政治)的表征下面,隐藏着极其强烈的妇女解放的政治诉求。国家利益和妇女自身的权利诉求是复杂纠葛在一起的[15]。正如沂蒙红嫂参与农业生产,既是妇女解放本身的需要,也是根据地农业生产发展和各项经济建设事业的需要,两者是和谐统一的。而将女性解放与政治解放相结合,本身就是中国共产党开展妇女革命动员的一大特点。可以说,透过红嫂小说中有关劳动的叙述,我们得以窥探沂蒙妇女从劳动解放到妇女解放的实现路径。某种意义上,沂蒙红嫂的妇女解放之路正是体现了中国妇女解放的独特之处,即比起其他国家或民族,中国妇女的命运总是与超越性别的阶级或民族的革命实践相伴而生,并且总是与国家政治胶合纠缠在一起,从而形成自己的传统。这里的“传统”更具体地说,实质上就是女性由革命斗争的客体对象如何演变成革命斗争的主体参与者的过程[29]。在这个过程中,劳动是引发变革的重要质素。

猜你喜欢

红嫂沂蒙妇女
韩国汉诗中的沂蒙历史名人形象研究
红嫂
沂蒙山
遗忘的石头
描绘红色沂蒙新画卷
当代妇女的工作
沂蒙妈妈与八路儿子的母子情
《妇女法》也要治未病等9则
结合新的时代条件 弘扬光大沂蒙精神
“红嫂”故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