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神话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
2020-02-25陈淑君陈华
陈淑君 陈华
(浙江师范大学图书馆,浙江金华,321004;浙江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与传播学院,浙江金华,321004)
昆仑神话是中华民族神话多元体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1)赵宗福:《大文化视野中的昆仑文化研究与昆仑文化建设》,《青海社会科学》2014年第6期,第1—14页。它与中原神话、楚地神话、西南地区的民族神话以及东南地区的防风神话等一起构成了中华民族的多元神话体系。正是这种体系在区域和文化源头上的多元性,导致中华民族的神话是不成单一体系和碎片化的。按照有的学者所说,中国神话没“谱”,(2)刘宗迪:《中国神话没“谱”》,《上海艺术评论》2017年第6期,第90—93页。就是没有完整的具有体系性的神话人物谱系。这种谱系不健全,甚至存在混乱的情况,使有的学者怀疑中国神话的完整性和真实性。不过,如果从昆仑神话存续的直觉现象,我们可以讨论,正是神话产生的多元性源头和神话传承发展的区域性现实,使碎片化加剧的同时,传达出多方面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意义和价值。
一、神话的多元性与昆仑神话的独特性
神话的多元性主要是指中华民族的神话产生的多元性和传承发展过程的多元性。神话学者在研究中国神话时都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中国神话产生于不同的区域、不同的民族,并曾长期地传承和发展于不同的区域和不同的民族。在这一过程中,区域内的神话与不同区域的神话相互影响,相互交融,不仅促进了某一区域神话的变异和发展,而且也影响了不同区域神话的变异和发展。
我们不得不承认,神话的产生有着区域环境和区域文化(包括区域内的民族文化)的印迹,虽然关于中国神话中的区域分类并不一定为学术界所完全承认和接受,但以所谓盘古和女娲为主的中原神话不仅产生于这一区域,而且影响了其他区域的神话传承。(3)盘古与女娲神话不仅是中原的,甚至可以说是多民族多区域的,它在全国多个民族和多个神话体系中传承或者有着深刻的关联,这是必须承认的事实。而楚地的神话存在与中原地区神话的差异性,不仅证明楚地民间丰富的创造力,也证明此地的文化与中原或其他区域存在着鲜明的差异。至于说西南地区的民族神话,不仅丰富多样、特色鲜明,而且至今还存活于民间,与他们的生活有着血肉不可离的关联。另外,像流传于江浙一带的防风氏神话,就与大禹治水等传统的中原地区,甚至波及全国许多民族和区域的大禹治水,既有着内在关联,也有着外在差异,是大禹神话体系中一个很好的支系。(4)钟伟今:《防风神话研究》,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事实上,昆仑神话是这些多元神话存续中的一个典型代表。一方面,它的起源历史悠久;另一方面,它的区域特点鲜明,同时,它还有着非常丰富的内容或体系。赵宗福在《昆仑神话》一书及相关的研究中对于昆仑神话体系和其源头的讨论,包括它的神谱的建构都做了非常值得称道的工作,直观并可信地传达出,昆仑神话不仅是中华民族多元神话结构中的一员,而且是具有独特神谱、结构和文化意义的神话体系。(5)赵宗福:《论昆仑神话与昆仑文化》,《青海社会科学》2010年第4期,第4—11页。昆仑神话的独特性主要在于,它的昆仑山的神山神话以及以西王母为中心的相关神人的神话。这些神话以无与伦比的神秘性和内容丰富的延展性,对中华民族的神话多元性构成自我独特性的世界。
以昆仑山的神山神话为例。首先,昆仑山是一座高而神秘且为百神所居之山。《山海经·海内西经》:“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下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善守之,百神之所在。”
其次,只要能登上昆仑山就可以不死,可以成神。《淮南子》:“昆仑之丘,或上倍之,是谓凉风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谓悬圃,登之乃灵,能使风雨;或上倍之,乃维上天,登之乃神,是谓太帝之居。”
再次,昆仑山其实是像人间所居之城池。《拾遗记·卷十》:“昆仑山有昆陵之地,其高出日月之上。山有九层,每层相去万里。有云气,从下望之,如城阙之象。”《淮南子·地形篇》高诱注就明确说:“昆仑虚中有五城十二楼。”而且有西王母者也居于其中。《古今图书集成》:“西王母所居宫阙,在龟山春山西那之都,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琼华之阙,光碧之堂,九层元室,紫翠丹房;左带瑶池,右环翠水。其山之下,弱水九重,洪涛万丈,非飙车羽轮,不可到也。”
正是这种独特性构成了中华民族神话的庞大体系,证明着神话的多元性和对于文化丰富性和多元性的意义和价值。
二、多民族文化与文化融合
中国有56个民族,生活于中国大地的56个民族我们可以统称为中华民族。根据费孝通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理论,中华民族可以被视为涵盖56个民族的民族实体。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并不是毕一日之功完成的,它是长期发展和融入的结果。
首先,多民族的文化,这是当下依然还存在的现象。国家从政治层面承认56个民族的存在,并给予一些聚居的民族以自治的权利。目前的5个自治区和数百个自治市(盟)县等,就是明证,正是这些区域的民族和民族文化的保护和传承,才形成了当下的民族自治区域,并保证这些区域内的民族在传承自身传统文化方面拥有高度的自治权,包括立法保护和传承的权利。
其次,多民族的文化不仅在源头上,尤其是在现实中表现出越来越多的涵化趋势,当然,这种涵化更多地表现出与主流文化,以及与世界其他国家在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和审美趣味等方面日趋相近的趋势。
再次,多民族文化在现代技术的冲击下,呈现出趋同和融合,技术中的你中有我和我中有你,在国家空间表现突出,技术在现实生产和生活中的影响越来越直接,也越来越大。
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形成,不仅基于上述方面的现实原因,也基于自然地理环境和文化相互影响的原因。中华民族生存的自然地理环境具有独特性和一定的封闭性,东面和东南主要是海洋,西北是草原和沙漠,而西边和西南则以高原和崇山峻岭为主,这种独特且具有一定封闭性的自然地理环境,使生存于这一区域的人民在文化相互交往和影响方面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也正是因为这一优势,在历史的长期过程中,不管是在国家政治的推行和治理方面,还是在生产生活文化的相互学习和影响方面,居住于这一区域的人民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影响。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就是这一真实情形的写照,中国人的天下观也是这样形成的。这种地理环境格局还在很大程度上屏蔽了来自非区域内的异文化的大量进入和对本区域文化造成的根本动摇或影响,这也是中华民族文化五千年来一以贯之的非常重要的天然保障。
另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形成还得益于历史过程中大一统的国家观念和主流文化的长期存在和发展。“从历史的发展过程来看,秦、汉的统一国家,开创了史无前例的大一统局面,后来的三国归晋、隋唐的统一和强大的唐朝出现,积贫积弱的两宋以及再后来的疆域极其广阔的元朝和明清,统一都是这个国家唯一的诉求和主流文化。在中央政府的统一管理和法律的约束下,民众观念的类同和文化趋同的现象也同样成为一种主流。许多情况下,中央政府不仅要求人们遵守共有的法律,也要求不同民族和不同地区的人们,遵守他们制定的共同的生活习惯。正是为了统一管理借口下的统一制度和习惯,中华民族的文化前所未有地有效地可能也是潜移默化地进行着融合和同化,从语言、服饰,到节日习俗、宗教信仰和婚丧喜庆,都出现了越来越趋同的现象。人们不仅认同国家,也认同中华民族,并且认同它的文化。”(6)陈华文:《民俗文化学》(新修),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110页。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这一日益具有文化共同指向和价值共同指向的族群形成。
还有一个原因是战争和民族或居民的迁徙,造成了不同区域民族或人民的杂居或混居,使不同的民族、居民的不同文化得到了迅速且不可逆转的融合。中央王朝的动荡和战争,往往导致核心区域人口的大量外迁,历史上因为动荡而从中原地区南迁到江浙甚至岭南的情况时有发生,所谓“衣冠南迁”就是主流的文化进入非主流的文化区域,同时,不同的文化相互影响和融合。当然,这种政治动荡也出现不同民族进入汉民族的核心区域,或汉民族进入其他民族文化区域,民族文化交互影响,甚至建立政权长期治理,文化高度融合和同化的现象。这一过程实际上伴随着中华民族文明历史的整个发展期。南北朝时期的胡服与汉服的影响就是一例,“由于北方少数民族入居中原,北朝的服饰呈现出两大特征:一是汉族服饰吸收了胡服的很多形式,胡服逐渐被全社会所接受,并且大范围地流行;二是各少数民族政权的统治者也或多或少地采用了汉族的服制礼仪。这一时期,各民族服饰都在自身传统的基础上融合改进,对中国古代服饰的发展产生了积极深远的影响。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典型的胡服,其基本形制特征就是上穿窄袖短衣,下着长裤,足蹬长靴,腰束革带,随着胡人入主中原,它对汉族服饰的影响非常大,如胡服里的足靴在中原地区十分流行,不同质料和款式的靴子逐渐成为非正式场合穿着的足装,为汉族人群所接受。”(7)董晔:《论魏晋南北朝时代的“胡服”风尚》,《兰台世界》2013年第21期,第65—66页。这一切非常明确地传达出,民族文化在政权更替时代,其融合和影响迅速地被不同民族的人们所接受,并且影响总是表现出交互而不是简单的单向。
还有一个事例也非常具有代表性。北齐时高欢的部将侯景与大臣讨论衣服应该是左衽还是右衽,实际上这是关于服饰文化或核心文化谁是正宗的问题。当时的尚书敬显俊引经据典:“孔子云:‘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以此言之,右衽为是。”但是跟随于其父王基身边才十五岁的王纮却不同意这样的观点,他说:“国家龙飞朔野,雄步中原,五帝异仪,三王殊制,掩衣左右,何足是非。”(8)〔唐〕李百药:《北齐书》(卷二十五),引自《二十四史》,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251页。意思是国家很强大,拥有中原,而且,历史上三皇五帝并非只有一种礼仪制度,是左衽还是右衽,没有对错的问题。意思是天下一家,所有的文化,哪怕是不同的文化,也是这个国家的和人民的文化。说明文化的融合已经让人民可以宽容地对待或认同不同的文化存在并纳入了统一的中华民族文化之中,其中一些开明的文化精英尤其如此。据说从此之后就不再讨论是左衽还是右衽为正宗的问题了。
三、昆仑神话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
在中国,神话的多样性与多元一体,就像民族的多样性和多元一体一样,是一个长期传承发展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不同区域的神话有着自身不同的内容和不同的神话体系以及神谱,不过,在中华民族的语境下,它们是多元一体神话的不同表达。换句话说,它们是长期的历史过程中不断融合和交互影响的结果,同样是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共同文化。
昆仑神话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内容非常丰富且多样,但不管是昆仑山的神话,还是关于西王母、东王公或周穆王以及黄帝、后羿、共工与不周山神话等,都表现出多元一体和日益趋同、从自然向人文化发展的特点。以西王母神话为例,《山海经·西山经》:“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此时的西王母基本上是半人半兽形的神人,她的特点像人,但却长着豹一样的尾巴,有着老虎一样的牙齿,而且善于啸叫。头上有着特别的装饰(“蓬发戴胜”),她本人是管辖五刑残杀的神灵。因此,在《山海经》中,西王母基本上都是一个可怕的半人半兽型神人。但到了《穆天子传》中时,她已经是一个“人王”,可以与周穆王对话。到托名班固所作的《汉武内经》中时则变成了“年可三十许”的丽人,所谓“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9)茅盾:《神话研究》,百花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西王母神话的继续发展,有一部分则成了中华民族家喻户晓的七仙女故事,西王母也成了阻挠仙女自由恋爱与婚配的代表,是破坏儿女对美好生活追求的典型,也是封建社会王权、母权对于子女婚姻支配权的典型。从一个高高在上居于昆仑山之上的半人半兽的神人到一个有权有势的王母娘娘,中间的变异融入了不同时期不同民众的价值观念和审美追求。正是这种融入,完成了西王母神话向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文化价值观的蜕变和化蛹成蝶。
西王母的神话是这样,黄帝的神话也是这样。《神异志·西荒经》载:“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熊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往,有腹无五脏,有肠,直而不旋,食物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天使其然,名曰浑沌。”这完全是一个动物状的神,甚至记录者就直称为“兽”,但却有价值判断和辨别能力。《山海经·西山经》载:“天山……有神焉,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沌无面目,是识歌舞,实为帝江也。”依然是可怕的动物状神。《庄子·内篇·应帝王》说:“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据考证,帝江即是黄帝。因此,黄帝也就是浑沌。同时,天地也即浑沌,盘古也是浑沌。因此,这些神话也可以归入黄帝神话之列。欧阳修《艺文类聚》卷一引徐整《三五历纪》载:“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生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故天去地九万里。”后来盘古氏死去,化生为万物并为女娲伏羲神话的联结建立了通道。(10)《述异记》:“盘古氏,天地万物之祖也,然则生物始于盘古。昔盘古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氏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盘古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由此说明,一类神话的传承发展演变为多个神话,并且内容不断发展变异和吸纳不同的内容进入体系,从而融合成为共同价值指向的文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也在这一过程中得以完成。
不管是昆仑山的神山神话还是西王母神话、黄帝神话、盘古神话、女娲伏羲神话或昆仑神话体系中的其他相关神话,它的长期传承和发展最终都融入了不同区域、不同时期民族或地方文化的印迹,就像有的学者所讨论的,有一支羌戎进入炎帝部落之后,昆仑神话就打上了羌戎文化的印迹。(11)张得祖:《昆仑神话与羌戎文化琐谈》,《青海民族学院学报》1995年第2期,第54—57页。而实际上,不仅是羌戎,也包括其他生活于中国大地上的一些民族和民众的智慧,也融入了昆仑神话,是多部族文化融合的结晶,“它的人物神、守护神、管理神来自多个部族,某些单独的物类事象是融会多部族文化因子而成,其中包括图腾崇拜、色彩崇尚、方位崇尚、计数习惯等”(12)李炳海:《昆仑神话:多部族文化融会的结晶》,《民族文学研究》2004年第1期,第29—34页。。这是李炳海的观点,我觉得蛮有道理的。
四、结 语
昆仑神话在长期的传承过程中日益丰富并产生广泛的溢出效应,因此,其与仙话,尤其是与道教相关联的信仰和民间生活或习俗方面息息相关,所以昆仑神话产生了比其他许多神话更深远的影响。其中以王母娘娘为代表的溢出仙话,如七仙女的故事、牛郎织女的故事等,成为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故事,深入各地区和各民族的生活和习俗之中,七夕节因此而生并深刻地影响以农耕为主的传统文化,主要是思维方式、道德伦理及其价值观念。而后者才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最本质的核心和我们共同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