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知识的空间化
——福柯理论中的空间层域关系研究
2020-02-25谢欣然
谢 欣 然
(陕西师范大学 民族教育学院, 陕西 西安710062)
作为一个“尼采主义者”,福柯的写作充斥着激烈的申诉、无畏的言辞和惊世骇俗的思想,他一生都在尼采光辉的照拂下不断僭越自我和学科局限。在福柯思想体系中,权力和知识是永恒的话题,他对于权力与知识体系运作机制的揭露和对于自由的想象始终跃然纸上。权力、知识、空间等概念的重新界定是后现代主义的重要论题,福柯站在学科理论的前沿位置将这三者相联系,他指出,建筑规划中的空间思维联手权力和知识体系一起作用于人的身体和生存,这种技术如同“连系着不同点与点之间的混乱网络”[1]18牢牢依附于人的存在。福柯说我们所处的现代社会是一个监狱群岛,这种说法虽然夸张,却准确道出了“知识体系”在空间完美掩护下呈现的“权力运作最肮脏又最厚颜无耻的特征”。[2]194
20世纪70年代前后,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城市发展中的危机逐渐暴露出来,诸多马克思主义研究者对此进行了探讨,而探讨的主题开始朝向人文地理学、建筑研究、城市规划、社会理论等领域辐射。由此可知,“空间”不仅有助于复归理论原初语境,而且经由“空间”(建筑或城市规划)的“中介”,美学开始与政治、伦理建立起全新关系。从启蒙中获得主体性的现代人自诩为空间主宰,集体无意识对空间的“非思”成为走出社会困境、化解现代性危机的绊脚石。通过“非思”之思,福柯的空间研究将空间与权力知识互构融合,此种三元辩证法所催生出政治技术的运行机制,及其对主体之被动构成和主动反抗,已经预示着历史偶然性超越的、对训诫反抗的“现代性态度”的空间症候。
一、 传统历史话语的解构和空间的复活
空间在西方现代性历史中被贬损为惰性的物性实存,并长期笼罩在对时间顶礼膜拜的意识形态迷雾之中。对时间的偏好性使得空间物象背后主导性的社会关系陷入失察与失语状态。与空间抽象的隐喻相对,时间概念具备了动态意蕴,处于时间流变之中,人类不断体验着此时此刻。对时间性的着魔充分地体现了在有限生命范围中追求财富最大化的心态,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这些口号毋庸置疑地成为现代性主旋律。19世纪到20世纪上半叶,西方现代性的发展过程中,“时间—历史”维度的认识论阐释和价值论提升主导着人文科学理论体系,从“‘历史’成为一种时代精神,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思维方式。达尔文的进化论是生物的‘历史’观,探索语言发生学逻辑链条的是历史语言学;在文化历史学派视野中,文化成为一种‘历史’;弗洛伊德借助于‘历史’来完成精神分析。柏格森用生命冲动的绵延来说明‘历史’的本质;海德格尔的此在需要在‘时间历史’中展开,萨特将先于本质的存在创造本质的机遇赋予‘历史’。人们终于‘发现’:各门具体科学的对象连同科学本身,都有自己的‘历史’。”[3]656时间知识论域的丰富性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而空间维度却始终无法占据一席之地。关于空间在人文学科的缺席,福柯做过这样的论述:“当空间的政治开始发展的时候,空间物理和理论物理的成就剥夺了哲学对有限或无限的宇宙的古老的发言权。政治实践和科学技术对空间问题的双重介入迫使哲学只能去研究时间问题。”[4]152消失于视线中的是空间性深刻的社会根源、具有生产和再生产特性的方法论框架及其政治、权力和意识形态的语境化。
作为一名历史学家,福柯率先提出“知识考古学”的概念,旨在借助考古学方法重新梳理历史。福柯认为这种方法的优势在于颠覆传统化、总体化、连贯化的历史观,“连续的历史是一个关联体,它对于主体的奠基功能是必不可少的,历史连续性主体就是‘为了反对一切偏移,挽救一切主体的至高地位,挽救人类学与人文科学这对孪生学科的形象。”[5]13历史连续性理论与福柯所摒弃的先验主体和理性主体沆瀣一气,所以福柯的考古学为反拨这种历史连续性做足了准备。传统的史学家对于历史事件的考察旨在回溯至源头对先前的线索进行整理,与此类方法论相适应的是一种一以贯之总体化的观念。知识考古学则是借助一种有悖于线性时间进程的方法重新激活历史:“断裂永远是存在于确定的实证性之间的由某些不同的转换说明的不连续性。因此,考古学断裂分析的主旨是在如此之多的变化中建立相似和差异、等级、补充、巧合和差距,简言之,是描述不连续性本身的扩散”[5]195,话语摆脱了只存在于时间中并且自身相连续的思想、意识、精神的封闭系统。福柯对于线性连续历史话语至高无上权威性的破除,还采取了谱系学方法。传统谱系学是一种研究家族传承关系的社会学、人类学式的方法论,对事物演变过程采取溯源式考察。然而,为了研究权力与知识的关系问题,福柯赋予谱系学以全新的内蕴:首先,谱系学要解构历史主义的连续性,对于事物源头的追溯要放弃采用深层探索,转而寻求表层中的细节和偶然因素;其次,谱系学方法论要打破本质、同一、纯粹的宏大哲学基础,历史中规律性、一致性的表现形式成为谱系学建构中所明令禁止的元素;最后,人的身体受历史条件的控制和制约,而谱系学则处在身体和历史的衔接处,成为揭示历史对身体塑造的真相。谱系学一方面消解了传统直线矢量历史观,另一方面把握了权力与知识、主体、自我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权力对于知识、真理、主体的支配和控制的关系,不同于以往形而上哲学体系需要依据某种先验的本源概念作为根本参照系来把握知识、真理与主体。
福柯对以连续话语为本质的历史分析的纠偏,使得主张建构一种新的空间认识论或空间本体论成为社会批判理论空间转向的一个重要议题。福柯对时间的主体地位提出质疑,希望借由地理学概念攫取权力、知识、空间三者隐秘的关系,“时间优先指的是个人无意识,而空间术语使得下列行为成为可能:剔除主体,审视权力关系而勿需提及意图性。”[6]578更确切地说,摒弃机械的、惰性—物性空间认知,转而探究空间的社会性和实践性本质。在拒斥时间偏好性过程中,福柯以建筑学为基础,借助物质建筑和城市空间探讨空间/权力关系在其中的彰显,其观点暗含着对秩序和强制传统机构(治安组织或国家)简单阐释的超越。空间成为诞生管制、操控、调整个体生命的方法之地,揭示其包含的权力与知识隐性运作的可能性、发展趋势与斗争方向,唤起空间在话语理论建构和人类生存体验中的作用,这对于社会批判理论告别传统的空间认识范式,形成科学的空间认知范式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二、 导向权力地理学的权力空间化层域
对于空间与权力的关系,福柯认为政治权力并非囿于意识形态,还可以借助特殊技术施加于个体身体,易言之,一种导向身体的政治技术形成了微观权力作用的谱系。这种政治技术放弃了从显性可见的宏观层面来发挥作用,转而采用多样化、边缘化、弥散化、渗透化的样态介入到整个社会生活之中,并化身为普遍化原则洞穿主体的日常生活。依靠“空间”概念,福柯将空间权力具体现实化,并且与考古学串联起来,形成“规训权力”的思想。在《疯癫与文明》《规训与惩罚》等作品中,医院、监狱、军队、学校等机构对身体实施的政治技术集中体现了这种微观权力的直接性、具体性、空间性和生产性。福柯具体考察了建筑空间中权力的运作形式,以及在不同历史时期呈现各异的特点,通过空间与权力同谋关系的剖析,开掘了空间无穷的社会意义,为捕捉和揭示现实生活各个微观处所和场域的权力运作提供了绝佳例证。
(一)空间权力层域的边界:禁闭规训技术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以对疯癫体验过程为主线,揭露了理性对于疯癫的控制形式。医院、精神病院等空间场所与权力统治合为一体,成为剖析空间权力层域的模式构架。以精神病院的诞生为例,19世纪精神治疗在精神病院中进行,此时的医院代表了实行禁闭的权威力量,又代表了进行审判的严厉理性,而疯癫则在理性的威慑下失去了自治。“禁闭已成为各种滥用权力因素的大杂烩。”[7]41疯人被当做病人关进精神病院,这种冠冕堂皇的慈善大行其道,表面上是配合着科学治疗进行人道式的关怀,其实质却是暗含社会管制别有用心的手段。医学成为司法,治疗成为镇压,疯人被所谓的综合治疗所处罚,投入了道德桎梏之中,不再对社会秩序造成威胁,理性从此宣告了对于非理性的彻底胜利。禁闭成为空间配合着权力压抑非理性的一种新形式,它将人局限在固定的空间范围中,通过禁闭使权力得以表现。禁闭的意图并非单纯的限制人身自由,而是借此掩盖了深度的规训和法则,同时要以更为隐秘、低调、灵活的方式建构权力空间。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细致考察了监狱体制的形成过程,用以展现权力与空间配合默契的图景。监狱是阶级权力展开的空间场域,采用监禁作为改造人的手段,其内部压迫和惩罚机制对犯人实行了近乎绝对的规训。犯人被囚禁在固定的空间范围之内,权力通过空间的规划和正常单元的隔离,有效的将个体组织起来。监狱内部相关规训机构的空间分配让每个个体都占据着相应位置,由此可以明确在场者和缺席者,使实施权力的人对被控制对象具有空间上的可视性。空间的解构为权力的无孔不入提供了可能,这种权力既不粗暴也不残忍,而是借用一整套标准化的技术、方法、数据反复作用于被空间分割的人体,对其进行训练、改造、规训,在这种精心计算过的强制力作用之下,再暴戾的人也变得驯服。监狱为权力的合法性提供了背景,这种封闭的环境剥去了规训可见的外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细化、分层的隐秘秩序生产。
(二)空间权力层域的内质:监视技术
规训是权力空间产生的目的,而规训的实施途径则是通过监视来执行的。权力空间技术应用最完美、最为人所知的范例便是监狱改革的提倡者边沁(Bentham)设计的“全景敞视监狱”(panopticon)。全景敞视监狱采用环形式样,在环形囚室建筑的圆心位置设立瞭望塔,通过逆光效果,瞭望塔里的监视者可以清楚地透过囚室窗户看到每个囚室当中在押人员的身影,但是牢房中的囚徒却无法看到监视者。每个犯人都被关在一间独立的囚室中,两面的墙壁又使囚犯彼此隔离,多重交流的集体效应被一种隔离的个体性所取代。这个设计的经典之处就在于监视者在暗处行使权力,而被监视者则只能受权力的规训却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性,这种不对等的权力关系是不可能被逆转的。对于被监视者来说,监视者的行为完全是不可预见的,隐蔽性的监视促使监视者的权力被发挥到最大化。这种精致且极具效率的隐性权力有效实现了对人的支配和控制,与歇斯底里的暴力霸权相比,此类“自我监控”更加廉价有效。这是一种在空间中安置肉体、安排权力运行方式的一个“一通百通”的例子,无论将其运用到何处,它都能保证权力行使趋于最优化,不仅能节省权力实施者的人数,还能增加受权力支配的人数。边沁在《全景敞视监狱》的前言列举了全景敞式建筑的诸多优点:“道德得到改善,健康受到保护,工业有了活力,教育得到传播,公共负担减轻,经济有了坚实基础……”[8]232通过对于空间结构狡黠的运用,权力机制便能不费吹灰之力的掌控全局。全景敞视主义完美的利用空间的对峙,对被规训人员形成意识上的震慑,也体现了权力改造和规训人的技术策略。空间成为“权力的眼睛”,配合权力实施了精确无误的规训,复杂的权力运作机制在空间细致的规划下变得轻而易举。
空间对于福柯而言不但具有认识论意义,而且具有政治意义。空间与其说是权力运作的基础,倒不如说是空间自身埋伏着自动而匿名的权力,权力在这个空间内弥散开来,通过这个空间达到改造和生产主体的效应。这种权力是一种谦逊且多疑的权力,它并非大张旗鼓的对人进行强制性控制,它若有若无的状态使人们对其并没有保持太高的警惕性,在人们最放松的时候也是权力实施最迅速的时刻。权力的实施之所以能顺利的完成就在于它与人类赖以生存的空间结合了起来,与空间的合并更能使权力的扩散与吸收变得轻而易举,毕竟没有任何人能摆脱空间。空间权力层域阐释揭示了权力作为生产实践背后隐匿的地理学规训机制,当然,权力的执行还需要借助知识生产承担起技术性支持,因此空间知识层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福柯学术体系中另一个重要的理论进路。
三、 作为可见逻辑的知识空间化层域
对于“可见性”的思考是促成知识空间化层域的构建过程中的必要性因素,“可见性”表征功能的阐释主要集中于福柯著作《临床医学的诞生》中,这本书成了福柯探赜医学知识发展进程中可见性策略的一个关键点,并借助一种监控式的医学拓扑学完成了对空间和知识隐晦关系的揭露。福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中论述了疾病构型的三次空间化与医疗经验展开之间的关系,以此论证了空间与知识的关联性。1770年前后,在现代临床医学诞生之前,分类医学统摄了医学理论与医疗实践,这种以定义疾病形态为主的分类方式将疾病与病患两相分离,疾病被预设了某种构型,即被划归进不同的科、属、种的等级系列,分类医学在不同类别之间构筑了自己的空间,所有的凝视就在这样一种空间内游走,“人们基本上是在一个没有深度的投影空间、一个只有重合而没有发展的空间中感知疾病。这里只有一个平面,一个瞬间。真相最初是在一种表面上展现出来的。”[9]5这种方式的分类医学提供了一种平面化的表格和图像的构型,医生只需目视图表,就能依照症状与疾病种类的坐标对应关系制定相应的治疗方案,而病人则成为医生确诊疾病的负面干预因素,“个人在那里没有任何正面的地位。”[9]16这是疾病空间化的第一种方式。
18世纪症状医学的发展使分类医学从静态的、平面的疾病空间向病患个体空间游走。医生凝视目光开始向患者集中,对于这一时期的医学来说,某种器官的病状绝不是界定一种疾病的绝对必要条件,不同的疾病可能表现为相同的症状,“同一种痉挛疾病可以在下腹部引起消化不良、内脏充血、月经中止或痔疮出血中止。它也可能上移到胸腔,引起呼吸困难、心悸、喉咙梗塞感、咳嗽。它也可能上移到头部,引起癫痫发作、晕厥或昏睡。”[9]10通过疾病的第二次空间化,分类医学重新关注个体,“医生和病人被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关系中,被绑在一起。”[9]16
“一个特定社会圈定一种疾病,对其进行医学干涉,将其封闭起来,并划分出封闭的、特殊的区域,或者按照最有利的方式将其毫无遗漏地分配给各个治疗中心。”[9]1这种方式的空间化随着19世纪临床医学的兴起而形成了与前两次空间化截然不同的医疗实践和治疗途径,这就是第三次空间化。现代医学兴起将分科的精细与研究的深入作为了评判优劣的标准,被圈定的疾病按照最有利的方式被分配至各个治疗中心,并拟定出相应的、最有效的治疗方案。这次空间化引入了一种选择机制,用以揭示某个群体为应对贫困和死亡所引发的恐惧而实施的应对策略,所以它不仅仅是医疗领域,而且也是政治、经济、社会等综合领域的聚合之所,它具有更强的制度功能。基于这第三次的空间化,由前两次空间化所建构的医疗经验遭到了全盘解构,分类医学自此退出历史舞台。
福柯通过对医学史的回顾,凸显了可见逻辑的重要意义:“正是目视建构了具有不可化约性的个人。因此我们才有可能围绕着它组建一种理性语言”[9]前言7。医学观察方式的蜕变让凝视成为了一种知识,身体疾病与医生的目光间客观的对应关系构成了空间与知识的互动关系,空间对于身体的规训就体现在当疾病产生之时对于身体的监控、隔离之中。
四、 结语
福柯敏锐的从后现代视域揭示了权力运行、知识扩散、空间建构之间的隐秘关系,他认为空间是权力和知识话语转化为实际权力关系的关键,通过这种三位一体的层域关系来支配人类的生存意义。人与空间的亲密关系往往导致对于空间内部权力知识运作的忽视,实际上,空间是一个巨大的关系场域,在这个场域中权力和知识的渗透无处不在,使人类时时刻刻都处在权力的规训和知识的控制下。福柯不失时机的揭露了包裹着“空间隐形衣”的权力知识体系背后暗藏的运作机制,为人类反思自身生存境遇提供了理论支撑和现实性引导,同时也为辩证解读现代性提供了全新切入点。毋庸讳言,福柯有关空间的论述伴随着权力质素与知识质素的交织,这种独一无二的理论进路成为了空间理论走向成熟的转捩点,但是系统化的空间理论在福柯学术中的缺场不免令人遗憾。从这个意义上说,福柯考察的只是微观空间,是微观政治中的空间,其空间论述皆是有关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经验性话语,对此,福柯并未给出学理层面的界定。戈温德林·莱特和保罗·雷比诺由是言之:“福柯并没有站出来建立一个一般化的权力理论,他也没有暗指一个一般化的空间理论。”[10]29其次,他对于历史理性和主体性解构的思想渗透于空间理论之中,诚然“时间对空间的压制作为一种生存的反动”,福柯对于空间的恣肆推崇和对于时间的消解态度不免有些过甚其辞,因此在理论上极易陷入形而上学式永恒革命的狂欢症之中。最后,福柯对带有权力和知识统治印记空间的强调,大多集中在有组织的压迫性空间(监狱、医院、学校、军队等)中,他对于日常空间场所的回避从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其论点的可操作性和普遍适用性。福柯理论局限性是历史的,而不是个人的,在今后无论人与空间的关系将遭遇何种状况,福柯空间思想亦是空间理论体系中不容忽视的一环。福柯曾计划将自己接下来的研究重心放在战役、殖民地、领土等问题上,意图进一步扩大空间研究论域,进入更深层次的文化权力的分析,但由于英年早逝,便未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