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疫疾与文学书写
——以曹丕《与吴质书》曹植《说疫气》为中心
2020-02-25刘昌安
刘 昌 安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汉末建安时期,是中国文学发展的重要时期,以三曹“七子”为代表的文人开创了中国文学的新局面,文学史家们常常引用刘勰的《文心雕龙·时序》篇来描述建安文学的繁盛,充分肯定了“建安风骨”的美学典范。
在以往的史学和文学研究中,人们往往用一些宏大的背景来解释某些历史现象。但有的时候,直接引起这些现象的并不是这些背景,而是一些看起来并不起眼、实际影响甚大的事件,比如疫疾。一场又一场流行很广的疫疾,就像连年的战争与动乱一样,使人们从心灵深处感到无奈、怅惘和人生的悲哀,也迫使文人去思考永恒与短暂,思考生命的价值,思考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因此,在诉诸于笔端的诗文里,自然与人类、幸福与苦难等重大问题,都浓墨重彩地展现出来,以寄寓自己的悲凉心境。在汉末建安那样一个疫疾流行的时代,这一现象虽然不像政治上的变动那样具有引人注目的戏剧色彩,但无疑是影响那个时代人的心态,决定他们思维方向的重要因素之一。曹丕《与吴质书》和曹植《说疫气》,正是建安疫疾的文学见证,对建安士人的人生态度、生命意识和文学创作等都有深刻的影响。
一、 建安疫疾的史书记载
疫疾指的应是具有传染性质的疾病。《说文解字》曰:“疾,病也”[1]154,“疫,民皆疾也。”[1]156即不分老少强弱皆患病,这体现了“疫”具有流行性的特点。刘熙《释名》曰:“疾,疾也。客气中人,急疾也。”[2]9“疫,役也。言有鬼行疫也。”[2]125意在说明“疫”这种病的传染群体大。
对于“疫”,古代和现代的解释并不完全一致。“疫”,史籍中又常称作“疫气”“疠”和“疫疠” 等等,我们一般习惯性称之为瘟疫。瘟疫在现代医学中属于传染病范畴,其定义为,由各种病原体引起的,能在人与人、动物与动物、或人或动物之间相互传播的一类疾病[3]166。在下文中,笔者将史书中记载的“疫气”“疠”和“疫疠”等,统一称为“疫疾”。美国著名医学人类学家、哈佛大学人类学系、哈佛医学院社会医学系教授拜伦·古德说:“作为嵌入于生活中的疾病只能通过某种创造性的概念反应来表达。它之在身体的‘彼处’必须被处理作它在生活中的‘存在’。”[4]245正因为疫疾是带有普遍的传染性,给社会、个体造成了难以估量的灾害,才出现了疫疾名称的多样性特点。美国人类学家、流行病学家、美国疾病预防与控制中心教授罗伯特·汉在分析患病说明时,曾这样看待疾病:“人们也许会把疾病看成是自己或别人造成的——也许是某个魂灵、某位祖先或者其他某种力量,可能认为疾病出自身体、心智或灵魂,或认为它们出在世界各种生物之间的关系上。人们可能被动地承受病痛,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或命里注定的,也可能积极采取措施与其抗争,认为它们阻碍了个人的成功或社会责任的实现。”[5]23罗伯特·汉的分析,进一步说明了认识疾病的艰难与不易。
疫疾在我国文献中早有记载。如《周礼·天官·冢宰》记载:“疾医掌养万民之疾病。四时皆有疠疾。”[6]110《吕氏春秋·季春纪》记载:“季春行夏令,则民多疾疫。”[7]65说明当时对疫疾的认识已经达到了一定水平,认为疫疾一年四季皆可发生,原因之一是时令之气的不正常,是由“非时之气”造成的。
《黄帝内经》中的《素问·遗篇·刺法论》指出:“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避其毒气。”[8]814《素问·遗篇·本病论》说:“厥阴不退位,即大风早举,时雨不降,湿令不化。民病温疫,疵废,风生,民病皆肢节痛、头目痛,伏热内烦,咽喉干引饮。”[8]833指出瘟疫具有传染性、流行性、临床表现相似、发病与气候有关等特点,并认为只要“正气存内”,就能“避其毒气”。
之后,东汉张仲景《伤寒杂病论》,晋朝葛洪《肘后备急方》,隋朝巢元方《诸病源候论》,唐朝孙思邈《千金要方·卷九·伤寒》,唐朝王冰《素问》遗篇,金代张从正《儒门事亲》卷一“立诸时气解利禁忌式”,元代朱丹溪《丹溪心法》卷一“温疫”,明代吴又可《温疫论》,清代余师愚《疫疹一得》等医学著作,都有对疫疾的分析论述,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有一套较为完整的理论与临床治疗方法,对后世使用中医药治疗急性传染病发挥了很好的作用。
两汉时期是中国古代疫情的一个高发时期,其中又以东汉后期安帝、灵帝、建安末、曹魏初和孙吴后期的瘟疫暴发最为频繁[9]。但由于文献记载的出处相对分散、来源不同,且对疫情的描述又详略不一,造成了学界在疫疾爆发数字的统计上始终无法取得共识。20世纪30年代邓云特(即历史学家邓拓先生)所著《中国救荒史》统计为13次[10]24,陈高傭《中国历年天灾人祸表》统计为13次[11]168,开启了灾害研究的新局面,但两位先生的统计显然不够准确。之后,对两汉疫疾的研究还有很多,统计的数据也不尽相同,杨振红统计有27次[12],王玉兴统计有33次[13],张剑光、邹国慰统计有38次[14],陈业新统计有42次[15]57,王永飞统计有45次[16],龚胜生统计有46次[17],王文涛统计有50次[18],刘滴川统计有57次[19]41-93,等等,上述的统计还不包括硕博论文的研究统计,每一次的统计数据在不断的上升,说明研究者在不断地完善文献资料,有不断的发现,而这仅仅是两汉时期。
而魏、蜀、吴三国鼎立的时期(220—264年),由于政局动荡,战争频繁,再加上连年的自然灾害,疫病的发生次数大增。在这短短的45年中,有9次疫灾,灾害频度为20%,平均4.5年就有一次疫病发生[20]54。这些数据是建立在坚实的文献基础之上的,而这些文献主要是在《后汉书》《东观汉记》《后汉纪》《三国志》及《资治通鉴》等正史之中。“历史书写是一项责任重大的的工作。历史学家必须服从历史研究方法强加给他的铁的纪律。这些纪律给他的解释设置了明确的限制,禁止他把某种行为或言辞归到某个人的名下,除非他有文献证据可以证明他的结论。如果他要描述一个病例,他必须在文献记录的基础上这样做。他所给出的过去的图画必须是真实的,因为只有真实的历史才是多产的;伪造的历史,不加鉴别地、轻浮草率地或为了宣传目的而撰写的历史,始终是破坏性的。”[21]166-167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古代的史家们,他们的记录,真实再现了汉末三国时期的疫疾状况,对我们认识此段历史极富启发意义。
以汉献帝建安年间为例,二十五年间,发生疫疾见载于文献的就有十余次,兹以时间顺序呈列。
1.建安元年(公元196年)
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序》:
余宗族素多,向余二百,建安纪年以来,犹未十稔,其死亡者三分有二, 伤寒十居其七。感往昔之沦丧,伤横夭之莫救,乃勤求古训,博采众方……为《伤寒杂病论》十六卷。[22]24
张仲景所描述的疫情,史家认为是发生在建安元年,文中的“伤寒”,除了指外感热病外,还包括了当时的烈性传染病,可见当时瘟疫流行之猖獗。
2.建安五年(公元200年)
《三国志·吴书·朱桓传》载:
朱桓字休穆,吴郡吴人也。孙权为将军,桓给事幕府,除余姚长。往遇疫疠,谷食荒贵,桓分部良吏,隐亲医药,飨粥相继,士民感戴之。[23]1312
孙权为将军,其事在建安五年[23]1116,故知次年(或其后不久),余姚地区应有“疫疠”流行。
另干宝《搜神记》卷十五载建安五年武陵地区“大病”的状况[24]180-182,虽然内容涉及鬼怪,但研究者也认为此故事“透露出当时武陵地区有疾疫(妖疠)流行之实情。”[25]36
3.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
《三国志·魏书》卷一《武帝纪》载:“(曹)公至赤壁,与(刘)备,不利。于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军还。(刘)备遂有荆州江南诸郡。”[23]31
《三国志·蜀书》卷三十二《先主传》:“先主与吴军水陆并进,追到南郡,时又疾疫,北军多死,曹公引归。”[23]878
4.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
《三国志·吴书》卷四十七《吴主传》:“(曹)公烧其余船引退,士卒饥疫,死者大半。”[23]1118《三国志·吴书·周瑜传》:“(孙)权遣(周)瑜及程普等与(刘)备并力逆曹公,遇于赤壁。时曹公军众已有疾病,初一交战,公军败退,引次江北。”[23]1262
裴松之注引《江表传》有曹操给孙权的书信也说:“赤壁之役,值有疫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或此名。”[23]1265而裴松之在论赤壁之战时,也说:“至于赤壁之败,盖有运数。实由疾疫大兴,以损凌厉之锋,凯风自南,用成焚如之势。天实为之,岂人事哉?”[23]330此外,在《三国志·魏书·郭嘉传》《蒋济传》中也有同样的记载。[23]435-450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六十五载:“时(曹)操军众,已有疾疫。初一交战,操军不利,引次江北。”[26]2093可见建安十三年的影响之大。
5.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自顷以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23]32这应该是建安十三年疫情的继续,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建安十六年。
6.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
萧统《文选·阮元瑜为曹公作书与孙权》载:
离绝以来,于今三年,无一日而忘前好。……昔赤壁之役,遭离疫气, 烧船自还,以避恶地,非周瑜水军所能抑挫也。江陵之守,物尽谷殚,无所复据,徙民还师,又非瑜之所能败也。……闻荆扬诸将并得降者,皆言交州为君所执,豫章距命,不承执事,疫旱并行,人兵损减,各求进军,其言云云。孤闻此言,未以为悦。然道路既远,降者难信,幸人之灾,君子不为。[27]589
这封信是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战后三年,即建安十六年左右写的。从信中可知,曹操一直认为赤壁之战的失败是疫疾造成的,并通过降者知道孙权管辖的地区“疫旱并行”。这也可以从周瑜临死前给孙权的信中得以证实。信中说:
瑜以凡才,昔受讨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荣任,统御兵马,志执鞭弭,自效戎行。规定巴蜀,次取襄阳,凭赖威灵,谓若在握。至以不谨,道遇暴疾,昨自医疗,日加无损。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诚不足惜,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23]1271
周瑜死于建安十五年,年方三十六岁。[23]1259-1264,[26]2103以周瑜盛年,“道遇暴疾”,突然死亡,是否是传染病感染而死,虽不能得此结论,但不能不让人想到疫疾的厉害,与前阮瑀代曹操给孙权的信相互印证。
在《三国志》卷十一裴注引《魏略》载建安十六年“(大阳县)后有疫病,人多死者,县常使埋藏,童儿竖子皆轻易之”的惨状[23]363。
《三国志·魏书·管宁传》裴注引《魏略》:“建安十六年,三辅乱,(扈累)又随正方南入汉中。汉中坏,正方入蜀,累与相失,随徙民诣邺,遭疾疫丧其妇。”[23]356当然,也有研究者认为扈累遭疫疾之事发生在建安二十年或二十一年。因为文中提到“汉中坏”,是指曹操在建安二十年征汉中张鲁事。张鲁投降,曹操回师至邺,在建安二十一年春二月,这在《三国志·武帝纪》中有明确的记载。[25]44可备一说。
7.建安二十年(公元215年)
《三国志·吴书·甘宁传》载:“建安二十年,从攻合肥,会疫疾,军旅皆已引出,唯车下虎士千余人,并吕蒙、蒋钦、凌统及宁,从(孙)权逍遥津北。”[23]1294-1295
8.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
《后汉书·孝献帝纪》:“是岁大疫。”[28]389同书《五行志》五载:“献帝建安二十二年,大疫。”[28]3351
《三国志·武帝纪》裴注引《魏书》载曹操令(后世作《赡给灾民令》),说到建安二十二年的“疫疠”灾情给百姓带来极大的影响,故曹操颁布命令,赈济灾民,恢复和发展农业生产。[23]51
《三国志·魏书·司马朗传》载:“建安二十二年,(司马朗)与夏侯惇、臧霸等征吴。到居巢,军士大疫,朗躬巡视,致医药。遇疾卒,时年四十七岁。”[23]468同书又载裴注引《魏书》曰:“朗临卒,谓将士曰:‘刺史蒙国厚恩,督司万里,微功未效,而遭此疫疠,既不能自救,辜负国恩。身没之后,其布衣幅巾,敛以时服,勿违吾志也。’”[23]468
此外,除正史有记载外,曹丕的《与吴质书》、曹植的《说疫气》等也都提到建安二十二年的疫疾灾害。下文有专门论述,此处不赘述。
9.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
《三国志·吴书·吴主传》:“(建安)二十四年……遂定荆州。是岁大疫,尽除荆州民租税。”[23]1120-1121
10.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
延康元年(公元220年),曹操崩于洛阳,贾逵主丧事,《三国志·魏书·贾逵传》裴注引《魏略》:“时太子(指曹丕,笔者注)在邺,鄢陵侯未到,士民颇苦劳役,又有疾疠,于是军中骚动。群寮恐天下有变,欲不发丧。”[23]481
上列各种史书记载的疫疾中,尤以建安十三年和建安二十二年的两次大疫,分别由于影响了赤壁之战和造成了建安七子中四子的同时死亡而为人们所熟知。由于史书记载的简略,建安年间的疫疾状况,可能还有遗漏,很多次的疫疾,根据传染病的特点,其时间之蔓延、地域之广阔、死亡率的多少、对社会破坏的强度大小等,除时间有明确标识外,很多具体的内容都无从考辨,只能据汉代及以后的医书得以验证。从史书中找寻这些历史资料,是为了说明汉末建安时期的社会环境对文人的巨大影响,以期来探讨他们的的思想情感和文学创作。
二、 建安疫疾的文学书写:《与吴质书》和《说疫气》
建安时期的文学创作中,以诗歌的成就和影响最大,学界论述较多,在此不赘述。而“建安时期的散文创作,较为繁荣。书信、奏章数量甚多。”[29]199诗歌所反映的虽也有纪实的成分,但大多还是以抒发作者个人情感为主,像对疫疾这种社会问题,散文作品记载的就比诗歌要广泛。重大的疫疾给人们造成的灾害,不仅把死亡的阴影投在每个人心上,也自然在文学作品中留下了哀伤的印痕。这时出现了专门以说“疫”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以曹植的《说疫气》曹丕的《与吴质书》为代表,他们这两篇作品同记的是建安二十二年的疫疾,留下了建安时期疫疾文学书写的印记。
曹丕给朋友吴质有三封书信,这里据《三国志·王粲传》裴注引《魏略》称“(建安)二十三年,太子又与吴质书”,知曹丕是在建安二十三年给吴质的信,有的学者根据吴质的回信和年代中涉及的历法推算,认为是建安二十四年写的[30],这并不影响对作品的探讨。这篇书信并不长,为了讨论的方便,据严可均《全三国文》,参见《三国志》裴注《魏略》,萧统《文选》卷四十二载《又与吴质书》,全文照录于下:
二月三日,丕白。岁月易得,别来行复四年。三年不见,《东山》犹叹其 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何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词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德琏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于钟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儁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来者难诬,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乃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言“年已三十余,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吾德虽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动见瞻观,何时易乎?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烛夜游,良有以也。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东望於邑,裁书叙心。丕白。[31]1089
这篇内容率真、文笔清绮的书信,对疫疾带来的灾难痛苦的反思,有鲜活的现实内容,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我们在前面已经从史书记载中知悉,建安二十二年,全国疫疠流行,王粲、徐干、陈琳、应玚、刘桢,都在这场浩劫中丧生。加上早死的孔融(建安十三年被曹操杀害)、阮瑀(建安十七年病卒),一个时代的文学代表人物建安七子都陨坠了。曹丕按捺不住的情感,使他以太子的身份,给他的朋友,既是文友,更是政治上的得力帮手吴质,写下了这封“既痛逝者,行自念也”的“叙心”之信。
书信开篇,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感叹人生易老,岁月难留,别时容易见时难。接着回顾了建安二十二年的大疫,沉痛悼念徐、陈、应、刘,及王粲等在疫疾中去世的亲故,往事如烟,一方面是回忆邺下亲故雅居的欢畅,一面是对生命无常的痛苦忧伤,一连用“一时俱逝” “零落略尽” “已为鬼录” “化为粪壤”等语,将情感逐步深入。用“痛何可言邪” “言之伤心” “可复道哉”等感叹之词,把情感的浪潮推向了高峰。字字句句都寄托了无限的哀思,一言一词都充满了极度的悲哀。作者在信中,把深沉的眷念、短暂的快慰、永诀的苦楚的情感,都倾注在字里行间,给人以极大的感染力。
信的中间,作者以理性、客观的态度,以“文以气为主”的理论,对建安诸子的人格品节和文章才学进行了品评,如评徐干,“独怀文抱质”,应玚“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陈琳“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刘桢“有逸气”“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阮瑀“书记翩翩,致足乐也”,王粲“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这些评论,与曹丕《典论·论文》一样,言之凿凿,扬长避短,颇有见地,体现了时代的精神,反映了文学的自觉。
信的最后部分,在追念故友的业绩后,感念生者,并发出了“少壮真当努力”的感慨,表现了一种进取的精神。同时,对吴质的问询,不仅是对友人的鼓励,要发奋著述以垂久远,更是表达了因文友亡故而痛惜的心情。
这封书信,全篇只有693字,以写实的态度,反映了建安时代的社会现实,以疫疾为中心,开启了疫疾文学主题的先河,其“裁书叙心”也正符合书信文的文体特征。《文心雕龙·书记》篇说:“详总书体,本在尽言,言以散郁陶,托风采,故宜条畅以任气,优柔以怿怀。文明从容,亦心声之献酬也。”[32]456不难看出,书信的本质,就是“尽言”,即把自己要说的话尽情倾诉出来,用言辞来抒发内心的情愫,以达到把“心声”酬达到友人。曹丕《与吴质书》确实也达到了这样目的与效果。
曹植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其文学成就和影响,后世多有评述,在此不赘。曹植的《说疫气》在《三国志》中未载,现在看到的《说疫气》一文,见载于《曹植集》,《太平御览》卷七百四十二中也有收录。[33]788《三国志》曹植本传中只言:“撰录(曹)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23]576这是魏明帝曹睿景初年间编辑的曹植集。曹植《前录自序》曾言:“余少而好赋,其所尚也。雅好慷慨,所著繁多。虽触类而作,然芜秽者众,故删定别撰,为前录七十八篇。”[34]647穆克宏认为曹植集在魏中叶有两个本子,一是自己编定,一是景初中曹睿下诏编订的[35]7。明清时期,曹植集版本较多,以清丁晏《曹集铨评》为佳,其集中有《说疫气》一文,也是丁氏继承前人编订曹集而来。
《说疫气》文字很短,兹录如下:
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或以为疫者,鬼神所作。夫罹此者,悉被褐茹藿之子,荆室蓬户之人耳!若夫殿处鼎食之家,重貂累蓐之门,若是者鲜焉。此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是故生疫,而愚民悬符厌之,亦可笑也。[31]1152-1153
这是一篇以论说为主的小短文,全文共124字,在曹植的作品散文作品中,是非常不显眼的,但因所写的内容,却不能不引起重视。文章首先点明时间,是建安二十二年,提出议论的事件,就是疫疾流行。曹植运用意义相同、相近的对偶句和重叠词,层层递进地表现了大疫猛烈流传,民众死亡愈来愈多的悲惨状况。这种纪实性的描写,在当时文坛上是不多见的,反映了曹植关心社会,关注民生的炽热的情感。
在文中,曹植批评当时认为疫疾为“鬼神所作”的观点,他从生活地位、生活条件的鲜明对比中探求疫病流行的社会原因,排除鬼神迷信的干扰,具有朴素的唯物思想。曹植分析致疫的原因是“阴阳失位,寒暑错时”。“阴阳”之说,原是战国时期兴起的哲学思想,带有朴素的唯物主义因素,后来被引入医学领域,成为中医学的基础理论之一。人的机体的生理功能变化,寒症热症的转变,造成阴阳失调,外加寒暑的不正常变化,于是生出疫病。隋代巢元方《诸病源候论》“疫疠诸病”中对疫疠进行了专题讨论,认为疫疾病症“其病与时气、温、热等病相类,皆由一岁之内,节气不和,寒暑乖候,或有暴风疾雨,雾露不散,则民多疾疫。病无长少,率皆相似,如有鬼厉之气,故云疫疠病。”“阴阳受病,会同表里,须明识患源,不得妄攻汤艾。”[36]67-68从现代医学角度看,这些诊断意见,显然多有可商榷之处,但反映了中古以来人们对疫病的认识。
古人习惯将各种灾祸疫疾归咎于鬼神作祟,希冀能够通过禁咒、符箓等方式驱邪避难。《汉书·艺文志·数术略·杂占》类曾著录过“《执不祥劾鬼物》八卷”,清人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条理》就指出东汉时麹圣卿、寿光侯、费长房等人都擅长“劾鬼物之术”[37]217。东汉时道教方术的流传盛行,又进一步推波助澜。《太平经》“长存符图”大力宣扬“守之积久,天医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寿”[38]1680,对身处绝境的底层民众无疑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荆楚岁时记》载:“帖画鸡,或斫镂五采及土鸡于户上,悬苇索于其上,插桃符其傍,百鬼畏之。”[39]7曹植反对鬼神迷信的思想,不仅高出同时代的人,就是在当代也值得深思。
曹植这篇记载疫灾、探讨疫病缘由的文章,从文体上看,符合汉代以来以“说”命篇的文章,表示说明或申说事理的含义。《文心雕龙·论说》:“凡说之枢要,必使时利而义贞(正),进有契于成务,退无阻于荣身。”[32]329这是刘勰总结先秦诸子论辩时对“说”进行的论定。而后世学者认为,“说”这种文体有一些说明文的性质。如明代吴讷《文章变体》言:“按:说者,释也,述也,解释义理而以己意述之也。”[40]43从内容上看,纪实的成分很浓,反映了建安疫疾的真实状况,可谓之“实录”。从表达上看,语言简练,骈偶对仗,字里行间充满了疫疾伤痛的情感,是曹植思想情感的真实写照。
三、 建安疫疾的文学意义
建安二十二年,在东汉历史上是一个普通的年份,史书中往往也一笔带过,就是当代编写的一些历史年表、大事记等,也记载很简略。如《中国历代大事年表》在该年下这样记录:“魏以曹丕为世子。刘备率军进攻汉中,曹操命曹洪领兵抵御。鲁肃死,孙权命吕蒙代其任。”[41]277这是记载了魏、蜀、吴三方的“大事”,丝毫看不出有历史的震荡。然而,建安二十二年发生的大疫,却对社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文学的角度看,疫疾强化了文人生命意识,促进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增强了文人对文学意义和文学功能的深刻认识。
1.强化了士人的生命意识
曹丕的《与吴质书》,一方面是回忆邺下文人雅聚时的欢畅,一方面是对生命无常的痛苦忧伤,不能不让人陡生出人生苦短、生命不再的感慨。而曹植的《说疫气》,更是真实地描写了瘟疫疾病带来的灾难,“家家”“室室”和“阖门”“覆族”等词,揭示了疫疾的凶险,全家全族无不感染,这种灭门灭族式的疫疾死亡惨状,可谓触目惊心。而作为建安文学的中间力量的“七子”,有五位丧生于疫疾,再加之前的孔融、阮瑀,直接造成了文学史意义中的建安邺下文人的集体消亡,建安文学创作力量顷刻由盛遽衰,昔时的“建安文风”几成绝响。
文学自觉发展的过程也是人性发现和发展的过程,而生命意识和个体意识是人生观最为核心的要素。钱志熙指出:“文学中所表现的生命问题决不仅仅是一个主题的问题,生命观作为人生观的核心,是构成一个人的精神世界的基质,决定了他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和人生境界,对其审美观也产生了影响。”[42]1汉末以来,由于频繁的自然灾异,对当时的文人心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自然灾异的刺激与威胁,使文人不得不直面生命这一恒久的命题,他们在水旱、饥荒、疫疾等窒息性的自然灾异和频繁的战乱面前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加之宦官干政和“党锢”之祸,文人士大夫阶层面临着生命与政治的双重灾难,促使他们开始对儒家强调的价值观产生了怀疑,转而开始思考个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形成了自《古诗十九首》以来文学中的生命悲叹。
2.突出了人的主体和促进了人的觉醒
面对严酷的生存环境,建安文学更突出了人的主体,人生的感喟成为时代的普遍题材,士人们共同的歌唱。感叹人生苦短、人生无常,思考生命的价值、个体的价值,对人生的留连,对死亡的焦虑,成为一个时代的强音:
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43]39(曹操《却东门西行》)
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44]8(孔融《杂诗》其一)
骋哉日月逝,年命将西倾。[44]106(陈琳《游览诗》其二)
人生一世间,忽若暮春草。时不可再得,何为自愁恼。[45]5(徐干《室思诗》其二)
良时忽一过,身体为土灰。……身尽气力索,精魂靡所能。[46]13(阮瑀《七哀诗》其一)
临河累太息,五内怀伤忧。[46]61(应玚《别诗》其二)
逝者如流水,哀此遂离分。[46]111(刘桢《赠五官中郎将诗》其二)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47]18(王粲《七哀诗》其一)
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飞吹尘。[34]645(曹植《薤露行》)
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忽若朝露晞。[34]443(曹植《赠白马王彪》)
郁郁多悲思,绵绵思故乡。[48]297(曹丕《杂诗》其一)
如此多的人生慨叹,从权贵到中下层的文士,都发现自然的永恒与人生的有限,死亡的意义加重了生的真实性。天地无穷,阴阳相因,而人生无常,生命短促。在生与死的观照中,士人们流露出忧郁、感伤的情调,这种心理体验和人生态度,可以说是“在当时特定历史条件下深刻地表现了对人生、生活的极力追求”[49]89。
3.改变了士人的生活方式和态度
与《古诗十九首》所表现的生活方式和态度不同,建安士人的生命咏叹已打上鲜明的个性印记。随着个体意识的增强,已经认识到死的平等性赋予生的意义,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乡村野夫,在死亡面前是平等的。因而,如何生才有意义成为一种十分清醒的意识追问,并进而上升为有限人生不倦追求的动力。更重要的是,建安士人面对自然永恒、人生无常的人生苦闷,采取了与《古诗十九首》作者不同的态度,能从惶惑、迷惘、贪图物质享受的误区中醒悟过来,唤起自己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引发出强烈的参与意识和拯世弘道的积极人生态度。正如《文心雕龙·明诗》所言:
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文帝陈思,纵辔以骋节,王徐应刘,望路而争驱;并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32]66
建安中期虽还有动乱,但北方的曹魏统治趋于稳定,经济有了一定的恢复与发展,邺下文人集团斗鸡走马、宴饮游戏、听歌赏舞成风,公宴诸作正是他们具体生活与人生态度的反映:
翱翔戏长流,逍遥登高城。东望看畴野,回顾览庭园。[44]106(陈琳《游览诗》其二)
良友招我游,高会宴中闱。[44]107(陈琳《宴会诗》)
上堂相娱乐,中外奉时珍。五味风云集,杯酌若浮云。[46]18(阮瑀《公宴》)
从这些公宴诗里,他们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有任性、迷惘、享乐的成分,而正是疫情蔓延与战乱的频繁,改变了他们的人生态度,使士人认识到生命的价值,焕发了他们弘道济世的参与意识和建功立业的抱负。
4.增强了士人对文学功能的认识
建安后期,面对死亡,中国传统文化孕育的功名观念和群体观念使士人们在直面人的生命终结时既不表现愤怒之情,也不流露欣慰之感,而是郁结了浓重的忧患情绪,最终不得不将自己的不朽人生价值定位于“文学”,倚重于立言,让文章成为这个时代文士实现生命价值不朽的一条途径,使建安文学化为建功立业的理想抱负。《三国志·文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曰:
帝初在东宫,疫疠大起,时人彫伤,帝深感叹,与素所敬者大理王朗书曰:“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 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彫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故论撰所著《典论》、诗赋,盖百余篇,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23]88
曹丕在《与吴质书》里,也说到了收集故友的文章,“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这正是由疫疾直接引发的人生价值的深刻思考,是先秦以来“三不朽”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具有重要的文学史意义。
以三曹为例,建安文学的领导者、开创者曹操,一生戎马疆场,征战南北,然而并没有忘记立言,常常“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50]600,在几十年间创作出了如《度关山》《对酒》《短歌行》《苦寒行》《步出夏门行》等流芳百世的不朽名篇,实现了在文学事业上的不朽人生价值。
建安文学中的曹丕,既有理性又富有感性,在建安诸子逝世之后, 他在《又与吴质书》《典论·论文》《与王朗书》中反复表达人生苦短的感叹,强化了文士“不朽”的紧迫感,而借助“著篇籍”来达到“声名自传于后”,就成为其必然的选择。不仅如此,曹丕加强了传播儒学教育活动,“集诸儒于肃城门内,讲论大义,侃侃无倦”,对生命的认识已经从思想到行为发生了转变,成就了他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48]525。
建安之杰曹植,虽然要“戳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34]228,并且视“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34]227,然而他也清醒地认识到“歌以咏言,文以聘志,予今不述,后贤曷识”[34]170,文章也可以表情达志,记录生命的价值,成为人生不朽价值的载体。他最终还是以“骋我径寸翰,流藻垂华芬”[34]645,以“骨气奇高, 词采华茂”的诗赋赢得了“建安之杰”的美名。
建安文学从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焦虑升华为热爱生命的激情,把颇具悲剧性的生命体验由自我延伸至整个社会,以文章著述流藻垂芬,致力用心于文学,实现人生价值不朽之志。
综上所论,建安时期的疫疾频繁,史书有较多的记载。而在文学层面上,出现了疫疾文学的主题内容,曹丕以《与吴质书》来表达对故友的怀念和对生命无常的痛苦忧伤;曹植则以“自媒体”式的《说疫气》,真实记载了疫疾的惨烈,探讨了疫疾产生的原因,使疫疾主题的文学富有了感情与理性的双重内涵。但是,后世关注建安文学的文风及成就时,较少涉及疫疾文学的意义价值。从曹丕曹植的文章中,不仅能看到建安文学的文风嬗变,也能较清楚地认识到,疫疾强化了文学的意识,表现了文学对死亡的关照和对死亡的超越,在文学表达与诉求中,强化了“立言”之不朽,体现了建安士人面对自然的永恒、人生的有限和死亡的不可抗拒,用“文章”实现了人生的价值,这对我们当代在抗疫斗争中弘扬优秀传统文化有积极的作用,这应该是我们读《与吴质书》《说疫气》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