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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的汉王、汉中王与汉中

2020-02-25

关键词:汉王汉中刘备

孙 启 祥

(汉中市档案馆, 陕西 汉中 723000)

“汉中开汉业”。自公元前206年刘邦受封汉王、驻跸南郑,随后北出三秦,奠定汉家四百年基业后,中国历史上涌现了若干汉王、汉中王。这些王爵拥有者,有的像刘邦一样,是巴蜀、汉中之地的实际统治者;有的 “名副其实”,只是汉中一地之王,享受这里的俸禄;有的名为汉王,却与巴蜀、汉中这块古老的“汉”地没有多大关系。但是,“汉”之徽号毕竟来源于巴山汉水。所以,明代之前的汉王、汉中王,一般都与汉中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他们或跃身崛起于汉中,或建功立业于汉中,或享用租赋于汉中,或借“汉”之王号而安身立命,被记入正史,在中国历史、在汉中大地上留下了一些印记。

一、 汉王刘邦及“帝业所兴,不封藩王”

秦朝灭亡后,军事实力最强的西楚霸王项羽封沛公刘邦为汉王,“王巴、蜀、汉中,都南郑”[1]316,这是历史上第二次在汉中土地上建立诸侯国,第一次是夏王朝把自己的姒姓后裔封于褒,建立褒国于今汉中市西北。褒国跨越夏商周三代,存续了大约1000年,在周平王东迁后的政治角逐中被灭。刘邦的汉国与褒国没有关系,但其都城南郑(今陕西汉中汉台区)距褒国城很近,都在汉中盆地的中心地带。刘邦封于汉中,对后世影响巨大。

刘邦虽名为“汉王”,但其封地却因巴、蜀而起。史载,当初楚怀王曾与伐秦的各路将领约定:“先入定关中者王之。”[1]356刘邦先入关中,秦王子婴投降,项羽使人询问怀王,怀王答复仍然按照约定行事,即应封刘邦为关中之王。但项羽倚仗将多士众,借口“巴、蜀亦关中地也”,违约封刘邦为汉王,其内心的想法是“巴、蜀道险,秦之迁人皆居蜀”[1]316,欲置刘邦于死地。不过,项羽此时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听信了叔父项伯的建议,将关中与巴蜀之间的过渡地带汉中也封给了刘邦,为刘邦随后进兵关中、逐鹿中原提供了有利条件。设使刘邦“当初仅称王巴、蜀,而汉中属于雍王或塞王,不单他统一王朝的建立遥遥无期,偏安一隅、老死蜀中,甚或被章邯、司马欣消灭都有可能”[2]。因此,刘邦封王虽因巴、蜀而起,但他再度崛起凭借的地理优势则是汉中。

《华阳国志·汉中志》记载,刘邦建立汉王朝后,对于发迹之地汉中甚为看重,以自己信任的陉城(今河北无极)人田叔为汉中郡守,“叔既馈以军饷,又致名材立宫室,帝嘉之。后为鲁相。然以帝业所兴,不封藩王”[3]108。怎么理解“帝业所兴,不封藩王”,一般认为指汉王故国(包括汉中、巴、蜀三郡)不封诸侯,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汁方侯雍齿”[1]906赫然在列。此“汁方”,过去一直认为即西汉的什方县东汉的什邡县(今属四川),汉代属广汉郡(1)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洛水)径什邡县,汉高帝六年封雍齿为侯国……”;见王国维《水经注校》卷三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5月,第1047-1048页。司马贞《史记索隐》:“什邡,县名,属广汉”;见司马迁撰,司马贞索隐《史记》卷一八,中华书局,1982年11月,第906页。。 前些年马孟龙先生考证,“雍齿之汁防侯国当在今山东省单县、金乡县一带”[4],观点很新颖,但推测和间接证据多,缺乏直接证据。还是应遵从什方之说。除了雍齿之汁方侯,《华阳国志》中还有刘邦将阆中(今属四川)人范目“徙封阆中慈凫乡侯”[3]37之说,阆中慈凫乡亦为蜀地。因此,汉王故国不封诸侯不能成立。《汉中志》为《华阳国志》之卷二,“帝业所兴,不封藩王”之说不记在卷一《巴志》之巴、蜀、汉中总述中,而出现在卷二中,说明它只针对汉中而言。任乃强先生曰:“此乘上文‘立宫室’言之。谓南郑城内虽立宫室,不建藩封。非谓蜀、巴、汉无封国也。”[5]即“帝业所兴,不封藩王”指不在南郑、汉中再建立藩邸。否则,不单封汁方侯、慈凫乡侯成为历史疑案,后来包括刘备称汉中王在内的许多历史问题都难以解释。

二、 汉中王刘备及其统辖区域

时光流到400年后的东汉末建安二十四年(219),左将军、益州牧刘备率众经过一年多的鏖战,从丞相、魏王曹操手中夺得汉中,并称汉中王,迈出了与曹魏、孙吴鼎力的关键一步。刘备自许要继承高皇、光武二祖之业,兴复汉室,这个目标有几分可能成为现实且不论,但刘备王号、王国区域的确定确也与刘邦有关,而且他们的称号及形成的一些制度还影响到后世。

建安二十四年七月,刘备在汉中郡沔阳县(今陕西勉县东)设坛场,自立为汉中王。在群下上汉献帝表和刘备上汉献帝言中,以曹操专权、荼毒社稷之危害为切入点,以周公辅佐成王、刘章剪除诸吕这类宗室大臣复兴王朝的事例为依据,极言应该像汉高祖“割裂疆土,尊王子弟”那样,封刘备为王,以“纠合同盟,扫灭凶逆”,除元恶,定乾坤。这与一年后汉中王太傅许靖联名军师将军诸葛亮等劝刘备即帝位时,盛赞汉高祖、汉光武的功业,让刘备担当“以纂二祖,绍嗣昭穆”之大任,其理论依据和道路选择是一致的,即扶汉高祖所立大厦于倾覆,循汉高祖兴起之路,光复高祖、光武之事业。

许靖等劝进时说:“夫汉者,高祖本所起定天下之国号也。大王(指刘备)袭先帝轨迹,亦兴于汉中也。”[6]888这是一条堂而皇之的理由。但是也正因如此,刘备不能不有所忌惮,即不能越刘邦之轨而行事。刘邦当初为“汉王”,他就不能再称汉王,而叫“汉中王”,后来唐代不再封唐王,以回避李渊称帝前为唐王;宋代不再有人任殿前都检点,以回避赵匡胤“黄袍加身”前的职务,与此异曲同工。汉代以汉中为“帝业所兴,不封藩王”之地,所以刘备尽管在汉中郡之沔阳称汉中王,却只能“还治成都”,在成都建立王宫,这除了那里是其大本营外,主要还是顾及南郑圣地只能针对刘邦,其后裔不宜在此再建藩邸。至于他的王国辖区,包括汉中(治南郑)、巴(治江州,今重庆市)、蜀(治成都,今属四川)、广汉(治雒,今四川广汉市北)、犍为(治武阳,今四川彭山县东),也大体即汉王刘邦汉中、巴、蜀郡的范围。(2)广汉郡为高祖六年(前201)分蜀郡而立,犍为郡为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分蜀郡和并新开辟的夜郎国之地而立。

三、 刘备的王国为什么不包括荆州

在《群下上先主为汉中王表》中,申明汉中王刘备“以汉中、巴、蜀、广汉、犍为为国,所署置以汉初诸侯王故典”[6]885,这使后世产生了一个疑问:当时刘备实际据有的还有荆州之江南四郡和南郡之大部分,这五郡为什么不在“汉中国”内?对于这个问题,现代学者做了各种解释,或认为刘备重益州轻荆州,有意放弃;或认为刘备担心激怒争夺荆州的孙权,想缓和矛盾;或认为汉中王集团有意让关羽身处险境,以绝后患。这些说法,表面上有点道理,但皆非问题实质。如果说刘备重益州轻荆州,无异于否定作为国是的“隆中对策”,他又何必在关羽败亡后率大军亲自东征,以致军败身殒;孙权时刻觊觎荆州有目共睹,荆州在不在汉中王国范围内矛盾都不可避免;至于有意置关羽于险地而不顾,借孙权之手消灭之,这无异于刘备自毁长城(3)郭允蹈《蜀鉴》卷二:“关云长以万人之敌卧护荆州,昭烈君臣以为长城……”,巴蜀书社(影印),1984年12月,第94页。,又言刘备对待关羽,表面上“恩若兄弟”,实则“假手于吴人,以陨关羽之命”,[7]以消除自己死后继位者难以驾驭之隐患,这实属后人之妄测,没有史实依据。刘备和关羽年龄相当,刘备不可能认定他先关羽而亡。给汉帝上表,关羽名列其中,如果“汉中国”不包括荆州属于不正常现象,难道关羽不会提出异议。这表明汉中王国不含荆州是慎重的正常的。

人们对汉中王国不包括荆州地域之所以存在疑虑,缘于混淆了“汉中王刘备”和后来“汉皇帝刘备”的区别,认为刘备称汉中王时应该像称帝时一样,其控制范围均应在王国行政区域内。这是错误观点。“汉中王”只是当时还存在的汉王朝里的一个诸侯王,刘备名义上还是汉献帝之臣,是汉王朝的大司马,因而称王时不能不遵守成规,有所顾忌。

刘备仿“汉初诸侯王”行事,而汉初刘邦在消灭异姓王,大建同姓王国时,诸侯王所领“大者或五六郡”[1]802,当时最大的齐国,也只有七郡,而最小的梁国,仅有二郡,且无跨越二州之诸侯王。东汉光武帝以后,王国封地已经很小。东汉末,尽管“尺土一民,皆非汉有”,但各路军阀都自命为汉室之臣,打出的旗号几乎都是“兴复汉室”。建安年间,曹操几乎控制了整个北方,且“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其魏国名义上也只有冀州一州之河东、河内、魏等十郡。在此情况下,刘备如果跨益、荆二州之十郡称汉中王,岂非表面上“跋扈”程度过曹操而无不及,这是刘备绝对不会做的蠢事。所以,刘备以益州五郡而称王,并自认汉王朝的大司马,这样形式上他和董督荆州事、汉寿亭侯关羽就成了两个具有独立性的军事实体的代表,他们还都是汉献帝之臣。当然,这并不妨碍关羽还是汉中王之臣,就像曹操帐下许多人具有魏国之臣和汉朝之臣双重身份一样。刘备为汉中王之后,拜关羽为前将军,并假节钺。关羽既为刘备守护荆州,也为汉帝抗击曹操,所以他在随后独立发起襄阳之战就成为名正言顺之事。

四、 汉代的另一位汉中王

在刘备称汉中王之前约200年,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位汉中王,这就是西汉末年更始帝刘玄所封的汉中王刘嘉。

刘玄是在推翻王莽政权的农民起义浪潮中被平林、新市农民军拥立为皇帝的。刘玄为汉室宗亲,这位过渡时期的皇帝不善于也不乐于治理天下,但在封赏宗室、功臣方面却毫不吝啬。刘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于更始二年(24)初被封为汉中王、扶威大将军的。大概因为属农民起义建立的政权,且处于兵荒马乱中,礼义退居其次,刘玄使刘嘉率数十万众持节就国,且“都于南郑”[8]568,应该说有违南郑“帝业所兴,不封藩王”之祖训。

不过,汉中王刘嘉禀赋较好。一则“性仁厚”[8]567“素谨善”[8]568,待人友善,做事沉稳;二则善作战;三则识大体。刘嘉先前曾在南阳境内击溃筑阳(今湖北谷城县北)人延岑的武装,使延岑投降。待他受封为汉中王,延岑又反叛,围攻南郑,刘嘉无奈败走,使南郑随后落入据蜀郡称帝的公孙述之手。刘嘉收聚散卒,任用柱功侯李宝为汉中王相,先后与延岑在武都(今甘肃西和县南)、大散关(今陕西宝鸡市西南)激战,最后在陈仓(今陕西宝鸡市东)将延岑击溃;同时,刘嘉还大破邓王廖湛所率的18万赤眉军,手刃廖湛。尽管战败了延岑、廖湛,但刘嘉丢失了南郑,退守云阳(今陕西淳化县西北)。此时,刘玄已被赤眉军杀害,刘秀大军已自南阳西进,部属劝刘嘉观望等待。而当刘秀遣太中大夫来歙前往规劝时,刘嘉审时度势,毅然归顺刘秀,于建武三年(27)到洛阳,从刘秀征伐,后出任千乘郡太守,受封为顺阳侯,荫及子孙。

五、 两晋南北朝时的汉王

从汉王刘邦,经汉中王刘嘉,到汉中王刘备,汉中成了著名的分封王国之地。两晋南北朝时,汉中成为南北政权争夺之地,归属屡变。南朝的宋、齐、梁和北朝的魏不曾在汉中封王,晋、成汉、北周曾封汉王于汉中。

晋之王国多以郡而置。太康十年(289),武帝司马炎大封宗室,皇孙司马迪被封为汉王,汉中郡更名“汉国”。司马迪本为淮南王司马允之子,儿时过继给始平王司马裕为嗣,是时改封。惠帝永康元年(300),发生“八王之乱”,司马允举兵讨伐篡位的赵王司马伦,兵败被杀,汉王司马迪受牵连伏诛。次年,惠帝复立皇侄司马固为汉王,后又改封其为济南王,但汉国之称一直延续至怀帝永嘉初年。此后,流民起事,氐族杨氏、賨人李氏攻掠,汉中成为各方争夺的地方。自晋愍帝建兴二年(314)起,汉中属于賨人李特、李雄建立的大成政权。

成玉衡二十四年(东晋咸和九年,334),以阴谋夺取帝位的成主李期为笼络人心,加大将军、建宁王李寿大都督,徙封汉王,食梁州五郡,领梁州刺史。汉兴元年(338),汉王李寿废李期,自称皇帝,以自己的王号改国号为“汉”,史称“成汉”、“汉(成)”或“成李”。李寿成了继刘邦之后第二个以汉王而登上皇位之人,也是第三个因汉中之地为王而成为皇帝之人。

李寿为成汉第一位君主李雄之堂兄弟,其父李骧助李雄之父李特开创了成汉基业。李雄传位于侄李班,遗诏“素贵重,有威名”的李寿辅政,但李寿未能阻止李雄之子李越、李期夺位。李期即帝位后,骄虐日甚,滥杀无辜,人心惶恐,身为汉王的李寿在巴西处士龚壮、妹夫任调帮助下,自涪(今四川绵阳市东)攻入成都,杀死李期的亲信大臣,废李期为县公;没有听从龚壮等“降阶一等(指称成都王,任益州牧,称藩于晋),而子孙无穷,永保福祚”的规劝,溺于“可数年天子”[9]3044之诱惑,做了四年多皇帝,无所建树。其子李势继位后,不恤国事,刑罚苛滥,于晋永和三年(347)被安西将军桓温灭国。李寿虽做过汉王,但他除食采梁州外,与汉中直接关系不大,徒有汉王之名而已。

距李寿受封汉王二百多年后,北周武帝建德三年(574),在南北朝混乱局面即将结束前夜,另一位汉王出现了,他就是周武帝的次子、先前的汉国公宇文赞。宇文赞属拓跋氏,是汉中历史上继李寿之后又一位“少数民族”汉王。宇文赞虽然被封汉国公、汉王,但他的生平与汉中基本没有关系,他早年做过益州刺史,梁州(汉中)曾经属于益州(治成都),这是他的爵位与经历之间仅有的一点微弱联系。汉王宇文赞在朝中先后任柱国、上柱国、右大丞相、太师等高官,但“外示尊崇,实无综理”[9]207。武帝的太子宇文赟胸无大志,品行恶劣,武帝很不满意,作为次子的宇文赞本来有继承皇位的可能,但因其“不才”[9]713,使宇文赟仍然得以继位,从而断送了武帝的事业,宇文赞随后也被篡位的隋文帝杀害,汉国也被撤销。

六、 隋唐北宋时的汉王、汉中王

隋、唐、北宋三代,都有汉王或汉中王之封。隋代,文帝子杨谅为汉王;唐代,高祖子李元昌、李元庆,太宗子李恪、李贞曾为汉王,玄宗侄李瑀为汉中王;宋代,太宗子赵元佐、徽宗子赵椿都曾被追封为汉王。

杨谅于开皇元年(581)被立为汉王,后任雍州牧、右卫大将军,隋文帝死后举兵谋反,被废为庶人。李元昌原为鲁王,累迁梁州都督,后徙封汉王。元昌有勇力,善骑射,后与太子承乾相结,承乾事败,元昌赐死,国除。李元庆先于元昌于武德六年(623)受封汉王,八年(625)改封陈王,后又改封道王,故史家以道王称。李恪亦善骑射,且具文武才,其母为隋炀帝之女,“地亲望高,中外所向”[11]3566。始为长沙王,旋进封汉王,贞观二年(628)徙为蜀王,又改吴王。高宗时拜司空、梁州都督。后因房遗爱之祸而被诛,追封郁林王。李贞原封汉王,后徙原,又封越,故史称越王。赵元佐为宋太宗长子,生前曾为楚王、兴元牧(4)兴元即汉中,系宋因唐制而设之府。,死后追封齐王,改魏王[12]8693,徽宗时,又改魏王为汉王。子允升袭爵汉王[12]8695。赵椿于正和二年(1112)五月受封庆国公,次年闰四月即死去,其汉王系追封。上述人物除李元昌外,杨谅、李恪、李贞、赵允升、赵椿虽有汉王之爵,与汉中并未发生直接关系,就连赵元佐的兴元牧,也未到任,他们只有此官爵、历史有此记载而已。只有汉中王李瑀生平还可圈可点。

李瑀的父亲李宪与玄宗李隆基为异母兄弟,皆睿宗李旦之子。李宪因坚辞太子,深得玄宗敬重,死后被追谥为“让皇帝”。史载,李瑀“有才望,伟仪表”[13]363,始封陇西郡公。安史之乱爆发后,玄宗于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奔至河池(今陕西凤县东北),知蜀土丰稔,甲兵全盛,十分高兴,遂决定循褒谷出汉中,并封赏随行大臣,进封李瑀为汉中王,拜山南西道防御使,以前华州刺史魏犀为梁州长史,体现了对李瑀等的信任。肃宗乾元初,李瑀以特进试太常卿,送宁国公主至回纥,充册立使。后以言忤肃宗,贬蓬州长史,当因其受玄宗器重之故。是时,诗圣杜甫寓居蜀中,两人曾几次在梓州(今四川三台)相见,交谊甚契,之后杜甫陆续写了多首诗记录和回忆他们自京城始即建立的友谊,杜甫还把李瑀的汉中王与汉王刘邦联系起来,戏称李瑀为“西汉亲王子”,自己是“成都老客星”[14]937。李瑀颇知音律,能分清笛音卧吹与立吹,明辨“琵声”与“琶声”,亦能诗,这也是他与杜甫交往的基础。

七、 一位有实无名的“汉中王”

上述十多位形式和名位不同的汉王,除刘邦、刘备外,无论是对于历史,还是对于汉中,都没有产生多大影响,反而是一位没有王爵,只有口碑的“汉中王”,对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使汉中人士不能忘怀。他就是东汉末五斗米道教主张鲁。

张鲁为沛国丰(今属江苏)人,原为益州牧刘焉麾下之督义司马。刘焉有割据之志,遂遣张鲁与在汉中的五斗米道创始人张修联合,攻杀了汉中太守,占据了汉中。随后,张鲁又杀死张修,夺其部众,托言其祖张陵、其父张衡为五斗米道创立、传播人,自己继承父、祖之业,以弘扬五斗米道为己任。[15]由于五斗米道能救人之急,且教义简便,引人向善,不重惩罚,得到民众的普遍欢迎,四方之贫困农民、流散军人、无业游民纷纷涌向汉中,加入该教,使汉中一时出现了“人口滋盛,户出十万,财富土沃”的兴盛局面。

张鲁羽翼丰满,即脱离刘焉,并武力阻止朝廷使臣与汉中、巴蜀的联系,形成了政教合一的独立政权。此时,有人诡称从田地中发现了玉印,这是古人所谓称王称帝的“天意”显现,后来刘备称帝就与关羽供献从汉水中发现的天子玉玺有关。因此,有人趁机劝张鲁称王。但是,张鲁听从功曹阎圃的劝谏:“今承制署置,势足斩断,不烦于王。愿且不称,勿为祸先”[6]264,认为已经有独立行使权力之实,不需要为一虚名首先招来祸患。这样,从建安五年(200)起,张鲁雄据巴郡、汉中二十多年,尽管属分裂势力,却也保证了一方相对安宁。

建安二十年(215),魏公曹操率十万之众征讨张鲁,在阳平关(今陕西勉县西)打垮了张鲁的抵抗队伍,张鲁逃往巴中。临行前,有人劝他烧毁南郑仓库的粮物,张鲁再一次做出了理智的决定,他认为“宝货仓库,国家之有”,遂封藏而去。这在那个时代,是难得的高尚选择,它不光有利于社会秩序的维护,也间接减轻了百姓负担,使人民受益。后来,张鲁出降曹操,官拜镇南将军,封阆中侯。

曹操离开南郑时,将汉中数万户人口迁至关中,后来又徙八万余口至洛、邺(今河南、河北地带),形式上瓦解了张鲁的势力,却产生了一个预想不到的结果,这就是大量信奉五斗米道的人将其教义传到了北方,直接促成了后来“天师道”“正一道”的形成。而在五斗米道的故乡,张鲁之影响更是绵延不绝。唐人修《隋书》,感叹汉中之人“崇重道教,犹有张鲁之风焉”[16]829!明清的地方志中,依然有汉中人“崇敬鬼神”“信鬼不信医”之记载,一些五斗米道习俗至今犹存。而在人们的口碑,甚至一些文史材料中,仍以张鲁并未接受的“汉中王”或“汉宁王”(当时汉中郡更名汉宁)来介绍他,张鲁成了无冕之“汉中王”。

八、 封建制度与汉王、汉中王

《魏武故事》载有丞相曹操分析汉末形势的一段话:“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6]33确实如此,在曹操生前,袁术称帝,身死名裂;宋建在偏远的枹罕(今甘肃临夏)称王,也被曹操剿灭;只有刘备“向他学习”,裂土称王。从汉王刘邦,汉中王刘嘉、刘备而后,汉中类似于春秋战国时的宋、齐、梁、楚等地,成为封王之地。自西晋至北宋封汉王、汉中王,就与此类制度和惯性有关。

中国古代的分封制经历了西周“封建亲戚以蕃屏周”,秦代废除分封制、实行郡县制等历史演变。汉初总结经验和教训,认为废除分封制是秦朝速亡的原因之一,于是郡县制与分封制并用。但汉代的分封制又有分封异姓诸侯王、分封同姓诸侯王、“推恩”分封、增加诸侯王数量而减低其封地和权力等阶段及过程。汉初的诸侯国王不光占地广大,而且还可以大体对应中央设立官职。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后,诸侯王国的封地因被分割而大大缩小,一些政治制度也有所改变,但相对于隋唐以后,汉代特别是西汉的诸侯王,还是“名正言顺”得多。就连乱世中的汉中王刘嘉,还可以设置官吏,“以(李)宝为相”[8]568。秦末刘邦受封为汉王,是改朝换代之际由实力强大的西楚霸王项羽硬性“分配”的;汉末曹操获封魏王、刘备自立为汉中王,是乱世中的反常现象,他们的王爵,都是靠政治、军事实力获取的,且都是称帝的前奏。刘邦、刘备虽名汉王、汉中王,但王国范围广至巴蜀,后来各朝各代的汉王、汉中王则望尘莫及。无论是汉代的汉中王刘嘉,还是晋代以后的各个汉王、汉中王,都是因宗室或皇子而为王,没有刘邦、刘备那样的经历和实力。晋初,“虽有封国,而王公皆在京都”,后来虽然“诏徙诸王公归国”[17]2147,但归国情况参差不一,年幼的、皇帝倚重的,往往不可能归国。隋代以后,诸侯王更只是虚封,并无实土,当然也不享有治民之权,汉王、汉中王爵号,只代表他们当时的地位。

“汉王”“汉中王”之名号,虽都因汉中而起,且如前文所述,第一位汉王(刘邦)和第二位汉中王(刘备)其王国区域甚至基本相同,但在历史长河中,这两个王号的实质却显示出很大的不同:汉王之名号延续时间长,受封人多,但与汉中之关系渐行渐远;汉中王之名号延续时间短,获封者寡,始终与汉中之地有直接关系。从现存史料看,历史上只有刘嘉、刘备、李瑀三人有汉中王之号,从刘嘉受封的更始二年(24),到李瑀离世的唐肃宗朝后期(5)李瑀卒年史无明载。《新唐书·三宗诸子·李瑀》载,肃宗乾元初,李瑀以特进、太常卿送宁国公主至回纥,后,“肃宗诏收群臣马助战,瑀与魏少游等持不可。帝怒,贬蓬州刺史。薨,赠太子太师。”李瑀应卒于乾元、上元之间(759-761)。,汉中王号维持了700多年。在三位汉中王中,刘备登王位于汉中、“以汉中、巴、蜀、广汉、犍为为国”且不说,刘嘉“都于南郑”、李瑀“加银青光禄大夫、汉中郡太守”[13]363,其爵位都与汉中直接相联,只不过刘嘉的王国范围应包括整个汉中郡,即今天的陕西汉中、安康两市的地域,李瑀为虚封,仅按实封户数在汉中境内享受租税而已。

汉王情况就复杂一些。在北宋封汉王之后,南宋时未见有汉王之封。入明,太祖、成祖有子孙为“汉王”者。明太祖第十四子朱楧于洪武十一年(1378)封王,成祖第二子朱高煦于永乐二年(1404)封汉王。清代宗室的爵位有亲王、郡王、贝勒等名称,“汉王”“汉中王”之爵号遂消逝。如此,从公元前206年刘邦获封汉王,到最后一位汉王朱高煦,汉王爵号跨越了1600多年。其间的十多位汉王,其王国区域及与汉中的关系差异极大。汉王刘邦称雄于汉中、巴蜀广大的区域内;西晋以郡为国,司马迪、司马固的“汉国”亦即汉中郡范围;成主李期加封的汉王李寿,其食邑“梁州五郡”(汉中、梓潼、广汉、巴西、宕渠),大体相当于今陕西汉中和四川东北部地区,王国范围小于刘邦而大于西晋的汉国。汉王李寿的职责为“知北事”[3]669(主管北方事务),但李寿既不驻成汉北方的汉中郡,也不驻当时梁州的治所晋寿(今四川广元市南),而屯于靠近成都的涪县,这为他后来攻杀李期提供了地理之便。周振鹤先生论曰:“自隋代以后,已永远取消了封建制,皇子只是虚封,并无实土。”[18]56而且在多数情况下,王爵与官职分离。所以隋、唐、北宋的几位汉王,大多未与汉中发生直接联系,但从他们中有的人曾“任雍州牧”(《周礼·夏官·职方氏》以梁州合于雍州,汉中属之)、“迁梁州都督”“拜梁州都督”“为兴元牧”等经历分析,这一时期的汉王爵位与此前的汉王、与汉中之地还是有关联的。明代则大异。朱楧封汉王,但王国不明,后改封肃王,藩邸在甘州(今甘肃张掖);朱高煦封汉王,“国云南”(王国在云南境),高煦不接受,后改封青州(今属山东),仍不就国,最后的封地为乐安州(今山东惠民)[19]3616-3717,显示明代的“汉王”已不像北宋之前的汉王那样,与早期的巴汉之地有或多或少的联系。明神宗封其子朱常浩于汉中,但称瑞王,说明汉王封号与汉中已脱离关系。

汉王刘邦、汉中王刘备和无冕之“汉中王”张鲁,对汉中乃至中国历史都产生了很大影响。刘邦君臣在汉中兴修水利、修筑城池之史事扑朔迷离,固然难以肯定,也难以否定,但大汉王朝四百年中汉中“异人并挺”“冠盖相继”确是事实,邓公、张骞、李固的事迹和精神,一直激励着后人。刘备称汉中王进而称帝,给历史树立了一个以弱小胜强大、靠顽强建基业的标杆,后来的灭蜀魏将钟会、賨人首领李特等,都有效仿刘备之意;刘备为汉中选择了一位优秀的太守魏延,既保障了蜀汉北疆几十年的安全,也使汉中人民度过了几十年安定的生活;而魏延的无罪受戮,为后世留下了深深的惋惜,也为历史留下了探讨功臣命运的素材。而张鲁不务虚名、冷静理智的行事风格,值得军事强人们深思。被张鲁发扬光大的五斗米道教义,更成为汉中巴蜀一带民众历久不减的精神慰藉。连他那生平模糊的女儿,也成了汉中人祭祀的神祗。晋代以后的汉王、汉中王,其生平跟王国往往没有关系,最多按实封户数享受租税,因而不可能对王国的政治、文化、社会产生影响,就连成汉时以汉王而登上皇位的李寿亦如此。他们的功罪,已成为历史陈迹,逐渐被人们淡忘。这真应了当今的一句时髦话,“功名利禄乃过眼烟云,唯有文化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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