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一封信引发的逃离
2020-02-25李巍
李巍
(惠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东 惠州 516007)
《一个人的朝圣》是英国女作家蕾秋·乔伊斯的处女作,本是剧作家的蕾秋·乔伊斯首次尝试文学写作便大获成功,不仅读者热情赞誉,文学奖项亦有橄榄枝伸出。作为纯文学作品,它有何魅力引发现象级阅读,事实上它的故事犹如书名般简明。一个退休老人哈罗德在某个普通早晨接到好友奎妮即将离世的信,哈罗德准备回信表达自己无可奈何的遗憾,然而他屡次错过投递邮箱,在得到加油站女孩启示后毅然决定步行到相隔627 英里(相当于1000 公里)的疗养院,哈罗德觉得能以此种方式给予奎妮生存信念,甚至战胜癌症。一个人独自上路,带着拯救前行,朝圣之途形形色色的人和景以及一路上断断续续的回忆,便构成了故事的主体部分。
哈罗德的故事给人以震惊在所难免,步行、退休老人,627 英里、癌症、朝圣等等无不与人们的日常经验相龃龉。它们的结合构建了一个有悖常理却又让人油然崇敬的故事。《一个人的朝圣》爆发出文学文本多元解读的巨大魅力,它留下了诸多空白和间隙等待人们去解剖和再体验。不可否认书名给了人们极大的诱导,人们或许会沿着这一提示对朝圣及其意义进行喋喋不休的挖掘,或纠结于朝圣路上种种巧遇的意蕴,甚至哈罗德一路上所释放出的尘封旧忆也能让人流连于心理意义的动因解读。
然而让人困惑良久的是,整个故事的第一推动力是封信。先不谈在信息社会,乔伊斯为何要选择信而不是其他更为快捷的沟通方式。单就信而言,它又有何魅力或魔力让一个被规训成顺民且半条腿都在棺材的老人做出如此出格举动。信的重要在小说开篇已然强调,“那封改变了一切的信,是星期二寄到的”[1]7。在小说中,信扮演着上帝推手,它轻轻一推,故事开启,哈罗德的人生也翻个了。通观全篇,信乃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意象或曰象征,它不仅开启故事,还对应着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也预示着未来的可能结局。想要深刻地理解手写信背后的魔力,需要先了解哈罗德这个老人的生存状态。手写信能够激起朝圣或逃离的秘密,必然建基于哈罗德的具体生存状态之中。
一、哈罗德出走的深层缘由
哈罗德的朝圣意外突然,犹如迷惑悸动的少年,隐瞒家人独自去往异乡。小说开头对此确实交代得较为匆忙,哈罗德上路时读者只获悉少许信息,他曾失去儿子,目前与妻子形同陌路,仅此而已。少年出走尚需要理想与爱情驱动,哈罗德不辞而别也必然有其深层动因。仅仅一封信,一个数十年未曾联络的前同事,即使她即将离世,都无法说服读者认同其出走的毅然决然。要知此次行走不仅挑战世俗常规,也考验体力,哈罗德随时可能在路途任何地方,遭遇来自他人、自然、社会乃至自我的威胁而被迫中断朝圣。自我泄气、身体崩垮、自然社会的粗暴都能轻易结束他的朝圣。更关键处在于此次行动跟哈罗德的性格严重悖离,一封信何以能在一贯低调平庸的哈罗德身上激起如此大的心灵反应,这一问题的解决需要对哈罗德的生存背景进行还原,并结合对信的象征意义的分析,方能最终窥探到信与朝圣的内在关系。
直到故事结束时哈罗德的生存背景才宣告勾勒完整。个人、家庭、工作及社会背景在朝圣途中以回忆的方式逐渐流出。前几章确实容易让人陷入错觉,似乎这个男人受够了家庭压抑而想要逃离,又或者是他跟奎妮之间有某种秘密的往事可供情节转捩。随着故事展开及更多回忆流出,读者发现哈罗德跟奎妮之间不存在海枯石烂的爱情往事,他之前的人生也无鲜明特色,一如既往的低调平庸。他的平庸在于走到哪里都能跟背景融为一体,“他的工作是销售代表,一做就是四十五年,勤恳谦逊,独善其身,从来没盘算过升职加薪,独占鳌头。其他人或周游列国,或另谋高就,哈罗德从来没有这些念头。他既无朋友,也无敌人,退休时如他所愿,连告别会也没有举行”[1]32。哈罗德从未在舞台中央显露,一辈子如此,他惯于以息事宁人的方式与命运妥协。朝夕相处数十载的妻子初闻其朝圣之举感到无比震惊即是明证,莫琳坚信他是闹情绪,过几天就回,即使哈罗德走了很久。不仅莫琳,行走之初就连哈罗德也惊讶于自己的举动和自我选择。其一生可简分为两段,前半段哈罗德跟父亲以及各位阿姨们共度童年与少年,后半段哈罗德结婚生子以及工作。无论哪一段,哈罗德都身处压抑状态,童年是母爱缺失父权压迫,成年是丧失爱子和工作压制。工作的压迫通过哈罗德的老板纳比尔体现出来。两段时光沉积于哈罗德内心深处,朝圣路上它们交相出现。往事的不断释放与哈罗德在现实中的不断解脱,暗示了它们正是朝圣所要疗救的对象,当然也是他出走的动因。
不妨先从哈罗德的第二段人生开始讲起。二十一世纪,人们似乎已然适应睿智亲和、与员工共甘苦的CEO 形象,仿佛卓别林时代的工业主早已淹没于历史灰尘之中。但纳比尔的形象让人即刻回到了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社会语境,纳比尔唯利是图心狠手辣,工人们则唯唯诺诺,哈罗德的回忆中也总是透露着一股生怕丢失饭碗而朝不保夕的忧虑。除此,小说还以外人角度对纳比尔进行了一番描述,酒馆老板如此评价纳比尔“我知道不该说死者的坏话,但他真是个混账。有一次我看到他把一个人打得几乎半死,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1]50。纳比尔剥削资本家而非现代管理者的形象异常明朗。哈罗德一生最重要的时光都消磨在纳比尔的酒厂,他谨遵游戏准则,默默无闻绝不出头。当打碎了纳比尔办公桌的小玩意时,他惧怕极了,哪怕最后奎妮替他背了黑锅也不敢声张。哈罗德一辈子不曾有出格行为,他就像工业机器中的一粒螺丝钉,超市货架上千篇一律的商品,生怕任何招眼的行为都将遭遇被遗弃的命运。在这其中不难窥见了福柯所絮叨不已的规训,哈罗德正是这种规训下最成功的产品。即使退休之后依然如此,资本以及纳比尔的幽魂以退休金的方式一直游荡在哈罗德周围。经济命脉的压制和控制,让哈罗德变成不敢有任何个性的商品,他丢失了马克思所言及的类本质,也失去了与自然的鱼水关系,他被现代社会异化了。
再往前追溯,儿时的孤单与压抑也随记忆开始涌现。哈罗德童年不幸在于母亲缺位父爱缺失,母亲老早抛下他和父亲,蕾秋·乔伊斯对母亲出走时哈罗德的内心孤独和无助给予了极为细致的描摹,足见它对小哈罗德所造成的心理冲击。母亲离家后,父亲对哈罗德不管不问,整日酗酒,接着一个又一个阿姨出现,来睡着曾经属于母亲的床。没有母爱,哈罗德一直生活在酒鬼父亲的阴影下,直到16岁那年父亲丢给他一件大衣让他出门自生自灭。父亲的榜样和漠不关心让哈罗德根本无从得知真正的父子关系到底为何,这也间接导致了他与儿子戴维之间的陌生,正如莫琳指责的那样,戴维从小到大,哈罗德甚至都没有抱过他一下。这种与儿子的隔阂导致对儿子的“不关心”,直到戴维因吸毒自杀。哈罗德对此怀着深深愧疚,他虽不说话,却默默承受着儿子死亡的责任。对儿子的回忆占据了诸多篇幅,戴维的死对哈罗德的影响难以估量。而这一切不幸都能溯源到父亲失职,然而父亲失职又因何而起。莫琳在医院时曾道出这一切的缘由,“他父亲从战场回来,成了酒鬼,日渐消沉;他父母并不想要孩子;他母亲终于收拾包袱,一去不回;他父亲和好几个阿姨在一起过,在哈罗德满十六岁那天让他离了家;往后很多年,他们都没有再联系[1]117”。父亲的消沉酗酒起源于大家所熟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两次世界大战正是西方资本文明、工具理性负面性的集中爆发,它们也引起了西方知识分子对工业文明、技术理性持久的反思。父亲沉沦、儿子自杀、自我被阉割,哈罗德几代人的悲剧无不指向资本文明和工具理性这一罪魁祸首。
由此哈罗德出走的背景大致勾勒完毕,他真正要逃离的是以往不幸的生活,这种不幸生活是由两种原因造成的:一是家庭中父权的压制,二是工作中资本主义的压榨。这两者有时候又是合二为一,但源头是一致的,它们让哈罗德彻底变成一个老实、迟钝、规矩乃至冷漠的工具。奎妮的那封手写信恰恰包含了与这种生活相对的一切因素,它预示着一种全新的生活形态。
二、手写信的复杂意蕴:自然、非理性以及死亡
还原哈罗德出走前的背景,不难发现哈罗德出走时有两个有利条件,第一父权阴影虽在,但毕竟年代久远,儿子戴维也死去多年。第二,哈罗德已经退休,脱离直接控制,当然也间接地被控制,如哈罗德对退休金的持续担忧。哈罗德已经被挤到社会边缘,控制程度已经有所缓解,此时的他很容易被一些极细小的引线点燃,手写信正是这样一个导火索。手写信是一个独特象征,它有着丰富的意蕴和内涵。首先它是手写的,而不是机械印刷的。其次,它传递的是死亡讯息。最后它由一个女人书写。因此,手写信昭示着非理性、自然性、死亡等诸多意蕴,这些特性恰恰在哈罗德的一生中都缺席了,正是这些复杂内涵裹挟在一起才最终促成了信的魔力。
信中奎妮的死讯是一切的开始。信出现前,哈罗德已经退休,表面上摆脱了机械的工作模式或前老板纳比尔的掌控,但他的生活依然机械僵硬,每天摆弄自家草坪,接收各种铅字打印的银行账单和广告单(银行账单表明他依然被把控着)。当奎妮那封手写信裹挟着死亡气味出现时,他的世界被惊醒。死亡的迫在眉睫让哈罗德在惊讶中开始审视生存的价值和意义问题。如果自己像奎妮一样即将死去,那么这一生岂不是太过机械平淡。哈罗德没有给过他人爱,也很少被他人所爱。死前必须总结的一生让哈罗德无处遁形,他再也不能忍受默默无闻。奎妮的死促成哈罗德对人生意义的惊讶和求问,让他必须面临人生到底有何意义的终极思索。因为奎妮跟哈罗德具有内在深刻的一致性,他们都是资本理性的牺牲品。他们因资本相遇,也因资本别离,他们性格相合,在工作中发展了友谊,但在利益流动面前这些都不堪一击。同时,哈罗德销售代表的身份与奎妮的会计身份都暗示了他们为资本奔波卖命的现实。只有奎妮的死能够给予哈罗德彻底反思的可能,儿子戴维的死,老板纳比尔的死、自己父亲的死都不能,他们本身就承载着父权和理性的压制,他们的死反而会让哈罗德如释重负。奎妮这个曾经跟哈罗德朝夕相处的公司会计,这个曾为自己背黑锅,试图唤醒自己的女人,她的死必然具备再次唤醒的能量。
信中的死亡信息只是提供了出走的思想前提。如何出走以及出走的目标为何,则需要探究手写信所具备的其他含义。在此不妨回顾一下,哈罗德接到信后的一系列反常反映。信所包孕的强大启示将哈罗德一击而中,他本想快速处理这个自己无能为力的事,但在投递信件时,他开始隐约感觉有些事情需要完成,某种异样的东西开始在生命中跳跃,自己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静静地把事情抹平。他内心充斥着矛盾,甚至感到羞愧。“他想象自己回到家里,听着莫琳叫戴维的声音;除了奎妮即将在贝里克郡离开这个世界,他的生活一成不变。哈罗德突然间不能自持,信明明已经放到黑幽幽的投信口,却怎么也投不进去——他没法松手[1]15”。加油站女孩那道白色光芒彻底照亮了他,那一刻哈罗德明白了,人生真正的问题敞开了,他终于搞清楚刚才自己为什么“错过了那么多个邮筒,还有两辆邮车和一个骑着摩托的邮差”[1]22。
这一切的发生源于手写信的“光韵”魅力或它的独一无二性。手写信是前工业化时代最为重要的信息传递方式,信封的色泽触感以及封面上丑陋的字迹都提示了一个没有机械标准化的时代曾经存在过。如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本雅明对前工业化时代艺术的界定一样,手写信是带着“光韵”的艺术品。如同“对艺术作品的机械复制时代凋谢的东西就是艺术品的光韵”[2]10。现代社会人与人的沟通也被机械复制入侵,交流的鲜活可感被冷冰冰的技术取代,特别是信息时代精确复制的计算代码让一切交流程式机械化。手写信的“光韵”注定与机械复制相扞格。打印的铅字,讯息时代的电邮或短信,中产阶级家庭标配的门前草坪,都不可能唤起朝圣冲动。为此,小说特意以邻居雷克斯作为对比,这个退休老头鳏居多年,每天光临的信件尽是些银行账单。那些信规格统一铅字齐整,有着工业化信息化的时代印痕,它们抑制着雷克斯的生命活力,消损着他该有的生命冲动。信的手写特征暗示了对现代文明的回避。与此相照应,小说多次强调哈罗德忘记携带手机,也曾提及他想上网查查地图买点装备等,但哈罗德明白一旦回去做这些准备工作,朝圣很可能会无疾而终。在朝圣路途,也有专业户外运动者建议他买一双专业运动鞋,哈罗德也曾动过心,但最后还是放弃,他隐约察觉自己必须与诸多“现代”装备保持距离,靠着“一无所有”才可能最终完成朝圣,所谓便利的现代装备只能与朝圣背道而驰。哈罗德朝圣的成功正得益于他抛弃一切现代工业的束缚,直到最后,他走到一无所有,全身破破烂烂,唯有依赖大自然而活。
在作者对信的外在的描述中,自然的、女性的以及非工业化的特征异常凸显。“信封的粉色娇嫩而柔软,就像土耳其软糖一样。信封上的字是用圆珠笔写的,一个个潦草而笨拙的字母挤在一起,仿佛是哪个孩子在慌忙中匆匆写下的”[1]8。粉色、娇嫩、柔软、潦草、笨拙、孩子,短短两句话,彰显了某种女性的、天真的、非理性的,与秩序相对的东西。这恰恰是哈罗德一生都不曾拥有的,也是他一生如此枯燥的根由。奎妮和妻子两位女性带来的生命之光又是那么得短暂。在此不妨假设,如果奎妮是打电话或发电邮告知哈罗德自己沉疴不起命不久矣,这场朝圣之旅会开启吗。也许哈罗德根本不会出门,更不会有错过邮箱、偶遇加油站女孩的后续之事,若说有某种触动也顶多是电话旁的尴尬或者电脑旁的沉思,唯有这封信可以产生这种动力。
三、信的展开:朝圣途中来自女性与自然的拯救
哈罗德朝圣之途的诸多遭遇都在佐证信的原初启示,朝圣的深入进行正是信的意蕴的展开。正如信的粉色、柔软、潦草、孩子、笨拙等特征一样,朝圣路途必然有相对应的女性和非理性的拯救力量。而女性与自然之间又有某种天然的内在联系,女性、非理性以及她们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一直都是19 世纪晚期哲学转向之后关注的焦点,伴随着人类学和女性主义崛起,两者之间的内在关联不断加深。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伊利格瑞甚至从语言分析入手,断言日常语言中充斥的男权规范对女性使用者有规训压抑功能,“非理性、无逻辑、思绪散漫等受到男性价值贬低的女性思维特征,被伊利格瑞看做是背离和干扰清晰、单一的父权制象征秩序的力量[3]625”。非逻辑、非理性在某种程度上被等同于女性特有的标签,也是其反抗理性和逻各斯的重要手段。女性所拥有的这些特征,大自然一样拥有,女人正是浪漫主义的大地和森林,它是丰产的、也是生态和谐的。它比上帝、宙斯所象征的父权理性要更为远古,是人类最本真年代的图腾。如果女性神祇是大地、自然、森林、月亮,那么男性神祇就是天空、理性、秩序、太阳。因此“把自然界设想为‘自然母亲'是神话中反复出现的特征;《圣经》出现以前近东地区的宗教都经常用大地女神集中体现这个女性人物”[4]211。女性与自然在现代后现代社会相继崛起,她们的共同之处正在于对理性的挑战,对权威的质疑,还能给惊疑不定空洞无物的灵魂以安定。
朝圣一路大自然对哈罗德亲近友好,绝不含敌意。87 天中哈罗德不断感受到自然的亲切和无限生机以及自己生命的提升,小说不断着墨强调这点。在刚出发前几天,自然花草已经让哈罗德重新认识和体验了世界。他很快感受到了马克思所言说的“自然界是人类不至死亡而必须与之形影不离的身体,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5]49。自然让哈罗德恢复了生机活力,不仅如此,哈罗德后期的朝圣已然完全依赖自然,他白天吃自然的野生食物,夜里躺在自然的怀抱休息,在吃和住上都不再接受文明人的帮助。不过这种认识并非一蹴而就,哈罗德甚至走过弯路,朝圣前期为了亲近自然,哈罗德特意买了本《野生植物百科辞典》。不久之后哈罗德便把百科辞典连同《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一起送给一对迷路夫妇。哈罗德进一步意识到亲近自然并不意味着知道它们在人类知识体系中的位置和名称,那不过是人类理性对自然的另一种侵入,是人与劳动被资本异化的深度象征,逃离异化和现代困境必须彻底丢弃它们,把一切能丢的都丢掉,于是“两天后,莫琳突然听到有人叫她收快递。她打开盒子,看到一堆礼物,还有哈罗德的钱包、手表和一张印着科茨沃尔德长毛绵羊的明信片”[1]200。哈罗德把现代社会所生产的一切都抛开,任何沾染资本理性的产品都被拒之门外,他开始尝试完全融入自然,融入浪漫主义诗人所讴歌的田园湖畔,融入那个没有被人类理性玷污的纯净世界。
大自然从未让哈罗德为难,下雨是它唯一的调皮捣蛋,而雨没有让哈罗德难受,反而“雨点落在仓顶、油布上,雨声轻柔,充满了耐心,像莫琳以前给幼年的戴维唱催眠曲一般。雨停时哈罗德还有点不舍得,好像这声音已经成了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一刻,天空、大地和他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距离”[1]197。即使那场早有预感的大雨,也不知怎么就停了,微雨夕阳反而上哈罗德更感大自然的灵动美好。唯独一次看似“阻碍”的大雨,却让哈罗德遇见了玛蒂娜。那场雨似乎有意而为之,提醒哈罗德已经肿胀不堪的脚需要医治。以此观之,这场大雨不仅不添乱还帮了大忙。正是它让哈罗德遇见了医生玛蒂娜并为其治疗脚伤,从而为继续上路奠定基础。玛蒂娜出场明确了女性作为与自然相照应的另一股拯救力量。拯救者玛蒂娜身上有两处值得注意的特点,第一她是外国人,一个文化的他者,她脏话很多又性格直爽,浑身散发野蛮气息。对狂欢情有独钟的巴赫金定会对玛蒂娜身上所蕴含的生命力做极大辩护。第二她是医生,为拯救而生。来自异域的玛蒂娜虽不能在文明世界(英国)谋得一份医生工作,却能拯救哈罗德。她救助的不仅是继续前行的身体更是继续前行的精神。玛蒂娜复杂的身份及其所蕴含的拯救力量正好与资本文明、父权理性形成强烈反差。对此,小说还安排了玛蒂娜的前男友出场作为对比,同样是医生他不仅抛弃玛蒂娜,且以理性为据,告诫哈罗德以朝圣拯救癌症的不科学性。
在此,不妨梳理一下哈罗德一路上所遇女性,如、加油站女孩、给他提供食物的女人、玛蒂娜、跟随者凯特以及妻子莫琳等等,她们都以自己特有的女性之光帮助哈罗德走完朝圣之路,在他困顿时帮助他,在他迟疑时鼓励他,特别是最后哈罗德面对里奇等人的背叛和奎妮即将死亡的现实不敢走完最后一程时,是妻子莫琳鼓励了他。相比之下,一路上遇到的男性就有些面目可憎了。他们没来帮忙,反来添堵。如,旅馆里的衬衫男和生意人、外科男医生(玛蒂娜的男朋友)、著名演员、跟随者里奇等等。这些男性一直都对朝圣之旅及其拯救力量流露出理性的怀疑和鄙视。哈罗德在理性(男性)与启示(女性)之间摇摆,男人的理性总是窜出来展现他那一丝不苟的逻辑和条例,冷冰冰一块,生命的意义被他们等同为某种数学符号。最强烈的两组对比莫过于外科男医生和玛蒂娜,凯特与里奇。哈罗德不断遭到他们打着理性旗号的摧残,困惑和犹豫不断从他们的不屑和怀疑中催生。幸好女性和自然之光总是及时显现,帮助哈罗德渡过难关。她们的合力也让哈罗德在小说结尾之际再次闪现生命的灵动,而上次他眼里闪烁这种生命之光是第一次见到莫琳时。
通观全篇,小说在行走与回忆的双重叙事结构中展开,回忆与现实交错,两种不同语境形成强烈对比。回忆是母爱缺失、父权压制、儿子离世、工作压抑,现实是女性不断出场和拯救以及大自然持续的善意和美好召唤。整部小说在回忆与现实交相出现的大框架下,形成了父权、理性、资本与女性、启示、自然之间的鲜明对比。在这种对比中哈罗德意识到唯有彻底脱离父权和资本理性才能真正敞开人生意义所在。哈罗德对现代社会的逃离以朝圣的方式展现,而又必然与女性和自然生态相遇似乎是时代的必然,因为“现代性的病态除了物质主义与金钱崇拜之外,还表现在性别歧视与压迫、残害动物,毁坏地球等方面。因此反对性别压迫的女性主义同反对破坏环境的绿色运动相互认同,组合成‘生态女性主义'的新潮流不是出于偶然”[6]56。曾经的奎妮以丢掉工作的代价试图唤醒哈罗德,但哈罗德依旧执迷不悟,选择与命运继续妥协。直到奎妮以“手写信”和死亡并用的方式再次唤醒他,哈罗德才一步步冲出牢笼。
四、结语:朝圣只是自我的暂时拯救
在行文结束之际仍需探究的是,信所昭示的救赎之路,信所引发的朝圣最终怎样了?从拯救奎妮的角度来讲,朝圣之举彻底失败,即使哈罗德走到终点,死亡依然没能如预想般消散。甚至可以说奎妮死前是痛苦的,蕾秋·乔伊斯以极其细密的字句展示了奎妮死前的惨状。这似乎正解释了哈罗德近在咫尺为何犹豫不决,对死亡的恐惧和不能拯救奎妮的无助让他惧怕。哈罗德最后直面了它,果不其然奎妮还是死了,留下痛苦与扭曲。奎妮之死解构了小说朝圣的主题,乔伊斯无意于信仰的强调,也不讴歌信念伟大,哈罗德朝圣只能对自我的生存有惊醒作用,他救不了来信的奎妮,相反是奎妮拯救了哈罗德。信当然也不是天使送来的问候,也不承载上帝的启示,它不过是提醒了哈罗德另一种生存可能,生命意义的本真或许能籍此复得。
哈罗德没能实现所谓拯救,不过从救赎自我的角度看,哈罗德是有所收获的,结尾的愉快氛围已经给了清晰暗示。小说结尾于海滩边(象征自然),结尾于夫妻欢笑中(象征女性),结尾于哈罗德对爱的回忆。“他们又一次牵起对方的手,走向海岸,两个小小的身影映在黑色浪花的背景下,越走越远。只是刚走了一半,肯定有谁又想起了那句话,再次激起一轮狂笑。两个身影就这样拉着对方的手,站在海边,在笑声中摇晃[1]317”。在笑声中,哈罗德回忆起唯一一次充满生机的自己,也终于记起他跟莫琳之间的小秘密。
然而,手写信所提示的救赎之道跟早期浪漫主义的观点并无二致,只不过除了回归自然之外,乔伊斯还加上对女性光辉的认可。回首往昔,浪漫主义早已湮没在现代性之中,哈罗德的朝圣又会怎样。正如英文书名《The unlikely pilgrimage of harold fry》(哈罗德·弗莱不可能的朝圣)暗示的那样,朝圣是否最终解决问题是令人生疑的,朝圣仪式只能唤醒一时的生命灵动,却没有永恒的辉光。哈罗德的困惑和挣扎它涂抹不去,正如有论者所言,“这一次‘朝圣'难以改变他人生的荒凉[7]”。他很快又会回到往昔的生活中,围绕着现代社会供给的一切打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哈罗德永远无法挣脱异化的枷锁。朝圣虽然轰轰烈烈,但也只是暂时缓解了哈罗德贫瘠的人生罢了。《一个人的朝圣》是蕾秋·乔伊斯对当下生活困境的思考,人们在资本文明和工具理性的世界越陷越深。然而除了暗示对这一生活的逃避和回归自然外,似乎也别无选择,而这正是“不可能”的朝圣的最大悲凉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