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意识的最初觉醒——以《西游记》中女妖形象为例

郭 红 英

(河北城乡建设学校 办公室，河北 石家庄 050031)

吴承恩的《西游记》是我国古典文学四大名著之一，也是明清神魔小说的经典.作者大胆地将明朝中期资本主义启蒙思想中关于女性解放的意识融入其中，塑造了一系列形象鲜明的女妖形象.

1 《西游记》中的女妖形象

《西游记》一共100回，与唐僧师徒四人有直接或间接矛盾的主要有12个(伙)女妖.她们分别是：第二十七回的白骨精、第三十四回的九尾狐、第四十八回的斑衣鳜婆、第五十五回的蝎子精、第五十九回至第六十一回的铁扇公主和玉面狐狸、第六十二回的万圣公主、第六十四回的杏仙、第七十二回的蜘蛛精、第七十八回的白面狐狸、第八十回的金鼻白毛老鼠精和第九十五回的玉兔精.

这些女妖不仅模样俊俏、千姿百态，她们的背景与来历也是各不相同.有的与佛祖或是天庭有瓜葛，有的则是自身修炼成精，还有的本身并不是妖精，而是“女仙”.她们或因贪恋凡尘，或为报私怨，在唐僧取经的路上兴妖作怪，成为一道道独特风景.

蝎子精、老鼠精和玉兔精等是下界为妖的女妖代表.蝎子精是在灵山听过佛祖讲经的妖精.如来见她不肯双手合掌，便随手拨了她一下，她则毫不客气，转过身使出倒马毒桩，蜇了至尊如来一下.如来派金刚拿她，她就择了一处毒地山琵琶洞作为洞府，与女儿国为邻当起了妖精.老鼠精在灵山偷吃了如来座下的香花宝烛，托塔李天王和哪吒父子奉玉帝之命捉拿她，佛祖慈悲饶她不死，她为报念托塔李天王不杀之恩，拜托塔李天王为父，三太子为兄，供奉牌位，燃点香火.她既在灵山惹祸，必曾听过佛经；她既拜托塔李天王为父，应有悔改之意.她私自下凡，到陷空山无底洞置得家当，兴妖作怪.玉兔精乃是广寒宫里的捣药白兔，十八年前，宫里的素娥仙子扇了她一巴掌，如今素娥仙子投胎人间，成为天竺国的公主.她为报旧仇，使一阵风把公主刮到布金禅寺，自己变成公主的样子，哄骗国王欢心.她知道唐僧西天取经路过此地，欲招唐僧为驸马,取其精元，以便修成太乙仙人.

修炼成精的女妖主要有白骨精、玉面狐狸、杏仙和蜘蛛精等.白骨精是一堆白骨修炼成精，略懂些法术.只空有一堆骨架，没有肉体支撑，只能寄附于别的躯体之中，施展妖术.她用变化的美色，魅惑花心之人，食其肉、喝其血，以求达到快速修炼的目的.玉面狐狸是万岁狐王的女儿，万贯家私，“女貌聘婷”.万岁狐王死后，她便以举家之富，招大力牛魔王为夫.一来守住这荣华，使他人不敢相争；二来为自己谋得一位骁勇的夫君，不受他人欺侮.杏仙是修炼成精的老杏树，她是比较独特、优雅的女妖，其性格相对安静，擅于吟诗，长于歌舞.蜘蛛精是七只蜘蛛修炼成精，与多目怪是同门师兄妹，肚脐眼儿能吐银丝，出师后占据盘丝岭上的盘丝洞，又霸占了七仙姑的天然浴池——濯垢泉.

而铁扇公主罗刹女、碧波潭万圣公主等，她们既不是下界为妖，也不是修炼成精.关于铁扇公主，悟空假托她名去积雷山摩云洞“请”牛魔王时，牛魔王曾对玉面狐狸介绍罗刹女自幼修持，是一个得道的“女仙”.而万圣公主，因为她是龙王之女，并非一般的妖怪，所以她们身上并没有妖气.但是之所以把她们放到女妖里边来写，是因为她们在唐僧师徒西天取经途中对其进行了阻挠.

2 “精怪”与女性特征

2.1 女妖的“精怪”特征

作为妖怪，女妖自然有其食人本性，她们狡猾善变、诡计多端，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唐僧取经途中百般阻挠.

(1)食人成性，本性难移

书中有许多关于女妖吃人的记载.蝎子精掳唐僧入洞，知道他未曾进得斋饭，便吩咐婢女安排，端上来的有一盘是人肉馅的荤馍馍，还有一盘是邓沙馅的素馍馍.唐僧到蜘蛛精处化斋，她们给唐僧准备的斋饭竟是用人油炒炼，拿人肉煎熬的，熬出来的黑糊看起来好像是面筋，剜出来的人脑煎成了豆腐块片.这群妖精看待人肉竟似家常便饭，但要说食人成性，这类精怪形象尤以老鼠精呈现得比较明显.她在取经路上装作一个落难女子，跟随唐僧师徒入住镇海寺.在佛家圣地禅院寺庙内，仍不安稳，三天就吃了六个撞钟值夜班的和尚.真真是生吞活剥，残忍之至！书中更有描写她曾吃尽方圆三十里之内居民的内容，其畜生本性显露无遗.

(2)狡猾善变，邪恶狠毒

妖精为了接近人类，一般都会变换成人的模样.或女貌聘婷，或乐善好施，以掩盖其邪恶，最终掳获凡人心，进而达到其目的.白骨精，她空有一副骷髅骨，却可凭借附体他人肉身的本事三戏唐僧.后虽被悟空识破并打死，但她却成功地挑拨了师徒四人的关系，尤其是唐僧和悟空的关系，害得悟空被唐僧赶走.白骨精之狡猾、狠毒可见一斑.比丘国美后白面狐狸也是如此.她褪去了狐狸本色化作个美人，来迷惑比丘国主，欲利用国威摄取城中小儿的心肝，达到延年益寿、减短修炼时间的目的.

(3)心术不正，妄走捷径

玉兔本可以在天上平静的生活，偏偏要跑出月宫，以报昔日之仇.当她得知与她有一掌之仇的素娥仙子投胎凡间时，她也跟着私自下凡，并作法把素娥转世的天竺国公主刮走，自己冒充公主，可见她心术不正.当知道唐僧取经路过天竺国时，就想办法招得唐僧为婿，欲得其元阳，以成太乙上仙，可见其妄走捷径.斑衣鳜婆也是此类，她通过给灵感大王献计捉住唐僧，与其结拜为兄妹.在与唐僧师徒争斗的过程中，她一直作为兄长的军师，为其出谋划策.目的不外乎想要与兄长分得一杯羹，以增加道行.

2.2 女妖的女性特征

《西游记》中的女妖除了具有“精怪”的本性外，她们还拥有女性的体态娇容、温柔妩媚、风情万种等特征，让我们看到了其作为女性的美好一面，更让人在错崖式的善恶对比中感触到作品的人物刻画深度.

(1)月貌花容、楚楚可人

作为女性形象出现的妖怪，都年轻貌美，怜动人心.书中是这样描写杏仙的：

青姿妆翡翠，丹脸赛胭脂.星眼光还彩，蛾眉秀又齐.下衬一条五色梅浅红裙子，上穿一件烟里火比甲轻衣.弓鞋弯凤嘴，绫袜锦绣泥.妖娆娇似天台女，不亚当年俏妲姬[1]779.

杏仙也毫不掩饰对自己容貌的肯定，她说自己“雨润红姿娇且嫩”.

另一个妖精团体——蜘蛛精更是把女儿的姿色、神态等展现得淋漓尽致.唐僧师徒四人到了盘丝岭时，唐僧执意要亲自前去化缘，徒弟们拗不过，便叫他出去尝尝化斋的滋味.他这一前去，先见四个女妖.她们一个个“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蛾眉横月小，蝉鬓迭云新.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后又见三个“飘扬翠袖，摇曳缃裙.飘扬翠袖，低笼着玉笋纤纤；摇曳缃裙，半露出金莲窄窄”[1]868.唐僧见她们在踢毽子，一个个“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1]869.她们若不可爱，怎令唐僧驻足观望许久，一时竟忘了化斋？

(2)温柔体贴、善解人意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是人们对女性的一种普遍认同意识.女妖精一旦转化成人形之后，女性特质就突出出来.《西游记》中最能体现这点的应该是老鼠精和蝎子精，尤其在蝎子精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唐僧师徒在女儿国倒换了公文，将要离开时，她一阵风就把唐僧掳入洞中，她知道唐僧急于离开女儿国不曾进得斋饭，就命令侍女去准备素食款待，这说明她对唐僧独特的关心和尊敬.她想和唐僧洞房花烛，唐僧执意不肯，她也没有强迫他，更没有对他使出倒马毒桩，与她对佛祖、悟空、八戒的态度比起来，可见她对唐僧独有的温柔.

(3)渴望爱情、风情万种

每个女性，不管她是女人还是女妖，都对异性有一种天生的爱慕之情，渴望爱和被爱，希望得到对方的呵护，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尽显女儿的蜜意柔情.铁扇公主就体现了这样的特点，她是已婚女妖，曾经和丈夫也是恩爱非常，但是玉面狐狸把牛魔王招为夫婿后，他们的婚姻遭到破坏.儿子红孩儿被菩萨收为善财童子，她对儿子的关爱不能实现，这时的她更渴望得到丈夫的关心和安慰.当唐僧师徒四人路过火焰山，找她借芭蕉扇不得时，悟空变成牛魔王的样子去骗宝扇，到家门口，女童禀报说“奶奶，爷爷来家了”，她就“忙整云鬓，急移莲步，出门迎接”[1]730.牛魔王到家，她也只是几含醋意地说了句“大王宠幸新婚，抛弃奴家，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1]731.

假牛王表示关心后，她便再也收不住心里的委屈，向他哭诉“男儿无妇财无主，女子无夫身无主.我的性命，险些儿不着这猢狲害了！”[1]731猴子变的牛魔王假意哄她，她真的笑了.感觉到丈夫的疼爱后，她更是借酒敞开女儿的情怀，对这个假丈夫毫无防备，把宝扇的秘诀重又告诉他.她的种种言行透露出自己对丈夫的思念与爱慕.

这些女妖虽然在西天取经的路途上给唐僧师徒制造了很多困难，然而她们也有美丽可爱的一面，既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又渴望爱情、风情万种，在她们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传统社会对女性特有品质的认同意识.

3 女妖形象的意义

吴承恩笔下的女妖形象在很大程度上体现出对女性品质的认同，这展现出时代的进步，也显示了女性意识的最初觉醒.

我国传统文学作品里女性往往以色侍人，尤其是所谓“坏女人”，一定是美艳的.《西游记》中的女性妖怪都非常漂亮，即便白骨夫人没有修炼成人型，也是先幻化了一名乡间的美村姑：

好妖精，停下阴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

圣僧歇马在山岩，忽见裙钗女进前.

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

仔细定睛观看处，看看行至到身边.[1]324-325

女妖之所以被描绘成貌若天仙，是因为美色在这里是被当做一种消费品出现的.自古以来，对女人的美貌与姿态的描写都成为作者惯用的笔法，或者说是手段.既满足了作者一展笔力的文采和丰富的想象，又能满足读者的感官体验.《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写到女妖出场的时候常常使用一段骈文进行描写，且看玉面狐狸出场时候的描写：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貌若王嫱，颜如楚女.如花解语，似玉生香.高髻堆青麃碧鸦，双睛蘸绿横秋水.湘裙半露弓鞋小，翠袖微舒粉腕长.说什么暮雨朝云，真个是朱唇皓齿.锦江滑腻蛾眉秀，赛过文君与薛涛[1]725.

在男性社会中，女人总是作为男人的观赏物存在，这里作者将女色作为一种视觉消费，大大地引起了男性对女妖的关注.

《西游记》中女妖的下场和文中的男妖怪比起来，不知道要惨上几倍.且不说天宫下凡的奎木狼，也不说道佛两家到人间为妖的金角大王、银角大王，狮驼岭上的狮、象、鹏，就是一般的男性妖精真正死去的也并不多见，还有一些妖精更是在“犯错”之后修成了正果：黑熊精在观音院正东南二十里黑风山黑风洞修炼多年，虽然偷了锦斓袈裟，却做了观音菩萨落伽山的守山大神；枯松涧火云洞的红孩儿抓走了唐僧，还假冒观音菩萨，最后依然修成正果，当上了善财童子……玉面狐狸只因招赘了牛魔王在积雷山摩云洞，就被八戒一耙子打死了.杏仙更是如此，仅仅对唐僧有所仰慕，并无害人之意，却被猪八戒“不论好歹，一顿钉钯，三五长嘴，连拱带筑，把两颗腊梅、丹桂、老杏、枫杨俱挥倒在地”[1]782可以说，在《西游记》中，妖精因为其性别不同而有不同的结局，也是传统思想加诸于女性身心的枷锁体现.

吴承恩《西游记》的女妖形象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学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但是也有一定的突破.世德堂本《西游记》是现存最早的《西游记》刊本，20卷，100回，一般认为初刊于万历二十年(1592)[2].这个时候正值明朝中后期，社会上兴起了高扬个性和肯定人欲的思潮，越来越多地关注现实、冲破礼教束缚的文学作品出现，当时的文学呈现出一种新气象.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西游记》的作者难免会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其塑造人物的时候展现出一定的进步思想，女妖的塑造体现了作者女性意识的萌发.

中国传统的女性是矜持的、隐忍的，尤其面对自己情感归宿，她们往往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上.她们在后花园中等待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才会出现“似这般良辰美景，都赋予断井颓垣”的感叹.《西游记》中的女妖却不是如此，除了白骨精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之外，大多女妖都主动地追求自己心中所属，她们的情感释放得大胆而热烈，不但积极主动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甚至将“性”事提到嘴边，这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可谓大胆之极，作者正是借助她们“妖”的躯体，将女性的这种情感自由大胆地展现出来.且看琵琶精将唐僧掳入妖洞之后，就直接解开自己的衣服，卖弄起了肌香肤腻，她不但动作大胆，语言也极其露骨，直接问唐僧怎么不赶紧脱衣就寝，遭到唐僧拒绝之后，琵琶精直接说自己愿作前朝柳翠翠，并且向唐僧推销自己的外貌是“美若西施还袅娜”，进一步希望唐僧能够“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虽然是为了展现妖精的性格，但是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女性主义思想.

另外，《西游记》中的女妖拥有了婚姻之后，大都积极主动地维护自己的婚姻，与传统作品中在婚姻中逆来顺受、地位低下相比，作者更是赋予了女妖绝对的身份地位.铁扇公主和玉面狐狸是牛魔王的一妻一妾，两人都有着自己的产业.铁扇公主自幼修炼，是个得道女仙，在芭蕉洞过着神仙日子，从洞府的名称来看，我们可以得知该洞府本为铁扇公主所有；玉面狐狸则是万岁狐王的女儿，在父亲去世之后以举家之富，招来牛魔王为夫.在这两个人和牛魔王的结合中，男性是作为“入赘”女婿出现的，这在我国的文学传统中是极少见的.一般来讲，牛魔王法力高强，在这个妖魔世界属于比较强大的人物，但是在这里却甘愿入赘到女妖的洞府之中，可以说从一定侧面展现出作者对女性独立的看法.女性借助“女妖”的身份实现了事业乃至婚姻独立.只是这种独立也只是表面上的，她们虽然各有洞府，枉有“招赘”之名，却免不了依附牛魔王而生存之实.

吴承恩笔下的女妖都有着自己的个人追求——不是为了爱情、家庭和婚姻的追求.白骨精三次变化要抓唐僧，是为了吃唐僧肉达到其“长生不老”的目的.蝎子精、老鼠精和玉兔精看似是要与唐僧结为夫妻，追求的是婚姻家庭，但是，实际上她们不过是借着这样的要求实现自己快速修炼的目的，不管怎样，这可以说是女妖对自己负责任的表现，同时也是自我觉醒的象征.

4 结语

《西游记》中的女妖不仅有食人成性、狡猾善变、心术不正等妖魔本性，还有其作为女性的月貌花容、温柔体贴、渴望爱情等特点.这些女妖个个都生得沉鱼落雁容，闭月羞花貌.女妖们不是现实中女性的再现，而是挣脱了封建束缚的新女性形象.当然，这种进步的女性观仍然免不了带有些许封建残余思想，所以女妖们大多都没有完美的结局，她们或被主人收回，或被悟空、八戒打死，只有符合封建婚姻道德观的铁扇公主，最终修成正果.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封建社会中女性地位的悲惨.即使生而为妖，拥有漫天本领，却仍摆脱不了被男性控制的命运.她们中的这些“妖性”，既有为人们所唾弃厌恶甚至恐惧的“妖媚”的一面，也有作为女性大胆地行使自由权利的一面，这种大胆而自由的追求，无论其出发点或结局如何，它本身所带来的女性意识的觉醒，是最为可贵的.《西游记》在贡献出取经正道的同时，“无心插柳”地描绘了一片美丽绰约的女妖风景，她们身上的那种不同于世俗规范的大胆追求，虽然昙花一现，但这正是小说《西游记》对于女性意识觉醒最为积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