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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的沉沦与叙事的狡黠
——当代文艺发展问题的个案分析

2020-02-24王进

商洛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美学文学

王进

(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东广州 510006)

徐克执导的《智取威虎山》片尾有一段武打戏:座山雕跳上一架双翼飞机要逃,杨子荣在高速运动的飞机上与座山雕对打,还要护着被劫持的马青莲。最后座山雕和飞机一起坠入深渊,大火、爆炸……稍有一点历史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明显的扯淡,而且扯得太过了。《南方周末》的一篇文章[1]里介绍说,“扮演杨子荣让张涵予过足了瘾,也吃够了苦头。‘打虎’就拍了半个月。零下二十几度,他裹着一件貂皮大衣,在一棵大树上爬上爬下,对着空气搏斗,想象面前有一只真正的东北虎。这只用电脑技术制作的虎,花了特技成本的60%。徐克没玩够,想让他打三只虎。张涵予说:要真打三只虎,咱得拍半年去。”这一句“徐克没玩够”似乎道出了个中真谛,这导演在玩。他似乎对于自己玩的智商很自信,但是难道观众都是傻瓜吗?这样低智商而且肆无忌惮地对红色经典进行戏说,其价值值得反思。无独有偶,我又有幸读到了罗宏教授创作的长篇小说《骡子和金子》[2],小说写一个湖南青年马夫名叫骡子,随某盐商去江西苏区贩盐,阴差阳错被苏区中央银行马队雇用。两个多月后红军长征,在湘江之战中,骡子赶的大黑骡被炸死,他带着五百块金条及珠宝突围。因与红军大部队失散,他只得潜回家中,为了追赶红军开始了一个人的长征。一路上,国民党特工、地方军阀、江湖黑道、偷儿、红军和未婚妻花姑等人都在千方百计寻找骡子;骡子历经磨难也屡遭奇遇,黄金珠宝几度失而复得,但他始终没有动一丝私吞之念。这样终于将黄金送到延安。据介绍,这是“一部传统叙事与现代精神相结合的小说,故事情节具有传奇性、喜剧性及荒诞性”,“是一个跌宕起伏,刀光剑影,情意绵绵,悬念重重的传奇江湖故事,又是一个蕴含着深邃人性思考的严肃哲学故事”,还是“一个关于个体诚信和承诺的故事,从小人物的视角观察了长征,展现了大时代的缩影。小说对于当下诚信缺失的道德问题,具有十分深刻的现实意义”[2]。作者在接受《羊城晚报》采访时自述:“我写小说,主要是想表达思想,不是为了写小说而写小说。”在《骡子和金子》的写作中,“我有意识地选择了一个很通俗化、很江湖化的故事,来表达对革命、真理、道德、历史以及人类终极关怀的哲学性思考。一方面想探讨通俗好看的故事形态和严肃思考相结合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也想证明,思想是无所不在的,往往大俗的生活场景中蕴含着令人深思的道理。”[3]什么是“令人深思的道理”?“故事隐含这样一个主题:只要信守某些基本的做人道理,不一定要有非凡之能和非凡之识,也可以做出非凡之举。骡子的故事表明,人品比思想觉悟更重要。人可以活得不真理,却应该活得美学。骡子并不懂得革命的真理,并不懂得黄金对革命的意义,但他能超越贪欲,用生命来兑现自己的承诺,就活出了美学。”[3]由一位文学理论教授写出这样一部小说并发表这样一通高见,令人十分诧异。徐克与罗宏这两个看似孤立的文学事件,其实共同昭示了一个文学现实的新常态,这就是当代文学精神的沉沦与文学叙事的狡黠化。

所谓沉沦,是指文学思想正在丧失哲学感悟的能力,逐步退化为一种诠释工具;所谓狡黠,是指文学叙事正在日益小聪明化,故事情节走向离奇与荒诞,人们试图用小聪明来弥补大智慧的缺陷。而这两个方面又有着内在的联系:思想缺失源于缺乏独立的精神探险和生命领悟,而满足于拿一些宏大命题例如“诚信”之类来冒充思想,这其实是一些伪思想;叙事狡黠也并非源于独立的故事原创和情节设计,而是立足于颠覆某些既定的经典故事情节,尤其是拿红色经典开涮,解构革命历史,这其实是一些伪故事。两者都是“伪”,其实就是“装”。这样一种伪装的文学,由于借助了现代的传播方式和炒作方式,像病毒一样疯狂地传播,可以在一定的时间和地域内捞取名利和迷惑青年。

从徐克与罗宏炮制的这两个文学文本,笔者痛感当代文学思想的混乱已经到了较为严重的程度:一些深层次的思想误区在不经意间成了文学时尚,文学赝品在批评大腕们翻云覆雨之间瞬间就炒作成了文学经典。

一、后现代主义解构的幽灵

当下最时尚的文学元素就是后现代主义。什么是后现代主义,当然人言人殊。法国哲学家利奥塔在《后现代状态》一书中有一个经典的说法:后现代就是对宏大叙事的怀疑[4]。这给了中国的作家批评家们一个有力的救命稻草:原来后现代就是解构宏大叙事。而这所谓的“解构”也不是西方哲学本来意义上的解构,而是中国式的“解构”:反其义而用之。电影《智取威虎山》中,“坏人”反而出彩。威虎山的土匪,从老大到老八,每个人都有一套个性化的造型、名字、兵器,以及个人特色的口号。而作为正面形象的解放军203 小分队却没有这种待遇。杨一威刚进徐克执导的《智取威虎山》 剧组就跟副导演悄悄说:“能不能跟老爷(徐克)说一声,给我安排个203 小分队的角色演?”“你傻呀!老爷看上你,让你演八大金刚你不演?他所有的戏全是坏人最出彩。”[5]这真是一语中的。让“坏人”更出彩,从而解构了好人的“高大全”。而为了让“坏人”更出彩,电影甚至不惜取消了203 首长与白茹的恋爱,却给座山雕安排了一个压寨夫人,让他消费贫苦女性的身体。同样,让好人更像坏人,也是一着解构的妙棋。罗宏的小说诠释了“一个人的长征”,且不说红军长征时期的财政状况是否可能有五百块金条和大量珠宝缠在一个马夫身上,单就主人公骡子对革命的隔膜,我们就可认定,这个人绝不是一个革命战士,而是一个古代镖师。他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一个人的长征”,不如说是“一个镖师的敬业”。把长征故事讲成了保镖故事,虽则不乏新意,但却是有新意的亵渎。而“骡子”这个人的名字也很有意思。不知罗宏是缺乏常识还是有意为之,骡子是驴和马交配而生的杂种,天生就没有生育能力,是动物中的“太监”,“骡子”的歇后语就是“白费了”;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可以给孩子取名“家驹”“驴儿”,但任何一个父母都不会给自己的儿子取名“骡子”。这样命名,确实很“接地气”,但是也很让人无语。

目下的解构风潮瞄准了红色经典与红色历史,似乎不给红色历史涂抹一点桃色的暗痕就显得很不时尚。批评家们有一个很“理论”的说法,文学的根本出路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小说的价值就在于讲一个好看的故事。这话听起来好像也有点道理,但是如果不顾起码的常识与逻辑,一味追求有趣好看而胡扯,或许就可能亵渎了读者的智商与情商。红色经典与红色历史是承载了中国人民价值情感的神圣归依,颠覆了这些东西就意味着否定了我们所赖以立身的全部基础。现在我们整个民族都在为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而努力,但是必须明确,这个复兴的前提是要达到一个思想的高度,而非仅仅是物质的丰富。历史上中华民族的堕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精神的堕落所造成,而并非由于经济的失败。这在文学上所提出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我们要创作伟大的小说,首先必须要有伟大的主题,它应当是与民族伟大复兴相匹配的思想成果,这就是“写什么”的要义所在,如果没有这一条,只关心“怎么写”,我们可能只是不可避免地面对一个又一个半荤半素的“段子”而已。当代某些自作聪明的作家,以讲故事为名巧妙地避开了思想的重量而玩弄技巧之轻,而一个毫无思想的民族怎么可能产生伟大的文学?

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无疑是一个基本的思想尺度,但它不是思想本身。试图用其中的某一个命题例如“诚信”之类来冒充思想,是典型的思想无知与贫乏的体现。罗宏声称“我写小说主要是想表达思想”,触犯了文学创作概念化的大忌,是我们几十年来文学理论一直努力批判的对象。在这样一个思想水平上进行创作,其文学艺术的水准可想而知。

二、后革命时代神圣的戏仿

若干年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进程,人们似乎在逐步远离“革命”话语,反复地表达对于“革命”的厌倦。最突出的“理论”成果就是刘再复、李泽厚等人提出的“告别革命”论[6],这种清算政治革命以维护文学审美纯粹性的主张好像已颇有市场,“告别革命”甚至已经成了时尚的文化标签。近些年来,由于我们屡屡与诺贝尔文学奖无缘,许多人在抱怨政治与革命,好像我们没有产生伟大作家的原因是受了政治的拖累。从历史上看,伟大的文学总是在伟大的革命中走向成熟。然而奇怪的是,在中国当代的文学理论批评中,人们似乎得出了一个相反的结论:以远离政治和告别革命来保持自己的艺术贞操,鼓吹所谓的“纯文学”。其实在整个20 世纪中,革命都是一场世界性的文化现象,所谓“红色三十年代”和“红色六十年代”,指的就是这场世界性的政治狂欢,或者说20 世纪文化的主题就是革命。在一场以颠覆为使命的文化转捩中,政治话语是最基本的甚至是唯一的言说方式,作家参不参与政治是无法选择的。政治言说方式于60年代在全世界都达到了高潮,马尔库塞和萨特都曾以这种方式参与其中并成就了一代大师。在中国的20 世纪文学中,鲁迅和闻一多都曾以强烈的政治激情与当代革命的主流话语沟通,然而他们也都成就了一代文化巨人。这里的关键在于他们的政治激情是出于文化的良知而非政治的盲从,是对黑暗现实的文化抗议。因此,他们最终完成的是一个诗性的生命和诗性的人格,没有人会把他们当成政治的打手。可见问题的关键不是政治把你造就成了庸人,而是你以庸人的心态参与了政治。中国当代作家在巧妙地避开了政治的同时,也把自己造就成了庸人。这就是过于耍小聪明的中国作家。而徐克与罗宏这些导演和作家的近期创作似可称为此类庸人的标本。他们的小聪明基本可以称为“神圣的戏仿”,即用戏弄革命的方式来表现革命,以调侃革命的方式来显示高明,从而夸耀自己智力上的优越感。

戏仿(parody)又称谐仿,是在自己的作品中对其他作品进行借用,以达到调侃、嘲讽、游戏或者致敬的目的,是“最具有意图性和分析性的文学手法之一,这种手法通过具有破坏性的模仿,着力突出其模仿对象的弱点、矫饰和自我意识的缺点。所谓‘模仿对象’可以是一部作品,也可以是某派作家的共同风格。”[7]有批评家主张把戏仿(parody) 与谐谑模仿 (burlesque)、曲解模仿(travesty)相区别。谐谑模仿“是‘一种不协调的模仿’。也就是说,它模仿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的内容或风格,或者一种文学类型;通过其形式、风格和其荒谬的题材的不协调而使得这种模仿十分可笑。”曲解模仿“像戏仿一样嘲弄特定的一部作品,然而它嘲弄的方式是用开玩笑的、不庄重的手法和文体来处理崇高的主题。”戏仿则“模仿特定的一部作品严肃的题材和手法,或者特定的作者特有的风格,用之于描写低下的、极不相称的主题。”[8]戏仿在当今中国最流行的做法是恶搞,拿经典开涮。恶搞的意思是在解构之后,把不能承受之重化为轻逸之轻之后,满地的碎片无法圆满拼凑成为一面完整的镜子,甚至被拼贴成为一面哈哈镜。或者虽然在解构之后还能拼贴出新的意思来,但已构成了彻底的颠覆。徐克恶搞了解放战争中一次正义的剿匪战斗,在他的戏仿操作中,艰苦卓绝的战斗被转换成了虚拟打虎的快乐以及深山老林里飞机、坦克等现代高科技产品的展示,机智的虎穴周旋被转换成了女人的情色挑逗,再加上武打的特技炫目,于是,革命、正义、神圣这些红色经典元素就被清洗一空了。罗宏则是恶搞了万里长征这一伟大的军事战略转移行动,他的戏仿操作主要是把严肃的政治行为江湖化了,几十万红军战士的巨大牺牲被转移为一个“古代镖师”的诚信敬业,革命被贴上了江湖的标签,站在江湖的视角淡化庙堂被当成思想卖点。于是,我们看到的已不是工农红军的长征,而是黄金、女人、土匪、国民党特工、地方军阀、江湖黑道、偷儿这些俗文化元素的重口味盛宴,一切神圣的东西在这里荡然无存。

三、精神穿越与碎片拼贴

罗宏声称,“我在宏大叙事和江湖故事中保持了一种间离效果,由是就有了张力。通俗地说,下得厨房,上得厅堂”[3]。这是一种两面讨好的叙事策略,有一种更为确切的说法是,既想在官府乞食,又想装民间好汉。事实证明,这种想法在现代中国是很不切合实际的。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是,在现代中国究竟有没有江湖,有没有民间?因为现代文学话语始终处在政治话语的控制之下,民间文化或者江湖文化根本就缺乏生存空间,民间话语已高度地庙堂化了;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民间文化系统,诚如马克思所谓,每个时代占统治地位的思想都是统治阶级的思想,文学进化亦然,庙堂与民间并不绝然对立[9]。即如罗宏所标榜的所谓“思想”——诚信,已然成了核心价值观的内容,何来江湖之谓?其实真正的江湖是毫无诚信与节操可言的。中国历来的江湖游侠之士基本都是黑白通吃,有奶便是娘,他们所谓的仗义更多的时候是交易,封建时代的官府对他们都不信任。而一个人在兵荒马乱中带着那么多金条珠宝——那是差不多可以挽救整个红军的财物——最终还能完璧归赵,这比“陕北救中央”还要可笑。

徐克在《智取威虎山》结尾让杨子荣在飞机上与座山雕对打,这一情节是通过后辈年轻人的想象来完成的。这实际上是一次自我解构。一方面肆无忌惮地对红色经典进行了一次颠覆,另一方面又告诉大家:你们可别当真,我这是在扯淡!而他之所以敢于如此放肆地挑战经典,很大程度上是在向年轻的电影观众献媚,他是在用穿越这种时尚的文学手法,完成了艺术向世俗投降的仪式。这种艺术的谄媚方式,就是现在流行的文学穿越之法。让山窝土洞里的几个土匪毛贼大尺度地穿越了时间与空间,使用先进的战争武器——飞机、坦克与解放军小分队打了一场现代化的不对称的豪华战争,这是利用当下的知识与想象回到过去的方法,类似于“回到明朝当王爷”“回到清朝当格格”的方法,让时尚青年尖叫了一场。罗宏的小说也是一种穿越,他是一种反穿,这是利用古代的知识与想象进入现代的方法,煲出了一锅古今杂取的八宝粥,让主人公除下方巾戴上八角帽,以类似于“杨志押运生辰纲”“展昭巧换藏春酒”的方法让领导同志赞叹了一番。

需要指出的是,此等穿越之法,完全臆造了一个世界,根本没有历史根据,天马行空,戏说历史,十分粗糙,根本就是自娱自乐。他们自以为深刻,其实是一种完全碎片化的历史拼贴画,缺乏基本的思想原创力。因为没有历史哲学的根基,作品呈现为一种总体性缺位的碎片堆积,在古与今、虚与实之间游走穿越。其实中国传统的武侠、传奇类小说也有类似的特征,比如《西游记》《七侠五义》《封神榜》等,但是武侠、传奇类小说所发生的环境与社会现实都有一定的时空距离,而正是这种梦幻式的距离形成了传统文学的美感,比如武侠小说中的世外桃源、盖世神功,传奇小说中的英雄梦幻、曲折遭遇等,那些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故事情节所建立的审美趣味,成为它吸引读者的核心。而徐克穿越的是“我的威虎山剿匪记”,罗宏穿越的是“我的长征”即“一个人的长征”,他们更加注重个人的“亲历”性,甚至是“改写”历史,让历史细节为“我”服务,让现实变得面目全非。可以说,其核心是通过穿越的途径去发现和寻找“自我”。因为“我”可以随意强奸历史,引发了一次穿越文学的大潮,无数文学青年成了弄潮儿,出现了《瑶华》《步步惊心》《梦回大清》等所谓“清穿三座大山”。不过,在红色经典的历史中进行穿越,还是挺让人瞠目。

四、犬儒主义与扯淡文学

当下一种新的学术景观意味深长,一些研究现代文学、文艺学或者从事文学创作的学者、作家纷纷转向了古典领域,可以开列一个长长的名单:杨义、赵园、刘再复、易中天、王蒙、刘心武……这种现象表明,除了个人兴趣的转移外,尝试去做更容易被接受的事情可能是一个主要的考虑,罗宏在访谈中也对“宣传主管部门关注我这部作品”而自鸣得意,“感到欣慰”[3]。一个作家的作品出版以后,不管读者是否买账,请来一帮哥儿们吹喇叭抬轿子炒作一番,然后引起主管部门的关注,这种做法有点让人齿冷。形容这种做法有一个最合适的词汇就是犬儒主义(Cynicism)。据说“犬儒学派”的创始人安提西尼生活简朴,像狗一样地存在;另一人物第欧根尼则因为住在木桶里的怪异行为而成为更有名的犬儒主义者。他们旁若无人、放浪形骸、不知廉耻,却忠诚可靠、感觉灵敏、敌我分明、敢咬敢斗。于是人们就称这些人为“犬儒”,意思是“像狗一样的人”[10]。现代犬儒主义已经由原初的褒义演变为贬义,它把对现有秩序的不满转化为一种不拒绝的理解,一种不反抗的清醒和一种不认同的接受,或曰半推半就,这也就是人们平时常说的“难得糊涂”。犬儒主义者是在并不真傻的情况下,深思熟虑地装傻。既然我没法说真话,那么你要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我不这么说也得这么说,由不得我心里想说什么。我照你的说,不见得有好处,但不照你的说,说不定就有麻烦。我知道我照你的说,你未必就相信我,未必就拿我当回事;但我不照你的说,你肯定会说我不拿你当回事。既然你要的不过是我摆出相信的样子,我又何必在说真话上面空费心思。于是,言不由衷地说一些自己都不相信的废话,就成了犬儒的标签。

当代知识分子纷纷转向了犬儒化,由此我们迎来了一个学术与文学上的闲聊时代。稍微检索一下上列学术与文学大腕的新作主题便可略知一二:老庄、禅宗、三国、红楼、明清小品、侠义、穿越,都是神侃闲聊的永恒话题。而把侠义、穿越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挂钩则可算是罗宏的发明。这有点类似于魏晋时代的清谈。在这个闲聊时代里,总是需要源源不断的废话资源。在人群聚集的场合,“段子”是非常重要的粘合剂,如果一位侃爷在人前能讲出一个半荤半素的段子并语惊四座,那么他差不多就是一个让人顶礼膜拜的角儿。因为在闲聊中不需要什么意义的探究,只需要能扯淡,用批评大腕们的话说,就是关键不在于写什么而在于怎么写,不在于说什么而在于不停地说。由此我们或许可以梳理出一个话语言说的逻辑链条: 犬儒—闲聊—废话—段子—扯淡,这就是我们今天在观察徐克与罗宏以及类似的文学赝品的时候应知应懂的文化背景。徐克的闲聊是一种蒙太奇式的扯淡,罗宏的闲聊则是一种反穿越式的扯淡。但是扯淡终归还是扯淡,就不要再侈谈什么深刻的思想了。

五、哲学崇拜与美学时髦

美学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蒙人把戏。罗宏在访谈中颇为“理论”地发表了一个观点:“骡子的故事表明,人品比思想觉悟更重要。人可以活得不真理,却应该活得美学。骡子并不懂得革命的真理,并不懂得黄金对革命的意义,但他能超越贪欲,用生命来兑现自己的承诺,就活出了美学。”[3]“活得不真理”并“超越贪欲”后如何去“美学”?这里的“美学”也太空洞了。给人物贴上了“美学”的标签似乎就是给作品的价值买了保险,就成了文学阐释的万应灵药,但实际上这种大而无当的概括等于什么都没说。况且,美学实在算不上文学中最重要的价值所在,审美也根本不是文学鉴赏的目的所在。文学作为一种生命的感悟与表达,有太多非美的东西值得关注。但是人们为什么还一再地喜欢拿美学来扯淡呢?本文认为,这是骨子里的一种虚荣和崇洋心理在作祟。在中国的大学讲堂上,很多教授尽管一个德文字母不识,但却喜欢动不动就侃一回康德、胡塞尔或者海德格尔,喜欢拿后者的“诗意地栖居”相标榜。当下学术界存在着一种极不正常的文化偏执:哲学崇拜、美学崇拜甚或德国崇拜,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显示自己的学问。

笔者曾检索美德两国四所世界一流大学哲学系专业设置的情况,其中美国的纽约大学哲学系和普林斯顿大学哲学系根本不研究美学,哈佛大学哲学系的研究领域有艺术哲学与美学,德国的蒂宾根大学哲学系的研究领域有解释学和美学,但是这在他们的整个学科体系中并不占有很大的比重。反观中国大学,一流教授都在研究德国哲学,所有大学都研究美学,全部学位体系都囊括了美学。还有五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和八十年代的“美学热”与“文化热”,几十年来一直高烧不退。“美学热”的根本问题是强化了“浪漫化思维”的弊端,而“文化热”的根本问题则是强化了“好想大问题”的陋习。当代中国社会的精神生活事实上已经被“美学”与“文化”绑架了,甚至大量的政治生活语汇中也都充斥着内涵模糊的艺术与诗性的语言。当代中国社会事实上存在着严重的泛浪漫化、泛美学化倾向,这个问题需要反思与批判。其实海德格尔在引用荷尔德林的诗“人诗意地栖居”的时候,做了一个基本的分析,他认为人类社会的发展进程会经历三个阶段:原诗意阶段、非诗意阶段、回返诗意阶段。我们现在正处于非诗意阶段,而回返诗意阶段是我们需要努力的方向。法国哲学家阿多诺的一个经典说法与此相呼应:“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11]二十世纪已然过去,这是一个惨烈的非诗的时代,血海骨山,血雨腥风,我想象不出罗宏所谓的“活出了美学”从何而来。但是由于新中国的几代学人都是在“美学热”与“文化热”中成长起来,甚至由此成为了“学术大家”,他们对此完全缺乏必要的反思精神,因此,我们需要一次真正的超越。中国学术界一直在吃德国饭,从康德、黑格尔到叔本华、尼采、胡塞尔、海德格尔、马尔库塞,这在世界范围内也是一个奇观。这种文化偏执如不解脱,继续去赶美学的时髦,将是我们的学术耻辱,并将严重伤害我们的文学感受力和表达力。走出审美城是一个必然的选择。

当代文学发展的乱象是一个文化的漩流,总体上并无一个清晰的逻辑脉络可言,而且有着极为复杂的历史的、现实的、社会的成因,本文只是在个案的基础上进行一点现象的梳理,揭示其背后的原因超出了本文的论述范围,需要另文处理,但是这个问题确实非常重要。

笔者以为,文学的沉沦首先根源于文化的沉沦。十年“文革”之后,文化元气大伤,尽管文化领域热闹不断,但是我们究竟有没有“文化”还是大可怀疑的。本文的基本判断是,在多年的文化折腾之后,我们对于古今中外文化的理解仍然处于半通不通、似懂非懂的“半吊子”状态,而且在文化的高贵还未达成之前就开始堕落;我们对中西文化的领悟似乎在堕落的一面更有天赋,一个明显的例证就是文学界对江湖文化与消费文化的情有独钟且无师自通,却对文化经典与哲学超越不免隔膜。其次,文学的沉沦同时也根源于人格的沉沦。早在多年前就有学者提出“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12-13]的观点,说明这类的无师自通其实是一些“小聪明”,他们狡黠地、巧妙地避开了对历史与社会问题的严肃思考与提问,而专注于卖弄文学小窍门,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犬儒”。最后,文学的沉沦还体现在艺术的沉沦。一个根本的思想误区就是把文学理解美学化了。审美成了文学价值的全部,“审美意识形态”成了文艺学的第一原理。在文学阐释中,审美成了万应灵丹。然而审美究竟是什么,似乎是一笔糊涂账,“以其昏昏,使人昭昭”[14],结果是“你越说我越糊涂”。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所谓的“美学时髦”之所以看起来“高大上”,是因为它在哲学的旗帜下镀了金。美学本来就是哲学的一部分,也叫“艺术哲学”;中国的“哲学崇拜”本质上也是“美学崇拜”。没有人真正去关心哲学的形上批判精神,只盯着其中的美学语录。例如对于康德的“三大批判”,人们只看重“判断力批判”,鲜有人去探究“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而对于海德格尔,人们只强调“诗意地栖居”,鲜有人去注意“此在即烦”以及“非诗的时代”。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几乎是囫囵吞枣地重温了西方哲学两千年的历史,而其思想成果实难恭维,勉强言之惟“美学”而已。

问题摆在这里,怎么才能解决?坦率地说,这篇文章很难提供清晰的答案,在一定程度上说,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为重要。以笔者目前的粗浅认知,中国当代的文化与文学理论应当迎接一次思想革命的洗礼,概而言之有三:一是,摒弃美学偏颇,回归生命诗性。诗是人类精神的本源性范畴,亚里士多德把“文论”称为“诗学”,就包含了一个根本性意图:回到原初状态去,它是文学的本源、本体。海德格尔的哲思本质上也是一次诗性转向,他认为诗人是人类的一种本真生存方式,写诗的人不等于诗人,文学工业的发展造就了无数的非本真写诗,而诗是对于不可言说的言说,这是价值论的层面。二是,淡化意识形态,回归生命智慧。文学应当是人类精神生活最自由的一个领域,这里最要不得的一个东西就是统一思想。文学属于智慧形态,而智慧就是永无定论。孔子、老子所讨论的问题,至今仍在争论不休,这正是智慧的本性。真正的智慧总是无定论的,所以才会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 “说不尽的红楼梦”。因此,文学不是谈论真理的地方,真正的文学悟性从不关心正确与否,而是关心精彩与否,看其是否提供了新的言说方式和新的想象空间,这是本体论的层面。三是,摒弃道德说教,回归生命阐释。所谓“文学是人学”,应当理解为“生命解释学”,或者说它是对于生命的最高阐释。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精神产品能够像文学这样在灵与肉、内与外、美与丑、雅与俗、善与恶等方面全方位观照人的生命,而所谓“丑”“恶”“俗”这类范畴在生命的阐释中并不完全具有否定的意义,甚至可能是生命的肯定。试想如果全世界的女人都像戴安娜王妃一样美貌,那该多么乏味!文学的意义正在于对生命多样性的赞美。这是方法论的层面。有此三端,则文学的沉沦终将成为历史。但这显然不是一篇文章所能解决的,它需要思想的自由和思想的巨人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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