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自然生态思想
2020-02-24滕檄卿
梁 芳, 滕檄卿
(1.石家庄市艺术学校 外语系,河北 石家庄 050031; 2.丰宁满族自治县第一中学 语文组,河北 承德 068350)
马克·吐温被誉为“本世纪最伟大的美国幽默大师”[1]。姊妹篇《汤姆·索亚历险记》(The Adventures of Tom Sawyer,1876)和《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Adventures of Huckleberry Finn,1884)是马克·吐温的代表作品,其中,后一部经常被称为“伟大的美国小说”。厄内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盛赞:“一切现代美国文学都发源于《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这是我们所拥有的史无前例的最好作品,而且至今未被超越。”[2]
著名英国哲学家凯特·索珀(Kate Soper)将“自然”(Nature)定义为:“非人类的、有别于人类劳动的所有事物,它与文化、历史、世俗以及人工制造的所有事物相对,简而言之,与所有与人相关的事物相对。”[3]本文对《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自然生态描写进行解读,旨在管窥马克·吐温的自然生态思想,主要选取马克·吐温对密西西比河及其两岸的景物描绘,分析作者对自然的讴歌以及对自然的忧虑,表达作者具有前瞻性的生态关怀,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本文中的“自然”意指植物、动物、河流等与人相对的综合体。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的哈克渴望逃离阴暗的文明世界,他和杰姆相伴在远离尘嚣的密西西比河中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马克·吐温借哈克的眼睛,勾勒了密西西比河的美景,表达了对自然的无比热爱与敬畏;另外,马克·吐温揭露了工业文明时代密西西比河恶化的自然生态,批判了“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表达了其强烈的生态关怀。
一、密西西比河:讴歌自然之美
密西西比河在马克·吐温的笔下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体现了自然之原始生态美。马克·吐温出生在密苏里州(Missouri)密西西比河(Mississippi River)沿岸的汉尼拔市(Hannibal)。汉尼拔市是小说主人公汤姆·索亚和哈克贝利·费恩冒险故事的背景圣彼得堡市(St.Petersburg)的原型。马克·吐温出生在密西西比河,成长在密西西比河,工作在密西西比河,密西西比河不仅是作家生活的自然环境,更是其审美关照的对象。马克·吐温曾说:“我认为密西西比河是非常值得了解的,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河,相反,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它都是非凡的。”[4]马克·吐温一以贯之的创作动机就是在作品中描绘本土的自然风光,而哈克贝利正是这种强烈田园冲动的实施者[5]54。马克·吐温在小说中借哈克贝利的眼睛再现了密西西比河的风光,讴歌了它的力量、神秘、庄严与美丽,表达了作家对自然的无比热爱与敬畏。
(一)大河风雨图
马克·吐温勾勒了气势磅礴的大河风雨图。
首先,这幅图呈现出时间的流动性,“天空先是黑下来,逐渐变为黑漆漆的一片,但突然被闪电照亮,天边的亮光耀人眼目,再接着就又漆黑一片”,这种明暗的对比是令人震撼的;其次,这幅图极富力量感,“风雨力量极其巨大,雨打在树木上,使之显得朦朦胧胧,狂风将树木吹弯”,“大树在风中前仰后合”;另外,这幅图还有强烈的音响效果,“雷声滚动着,滚向远方……”[6]152
在大河风雨的描绘中,马克·吐温讴歌了密西西比河水的无穷力量。水在文化中大都象征着无穷的力量,神话原型学派即认为水具有繁衍生命以及惩戒邪恶的力量。密西西比河是马克·吐温成长的摇篮,在河上当水手的岁月中,他得以与河水朝夕相伴,见识了滔滔河水的伟力,也培养了冒险精神。在作者心中,密西西比河不仅是人类的生活空间,更是自然伟力的象征。密西西比河在作者笔下情绪飘忽不定,时涨时落,波涛汹涌,威力无穷,发怒的时候甚至可以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害。对大风雨的描写表达了作者对自然的崇拜。
(二)大河雾航图
马克·吐温描绘了扑朔迷离的大河雾航图。
迷雾中,20码以外的任何东西都模糊不清。哈克冲进了很浓的白雾中,如同死人一般不知道自己在往什么方向走了,“在雾中我无法辩别这些叫声,由于在雾中所有的声音都和原来的不一样。我感觉浓雾似乎在和我变魔术,由下游某处传来一声低低的叫声,我的精神立即就来了。快速地向传来声音的那边划过去,然后又听到一声更清晰的叫声。等下一回声音传过来的时候,我才明白它不在我前边,而是偏到我的右边去了。再次听到声音时,它又偏到我左边去了。原来我是在兜圈子,时而这边,时而那边,不过那声音始终在我的前边。”[6]96-97
迷雾中的密西西比河充满了神秘感,人置身其中,显得非常无助与渺小。大河雾航中,哈克贝利不仅与吉姆失散而且错过了他们意欲抵达的自由之州—卡罗。有学者将此处的浓雾描写与种族解放的主题相联系,“大河雾航图可谓十分生动地再现了人类在时代话语迷雾中执着前行却不得方向的生存困境”[7],黑奴解放的路程还很漫长,需穿越层层迷雾,才能终达自由。大河雾航图中,密西西比河具有未卜先知的神秘力量,表达了马克·吐温对自然的敬畏。
(三)大河破晓图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第十九章描绘了庄严美丽的大河破晓图。
“对于日出,马克·吐温在《河之书》三部曲中都有描绘,但在这个版本的描绘最让人震撼。”[8]“日出时分,所有主体与客体都是活生生的,这日出更像是一幅动画而非风景油画。”[5]63日出是一个时间上渐变的过程,先是“四处一片灰白”,然后是“河流上薄雾袅袅升起”,“东方红色喷薄欲出”,“然后天就大亮了”。[6]140-141这幅图的色彩也经历了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由灰白变为红色、由黑夜的冷色变为白日的暖色。在这幅图中,随着时间的推移,自然的力量逐渐显现,阳光终于划破了黑暗,让人体会到大自然的庄严与美丽。日出图画富有空间感,远景与近景完美结合。“远处乌蒙蒙的灰线是树林,黑点是载货的平船,黑条是木筏。近处,可以看到礁石激起的水纹,四散荡漾。”这幅图有美妙的音响效果,有时寂静无声,有时又鸟儿鸣啾;这幅图有如诗的意境,微风吹拂下的树林和花朵清香袭人,河水凉爽清澈,水波荡漾,万物都在温暖的阳光下欢笑。
一切景语皆情语,“马克·吐温是自己的传记作者,他成熟文学生涯中的核心部分都折射出他过去生活的影子,他将自己的生活充满想象地编织到文学创作中。”[5]64大河破晓图寄予了马克·吐温对密西西比河的无限热爱与对密西西比河畔童年时光的怀念。“所有句子都以完美的节奏流动,没有呆板的词组,也没有误用的词汇,马克·吐温用了许多方言来扫清表达中的障碍。显然,当马克·吐温借哈克的眼睛来描绘河流时,打消了作家想直接表达的枯燥观点,但如此庄严的日出图画出自哈克描述则是荒谬的。”[9]马克·吐温始终怀念他在汉尼拔镇度过的童年岁月:“那时的他,坐在德克萨斯甲板上观看倒映着点点繁星的神秘河流,留存于他脑海的是自由及平静的时光,满足了他心灵深层的需要。”[10]在美丽、神奇、庄严的大自然中,他获得了心灵的宁静与精神的自由。自然是人类的精神栖息地,正如爱迪生所说的“自然是一剂良方”[11]。作品中的哈克在两岸的文明世界遭遇挫折、虐待与不公,但当他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中,感受到的是轻松愉快和自由自在。
二、密西西比河两岸:揭露恶化的自然生态
鲁枢元将生态批评分为三个维度——自然生态(Natural Ecology)、社会生态(Social Ecology)与精神生态(Spiritual Ecology)。“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12]马克·吐温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中批判了密西西比河两岸的文明世界,表达了对自然生态恶化的忧虑。《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的时代背景是19世纪,此时,自然生态的恶化已初现端倪。人类毁坏植被,残害动物,这一切均源于对于自然征服与占有的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在马克·吐温笔下,密西西比河两岸是现实中的“文明世界”,与美丽、神秘、庄严的密西西比河所代表的“大自然”交替出现,风景迥异。人与自然的关系在工业文明的冲击下日益恶化。
(一)人类对于植被毁坏严重
20世纪初,美国工农业迅速发展,密西西比河两岸的人们盲目砍伐树木导致植被的损害与环境的恶化。哈克看到密西西比河凉爽清澈的水流中经常有被人折断的树枝,每年6月河水上涨,密西西比河上游便有木材漂下来,拦住这些木材,可以卖给木材厂或者锯木厂。森林的过度砍伐导致密西西比河畔水土流失严重:“河边许多房屋向外延伸到了河面,它们都歪着,仿佛要掉到河中”,“有时,如同房屋那样大的一块地面会突然塌下来,有时,四分之一英里长的堤岸会一点点地被水冲走,后来,直到某个夏季整块土地就塌到了河里,由于河水的侵蚀,坐落在此的小镇只有不停地往后退。”[6]167
马克·吐温在作品中谴责了工业文明对于自然生态的戕害。他描绘了代表原始自然的木筏与代表工业文明的蒸汽船相撞的情景,蒸汽船如野兽般凶残,“一长排大开的炉子门,就像血盆大口中又红又热的牙齿”,[6]113它的力量非常强大,“船真是太大了,并且速度来得特别凶猛,望上去如同一大块黑云彩。”[6]113野兽般凶猛的工业文明对于田园诗般美好自然的破坏是巨大的:“吉姆和哈克刚刚跳下木筏,汽船就猛冲过来,将木筏撞得稀巴烂。”[6]114马克·吐温以此情景作为作品的结尾无疑具有深意。工业文明与大自然的冲突是强烈的,现代人类在探寻这个冲突的答案。
(二)人类残害动物的行为触目惊心
当哈克陶醉于密西西比河上大河破晓的美丽时,发现这幅图画被不和谐的现象所涂抹。密西西比河水沿岸树林与花朵繁茂,但却不时涌起死鱼的腥臭,因为密西西比河到处是雀鳝的尸体。[6]141被人类猎杀鱼类的惨状使这幅诗意图画变得血腥。这一方面是因为人类乱扔垃圾造成鱼类生活环境的破坏,另一方面是源于人类对动物大规模无节制的猎捕行为。
在“文明”社会中,动物不仅被人捕猎,也沦为供人玩乐的对象,境遇极为悲惨。《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第二十一章描绘了人类拿猪狗取乐的场景。本来母猪生活得很惬意:“母猪伸开四条腿,闭上眼睛,扇着大耳朵,让那些小猪崽吮吸它的奶头,那模样像是有一份薪水可拿似的心满意足。”可是人类偏要破坏动物亲子和谐的生活状态,“过不多久,便听见一个二流子喊:‘嗨,伙计,咬它去!狠狠地咬!’”母猪一听,便“吓得尖叫,声音凄惨,同时起身便逃,可两只耳朵都被狗咬住,后面还有狗追赶过来,这下又激发了镇上人更大的兴趣”,因为“这镇上没有比动物打架更能使他们精神焕发,打心眼高兴的事了。但这还远远不能让他们满意,除非他们在野狗的身上浇上松节油,点火烧它,或者把一只白铁锅缚在它尾巴上,看它狂奔乱窜,直到奔跑得累死”,[6]167而观看的人则哈哈大笑,精神振奋。马克·吐温把人类拿动物取笑的场面描绘得触目惊心,让人类对其他物种的凶残暴露无遗。马克·吐温还描绘了吉姆与哈克关于“抓小鸟”的争论,哈克很想去抓小鸟,但吉姆不愿意这么做,他警告哈克如果谁捉小鸟谁就得死。另外,马克·吐温还在作品中告诫读者:“在蛇皮为我们带来许多坏运气的时候,那些至今还不相信玩弄蛇皮能够带来坏运气的人,只要你继续阅读下去,看它接着又给我们带来了哪些坏运气,那样你就肯定相信了。”[6]113作者借此警示残忍对待动物会给人类自身带来恶果,这种人类对动物的慈悲态度正是“生态批评”所提倡的,流露出作者前瞻性的人文主义生态观。
(三)人类中心主义是自然生态恶化的根源
自然生态恶化的根源在于工业文明中愈演愈烈的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sm)的主要内涵包括两方面:“第一,人是宇宙的中心;第二,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13]当人成为中心时,自然与人类的平等关系消失,人类成为凌驾于自然之上的存在,自然沦为被人类征服的对象。马克·吐温在作品中描绘了人对自然征服与占有的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作品中,当哈克到达密西西比河沿岸的杰克逊岛时,发现这是一片处女地,他立即将自己视为这个小岛的主人:“下次,我要巡视一下这个岛屿,我是它的主人,它都属于我,所以我要花时间好好了解它。”[6]47他认为这个岛的植物、动物等一切归他所有,他以主人自居,小岛自然沦为他的仆人,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19世纪,美国正在上演如火如荼的“西进运动”(errand into the wilderness),美国人热衷去开发西部的荒野并据为己有,为自己所用,在他们看来,西部土地是“勇敢的人进行冒险、创业就可以发财的地方”。[14]资产阶级无论对于财富还是自然都拥有强烈的征服与占有意识,哈克也受到这种思想的影响。
结语
《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将浪漫主义抒情与现实主义描绘有机统一。一方面,作品深刻地展现了马克·吐温宽厚的现实主义情怀,表达了他对自然生态恶化的忧虑。马克·吐温所处的时代,正是推崇鲁滨逊征服自然的英雄主义精神时代,但马克·吐温是一位具有前瞻性的生态人文主义者,他笔下的密西西比河两岸,人类对于自然的态度不是尊重和爱护,而是破坏和践踏,这种人类中心主义自然观激起了读者对于生态这个热点问题的关注与思考,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生态关怀;另一方面,作品充分表达了马克·吐温的浪漫主义情怀,他深情讴歌了密西西比河的原生态美景,与两岸的文明世界相对比,大自然在其笔下充满美丽、神秘与庄严,是人类心灵获得愉悦、自由与慰藉的精神家园,表达了作者热爱自然、敬畏自然的生态思想。在当今追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文明建设时期,作品蕴含的生态思想具有重要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