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代之际“诗史互证”的新探索
——评张晖《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及战乱》
2020-02-24尧育飞
尧育飞
(南京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明朝的灭亡,有个缓慢的过程。照顾诚先生的说法,崇祯帝自杀后,南明势力还维持二十年(1644—1664)。这二十年间,清军遭到明代士大夫不断的对抗,在江南一带,抵抗势力尤其激烈。从客观的历史研究出发,可窥见一系列冰冷的数字与史实,如“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但置身晚明天崩地解中的士大夫,在标签式的“遗民”、“志士”、“气节”之外,是否还有独特的心灵与别样的生命史诗?在张晖看来,这段“帝国的流亡”岁月,有必要从文学与心灵的角度加以重新解读。张晖所看重的是:伴随着南明小朝廷的播迁,“知识人如何坚守自己的信仰,并在行动中践行自己的信仰,直到生命结束。”[1]9
1 接续陈寅恪的传统,从诗中探史
张晖所谓新的角度,乃是诗歌。他以为,从前研究明清易代之际的,多集中于晚明文学和明遗民。前者关心“人”、“情”、“欲”,后者关心遗民在清初的文学书写、思想和学术。而对随着帝国四处流亡、奔赴南明政权(弘光、隆武、永历、鲁王、唐王、邵武等)的一大批士大夫,尤其是这些士大夫的感怀诗,很少有人将其置放到研究视野的中央。这并不奇怪。其中一大原因是他们的著作在清代遭到严格的禁毁,散佚与错讹甚多,文献辨伪和辑佚难度不小。原因之二则在于在殉国事迹光芒的照射下,南明士人这些诗歌略显黯淡,以致于被人忽视。学者们主要集中在历史和思想方面,去考证、钩沉这批士人的生平事迹,或辨析他们身后的儒家义理等价值取向。诸种研究取得丰硕成果,如谢国桢《增订晚明史籍考》、顾诚《南明史》、赵园《明清之际的士大夫》等等。可是,“大量诗歌中蕴藏的整个明清易代之际的‘情感结构’和道德震荡,似乎尚未引起研究者的兴趣。”[1]82而当时的历史现实是,“朝廷在播迁,士人在流亡。”[1]12流亡途中的士人既记载一路的奔亡,也将自己的心灵寄寓其中。张晖所要做的,便是揭示诗歌这一记录帝国末路流亡岁月文学体裁,究竟如何展示士大夫心灵哀乐的情感图景。经由陈寅恪先生的阐扬,“诗史互证”已然成为中国现代学术研究中重要的学术品格。张晖对此也有切实的把握,只不过他不仅“以诗证史”,而且尝试做一些超越。
是书为张晖遗著,并未最终完成。但全书分上下两编,架构基本清晰。上编为“诗歌中的流亡”,通过南明诗歌,去解读朝廷和士大夫大规模的流亡状态。下编为“流亡中的诗歌”,试图写出诗歌对特殊时期的士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现实世界里,疆土日渐沦丧,人心涣散。文学世界和心灵世界里,诗歌却又扮演怎样的角色呢。自然,有反映复国的诗歌。如史学家谈迁有诗云:“好上新亭洒旧泪,夷吾江左有诸公。”[2]53毕竟,“流亡才是他们最真实的日常生活状态,更是铭心的痛楚。在战乱戎马之际,他们无暇长篇大论,而短小的诗歌遂成为他们记录自己心路历程最好的载体。”[1]12如奔赴弘光政权的陈邦彦《七月廿五日黄塘道中》云“况是遗臣泣弓剑,天涯何事不占巾。”[3]1971不过,诗歌毕竟不同于正史,其中的幽微足以让人管窥当日士人生活的另类面相。如1650年中秋钱澄之往桂林晤方以智。其时,方以智四十出头,娶桐城某女为姬妾。钱澄之《曼公娶妾得同乡女戏赠》云:“谁意桐溪女,系绳来百蛮。绸缪会土语,漂泊有烟鬟。薄命江湖上,新妆吴楚间。蛾眉不知妒,应喜见家山。”[4]309方以智是名声极大的抗清名士,然而在奔赴南明小朝廷的颠沛流离中,他的生活居然有类似娶妾这样风流的一面。
2 在死亡与记忆的交错中,个体如何跃出集体
明清鼎革之际,诗歌可谓当日士大夫心灵世界最忠实的记录,既蕴涵国破家亡的惨痛,也触及精神上的彷徨无依,更忠实书写了他们主动或被动选择死亡、返回故乡和皈依佛门的人生旅程。当然,这些士大夫的诗歌中也不乏太平盛世常见的安乐生活,如饮酒、宴会、纳妾等等。只不过,南明诗歌伴随流亡小朝廷播迁,行色匆匆,多是奔赴行在的纪行。如奔赴隆武政权的徐孚远《怀吴鉴在》云“故乡各渺茫,共赴新安垒。暮雨萧寺糜,秋风客邸被。”[5]359钱澄之的《山行》云“听水伴相失,看云峰忽迷;牵心是稚子,石磴慎高低。”[4]91此类诗作,在钱澄之的《藏山阁诗存》还有不少,如“平生不尽意,辛苦望南行。”[4]92“吴江同难后,闽粤各天奔。”“吞声是国恨,原不毁倾家。”[4]92流离、失散、牵挂、死亡、仇恨、苦闷等情绪错综交织,也令这些诗歌别具感染力。
可惜,南明小朝廷最终覆亡,其中重要的缘故是,光复故国的事业充满了勾心斗角。对此,顾诚先生在《南明史》中曾痛心疾首地指出,“如果这些著名人物都像历来的史籍描写的那么完美,南明根本不会灭亡。”[6]5史料是冷冰冰的,而诗歌则在幽微处以敏锐的情感写出。如钱澄之在1645 年12月抵达福州所作《初达行在》二诗:
万里南奔意,趦趄赴阙初。功臣营大内,边吏望乘舆。建武元先改,澶渊诏似虚。难余饶涕泪,羞上贾生书。
叩阍书勿信,奇策是虚闻。我遇出关将,还同霸上军。吴民真望雨,胡骑尚连云。莫倚溪山险,端居误圣明[4]95-96。
这诗受杜甫《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影响,然而立意不再是单纯的“喜”,而多了一层担忧的“讽”。可是,尽管如此,“行朝所在,即是中央所在。这是千百年来中国政治的特色,朝廷到哪里,士人也到哪里。无数士人奔走、流亡、艰辛、流血,都是为了奔赴中央。”[1]41尽管钱穆在《国史大纲》中指出“当时南方士民拥护明政权之热心,远不如其拥护衣冠制度之甚。”[7]849可诗歌却依然流露了士人的微茫希望,“金陵王气新,今皇定天保。人心戴中兴,士气奋再造。”[8]32(归庄诗)不过这种乐观的情绪最终被证明仅仅是一种奢望。
1650 年,清军攻下瞿式耜守卫的桂林,永历政权急遽溃败,钱澄之、方以智、金堡、王夫之等人最终选择还乡。“万里惊亡命,孤踪返故园。”诗歌重又成为他们记录乱离还乡的重要载体。如广东王邦畿就有《赠屈贲士仪部泰士职方》一诗,记载了当时广东颇有影响的屈氏兄弟返乡故事:“吁嗟漠漠步维艰,不敢安居有愧颜。劳瘁十年双泪尽,飘零万里一生还。”[9]83这些反清复明的士人,慷慨地为着自己的信念,照传统观念,应该无怨无悔。可是,诗歌居然透露出他们的哀伤、惋惜甚至还可见许多的后悔。诚如法国社会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所言,“所有的个人记忆都定位于社会情境中,而那些社会情境构造了它们被唤醒的道路。没有那种社会支持,个人记忆常常会消退。”[10]495对南明士人而言,流亡经历是群体性的普遍记忆,个人记忆概莫能外,不过其中偶尔冒出个体的特色。
譬如侥幸虎口脱生之后,个体记忆往往自具面目,略见个性。如广东抗清名士屈士煌在《归自滇中呈故园同社》一诗中云:“浮生孟浪终惭道,未死颠连恐负恩。敌后故人相念否,高歌谁为作招魂。”[3]1113而1661 年王夫之在《初度口占》中云“十一年前一死迟,臣忠妇节两参差。”[11]180他们奔波万里回到故乡,亲友死去大半,自己虽是生还,可是复国理想破灭,在他们看来,这“万里惊亡命,孤踪返故园”,倒不如当日死节来得好。
可是,在晚明殉国的那批士大夫看来,死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死亡的复杂性,对今天的研究者而言,通过客观史料难以揣度,必须重新借助内涵丰富的绝命诗,方可触及易代士人的心灵世界。对这批士人而言,绝命诗非一般的临终赋诗,其作者乃是如黄宗羲所言“志在于死”和抱“欲死之心”的士人。他们临终前所赋的诗,背后有着怎么的心路历程,又意味着什么呢?
有人以为,明朝士人好辩、热衷于立言,绝命诗也是立言的一种。的确,有不少绝命诗体现了这样的旨趣,往往拔高自我。还有人以为对士人来说,死前来一首绝命诗是必要的。但张晖通过仔细阅读这样的诗歌,发现诗歌对于易代之际的南明士人来说,有着不同寻常的意味。立言意图和慷慨赴死均无法囊括这些诗歌的意义,毕竟当日为明朝殉国的人特别多,而殉国的绝命诗实际上只占有极小的比例。其中产生较大影响力的有黄端伯、刘宗周、夏允彝、瞿式耜、张煌言等十几位。张晖发现,诗歌在他们死亡过程中发挥了独特的作用。这些士人“借助诗歌来完整展现他们的死亡过程”,以坦诚或舒缓“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焦虑和紧张”[1]83,并阐释他们围绕死亡展开的关于情感、道德和欲望的思考。人非死不可,诗非写不可,死又非诗不可尽现,这是南明绝命诗关系非常的所在。
中国历史上很少有完整展现人死亡的诗歌,晚明大儒刘宗周的诗却是个例外。他的死是精心安排的。在绝食二十天的日子里,刘宗周不断创作诗歌,以此记录自己的死亡之旅。从绝食七天后的“信国不可为,偷生岂能久。”到两天后的“子职未伸,君恩未报;当死而死,死有余悼。”死的信念在逐步增强。又五天后,他留下的《绝命辞》云“留此旬日死,少存匡世志。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事。慷慨与从容,何难亦何易。”[1]87其中居然有解脱的快意。诗歌揭示了一个不断为外界环境逼迫而一步步走向死亡,并最终获得解脱的大儒刘宗周,与以往论述的临终“伟光正”形象是有些不一样的。
而瞿式耜的绝命诗又展现了另类的死亡心声。1650 年桂林被清定南王孔有德攻破后,瞿式耜在狱中创作了39 首诗。面临死亡压力,他不断以诗歌来说服自己坦然面对。起初是“已拼薄命付危疆,生死关头岂待商。”以及“莫笑老夫轻一死,汗青留取姓名香。”显得十分从容。然而在随后的《初六日纪事》等诗中却又是“白日幽明路,俘臣涕泪时。”“书生原不任封疆,堪笑当年漫主张。共道北门留锁钥,宁知西土失金汤。……七尺不随城共殉,羞颜何以见中湘(指何腾蛟)。”[12]238已经有恐惧、埋怨和抱怨了。“随后在《自警》四首诗中,依次讨论了名、功、忠、节、朝闻道、成仁及悟、空、缘、梦等佛家观念。”[1]96他的诸多焦虑在“诗篇留血泪,千载有人知”之后,彻底救赎了他自己,此后他便一如当初入狱那般坦然了。他临刑前的七绝这样写道“从容待死与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张。三百年来恩泽久,头丝犹带满天香。”[12]245平静地述说死亡,不纠缠于纲常,他甚而从容地自我评价为忠臣了。
3 诗歌之外,解读南明诗歌还需要想象
自近古以来,古典诗歌多是个体遣怀、酬唱之作。易代之际的诗则承载了史的功能,记录了乱离人的生存状态和思考,且直抵人心,诠释死亡。然而就南明而言,诗歌其实还呈现着华夷之辨的思考,是中国古代“以天下为己任的‘秀才教’精神”[7]860(钱穆语)闪烁的最后光芒。遗憾的是,这点在张晖著作中并没有过多体现。他的确分析了南明诗歌如何体现战乱,但是南明王朝的关键战役、清军薙发等重要史实,书中并没有例举南明士人的诗歌来做充分呈现,这在一定程度使上编“诗歌中的流亡”存有一定的缺憾。而在下编“流亡中的诗歌”,对“悲伤的诗学”、“女性绝命诗”、“军中诗”等也未作充分论述,自然,这是由于张晖的英年早逝,令人惋惜。而是书编辑为保持原貌,也致使“绝命诗”、“殉国诗”、“死亡的诗学”等章节存在重复拖沓现象。凡此,都是此书的缺憾。
抛开这些,本书力图从诗歌这一感性的文学体裁出发,去揭示易代之际士人在无限失败和绝望中寻求复国的理想,探寻他们在易代鼎革且是华夷更替之际“情感结构”和心灵震荡。这一诗歌研究路径,依然值得尊敬。毕竟,历史研究不能回避历史的文学性,而文学研究也不能绕开它所依存的时代背景。在文学研究越来越注重文体、叙事、抒情、语言等文学形式自身的时代,在历史研究越来越关注细节以致出现“碎片化”隐忧的窘境时,张晖提醒人们抱着移情和理解的态度,去接触历史虚构的一面,去想象诗歌中真实存在的血泪事件,这种人文关怀与学术实践值得取法。在中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身经两朝、三朝乃至四五朝的士人群体并不少,也创作了诸多易代之际诗歌,而传统的文学史分期往往将其一分为二,使横跨两朝的诗歌仿佛仅归属于某一朝代。这种人为的断续分割,使易代诗歌的连续性为人忽视,而易代士人那一颗颗迷楼般的心灵,也由此干枯晦涩、隐没不彰。张晖的学术探索,建筑于稍显晦暗的易代史实基础上,触及心灵,触及死亡,为弥缝易代诗歌的断裂提供一种可能的研究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