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实相生,宗璞散文中草木的生命之光
2020-02-23
宗璞总能在人生低谷时,从一草一木中汲取力量,获得直面苦难的勇气。这些草木,大多很平凡,如木槿花、二月兰、松树、柳树、丁香……宗璞爱花,骨子里爱的是生命,爱生命的清白、高雅、坚韧、美好。《紫藤萝瀑布》《丁香结》《好一朵木槿花》《松侣》这类写景散文,既有客观写实的细腻描写,又熔铸了作者强烈的生命体验,虚实之间,让一草一木都折射出作者的生命体验、人生哲思。笔者尝试从用词具有双重指向性,重复中有变化,绝境中的反观,拟人化运用,四个角度来探讨文章是如何产生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的。
“虚实相生是常见于诗歌、绘画、书法中广为运用的艺术表现手法。一般说来,眼前之景为实,想象虚构之景为虚;景物为实,情感为虚;形象为实,抽象为虚;有限为实,无限为虚;正面描写为实,侧面描写为虚。”[1]在此,笔者引用这个概念,来说明宗璞草木散文中流露的强烈主观性。如果说,作者写草木的外在形象为实,其生命内蕴则为虚。眼前之景为实,生命哲思则为虚。
一、双重指向,含生命内蕴
作者描写草木,常常用一些虚实交汇的词语,将景的外在形象和内在生命力融合在一起。这些词语具有双重指向,不仅实写草木的外在形态,更加虚写出草木内在独特的神韵,而这份神韵往往源于作者强烈的生命感受。
在《紫藤萝瀑布》中,作者用于修饰紫藤萝的词语是“辉煌”,这个词是虚实交汇的一种感受,它既可以指向藤萝花开得繁密,又可以指向内在蓬勃饱满的生命感受。作者五次用“盛”来描写藤萝,连着两次感叹“这样盛”,“盛”可以组词为“旺盛”“盛开”,既可用来表达花的盛开,也可以表现生命力的旺盛,后面紧接着出现的比喻就是“瀑布”。瀑布气势雄伟,藤萝亦开得辉煌。不仅仅因为紫藤萝跟瀑布形似,更重要的是作者触目所及瞬间感受到生命的张力、活力,恢弘的生命气势。
“花朵儿一串挨着一串,一朵接着一朵”,这里“挨”和“接”实写花开得繁密,而“活泼热闹”流露出盛开的花如孩童般的生命力,“推”“挤”就是虚实的交汇点,既写出花的繁密,又感受到活泼的生命力。通过反复强调“我们在开花”,将作者美好的生命体验传递到极致。
《柳信》中,作者反复写道“绿着”,其内涵也随回忆不断丰富饱满。它既包含柳树本身的颜色,透露春的消息。还蕴含生命的顽强,生命的希望,及作者从中获得的生命支撑和力量。《丁香结》中作者由丁香如衣襟上的盘花扣,恍悟果然是丁香结。“结”既写出了丁香的样子,又让作者联想到人生的结“结,是解不完的;人生中的问题也是解不完的”[2]。
二、反复中有变化,悟生命真谛
宗璞描写草木的语言常常反复出现,但反复中却有变化。眼前写实的草木,通过回忆,变得摇曳丰富起来,同样的文字却意味不同,充满作者生命的感悟。
如《好一朵木槿花》,作者写:“一阵风过,草面漾出绿色的波浪,薄如蝉翼的娇嫩的紫花在一片绿波中歪着头,带点调皮,却丝毫不知道自己显得很奇特。”[2]
作者回忆去年几经洗劫的小园又遭一次磨难,忽见木槿花:“仍是娇嫩的薄如蝉翼的花瓣,略有皱褶,似乎在花蒂处有一根带子束住,却又舒展自得,它不觉得环境的艰难,更不觉得自己的奇特。”[2]
作者两次写木槿花“奇特”,看似反复,却有变化。第一次“奇特”写出了眼前木槿花生命的轻亮。第二次感受“奇特”,是因为去年的木槿开在钢筋砖块之下,于重压之下挣扎而出。重复写“娇嫩的薄如蝉翼的花瓣”,意味却不再相同。第二处写如此娇嫩薄如蝉翼的花,却在重压之下,颤颤地开放,震撼了作者的心灵。所以作者说:“忽然觉得这是一朵童话的花,拿着它,任何愿望都会实现,因为持有的,是面对一切苦难的勇气。”[2]
《紫藤萝瀑布》中同样有这样的反复。宗璞由眼前的藤萝想到十多年前的藤萝,笔触再回到眼前的藤萝。两次帆舱之喻,传递出作者不同的生命状态。
“每一朵盛开的花就像是一个小小的张满了的帆,帆下带着尖底的舱,船舱鼓鼓的又像一个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绽开似的。”[2]
“我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紫色的花舱,那里满装生命的酒酿,它张满了帆,在这闪光的花的河流上航行。”[2]
第一次出现帆舱之喻是实写,作者因为现实的花,感受生命的张力和美好。第二次帆舱之喻是虚写,营造出一个暗示的意境,闪烁出作者理性的哲思。《报秋》中两次写到玉簪花,“一朵花苞钻出来,一个柄上的好几朵都跟上”[2]这实写玉簪花苞很有精神。最后联系前天兄长寄来的《西江月》,“那第一朵花出现已一周,凋谢了。可是别的一朵一朵再接上来”[2]是虚写,表达作者对生活的一份领悟。
这重复中的变化,草木相逢引发的生命感,追忆后的理性思考,让作者笔下的草木世界呈现丰富动人的光泽,既有饱满的生命力又有通透的哲思。
三、绝境反观中彰显生命韧性
这里的“绝境”,更多是一种了无希望的心境。在这种心境下反观自然,一草一木蕴含了自然对人类最好的启示。作者说:“人若能时时亲近大自然,会较容易记住自己的本色。”[2]在这种心境下描写的草木,笼罩着生命的力量,虚实结合,彰显了作者心灵深处的韧性。
《柳信》中,作者每次受到启示,都是生命灾难之际。第一次写杨柳“绿着”,是园中草木经历了各种斧钺虫豸之灾,而这棵杨柳,年复一年,只管自己绿着。第二次埋葬了小猫,于心情低沉之际,忽然抬头看到枯枝上透出的一点青绿色,照亮了作者的眼,心头轻松很多。第三次出现“绿着”,是母亲去世后两个月,深秋的落叶枯草让作者的心直往下沉,往下沉。忽然她抬头看到冬日的萧索中,柳树在一片枯黄之间绿着。
《紫藤萝瀑布》中紫藤花出现时,作者内心正有着生死的疑惑,关于疾病的痛楚。《好一朵木槿花》中木槿花出现时,作者刚从死别的悲痛中缓过气,又面临了少年人的生之困惑,而陷入极端惶恐中。《松侣》中,作者感怀于时光之不再,联想自己的疾病,不知还剩几多日子,“回到家里,站在院中三棵松树之间,那点脆弱的感怀忽然消失了。我感到镇定平静。”[2]
在生命艰难之时,尤其面对重重厄运时,作者受草木启示,获得支持的力量。眼前的草木,笼罩了作者的生命之光,虚实相生,彰显了生命的韧性。
四、拟人化现生命价值
在作者强烈主观意识下,草木呈现了作者对人性的认识,展现了作者独特的人生态度。写实的草木,折射出作者的人格魅力,生命价值取向。
比如,作者原来认为木槿“平庸”,因为文革中它保全了性命,陪伴着显赫一时的文冠果。这里就有对木槿人品的鉴定。所以“学生浴室边上的路上,两行树挺立着,花开有紫、红、白等色,我从未仔细看过。”[2]这里有作者对木槿人品的鄙视。
写松树在家里时间最长,见过一切变迁,“阅历最多,感怀最深,却似乎最无话可说”[2]玉簪花特别喜阴处,作者写“把阳光让给别人,很是谦让”[2]玉簪花的花瓣可以入药,叶子捣烂可以治脚气,作者说它“生活上向下比,工作上向上比”[2],写银杏树满身正气。柳树平凡却总是绿着,“柳枝并不想跻身松柏等岁寒之友中,它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尽量绿得长一些,就像一个普通正常的母亲,平凡清白的人一样”。[2]《送春》中的二月兰虽然“开着小朵小朵简单的花”,却开成一大片直到春走,作者描绘它们:“二月兰是一大片一大片,千军万马。身体瘦弱,地位卑下,还有持久的精神。”[2]作者看到春归去了,感受到二月兰的忠心和执着。在《花的话》中,作者写“浅紫色的二月兰,是那样矮小,那样默默无闻。她们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特色招人喜爱的地方,只是默默地尽自己微薄的力量,给世界加上点滴欢乐。”[2]
渺小而充满生命的草木,受到作者格外的青睐。一如每个平凡清白的人,总能为这个世界做出自己的贡献。在《紫藤萝瀑布》中,作者写道“它是万花中的一朵,也正是一朵朵花,组成了万花灿烂的流动的瀑布。”这样的生命价值观在《萤火》中有更为明确的表达:“有了祖国,不就有了一切么?我觉得重任在肩,而且相信任何重任我都担得起。难道还有比这种信心更使人兴奋、欢喜,使人感到无可比拟的幸福么?虽然我知道自己很小,小得像萤火虫那样。萤却是会发光的,使得就连黑夜也璀璨美丽,使得就连黑夜也充满幻想。”[2]二月兰、杨柳、紫藤萝都是作者自身的写照啊。这时的草木,当然不仅仅是写实,更赋予了作者的人格魅力。
综上所述,宗璞写草木,不仅仅写草木的外在形态,通过用词的双重指向,在重复中含变化,绝境中的反观,拟人化处理,无不折射出作者对生命的感动、感悟和思考。草木如人,虚实相生,让宗璞笔下的草木折射出作者生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