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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存在与自身性〗
——对《存在与时间》时间观的一种解读

2020-02-23

宜宾学院学报 2020年8期
关键词:罪责时间性海德格尔

张 运

(安徽大学哲学系,安徽合肥230039)

从古希腊到现代,时间问题在西方哲学的历史上始终占有重要地位。哲学史上关于时间的讨论即使在人类文明最黑暗的时期也未曾中断。然而即便如此,我们也还远没有把握就时间这个问题说些什么。作为此在的我们为什么要追问时间?奥古斯丁说:“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1]242相较于之前的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时间学说对传统时间研究的突破在于,将“时间”和“存在”这两个自古以来哲学的核心问题明确地置于同一个问题域下来讨论,即从“存在的意义”出发来展开对二者的追问。时间和存在的这种亲缘关系并不是偶然的,通过一系列生存论分析工作,海德格尔最终将时间定位为我们理解存在的视域。追问时间是理解存在的关键。

对海德格尔时间学说的研究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起步都相对较晚[2]117,研究的重心也多在理论的梳理与比较。国内如王恒的《海德格尔的时间性疏论》[3]和《时间与存在——后期海德格尔的时间性疏论》[4]两文对海德格尔前期与后期的时间学说作了细致的梳理;王咏诗和张荣的《从先验想象力到本源时间——海德格尔的“时间性”之途》[5]以及姚得峰的《论时间观的流变——从康德到海德格尔》[6]都强调了康德对海德格尔的重要影响。国外如罗伯特·多斯特尔的《胡塞尔与海德格尔那里的时间与现象学》[7]132-163以及皮埃特·霍夫曼的《死亡,时间,历史:〈存在与时间〉的第二篇》[7]244-265都讨论了海德格尔的时间理论,前者更多地讨论受胡塞尔影响的前《存在与时间》时期海德格尔的时间观,后者则将讨论的范围缩小到《存在与时间》第二部即“此在与时间性”中;威廉·布拉特纳的《形而上学之奠基:海德格尔对康德的征用》[7]164-195一文也大量提到海德格尔的时间理论,但重点并不在此,作者意在说明海德格尔以现象学方法对康德的理论作了何种利用与改造。这些研究工作对我们厘清海德格尔的时间学说具有重要意义,但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对海德格尔来说,时间问题绝不是独立于《存在与时间》另一核心主题即存在问题而被讨论的,从此在的生存论分析到时间性的阐释并不是突兀的,甚至也不只是表面上的“出于理论的需要”。我们将会看到,在海德格尔那里,自身性始终是理解存在与时间之关系的重要线索。

一、 《存在与时间》中时间问题的引入

时间问题虽然是理解“存在的意义”这一《存在与时间》全书宗旨的关键,海德格尔却并没有在该书第二篇的一开头就急忙从前面此在的基础分析转入对时间的讨论,而是用了近全篇二分之一的篇幅来解决生存论分析遗留下来的问题:前此的此在生存论分析不能声称自己具备源始性,因为生存论分析工作还只是对此在的非本真存在和作为不完整的此在的存在作了存在论特征的标划,却没有对此在的存在可能具有的本真性与整体性给出说明。因此,海德格尔首先从整体性与本真性两个方面对此在的生存论结构作了必要的说明,而对这一部分的论述正是后面紧接着要讨论的时间问题的铺垫。

准备性的此在基础分析所获得的此在存在的结构之所以缺乏源始的整体性,是因为我们只是从现象上将操心(Sorge)先行把握为这一结构之整体,并没有考虑这一整体的整体性是否可能,即此在是否“能整体存在”的问题。按照我们通常对整体性的看法,只要此在存在,在此在中就有某种东西始终亏欠着而使其缺乏完整性,这就是死亡现象,即此在之存在的“终结”。这样看来,因为我们“终有一死”而死又总是尚未到来的东西,所以从整体上把握此在的存在就是永远不可能的吗?当然不是。在本真的死亡现象中,海德格尔把死亡规定为“向终结存在”,即死亡存在于此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中。但是,由于日常此在首先与通常就已经把自身保持在一种非本真的、遮蔽着的向死存在中了,所以就有这样的问题:如果此在根本从来不本真地对它的终结有所作为,我们又怎么能说向死(终结)存在是可能的呢,而一旦向死存在成为问题,此在的整体能在自然也就失去了地基。所以对于本真的向死存在的生存论阐释就成为接下来的重要工作。基于生存论的死亡概念,即“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8]318,海德格尔首先把此在的向死存在标识为向着一种可能性存在。这种“向可能性存在”只有以如下方式对死亡行事的时候,才成为本真的向死存在:“死在这种存在中并为这种存在而绽露自身为可能性”[8]322-323,即“先行到可能性中去”。只有作为“先行到可能性中去”,向死存在才使得此在的“能整体存在”成为可能。我们看到,在海德格尔的论述中,此在生存的整体性阐释说到了向死存在这里,而对本真的向死存在的追问又回落到此在“自身”(虽然相关论述的中心词是“可能性”,但毕竟指的是“自身的可能性”而非任何非自身者的可能性)。实际上,在海德格尔接下来对本真整体能在的说明以及对时间性概念的阐述中,自身性问题始终是论述的重要线索。

此在向来已丧失于常人之中,要寻获自身的本真的整体存在,就必须从常人的生存方式中跳脱出来而发现自己的存在。因为“从常人中收回自己就是从常人自身的生存方式转为本真的自己存在的生存方式”[8]331。但此在如何“发现自己”?这个问题颇有些类似于苏格拉底对“认识你自己”的追问。海德格尔对此的回答是:此在要“发现自己”,首先就得能够以某种方式见到自己,也就是说,此在需要某种“能自身存在”的见证才可以被照亮从而被发现。这种见证海德格尔称为“良知的声音”。生存论上的良知概念是一种把此在从常人那里唤回自身的“呼声”。良知不是任何外在标准,而只是此在对自身存在的倾听,对自身呼唤的回应。唤回之可能性在于罪责。此在“有罪责”就意味着它不得不承担起自己的生存。惟当我们生存着承担起自己的罪责时,我们才本真地回到自身,才是自己所是者。海德格尔将这种自由地承担起自身的罪责的现象称为“愿有良知”。而在“愿有良知”中对自己的本真的整体存在有所筹划,这就是“决心”。决心是此在的展开状态中一种突出的样式,即本真的样式。

对良知的生存论阐释已经让此在存在的本真状态获得了存在者层次上的见证。我们从现象上“发现了”此在的本真能在,即“让自身回到自身”。这种本真能在是在决心中展示出来的。至此,我们可以说此在的本真整体能在已经获得了生存论上适当的阐释。追问操心之整体性问题(即“能整体存在”的问题)把我们带到了本真的向死存在面前,而向死存在又展露自身为先行(到可能性中去);紧接着,此在的本真能在也从生存论上的良知概念出发最终通过决心而展示出来。但“先行”与“决心”却绝不是偶然地摆在这里的两个互不相干的东西。决心如果要对此在本真的整体存在进行筹划,就必须先行到死中去才能使自己获得这种本真性。这并不难理解:决心是在“愿有良知”中展开自己的筹划的,而“愿有良知”又要求生存着承担起自己的罪责,那么就有一个问题:此在如何保证自己能够持驻地去承担自己的罪责?答案就是:向死存在,即先行到死中去。“本真地‘想到死’便是在生存上达乎透彻的愿有良知。”[8]377所以我们可以说,“决心只有作为先行(到死)的决心才本真地整体地是它所能是的东西”[8]377。

至此,此在的一种本真的整体能在已经从现象上展示出来了,这就是“先行的决心”。在先行的决心中,此在本真地就把自己带向了自身,即本真地“回到自身”。可以看到,在对操心的结构整体进行阐释的过程中,“自身性”这一因素不断被提及。已经如此这般显示出来的自身性现象需要进一步在存在论上加以澄清。这一澄清过程就是对操心之意义的阐释,因为“从生存论上说,只有在本真的能自身存在那里,亦即只有在作为操心的此在存在的本真性那里,才得掇取出自身性来”[8]392,而这种阐释工作所依据的就是对时间性的剖析。

二、 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

在海德格尔整个《存在与时间》的写作计划中(包括后来放弃的那些部分),对操心之意义的讨论是通向一般存在的意义的必经之路。但我们说“操心的意义”,这是在要求什么呢?要回答这个问题,重要的是对“意义”一词的理解。海德格尔的“意义”概念不同于日常从价值观念出发而得到理解的那种“意义”。《存在与时间》的第六十五节,有一个对意义一词的简短但含义丰富的说明:“意义意味着首要的筹划之何所向,从这何所向方面,某某事物作为它所是的东西能在其可能性中得以把握。”[8]394这种看起来偏离日常含义的意义概念并不是海德格尔拿自己的术语生搬硬套,实际上,日常的意义概念倒是包括在这种意义理解中的。我们说一个东西或一个事件“有意义”,这其实首先是说它“可理解(不荒谬)”“有可能性”,而不是“有价值”。价值基于可能性并且仅只是可能性的一种样式。所以,意义就是给出一事物或一事件之可能性的那个“何以可能”。弄清了这一点,对“操心之意义”的解释就与我们前面的对操心之本真的整体性的讨论联系起来了:操心之意义等于说操心之可能性,而这就是在问:“什么东西使操心的分成环节的结构整体之整体性在铺展开来的环节划分的统一中成为可能?”[8]394

这一发问的答案显然直指前面我们对此在的本真能在的分析最后得到的那个结果,即“先行的决心”。但仅仅如此还不够:如果说先行的决心是一种要求“回到自身”的现象,那么这种情况是如何可能的?海德格尔回答说,只有这样才可能:“此在根本就能够在其最本己的可能性中来到自身,并在这样让自身来到自身之际把可能性作为可能性保持住……保持住别具一格的可能性而在这种可能性中让自身来到自身,这就是将来(Kunft)的源始现象。”[8]395“将来”在这里完全脱离了日常的、物理的时间概念中的那种“将来”的含义,它不是一种尚未变成“现实”的,而到某时才将是“现实”的现在。“将来”在这里是指此在借以在最本己的能在中来到自身的那个“来”,它为先行的决心提供了可能。

先行的决心是在“愿有良知”中得到领会的。这一领会就是说:生存着承担起罪责存在。而承担罪责对此在来说就意味着“是其所是”,即“如其一向已曾是的那样本真地是此在”。这里也有一个何以可能的问题。海德格尔回答说这种可能性就在于“将来的此在能够是它最本己的‘如其一向已曾是’,亦即是它的‘曾是’(或其所‘曾在’)”[8]394。也就是说,“只有当此在是将来的,它才能本真地是曾在(Gewesen)。曾在以某种方式源自将来”[8]394。

先行的决心是此在生存着承担自身的罪责的决心。而此在生存着就要求它无所欺幻地投入“行动”中,亦即“有所行动地让周围世界在场的东西来照面”,这一情况的可能性在于:此在当前化了(在场)。而当前化就是当前(Gegenwart)的一种可能样式。

在对将来、曾在和当前作了上述说明之后,“时间性”这一概念也就呼之欲出了:“我们把如此这般作为曾在着的有所当前化的将来而统一起来的现象称作时间性。”[8]395如此这般被规定的时间性就展露为操心之意义,因为在这些规定中,先行的决心所标明的此在本真的能整体存在获得了自身的可能性。

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对将来、曾在和当前的解释似乎与我们日常的理解相去甚远:除了名称之外,我们已经没法直接从中读到任何一般关于时间的说法了。既然如此,海德格尔为什么不干脆采用新的术语来表述自己的这些思想(这对他来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而偏偏要借时间性概念来“生搬硬套”呢?实际上,在海德格尔那里,将来、曾在和当前是有本真与非本真的区别的。我们日常对时间性的理解往往是非本真的,即把将来、曾在与当前领会为“期备”“遗忘”与“当前化”,而本真的时间性即“先行”“重演”与“当下即是”则总是遮蔽着的。我们通过一些例子来说明海德格尔对本真的将来、曾在和当前的阐释如何充分地是“关于时间的”。

关于“将来”,《红楼梦》第五十八回有这样一段叙述:

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到‘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二年,便也要“绿叶成阴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也不免乌发如银,红颜似缟: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叹息。[9]633

叶朗先生说,“读者读到这里,会和贾宝玉一样,在诗意弥漫中茫然若失,感到一种忧郁,一种惆怅……好像旅客思念家乡一样。”[10]273这种感觉就是我们常说的时间感、人生感。然而这种描述未免太文学化。我们应该接着问:这种“感觉”究竟是指什么?如果我们注意到“好像旅客思念家乡一样”这句话,答案就很明显了:所谓的时间感、人生感乃是我们在先行到死的决心中“从自身回到自身”时所经验到的那种感受。叶朗先生引斯达尔夫人在《论德国》一书中的一句话说:“康德言接触美好事物,辄惆怅类羁旅之思家乡。”[10]273在这里,“自身”就是我们的“家乡”。对宝玉来说,在他面向将来的时候(“不过二年”“再过几日”“再几年”),他“让自身来到自身”。这种本真的“从将来来到自身”就是“先行”。“将来”并不在我们生活的世界之外,只是由于我们向来已经迷失在常人对时间的各种“安排”(期备活动)中,所以才遮蔽了对源始的将来现象的领会。

关于“曾在”,加缪在他的《局外人》一书中说过这样一段话:“因此,我越是回想,从我记忆中冒出来的不熟悉和被遗忘的东西就越多。于是我明白,一个人只要生活过一天,就可以在监狱里毫无困难地生活一百年。他会有足够的东西回忆,消除烦恼。”[11]86

“在监狱里毫无困难地生活一百年”当然是文学的夸张,但这种夸张所展示出来的正是这样一种生存论上的现象:此在下决心生存着承担起自己的罪责。这是如何可能的?加缪说,这是因为我们在世上生活过,因为我们可以回忆自己曾经的生活。回忆与其说是对曾在的回忆,不如说是对曾在的承担,即生存着承担自己的罪责。对加缪来说,“有足够的东西回忆”,也就是说,“如其一向所曾是”,这便足以让我们“独处百年”,这种本真的“曾经存在”就是“重演”。然而对于日常此在来说,曾在却总是一种“遗忘”。这种遗忘并不是真的忘记了什么,而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去“记住些什么”,我们漠漠然地面对各种事情都“让它去”。

关于“当前”,可以举《五灯会元》中记载的大珠慧海禅师的一段公案为例:

源律师问:“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用功。”曰:“如何用功?”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师曰:“不同。”曰:“何故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12]157

海德格尔说,本真的当前(“当下即是”)是指“此在以下了决心而又保持在决心之中的方式放浪(Entrücken)于那在处境中从可加操劳的种种可能性和环境那里来照面的东西”。[8]411与慧海禅师说“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时所思的东西是一致的。我们尤其要理解海德格尔在这里所说的“放浪”一词的含义。这个词的本意是出神、迷狂,中译为“放浪”是取“放浪形骸之外”的意思。[2]30所谓“放浪于那在处境中从可加操劳的种种可能性和环境那里来照面的东西”,就是我们对待自己生活中各种“现在的”(当前的)事情的一种“无有挂碍”的态度,比如我现在饿了就去吃饭,我现在困了就去睡觉,这就是“心无挂碍”,就是“放浪”。然而就像大多数人都会问的一样:谁不知道饿了吃饭、困了睡觉呢?这难道不是什么都没说吗?并非如此。慧海禅师说这也是需要“用功”的,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这也是需要“决心”的,因为我们总是“百般计较”,吃饭时不肯好好吃饭,睡觉时不肯好好睡觉。这在海德格尔看来就是一种“无决心”的状态:此在忙碌着计算各种现在的事件从而丢失了自身。这种状态正是非本真的当前即“当前化”的表征。

三、 时间性与自身性

如果不从整个《存在与时间》的写作思路来总体把握,也就是说,不从用以解释操心的意义的角度来看,我们很难理解为什么海德格尔一定要大费周折地把对时间性的讨论与此在的整体能在问题联系起来。事实上,这种联系的必要性也的确遭到了一些学者的质疑。比如,D.O.达尔斯特伦(D. O. Dahlstrom)在他的《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概念——对近来一种批评的反思》一文中就提到,关于海德格尔转向时间性分析的做法,德国学者弗莱希尔认为这种转向是多余的:“海德格尔对操心作为此在的结构之整体性的描画,以及他对先行的决心作为本真的烦之整体结构的构成性要素的描画,并没有带来更多东西”[13],也就是说,海德格尔转向时间性的做法在他前面对操心之整体性的论述中并没有必然的根据,如果不是出于对操心的意义这个任务的考虑,海德格尔本可以完全不涉及时间性的问题。我们不准备在这里具体讨论这个问题,而只是指出:至少从自身性这一角度来看,海德格尔从对操心的整体性问题的论述转入对时间性的讨论是完全有迹可循的,自身性问题是理解海德格尔关于时间问题的讨论的重要线索。

在具体讨论自身性问题之前,我们应该回到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作为此在的我们为什么要追问时间?

毫无疑问,在海德格尔那里,时间问题是与存在问题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一切存在论问题的中心提法都根植于正确看出了和正确解说了的时间现象以及它如何根植于这种时间现象。”[8]25只有从时间出发才能把捉存在,才能对此在存在的意义进而对一般存在的意义给出恰当的解释。对哲学史上关于时间问题的讨论进行简单梳理,我们会看到时间问题逐渐从一个关于“存在之永恒”的问题变成了与其说是哲学不如说是科学的问题。从亚里士多德明确地将时间定义为“现在序列的连续”开始,哲学追问时间就不再是主要地对存在问题有所言说,而是汲汲于为科学的时间观念奠基。传统哲学对时间概念的讨论以在日常操劳活动中被把握的流俗的时间理解为基础。人们在日常的操劳活动中处处要求计算、利用时间——这也无可厚非——然而恰恰是在我们这样对时间“精打细算”之际,我们“手忙脚乱地迷失于所操劳之事。从而,对他来说典型的说法就是:‘我没有时间’”[8]493。此在在他对时间的流俗领会中消散于他所操劳之事,亦即消散于常人之中。而这就意味着此在从自身脱落而丢失自身。

海德格尔的时间学说恰恰是要把我们依照传统时间观念所忽视了的此在的自身性重新纳入时间研究的轨道中。在海德格尔看来,对自身性现象的澄清是获得操心之意义的根本,而澄清自身性就在于对时间性作出适当的阐释。前面对时间性概念的梳理中我们就已经看到:在正式提出时间性概念之前,“先行的决心”这个准备性的概念就已经孕育着自身性;自身问题的重要性在“将来”这一概念中得到展示:“保持住别具一格的可能性而在这种可能性中让自身来到自身,这就是将来的源始现象”。但将来的此在要“回到自身”,却只有在当它“是其所曾在”时才有可能。曾在着的此在在将来回到自身后,先行的决心就通过当前化的方式把自身带入处境中。也就是说,“曾在的将来从自身放出当前”[8]397。显然,自身性是理解时间性的一个关键。

当然,只是在时间性的概念阐释中把自身性抛到时间问题上还显得有些仓促。所以海德格尔紧接着在提出时间性概念之后的一节(第六十六节)就说,“现在我们已把自身性明确地收归操心的结构,因此也就是收归时间性的结构;于是,从时间性上对持驻于自身的状态(独立性)与持驻于非自身的状态(不独立性)进行阐释自然就变得重要了。”[8]404这一部分就是重演生存论分析的任务。本文限于篇幅,对这一部分未能作详细说明;但在此提示出时间性与自身性之间这种在生存论上密不可分的关系却也是必要的。

无论是对自身性还是时间性还是二者关系的阐释,这些都只是过程,即追问操心之意义(更准确地说,追问一般存在之意义)这一主导问题的过程。追问存在意义的工作要依靠在对操心的意义的剖析中绽露出来的时间现象作为其视野;而时间性却又是依据自身性这一源始的现象上的地基来制定方向的。对哲学来说,比在时间中追求尚在彼岸的永恒更重要的或许是这样一件事:在本真的时间领会中回到自身。

结语

罗素说:“追求一种永恒的东西乃是引人研究哲学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14]57然而,追求永恒又意味着什么呢?超越时间。我们总是希望在有限的人生中为自己存在的意义寻找一个稳定的支点,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永恒”这里。“永恒”既是一个关于时间的问题,同时更是一个存在的意义问题。

对时间问题中“自身性”这一因素的突出,是海德格尔的时间学说不同于以往的所有时间理论的显著特点之一。时间问题的讨论决不仅仅只是理论本身的需要,对海德格尔来说,更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通过时间来理解“存在之意义”。毫无疑问,以自身性为线索,海德格尔的时间学说为人们重新领会时间这一自古以来的存在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新的可能与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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