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阎连科《风雅颂》中知识分子的精神迷失
2020-02-23王静文
王静文
(南昌大学 人文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00)
阎连科作为批判色彩浓郁的当代现实主义作家之一,他始终用自己犀利的文笔来揭示社会的阴暗面。阎连科擅长将自己的关注点放在农村,以自己老家为原型创造的“粑耧山脉”承载了太多农民的生死与苦难。在《风雅颂》这本书中,阎连科却将自己的眼光从乡村拉回了城市,对高校中的知识分子进行了审视与批判。把当下知识分子精神迷失的现状进行了淋漓尽致地呈现,并通过讽刺的手法对知识分子的阴暗面进行了揭露,这无疑将社会的关注度再次集中到了“知识分子”这一身份角色上来。
1 精神迷失的知识分子形象
在《风雅颂》中,阎连科塑造了两大类知识分子形象,一类是没有呈现过程,只展示精神迷失结果的知识分子形象,如杨科的妻子赵茹萍和副校长李广智以及学院里的一些领导,他们一出场就是典型的精神迷失了的负面知识分子形象,这类人物身上突出的特点就是不再具有知识分子的操守与良知。如在该书开始的第一章,就是杨科撞见自己妻子和当时身为副校长的博导李广智在自己家里“偷欢取乐”的场景,而李广智看到事情败露后的第一反应竟是用一系列职称和模范学者的称号等来收买杨科不要声张。作为知识分子,李广智通奸本身就是道德沦丧的体现,怕自己的仕途受影响还用物质声誉来讨好杨科,这更是精神迷失后的知识分子丧失操守的体现,这类知识分子不再具有高尚的情操,并企图用物质与权力来摆平一切,更不要说知识分子应有的良知和底线了。六月初的沙尘暴将杨科卷入了学生抗击沙尘暴的浪潮里,因被媒体大肆报道,清燕大学即将到手的“国际教学质量最高成就奖”成了泡影,校长也因此丢了政绩。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学校领导紧急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让杨科给国家领导写签名信,表明校领导有积极重视防沙事件,最终,以保护杨科为名将其送进了精神病院囚禁了起来。由此可见,作为中国重点高校的领导,已被利益、权利、名誉这些世俗与外在的事物迷乱了双眼,职称、学术奖金都成为了交易的砝码,他们失去了作为知识分子和教育者应有的关心学生、注重学识的基本品质,在他们心里,自己的政绩才是毕生所要追求的事情,这些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不过是披着知识分子的外衣在满足一己私欲罢了。
阎连科在《风雅颂》中塑造的另一类知识分子形象是以主人公杨科为代表,详细地展现了他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了自我精神迷失的结局,并通过这个过程将知识分子身上的劣根性展露无遗。
从书中我们可以得知,杨科本是粑耧山脉的农村孩子,经过苦读考上了皇城最好的大学——清燕大学,后又读了硕士、博士,“成为研究《诗经》界最年轻的半个专家”[1]。所以,最初的他是算是个合格的知识分子,并有着农民的朴实与淳厚。杨科花费了五年的时间研读完《诗经》相关的所有论著,并完成了自己的专著《风雅之颂——关于<诗经>精神的本根探究》。这部著作是杨科五年的研究成果,更是他日夜奋斗,一字一字写下的心血。正当他手捧已完成的著作打算把这一好消息与自己妻子分享时,却撞见了妻子赵茹萍与副校长李广智通奸的场景,这一场景可以说是杨科精神迷失的开始。杨科在撞见妻子与别人通奸后,第一反应不是暴跳如雷,而是跪下后重复的说:“我以一个知识分子的名誉,一是请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二是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三是我跪下来请求你们下不为例好不好?”[2]这种反应可以看作是人格防御机制的一种反应:“他还不敢或不愿正视这个社会人性被扭曲的事实,而宁愿它是一种单纯的生理出轨,从而把危机层次控制在低级层面。”[3]但同时这一反应也体现出了杨科作为知识分子固有的软弱性,他不敢理直气壮地批判不道德的行为,更不敢为自己的知识分子尊严作斗争,而是以逃避与祈求的态度来面对事实。妻子出轨再加上随后因防风沙事件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杨科的人格系统再也无法通过自己调节得以复原,开始走上了精神迷失的道路。
从精神病院逃离出来的杨科回到了自己的老家粑耧山脉,因为是村里难能可贵的知识分子,杨科的出现,在村里引起不小的轰动,村民们甚至认为他摸一下孩子的头,孩子就能考上大学。因为无知,所以粑耧山脉的老乡们对知识产生了盲目崇拜,并间接地将杨科神圣化。在城市受到打击的杨科此时在自己的老家重新拾回了自信,他以自己要考察《诗经》发源地为由,在村里顺理成章地住下了。乡民们的极度崇拜使得杨科露出了知识分子伪善的一面,他刻意掩饰自己在城市的失败经历,当村民怀疑他时,他甚至还冒充学校领导给村支部打电话,营造出自己仍受重用、身份了得的现状。去天堂街时也以救赎者的身份登场,给那些小姐们钱,让她们改邪归正,通过小姐们对自己感恩戴德的话语,来找回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优越感。这种自欺欺人的生活让杨科在精神迷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最终,杨科与十几个小姐一起在天堂街荒淫无度了一整个春节,标志着他作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彻底迷失了。杨科不再是具有知识分子冷静意识的人了,他幻想着那些小姐们是自己最忠实的学生,不仅是对自己的欺骗,也是对知识的玷污。从最初一心只有学术的知识分子到最终兽性爆发、荒淫无度的野兽,杨科将精神迷失的道路走得十分彻底。
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中这样给知识分子下定义:“知识分子的公共角色是局外人、业余者、搅挠现状的人,知识分子是流亡者和边缘人,业余者,对权势说真话的人。……知识分子是具有能力‘向(to)’公众以及为‘为(for)’公众来代表、具现、表明讯息、观点、态度、哲学或意见的个人。”[4]而在阎连科笔下的杨科,作为知识分子却失去了知识分子该有的良知与操守,精神迷失的他不再具有清醒的自省意识与批判意识。阎连科通过这一人物的塑造,正是对当代知识分子的一次全面审视,将知识分子自身的软弱性、伪善性暴露无遗,同时,也对当今学术界的阴暗面进行了深刻的批判。无论是李广智、赵茹萍这类已经迷失的知识分子还是杨科这类逐渐精神迷失的知识分子,都具有不可忽视的警醒意义。
2 知识分子精神迷失的原因
正如阎连科在《风雅颂》中所呈现的,当前知识分子精神迷失是不可被忽视的现象。那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想,应从外部和内部两方面来看待,即时代原因和知识分子自身原因共同作用造成了这一结果。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时代发生了更加翻天覆地的变化,市场化更加明显,网络碎片化信息充斥着人们生活,新媒体也在迅猛发展,对于人们而言,这一时代拥有更多的机遇和诱惑,而这些机遇和诱惑对于定力不强的知识分子来说可能就是自己精神迷失的开始。首先便是市场化的冲击使知识分子失去了自己的精神定力,《风雅颂》中杨科的妻子赵茹萍本是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校图书管理员,用高价读完函授本科和函授研究生后,通过父亲的帮助成为了系里面的老师。学历不再是自己辛苦读下来的,而是可以用金钱买下来的,在经济时代,学历和知识都在市场化中变得物化,使得那些跟赵茹萍一样投机取巧的人也混入了知识分子的行列,对于这些伪知识分子来说,根本不存在精神家园与知识分子的良知信念,他们从一开始就处于精神迷失的状态。当市场化波及到编辑出版行业时,“再发表论文,不光不给稿费,编辑部和出版社还会倒打一耙,反过来向我索要发表和出版的经费了”[5]。于是,部分知识分子对于学术专著的重视不再单纯以知识为主,而是死死盯着学校给的学术出版经费,使得知识与专著也开始有了买卖的意味。正如杨科就拿通奸一事威胁赵茹萍说:“他要给我们一百万,过去的事我真的既往不咎。拿二十万我出精装豪华本的《风雅之颂》,那八十万就存到你的存折上。”[6]在金钱的诱惑下,知识不再是崇高的,知识分子也难能坚守自己的良知与信念了,他们开始在金钱的诱惑下开始了精神的迷失。其次是权力与学术相勾结,使得知识分子在权力的诱惑面前开始动摇了信念,迷失了心智。在《风雅颂》中多次出现把职称、名誉、经费作为权力交易的砝码。如李广智通奸被杨科发现时,他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向杨科许诺帮他升为正教授,并评上国家级模范学者,奖金五万元。李广智作为学校的领导,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帮助杨科来满足一己私欲,他滥用权力的同时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力,于是,李广智这类知识分子在权力的漩涡中越陷越深,不再具有自我审视的能力,开始走上精神迷失的道路。赵茹萍为了能评上职称,获得相应的待遇和权力,先是杂揉抄袭别人的论文形成自己的专著从而评上了副教授,后又将杨科的《风雅之颂》变为自己的《家园之诗》,阎连科将这些知识分子的剽窃行为进行了讽刺与批判,这些精神迷失的知识分子弄丢了道德信念,反倒把剽窃当作了理智气壮之事,黑白颠倒。当下权力与学术有着越来越密切的联系,能坐着冷板凳做学问的人越来越少,愈来愈多的人开始盯着学术背后的权力,知识分子和学术都不再纯粹。最后,知识分子当前边缘化的现状让不少人在焦虑化的境况下开始了精神迷失。当前社会从文化中心转向经济中心,之前旧的文化价值体系崩坏,新的文化价值体系几经聚散仍未形成,于是,知识分子开始在新旧文化价值取向之间表现出虚无性与迷茫性。学生们不爱听杨科的诗经课,常常是两百多人的教室最后只剩十几人,面对这样的现状,杨科有心无力难以改变。无人听课也从侧面映射出了知识分子的边缘化现状,他们不再是社会围绕的中心,一时又难以走出边缘化现状,于是,知识分子们开始陷入精神迷失的状态,像“零余者”一般,一边自怨自艾一边寻找新的信念支撑点,杨科就选择了落荒而逃回到自己的老家,可是,这种逃避性质的逃离只会让知识分子在精神迷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除了时代原因,知识分子自身的弱点——软弱性与伪善性也是造成知识分子精神迷失的主要原因。杨科的软弱主要表现在抓到自己妻子出轨,却没能站出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回到粑耧山脉的老家时,又没有勇气对老乡们坦白自己的现状;去清燕读书前面对玲珍的表白也是唯唯诺诺,不敢说出对玲珍负责的话,面对导师让他娶自己的女儿,也只能百般顺从。由此可见杨科是个软弱的知识分子,他没有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也没有跳出来指正不公的气魄,他因自己的软弱而丧失了知识分子的骨气,没能守护住自己的精神家园,从而走上了精神迷失的道路。伪善性无疑加速了杨科在精神迷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回到粑耧山脉的杨科受到老乡们的重视与崇拜,这份崇拜使杨科停止了自我审视,开始自欺欺人,他营造出自己要做学术研究的假象,以救赎天堂街的小姐来找回属于知识分子的阶级优越感,杨科沉醉于老乡们以及和天堂街小姐们的夸赞之中,从中建立起自己畸形的自信心和信念支撑。对于始终喜爱他的玲珍,杨科年轻时未能对其负责,自己找不到立足之处时又想着回到玲珍这里寻求精神上的安慰,这是十分自私又虚伪的做法,当玲珍去世之后,仅陪葬了自己的一套衣服就企图将之前对玲珍的伤害都一笔勾销,从始至终杨科都只是一个怯懦的索取者。至此杨科已不再是有清醒独立的意识的知识分子而是一个软弱伪善、随波逐流、自欺欺人的庸人了,这也标志着他的精神因自身的劣根性而彻底迷失了。
由此可见,时代的大环境是知识分子精神迷失的潜在诱因,知识分子内在的软弱性和伪善性则是知识分子精神迷失的根本原因。
3 知识分子的精神归宿
阎连科曾在采访中提及最初计划将这本书命名为“回家”,后来朋友觉得不合适,就又取名为“风雅颂”。正是“回家”二字体现出阎连科对知识分子精神迷失后的态度,正如在《风雅颂》中杨科在城市中走投无路时,回到了养育他长大的粑耧山脉。可见,当知识分子在城市中难以维持自己的信念,不能实现自己的价值从而产生精神迷失时,阎连科认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归宿就是回家,回到乡村去[7]。虽然阎连科笔下的粑耧山脉有众多的苦难,但他始终坚信乡村拥有的淳厚与忠诚是城市所不具有的。《风雅颂》中的玲珍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可以说是乡村的美好象征:与杨科妻子赵茹萍出轨相比,玲珍始终对杨科一往情深,这是忠心与坚定的象征;当杨科落魄而归时,玲珍没有多问,再次一心一意地坦诚接纳,这是宽容与大度的象征。但乡村真的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归宿吗?可能未必。
杨科在城市可谓是节节败退,不仅自己家庭破碎,自己的学术抱负也未能成功,于是,他选择回到养育自己的粑耧山脉。老乡们虽然善良淳朴,但也有着难以避免的愚昧性与落后性。他们认为杨科家能出大学生就是风水好,便把他家的门楼扒着分掉了,他们崇拜知识分子,却只是一味地盲目崇拜,将自己家的孩子领来让杨科摸头,认为摸了头就能考好成绩。这种将知识分子神圣化的扭曲态度,一开始确实让杨科从中获得了自尊心与虚荣心的满足,一段时间后,并没有真正懂得杨科的人,盲目地崇拜让他开始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之中:老乡口中的我和城市中受挫的我,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并且为了维持老乡们的崇拜,杨科不得不营造各种假象来使他们信服。起初,杨科对天堂街的小姐们是以教化者的身份出现,给他们钱,让她们从良过正常日子,后来,因春节无处可去的杨科竟与天堂街的十几个小姐们共度佳节、荒淫作乐,其中,对这些天堂街的小姐们进行诗经的讲授这一场景,是对杨科作为知识分子精神堕落的最大讽刺。最终,因教化小敏没能如愿,兽性爆发的杨科杀死了小敏的丈夫,落荒而逃,本想回到粑耧山脉重建精神家园的杨科以失败告终。乡村确实有着城市的宽厚与仁慈,它没有尔虞我诈,少了城市中的虚假刻薄,但它的落后性也同样是必须正视的硬伤,从乡村长大并走出去的知识分子,再回到乡村寻求安慰时,会发现这里不再是自己脑海中的那般美好模样,在城市中精神迷失的知识分子回到乡村,只能是一时的逃避,不能是根本的解决办法,乡村也并不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归宿。就像杨科回到老家所见到那样:“回到村头时,我知道我家除了倒塌,没有别的啥,可我还是要固执的往我家里去。”[8]只可惜,这份固执换来的依旧是失败。
杨科杀完人后,又回了一趟北京的家,发现妻子和李广智明目张胆地生活在一起了,自己的著作也被妻子抄袭后出版,没有了杨科之后,妻子的生活更加如意了起来,他的突然出现则更像是一个破坏者,面对妻子提出离婚的要求,找不到一席之地的杨科再次踏上了逃离的道路,城市这个家是彻彻底底的不再属于他了。乡村回不去了,城市又不再被接纳,杨科成了真正的飘零者。乡村和城市都不再是知识分子的精神归宿,阎连科在书的结尾为以杨科为代表的精神迷失的知识分子们创造了一个“世外桃源”——诗经古城。在古城里,有天堂街的姑娘们,有和杨科一样精神迷失的知识分子们,他们在一起过着荒淫无度的“大同生活”,每个人都无比满足,这也正是他们精神彻底迷失堕落的表现。这座古城是作者虚构的,它的存在也是不可理喻的,并不能作为真正的精神归宿,可见,阎连科最终也没能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归宿给出正解。或许,正如阎连科所说:“每一个人的‘回家’,最终都是要失败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有物质的家园,但人类发展到今天,每一个人可以说都是没有精神家园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其实都是精神上的丧家之犬。杨科,的确是一次失败的回家,但他所做的,却是人类普遍的对‘家园’的那种努力的寻找。人类只要是一代一代地延续,那么这条”回家“的路,就要一代一代地走下去。”[9]对知识分子精神迷失的审视和精神家园的重建依旧是我们需要继续关注与探索的重点。
在《风雅颂》中阎连科将知识分子精神迷失的现状展现得淋漓尽致,同时也将知识分子找不到精神价值的立足点,未能营造精神家园的尴尬处境进行充分展现。阎连科用讽刺的笔墨对知识分子的软弱与伪善进行批判,将知识分子被利益与权力迷失了心智进行揭露。虽然《风雅颂》一面世就受到不少争议,但他对知识分子的关注与警醒作用是不应该被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