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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之中见深意

2020-02-23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大团圆秦可卿用词

穆 兰

“反常”即违反常规与定势、违反惯常逻辑的一种写作手法。这种“不写之写”的手法,能“诱发读者通过违反人情、悖乎事理的细节来思考和窥探作品所要揭示的生活本质和规律,以达到‘无理而妙’的艺术效果。”[1]

高中生必读的经典作品中,有很多篇目运用了“反常”手法。引导学生发现这些“反常”之处,并探究其背后蕴含的深意,可以帮助学生看到更鲜明立体的人物形象、体会到作者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态度、更加深入地理解作品的主题。

一、通过“反常”举止,理解人物性格

《红楼梦》第十一回《庆寿辰宁府排家宴 见熙凤贾瑞起淫心》中,王熙凤探望完重病卧床的秦可卿后,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凤姐儿听了,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遂说道:“我得了闲儿必常来看你。”

于是凤姐儿带领跟来的婆子丫头并宁府的媳妇婆子们,从里头绕进园子的便门来。但只见:

黄花满地,白柳横坡。小桥通若耶之溪,曲径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篱落飘香,树头红叶翩翻,疏林如画。西风乍紧,初罢莺啼;暖日当暄,又添蛩语。遥望东南,建几处依山之榭;纵观西北,结三间临水之轩。笙簧盈耳,别有幽情;罗绮穿林,倍添韵致。

凤姐儿正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

曹雪芹极尽渲染之能事,浓墨重彩地以铺排的手法描绘了一派宛若人间仙境般的秋日美景,并通过王熙凤的视角将这如画景致呈现给读者。在贾府所有人眼中,王熙凤和秦可卿关系亲密。按照常理,王熙凤刚刚探望完重病的秦可卿,听到了她“我自想着,未必熬的过年去呢”的伤心之言,看到她形容憔悴、很可能将不久于人世,在离开秦可卿房间后应该是沉浸在伤感、担忧之中,眼前纵有千般美景,又何来心情欣赏?可是王熙凤却“自看园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这一“反常”举止,细细想来,让人不寒而栗,也不禁让人怀疑:作为秦可卿的“闺蜜”,王熙凤对秦可卿究竟有几分真心?王熙凤的城府深沉、虚情假意,贾府人际关系之复杂,人心人性之难测,由此便可见一斑。

《红楼梦》第三回《贾雨村夤缘复就职 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中,黛玉初到贾府,关于“是否读过书”的问题,前后有两次回答:

第一次: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第二次:宝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很多人认为贾母的回答是出于“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思想。其实,从小说中贾家的小姐们去“上学”;元春“才”选凤藻宫,凭才华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刘姥姥错将书香满屋的潇湘馆当成是“哥儿的书房”,揣摩着贾母的心意夸赞黛玉等情节,可以看出贾母并不反对女孩子读书,也不反对女孩子“有才”。这里之所以说家里的女孩子们“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主要是出于“翰墨诗书之族”的谦逊。黛玉敏锐地意识到了相较于贾母的回答,自己“只刚念了《四书》”的回答略显“张扬”,所以当宝玉问她相同的问题时,她便改口说“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对同一问题的回答,前后不一致,这一“反常”举止,突出了黛玉在贾府处处细心留神、察言观色,举止谨慎有分寸、说话得体周到的特点。这其中,固然有大家闺秀教养良好、理当言语得体的因素,但同时也体现出年少的黛玉寄人篱下、不得不“步步留心,时时在意”的处境。黛玉的敏感、聪慧,也通过这一“反常”举止,得到凸显。

二、通过“反常”用词,揣摩作者态度

《呐喊》这本小说集中有多处“反常”用词,透过这些“反常”用词,可以领会鲁迅先生隐藏在文字背后的态度。

在《风波》这篇小说中,鲁迅将九斤老太称为“不平家”———“九斤老太自从庆祝了五十大寿以后,便渐渐的变了不平家”。1924 年,鲁迅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校友会上发表的重要演讲《未有天才之前》中说:“还有一样是恶意的批评。大家的要求批评家的出现,也由来已久了,到目下就出了许多批评家。可惜他们之中很有不少是不平家,不像批评家。作品才到面前,便恨恨地磨墨,立刻写出很高明的结论道,‘唉,幼稚得很。中国要天才!’”。[2]鲁迅的这段话,直指当时以胡适为代表的一些打击文艺界新生力量、鼓吹创作需要“天才”的文人。“不平家”是鲁迅用来抨击当时文艺界的恶意批评者的,他将这个词“嫁接”到大字不识一个,把“一代不如一代”作为口头禅,思想封闭守旧,整天只知道忿忿不平地抱怨、发牢骚的九斤老太身上,一方面表达了他对九斤老太这一人物守旧心理的批判;另一方面借九斤老太这一形象,含蓄地讽刺了当时文艺界中的恶意批评者也不过就像农村老太太一样,思想守旧,只会发一些抨击新生力量、惹人厌烦的牢骚。一处“反常”用词,可谓“一箭双雕”。同时,“不平家”在当时是一个很新潮的词语。鲁迅却将这样一个“时髦”的词语用在九斤老太这样一个生活在闭塞农村的老太太身上,两者之间就形成了一种不协调,从而产生一种滑稽感,进而巧妙地将鲁迅的反讽态度表现了出来。

类似的用法在《阿Q 正传》中也多次出现。《阿Q 正传》第四章的标题是《恋爱的悲剧》,“恋爱”在当时也是一个非常“摩登”的词语,鲁迅将这样一个“新潮”的词用在了思想愚昧落后,轻视女性,根本不懂爱情为何物,也根本不会去爱的阿Q 身上。辛辣地嘲讽了阿Q 深受封建思想毒害,“追求”吴妈并非是要与吴妈“恋爱”,只是为了要传宗接代,以避免自己“断子绝孙”的可笑、可悲的行为。而第六章的标题《从中兴到末路》中的“中兴”是指由衰微而复兴,多用于国家。这样庄重、严肃的一个词,鲁迅却用它来指阿Q 进城做小偷从而“发财”这一见不得光的勾当,极富调侃和讽刺意味。

第九章中阿Q 糊里糊涂地被判了死刑,结束了可笑、可悲、可叹的一生,读来让人觉得无比沉重,鲁迅却将这一章的标题命名为《大团圆》。象征皆大欢喜的“大团圆”和阿Q 令人悲叹的人生结局之间形成强烈反差,给读者带来极大的心理冲击。让读者意识到,在那样一个“风雨如磐”的时代,像阿Q 一样生活在社会底层、愚昧麻木的民众,最终只能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默默地萎黄、枯死,根本不可能有人生的“大团圆”,由此传递出了鲁迅对阿Q 的悲悯。同时,这一“反常”用词,反映了鲁迅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学喜剧性大团圆结局的态度。鲁迅先生曾尖锐地指出“中国悲剧的团圆主义是国民性弱点的表现,是掩盖其缺陷和粉饰太平的病态心理,其表现在精神上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病’”(《鲁迅全集》第九卷)。鲁迅认为中国文人缺乏正视现实的勇气,在文艺上只能去炮制瞒和骗的作品。而大团圆的结局就是“瞒”和“骗”,就是“不敢正视现实”的表现。他将《阿Q 正传》这一悲剧的最后一章称为“大团圆”,就是对传统大团圆结局创作习惯的讽刺和批判。鲁迅在用他的“残忍”,迫使人们勇敢地直面现实,直面时代的弊病。

三、通过“反常”情节,体会作品主题

《祝福》中的祥林嫂在第一任丈夫去世后,被婆婆卖到了山里改嫁。没过几年,又遭遇了第二任丈夫去世和儿子被狼吃掉的痛苦。祥林嫂亲眼目睹了自己唯一的孩子被狼吃掉后的惨状:“……直到下半天,寻来寻去寻到山坳里,看见刺柴上挂着一只他的小鞋。大家都说,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进去;他果然躺在草窠里,肚里的五脏已经都给吃空了,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作为母亲,遭受了这样巨大的打击,再次回到鲁镇时,她虽然“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手脚已没有先前一样灵活,记性也坏得多,死尸似的脸上又整日没有笑影”,但精神并没有崩溃。可见,祥林嫂并不是一个非常脆弱的人,她对人生的巨大变故和打击是有一定的承受能力的。

然而,这样一个并不十分脆弱的人,当她用尽所有积蓄去捐了“赎罪的门槛”,以为从此就洗去了改嫁的“罪过”和“败坏风俗”“不干不净”的“罪名”,就能像从前一样参与年终祭祀的时候,却被四婶的那句“你放着罢,祥林嫂!”彻底击垮。“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淘米”,最终精神失常,沦为乞丐。按照常理,于一个母亲而言,没有比唯一的孩子惨死更巨大的痛苦了,祥林嫂承受住了世间最大的悲痛,却因为再一次被禁止参与祭祀、不能被封建正统思想接纳而彻底精神崩溃,这一“反常”情节深刻地反映了封建思想对人的毒害之深,以及其“吃人”本质。

“反常”手法在文学作品中的使用频率很高,引导学生关注文本中的“反常”之处,有助于学生养成细读文本的阅读习惯;帮助学生沉潜到文本的深处,读出“反常”之中的深意,触及文本的内核,有助于学生从“浅阅读”走向“深阅读”,从而提升思维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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