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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道尔之母的隐藏身份

2020-02-23陶丽丽

语文学刊 2020年5期
关键词:魔怪格兰道尔

○ 陶丽丽

(山东科技大学 外语学院,山东 青岛 266590)

自从1705年手稿被发现以来,古英语史诗《贝奥武甫》就成为世界经典文学宝库的重要成员,斯堪的纳维亚英雄贝奥武甫降妖除魔的故事人们早已耳熟能详。故事中男主人公遭遇了三大魔怪,他们是格兰道尔、格兰道尔的母亲和火龙。三者之中,格兰道尔之母的身份最具有复杂性与神秘性。她不仅是魔怪格兰道尔的母亲,是与男性英雄旗鼓相当的强劲对手,是能力非凡、血债血偿、手段狠辣的复仇者。在文本的译介与媒体传播中,她通常被称为“妖母(the monster mother)”;她还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定居在荒野水边、高大宽敞的石洞中,坐拥巨大财富与宝物,统治着周边的生灵,史诗作者尊称她为贵妇 “ides”。这个女性角色既是魔怪又是贵妇的双重身份具有悖论性与特殊性,其深层的文学与社会意义引起了学术界的重视。自从1996年,亚历山德拉·亨尼西·奥尔森(Alexandra Hennessey Olsen)在有关《贝奥武甫》性别角色研究的文章中指出,“没有读者会忽视格兰道尔之母这个女性人物”[1]之后,格兰道尔之母的身份研究开始迈出了探索的步伐。

追踪格兰道尔之母身份的研究一般从两个方面入手:探讨他们母子“该隐”后代说法的合理性与逻辑性,以及类比妖母与同时代萨迦等民间传统叙事中妖魔女性的异同与互文。两类研究虽然研究方法、提供的论据与论点均大不相同,但都认为格兰道尔之母具有魔怪身份。差别在于第一类研究认为妖母是基督教意义上的该隐式杀人恶魔;后一类研究认为妖母是北欧异教传统文化中的邪恶“女武神”。

其一,20世纪之后,学术界已有共识,那就是诗歌原文中基督教与北欧异教思想同时存在,相互渗透,并且较晚兴起的基督教思想可能对原文做出了后期改写。马尔科姆·戈登(Malcolm Godden)等就对格兰道尔母子的圣经隐喻提出反驳,认为诗歌原文中格兰道尔母子的圣经隐喻身份具有不可靠性,诗人仅仅在开头略有提及,这种基督精神并未深入到字里行间,而“搏斗后期再次提到他们的圣经式灭亡,仅仅是为了呼应故事开头应用过的《旧约》说法”[2]。

其二,《贝奥武甫》作为讲述斯堪的纳维亚民间传说的史诗,无法脱离它与北欧早期民间萨迦与《诗体埃达》等经典文学作品的影响。格兰道尔之母作为魔怪之母,狠辣的复仇者,也无法否认她的形象与邪恶“女武神”具有互文性和相通性。但是,这种身份认定与第一种一样,也是在格兰道尔之母属于超自然力量,是妖魔鬼怪的认知中,温迪·亨内金(M. Wendy Hennequin)等就认为格兰道尔之母的魔怪身份是读者主观塑造的,并非可靠叙事[3]。事实上,原稿诗人没有把她塑造成十恶不赦的魔怪。在后女性主义思想与理论视角下,她的魔怪身份是人们因心理投射、写作焦虑与历史隐喻等主观因素生成,其真实身份应为古盎格鲁-撒克逊时代强大而勇敢的“女武士”。

一、读者心理投射对魔怪身份的影响

诗歌原稿中,诗人直接称谓格兰道尔与火龙为“魔怪”(monster),却没有用明确的语言称呼格兰道尔之母为魔怪。然而,几个世纪以来的读者一直默认她的魔怪身份,形成了一种对女性形象与力量产生恐惧感的特殊心理投射。比如对于儿童而言,心理上经常感到黑暗之处隐藏着某些恐怖的魔怪与妖魔;成年人眼中的妖魔鬼怪可能具有更深刻的暗力量,从自古文学作品中经久不衰的魔怪表达可见一斑。这些想象出来的魔怪形象代表了人类内心深处对神秘力量的真实恐惧。正如达娜·奥斯瓦尔德(Dana Oswald)认为,“魔怪是人类各种恐惧和焦虑的储存库”,更重要的是,“这些恐惧的根源与性密不可分”[4]。换言之,虚构魔怪是人们对性与性别焦虑的真实体现。《贝奥武甫》中格兰道尔之母魔怪形象的出现,体现了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社会发展变化,以及性别因素对社群的影响与破坏力。格兰道尔之母被批判的魔怪行为定是当时社会文化习俗所不能接受、与社会规约相悖的性别行为,是令人产生厌恶、焦虑与恐惧的性别行为。波伏娃等女性主义者早已认识到,性别不是天生,是养成的,历史社会中的性别认知与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因素密切相关。

学界通常认为,《贝奥武甫》的创作年代在约公元8、9世纪,这时的盎格鲁-撒克逊社会处于历史的重要转型期,历史学家往往把公元10世纪以前的900多年划归为欧洲中世纪早期,这时各部族入侵与战争(包括北欧人)、人口迁徙、反城镇化等情况突出。直到829年,威塞克斯王国战争统一了当时的其他6个王国,英格兰(England)的概念从此诞生。10世纪之后,欧洲气候变暖,农作物种植兴盛,生产技术与生产力大大提高,人口大幅度增加,城镇化发展迅速。在这个重要的社会转型期,农业经济的发展使男性力量的重要性大打折扣,女性角色与力量开始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认为,“性别现实具有展演性”[5],生理性别相对稳定,社会性别却是流动的,性别行为具有社会规约性,它们构成并定义性别现实。最重要的是,那些展演出不同于自己社会性别行为的人必将受到社会的惩罚。《贝奥武甫》所在的盎格鲁-撒克逊时代,是“扈从”(Comitatus)时代,盛行的勇士(warrior)文化对男性和女性有着明确的性别要求和规约。然而,格兰道尔之母的武力行为却打破了社会对女性的认知和期待。

在她之外,史诗中还有10位女性角色出现,她们是被社会边缘化了的人物。女性的故事所占篇幅比例极小,很多女性甚至没有名字,也没有直接引语。这些女性只是男性英雄主义故事的陪衬,是部族间和亲的标的物,被称为“和平编织者”(peace weaver),是亡故英雄的“送葬者”(mourner),是几乎没有话语权、没有文治武功的顺民,代表了当时社会对女性行为的惯常认知。格兰道尔之母与这些女性截然不同,她不仅是独立统治一方土地的霸主,还是能够揭竿而起,为子复仇的女勇士,文才武略,堪比任何男性英雄形象。但是,这种展演的行为违逆了社会认可与规约的女性行为,她的能量与权力直接威胁了父权等级社会的社会秩序,必然引起人们在心理上的恐惧、厌恶与谴责。格兰道尔之母的性别行为失衡与出轨给人带来强烈的心理不适感,于是,这个强大的女性英雄形象,被读者撕裂或诋毁,这种心理投射坐实了格兰道尔之母的女妖魔身份。

二、作者的创作焦虑对魔怪身份的影响

尽管格兰道尔之母的魔怪身份建构,与性别行为错位导致的读者心理投射密不可分,但是她在复仇过程中表现出了自身残暴性这一点是不能否认的。凶残的嗜血行为自然会被现代读者解读为妖魔鬼怪。然而,回归史诗的写作年代和地域,为血亲复仇这件事的社会习俗与道德准则和现代社会大相径庭。史诗取材于中世纪早期的北欧传说,那时的北欧社会天气严寒,自然条件恶劣,部落氏族林立,异教思想盛行,暴力劫掠成风。公元8世纪末9世纪初,维京时代到来,海盗从斯堪的纳维亚侵入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土地,武力征服与反抗成为社会常见现象,复仇之风盛行,历史学家也把这一阶段称为“血仇”(feud)社会。

“血仇”社会的道德规约认为,为被害亲友复仇是正当与英勇的行为。那时,部族与王国之间的战争与冲突不断,即使是有血亲与姻亲关系的双方也常常发生杀戮与复仇。这一点在《贝奥武甫》故事中有明确的体现。在故事的开头,诗人这样描述赫瑟迦(Hrothgar)翁婿之间的争斗:“大厅高高耸立,/张开宽阔的山墙,它在等待/战争的火焰,恐怖的焚烧;/时间尚未到来,当利剑在罗瑟迦翁婿之间/挑起世仇,布下无情的屠宰。”[6]为了权力和财富,姻亲之间可以暴力屠戮,任意烧杀劫掠。为亲人复仇的战斗和行动,更是成为人们所称道的英雄主义。当贝奥武甫的舅舅和表弟在部族战争中阵亡,他义无反顾走上复仇之路,打败敌人,刺杀凶手,原文这样写道:“无情的冲突带走了赫依拉。/王子赫里迪在盾阵下重剑身亡/好战的瑞典勇士在枪林中/寻出‘雄兵’贺里奇的外甥/用强力将他制服。”复仇之后,贝奥武甫的武力功劳得到臣民的认可与尊重,成为舅舅赫依拉的继承人,继续统治高特王国50年。除了以上两例复仇故事外,原文中还不乏其他为血亲复仇的实例,可见格兰道尔之母为亡子复仇在当时的社会道义上应该是可以接受的。这一点,托尔金(J. R. R. Tolkien)曾在《魔怪与批评家》中做出肯定,他认为,格兰道尔之母不符合当时基督教义意义上的魔怪特征,因为她没有欺诈或毁灭行为,诗人展现给读者的是“与敌意的社会现实做斗争,并最终被打败”[7]的人物形象。

然而,格兰道尔之母复仇的残暴性,却仍然使人望而生畏,心生厌恶。在复仇合法性与杀戮的残暴性同时集于一身时,诗人产生了复杂与矛盾的伦理道德体验与观感。因此,在描述这位强大的武士女性时,时而尊她地位高贵,时而不吝惜笔墨渲染她的危险与暴虐。

三、历史隐秘与隐喻对魔怪身份的影响

格兰道尔对丹麦王廷鹿厅(Heorot)的侵袭事件疑点重重,深挖当时的历史记载,或许会揭开格兰道尔母子的隐秘身份。如此,格兰道尔之母魔怪身份的塑造与构成又极有可能与历史秘闻有着很大的关系。首先,12年来,格兰道尔向赫瑟迦“不断地攻击,无情地杀戮/年复一年,永无休止地蹂躏”,面对如此灾难性暴行,赫瑟迦的整个王国竟然都没有进行有力的反抗与复仇,存在逻辑漏洞。要说格兰道尔无人能敌的话,贝奥武甫与之搏斗,又一人徒手打败并杀掉了他。事实上,国王赫瑟迦也不是贪生怕死、软弱无能之辈,具有足够的勇力与气概对抗魔怪。第一次庆功宴上,他赏赐给贝奥武甫的是自己“冲锋陷阵之际”,迎战“用战火与鲜血淬砺了的兵刃”的盔冠,是自己的坐骑,“当年加入一次次利剑交锋时/所乘的名骥——名不虚传的首领/向来是一马当先,所向披靡”。诗人不断暗暗盛赞的威猛英雄,却按兵不动12年,甘愿忍受格兰道尔的不断侵袭。

除此之外,庆功宴上助兴吟唱的诗歌,讲的是费恩王后席尔白在夫国与母国战争与复仇之时,面对双方都是自己血亲,因亲生儿子与胞兄之间“骨肉相残”而左右为难的痛苦与无奈。可以说,这个故事恰好隐喻赫瑟迦与格兰道尔之间的宿怨可能与“骨肉血亲”关系有关。王继辉认为:“丹麦老王赫罗斯迦(Hrothgar,又译为赫瑟迦)与公主赫尔加(Helga)之间的旷世情仇,当是丹麦王室与格兰代尔母子血拼的终极原因,在这起令人发指的争斗中,赫罗斯迦是始作俑者,这也是赫罗斯迦左躲右闪,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羞愧与懊恼的根源所在。”[8]也就是说,格兰道尔之母就是赫瑟迦的姐姐赫尔加,格兰道尔是姐弟二人乱伦的私生子,后来因为权力之争,赫瑟迦发动了宫廷政变,把摄政的姐姐赶出丹麦王廷。这种观点印证了诗歌原文中的逻辑悖论。在格兰道尔死后,诗人介绍她的母亲是“独自悲伤的公主,她命中注定/安家在可怕的深潭,冰冷的激流。/为的是该隐对弟弟举起屠刀,/杀害了同父的骨肉,/玷污了亲人的鲜血”。显而易见,诗人认为格兰道尔之母被放逐在政权之外,和该隐与弟弟间的恩怨情仇有相似之处。后来,当格兰道尔之母熟练地闯入鹿厅复仇时,“皓首的国王/心乱如麻”,赫瑟迦心情复杂而矛盾,向贝奥武甫介绍格兰道尔母子时,既刻意强调自己对他们所知甚少,又无意中透露出自己知情,他甚至了解他们栖身之地“挂满霜雪的树林”和周围出没的“双角丫枝的牡鹿”。这些内容都透露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却又让人羞于“启齿”。鉴于丹麦宫廷这段不光彩的隐秘丑闻,诗人可能会迫于权力压力刻意隐匿故事真相,却处处留下叙事逻辑漏洞,或者因这个故事在当时人尽皆知,稍稍暗示读者即可会意。经过几个世纪的时空转换,这段历史秘闻被隐藏起来,现代读者已不能充分体会诗人真实的叙事意图与态度,错误地把宫斗失败后格兰道尔之母的强大统治与战斗中的勇武行为解读为不被世俗所接受的妖魔鬼怪力量。

四、结 语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格兰道尔之母不是魔怪却被看作魔怪,在长期的译介与传播中,这种身份误读变得根深蒂固,严重影响了现代读者对作品艺术高度与人物形象的解读与评价。事实上,这个早期女性人物身上“承载着古老日耳曼文化的深刻和盎格鲁-撒克逊社会的复杂”[8]。揭开她的身份密码,不仅可以体会古英语史诗虚实相间、善用魔幻意象的高超叙事风格与技巧,还能够更真实地接近古盎格鲁-撒克逊血仇时代的典型文化特征与历史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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