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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板桥集·家书》的文学主张

2020-02-22韩殿栋

关键词:板桥郑板桥家书

韩殿栋

(滇西科技师范学院 文学院,云南 临沧 677000)

郑板桥,本名郑燮(1693—1765),字克柔,号板桥,江苏兴化人。乾隆元年进士,曾先后任范县、潍县知县十余年,“时有循吏之目”[1]5882。乾隆十八年,因请赈忤大吏,托病辞官。燮能诗善画,尤工书法,“诗词皆别调,而有挚语”[2]13914。《板桥集·家书》(1)乾隆十四年(1749),郑板桥重订了给郑墨的十六通家书和《诗钞》《词钞》,并以独有的“六分半书”手书上板,由门人司徒文膏刻板,名为《板桥集》。书前有“郑燮自题”语,时间标注为“乾隆己巳”,即1749年,并有“十六通家书小引 司徒文膏刻”“与舍弟书十六通 兴化郑燮板桥氏著”字样。1962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根据刻本《板桥集》排印,增“补遗”一辑,题为《郑板桥集》,笔者已对两部集子中“家书”部分一一核对,本文中所引家书内容,皆出于1962年中华书局出版的《郑板桥集》。是郑板桥写给他堂弟郑墨的十六封书信,在集子中放在最前面。与《颜氏家训》《曾国藩家书》齐名的“板桥家书”(2)有以《板桥家书》为书名的书籍问世,如2000年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出版的《板桥家书》、2002年学林出版社出版的《板桥家书》等,因本文“板桥家书”出处皆为《郑板桥集》中的“家书”部分,故不加书名号。,一向为人推崇,且以其忠厚恳挚、言近旨远而脍炙人口。对板桥家书的专门研究,成果颇丰,大多从其家书中反映出来的仁慈博爱、人格平等、重农务本、尊师重教、读书明理等几方面进行阐述(3)相关论文有米江霞的《〈板桥家书〉的伦理价值及现实意义》(《河西学院学报》,2005年第1期),李鸿渊的《论郑板桥家书的人文思想及其意义》(《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巩淑芳的《从〈板桥家书〉看郑板桥的家庭教育思想》(《兰台世界》,2010年第25期)。,而对其家书中体现的文学主张则鲜有涉及,事实上,作为深受明末个性解放精神和清初经世致用学说影响的郑板桥,他的诗歌创作理论、审美趣味及对诗文高下的评判标准一样值得我们关注。

一、关注现实、抒写真性情的诗歌理论

明清易代,时局动荡,文人逐渐从各立门户、党同伐异的泥淖中抽出身来,转而将视线专注于文学与现实的关系。注重文学的时代意义、社会作用,强调诗文经世致用的目的和提倡批判现实的精神,便成为这一时期文学批评的主流。钱谦益所谓“诗文之道,萌折于灵心,蛰居于世运,而茁长于学问”[3]32中的“世运”,就是主张诗歌应反映时代盛衰、国家兴亡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个人身世之感。黄宗羲在《陈苇庵年伯诗序》中认为“向令《风》《雅》而不变,则诗之为道,狭隘而不及情,何以感天地而动鬼神乎?是故汉之后,魏、晋为盛;唐自天宝而后,李、杜始出;宋之亡也,其诗又盛,无他,时为之也。”[3]83顾炎武则强调“文须有益于天下:文之不可绝於天地间者,曰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明隐也,乐道人之善也。”[3]124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提倡“兴、观、群、怨”的论诗传统,要求个人感情的抒发与社会效果、时代精神相结合,即所谓“情不能不因时尔”[3]172。康熙十八年(1679)开博学鸿词科,一时耆宿旧学几乎尽为网罗;康、雍、乾三朝组织人力、物力,纂修多部大部头史书、类书、丛书。清政府一方面笼络士人,另一方面却大兴文字狱。在此背景下,以考据为特点的“乾嘉学派”成为学术界的主流,士人以精研经史、博闻强记为风尚,皓首穷经,不问政治,龚自珍《咏史》中提到的“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4]就是这一景况的生动概括。

郑板桥恰逢这样的时代,又是性情中人,不管是为官还是做学问,都非常真诚,其诗文多为关心世务之作,因为提倡关注现实,反映民生疾苦,他对唐代现实主义大诗人杜甫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一文中,他鲜明地指出:

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之始也;《达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至于往来赠答,杯酒淋漓,皆一时豪杰,有本有用之人,故其诗信当时、传后世,而必不可废。[5]15-16

作者在赞扬杜诗的同时,还提及南宋大诗人陆游:

放翁诗则又不然,诗最多,题最少,不过《山居》《村居》《春日》《秋日》《即事》《遣兴》而已。岂放翁为诗与少陵有二道哉?盖安史之变,天下土崩,郭子仪、李光弼、陈玄礼、王思礼之流,精忠勇略,冠绝一时,卒复唐之社稷。在《八哀诗》中,既略叙其人;而《洗兵马》一篇,又复总其全数而赞叹之,少陵非苟作也。南宋时,君父幽囚,栖身杭、越,其辱与危亦至矣。讲理学者,推极于毫厘分寸,而卒无救时济变之才;在朝诸大臣,皆流连诗酒,沉溺湖山,不顾国之大计。是尚得为有人乎!是尚可辱吾诗歌而劳吾赠答乎!直以《山居》《村居》《夏日》《秋日》了却诗债而已。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曰驾尧、舜而轶汤、武。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戮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杜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口不言,免罗织也。虽以放翁诗题与少陵并列,奚不可也![5]16

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的最后,郑板桥对那些吟风弄月、无补于世道的近世诗家给予了辛辣的嘲讽:“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满纸人名,某轩某园,某亭某斋,某楼某岩,某村某墅,皆市井流俗不堪之子,今日才立别号,明日便上诗笺。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5]16-17杜甫的诗以其鲜明地反映那个时代真实的社会面貌而被称为“诗史”,陆游一生作诗近万首,心系家国,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他们的诗歌内容真切、关注现实,有感而发,都深深植根于诗人所处时代的现实土壤中,是唐宋两代诗人的杰出代表。《清史列传·郑燮》中说他“善诗工书画,人以‘郑虔三绝’称之。诗言情述事,恻恻动人,不拘体格,兴至则成,颇近香山、放翁”[1]5882。从郑板桥所作的诗文中可以看出,他与白居易、陆游都很好地继承了乐府诗“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优良传统,代表作就是那首脍炙人口的题画诗《潍县署中画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5]163”他还谆谆告诫堂弟郑墨:“可以终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5]17这也是郑板桥作诗的信条,更与其强调诗歌的社会现实性的精神密不可分。

在《板桥自叙》中,郑板桥坦言“板桥诗文,自出己意,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5]186,反对拟古,这与徐渭提倡的情真、自得、独创,是一脉相承的。他与袁枚、赵翼、李调元、张问陶、洪亮吉一道,主张抒写性灵,表达真性情,提倡独创。在《偶然作》一诗的前四句中,郑板桥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英雄何必读书史,直摅血性为文章。不仙不佛不贤圣,笔墨之外有主张。”[5]34郑板桥不仅提倡诗歌的现实意义、抒写真性情,其本身就是这一诗歌理论的实践者。郑板桥出身贫寒,幼年丧母,求学、仕进之路一波三折,为官清廉,关心民瘼,因为民请命忤大吏,愤而辞官不做,晚年在扬州卖画为生,一生潦倒。他的诗写的都是百姓的喜怒哀乐,抒发的都是自身所见、所感,无矫揉造作之弊。试举《逃荒行》一例,其时他正在潍县任上。

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茫茫即长路。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天荒虎不饥,肝人伺岩阻。豺狼白昼出,诸村乱击鼓。嗟予皮发焦,骨断折腰膂。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不堪充虎饿,虎亦弃不取。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路妇有同伴,怜而与之乳。咽咽怀中声,吚吚口中语。似欲呼爷娘,言笑令人楚。千里山海关,万里辽阳戍。严城啮夜星,村灯照秋浒。长桥浮水面,风号浪偏怒。欲渡不敢撄,桥滑足无履。前牵复后曳,一跌不复举。过桥歇古庙,聒耳闻乡语。妇人叙亲姻,男儿说门户。欢言夜不眠,似欲忘愁苦。未明复起行,霞光影踽踽。边墙渐以南,黄沙浩无宇。或云薛白衣,征辽从此去;或云隋炀帝,高丽拜雄武。初到若夙经,艰辛更谈古。幸遇新主人,区脱与眠处。长犁开古碛,春田耕细雨;字牧马牛羊,斜阳谷量数。身安心转悲,天南渺何许。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5]103

这首诗读来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果说曹操的《蒿里行》堪称“汉末实录”,那么这首《逃荒行》就是潍县遭逢灾荒后农村破产的实录,大灾之年,百姓流离失所,生命朝不保夕,作者虽尽全力周旋,但个人的能力毕竟是有限的,七品县令能做的事也是有限的,所以只能“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了。其他如《私刑恶》揭露了胥吏用私刑逼“盗”追赃,并且牵连妻女老小及无辜百姓的残酷行径;《田家四时苦乐歌》写农民生活的艰难;《渔家》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宛然是一幅渔家生活画:“卖得鲜鱼二百钱,籴粮炊饭放归船。拔来湿苇烧难着,晒在垂杨古岸边。”[5]100

二、沉着痛快、刻骨镂心的审美趣味

时代的变迁带来文学理论的发展,伴随而来的是文学审美趣味的变化。康、雍年间,王士禛的“神韵说”大行其道,所谓“神韵”是要求诗歌具有含蓄深蕴、言尽意不尽的特点,追求清幽淡远的意境。乾、嘉时期又有沈德潜倡导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的“格调”说,翁方纲的“肌理”说,都产生了一定影响,这些所谓的“盛世之音”,与郑板桥“文章以沉着痛快(4)语出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诗之品有九,曰高,曰古,曰深,曰远,曰长,曰雄浑,曰飘逸,曰悲壮,曰凄婉。其用工有三:曰起结,曰句法,曰字眼,其大槩有二:曰优游不迫,曰沉着痛快……”为最”的审美趣味显然是大相径庭的。郑板桥深受袁枚倡导的性灵诗潮的影响,早在《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中,他就提出了文章以“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佳的审美标准:

富贵人家延师傅教子弟,至勤至切,而立学有成者,多出于附从贫贱之家,而己之子弟不与焉。不数年间,变富贵为贫贱:有寄人门下者、有饿莩乞丐者。或仅守厥家,不失温饱,而目不识丁。或百中之一亦有发达者,其为文章,必不能沉著痛快,刻骨镂心,为世所传诵。岂非富贵足以愚人,而贫贱足以立志而濬慧乎!”[5]21

而真正系统阐述这一观点的是在《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

文章以沉着痛快为最,《左》《史》《庄》《骚》、杜诗、韩文是也。间有一二不尽之言,言外之意,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者,是他一枝一节好处,非六君子本色。而世间娖娖纤小之夫,专以此为能,谓文章不可说破,不宜道尽,遂訾人为剌剌不休。夫所谓剌剌不休者,无益之言,道三不着两耳。至若敷陈帝王之事业,歌咏百姓之勤苦,剖晰圣贤之精义,描摹英杰之风猷,岂一言两语所能了事?岂言外有言、味外取味者,所能秉笔而快书乎?吾知其必目昏心乱,颠倒拖沓,无所措其手足也。王、孟诗原有实落不可磨灭处,只因务为修洁,到不得李、杜沉雄。司空表圣自以为得味外味,又下于王、孟一、二等。至今之小夫,不及王、孟、司空万万,专以意外言外,自文其陋,可笑也。若绝句诗、小令词,则必以意外言外取胜矣。[5]24

欲担大任者要先能吃苦,自古圣贤皆贫贱。只有经历挫折、磨难,一个人才能真正成长、成才,只有饱经忧患的人,所作的文章才能酣畅淋漓,动人心魄。郑板桥把《左传》《史记》《庄子》《离骚》、杜诗和韩文誉为“六君子书”,他们的作者或是遭受不平而有所郁结,或是颠沛流离而内心愁苦,或是仕途不顺而不为世人理解,所以才能发愤著书,写出流传千古的佳作。巧合的是,郑板桥的“六君子书”竟与前辈金圣叹的“六才子书”(《庄子》《离骚》《史记》、杜诗、《西厢记》《水浒传》)惊人地相似,有四篇是相同的。王维、孟浩然的诗因为“务为修洁”,不及李白、杜甫的“沉雄”,司空图尚不及王、孟,不及王、孟、司空的就更多了,但郑板桥也并没有全盘否定“意外之意、言外之言”,“绝句诗、小令词”之类是可以以“意外言外”取胜的,这种看法还是比较公允的。

郑板桥提倡“沉着痛快、刻骨镂心”的审美趣味。与其强调社会功用、抒写真性情的诗歌理论是相辅相成的,正因为要贴近现实、反映现实,抒发真情实感,所以与“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与“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与“言外之言、味外之味”,与“风神蕴藉,意味渊永”之类的诗歌审美追求也就格格不入。唐代散文家柳宗元在《捕蛇者说》中对“吏之悍”的描写入木三分:“悍吏之来吾乡,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狗不得宁焉。” 无独有偶,郑板桥的《悍吏》诗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如豺狼般的悍吏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残暴行径:

县官编丁著图甲,悍吏入村捉鹅鸭。县官养老赐帛肉,悍吏沿村括稻谷。豺狼到处无虚过,不断人喉抉人目。长官好善民已愁,况以不善司民牧。山田苦旱生草菅,水田浪阔声潺潺。圣主深仁发天庾,悍吏贪勒为刁奸。索逋洶洶虎而翼,叫呼楚挞无宁刻。村中杀鸡忙作食,前村后村已屏息。呜呼长吏定不知,知而故纵非人为。”[5]45-46

天灾固然可怕,但并不是年年有,人祸才是民不聊生的罪魁祸首,如虎狼般的官吏非但不能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反而变本加厉地滋扰百姓,百姓无法正常生产生活,国家岂能不乱?正因为郑板桥在县官任上体察民情,熟悉民生疾苦,才能写出这样接地气的诗篇来;他是个两袖清风的好官,在离任潍县时,当地百姓才造生祠纪念他。

从《尚书·尧典》中的“诗言志”到《诗经》的“风雅”精神。抒发真性情及“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现实主义传统就成为中国诗歌的源头和主流,深刻影响了诗歌的创作及审美,即使像屈原、李白这样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创作了大量浪漫主义诗篇的诗人,浪漫主义只是其表,骨子里诗人还是立足于现实这块土壤的。唐诗、宋诗双峰并峙,后人只能仰望,宗唐还是宗宋争论不休,到了清朝,诗歌再度辉煌,无论是从作品数量还是质量上看,都远超元、明两代。尊重内心的想法,重拾现实主义传统成为这一代诗人的显著标志,所以才有袁枚“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的直白,才有赵翼“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的自信,才有郑燮“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执著。从文学功用的角度看,这样的诗篇给读者的冲击更大,美感更强,自然会成为诗坛的主流。郑板桥家书中的诗歌主张、倡导的审美趣味及其创作实践恰恰体现了这一点,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也应该引起研究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国诗歌史的专家学者的重视。

三、理明词畅、经世致用的评判标准

曹丕在《典论·论文》中鲜明地指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讬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文章属于“立言”范畴,位列“三不朽”,是大事,也是非常严肃的事,尤其是诗和文,一直都被视为文学的正统。古往今来,好文章的标准众说纷纭,但有几点是概莫能外的,那就是好文章应该形式与内容俱佳,应该文质彬彬,能感人,能给人带来精神的愉悦和美的享受;应该情真意切,不可无病呻吟;应该关乎时事,不能一味地堆砌词藻,只有这样的文章,才能成为经典。郑板桥在《与江宾谷江禹九书》中,把“理明词畅,以达天地万物之情、国家得失兴废之故”[3]493的作品尊为“大乘法”,而把徒具华美的词藻、无关民生世事的文章贬为“小乘法”,五经,《左》《史》《庄》《骚》,贾、董、匡、刘、诸葛武乡侯、韩、柳、欧、曾之文,曹操、陶潜、李、杜之诗,是“大乘法”的代表。在佛教中,大乘佛教不但渡己,还要渡人,小乘佛教只能渡己,郑板桥把诗文比作大乘、小乘,既肯定了作者的“情动于中”,成就自我,又强调了文章的社会功用。也只有“大乘法”一类的文章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才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也才能传之久远。要把文章作好,必须读书深,养气足,这样才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我们读郑板桥的家书,欣赏他的诗词,字里行间,皆是真情流露,不但谈家事,还论及国事、天下事,蕴含着浓郁的家国情怀,历久弥新,感动了一代又一代人。

即使对历来饱受争议的八股文,郑板桥也依然客观地予以评判。八股文是中国明清时期科举考试制度规定的一种特殊文体,又被称为“时文”“制艺”“时艺”“制义”“八比文”,等等。自明至清,名家辈出,明代的于谦、王鏊、唐顺之、胡友信、归有光,清代的韩菼、戴名世、方苞、林则徐……都是一时之选。徐珂编撰的《清稗类钞》“制义至本朝而极盛”条有记载:“制义始於宋而昌于明,自洪、永以逮天、崇,三百年中,体凡数变,至本朝而极盛……”[6]3896郑板桥是康熙五十二年的秀才、雍正十年的举人、乾隆元年的进士,既然走科场入仕这条路,他对八股文就再熟悉不过了。虽然我们今天无法在郑板桥的集子里看到他的八股文,但仍旧可以大胆地推测,他应该是比较擅长这种文体的,这从他对“八股文”的评判中可以找到佐证,在《潍县署中与舍弟第五书》中,开篇就指出:

无论时文、古文、诗歌、词赋,皆谓之文章。今人鄙薄时文,几欲摒诸笔墨之外,何太甚也?将毋丑其貌而不鉴其深乎!愚谓本朝文章,当以方百川为制艺第一,侯朝宗古文次之;其他歌诗辞赋,扯东补西、拖张拽李,皆舍古人之唾余,不能贯串,以无真气故也。百川时文精粹湛深,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千回百折而卒造乎浅近。朝宗古文标新领异,指画目前,绝不受古人羁绁;然语不遒,气不深,终让百川一席。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方百川制艺二种,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与终焉而已。世人读《牡丹亭》而不读《四声猿》,何故?”[5]23-24

在这里,他将方百川制艺文列为清朝文章第一。方百川,《清史稿》有传:“苞兄舟,字百川,诸生,与苞同负文誉”[2]10272。《清稗类钞》“制艺之兴废”条:“康熙时,韩菼精洁古雅,上结主知,天下奉为举业正轨。桐城方舟,字百川,苞之兄也,亦以文名。菼见其所著,叹曰:‘此于三百年作者外,自成一家者也。’后以其昆季之文,与淳安方楘如文合刊,谓之《三方合稿》。”[6]3897无论是官修正史,还是私人笔记,都提到了方苞的兄长方百川,提到了他的制艺,笔记中的记载更翔实,可见郑板桥对方百川的评价是有根据的,绝不是凭空臆测。能“抽心苗,发奥旨,绘物态,状人情”而又深入浅出的文章,当然是好文章,即使它是八股文又有什么关系呢?可见,不能一味地给八股文贴上“呆板、僵化、卑弱”的标签,而应实事求是,具体文章具体分析,郑板桥无疑做到了这一点。

四、结语

郑板桥被称为“扬州八怪”之弁冕,与其说他“怪”,倒不如说他“真”,家书、诗、题画诗、词、书、画都是其真性情的反映。“板桥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又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5)转引自傅抱石为《郑板桥集》作的“前言”,中华书局,1962,第4页。后面有注:“《松轩随笔》,见马宗霍《书林藻鉴》三七九页”。因其真,他不尚虚无,从不回避自己对功名的追求,并不否定八股文,努力地在走读书、考进士、做官这条路,并鼓励儿子先做个好人,再图仕进。只是因为社会环境的黑暗,不得不辞官回乡,以作画、卖画了此残生。因其真,他坦承“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亦板桥之家法也”[5]15。谆谆告诫舍弟要明哲保身,这与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处世之道是相契合的。因其真,他在家书中提到营房屋、置田产、看风水、选墓地,娓娓道来,极其自然,是治家的能手,并不全然像陶渊明的“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因其真,他勇敢地承认自己“好骂人,尤好骂秀才”,骂秀才皆因其推廓不开,然而世上又有几人能推廓得开呢?因此 “年老身孤,当慎口过。爱人是好处,骂人是不好处”。因其真,在其《十六通家书小引》《前刻诗序》《后刻诗序》《词钞自序》中一再强调诗、词、散文的不足论。“有好处,大家看看,如无好处,糊窗糊壁,覆瓿覆盎而已。”“余诗格卑。”“余词不足存录。”最为后人称道的书画,在板桥看来也是“不得已借些笔墨为糊口觅食之资,其实可羞可贱。”这当然是板桥的自谦之语,以卖书画来糊口确是事实。但“(吾)死后如有托名翻板,将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烂入,吾必为厉鬼以击其脑”。对自己的作品,这又是何等的严肃与自信。因其真,他欣赏自然美,自然的就是真实的。“平生最不喜笼中养鸟”,“欲养鸟莫如多种树,使绕屋数百株,扶疎茂密,为鸟国鸟家,将旦时,睡梦初醒,尚展转在被,听一片啁啾。”严紧密栗的住宅,处家最宜,只是天井太小,板桥心思旷达,并不喜欢,他看上的是“一片荒城,半堤衰柳,断桥流水,破屋丛花”的隙地,得制钱五千,便可买地一大段,以期“他日结茅有在矣”。可惜最终未能得偿所愿,但板桥率性而为、不喜约束的性情已跃然纸上。

《清史列传·郑燮》中说:“所为家书,忠厚恳挚,有光禄《庭诰》《颜氏家训》遗意。”[1]5883因家书的私人性质,在家书中,我们往往能看到作者剖白心迹,言平时所不能言,也往往是最真实的。但家书绝不仅仅是嘘寒问暖,家长里短,尤其是像颜之推、郑板桥、曾国藩这样的大家,他们的思想犹如一颗颗珍珠,散落在家书的字里行间,需要一根线把它们串起来,而这根线就是阅读,而且是用心地去阅读,在阅读的同时更要有怀疑批判精神和独立思考精神。我们如果能跨越时空,以历史的眼光、从时代的角度去理解《板桥集·家书》,必然会有更大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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