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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与情境:社会工作在参与公共卫生危机救助中的发展①

2020-02-22陈政军

社会工作 2020年1期
关键词:案主社会工作者抗疫

任 敏 陈政军

2019年12月以来,新冠肺炎病毒从武汉爆发,蔓延至全国,成为本世纪重大公共卫生事件,其传播直接危及数万人生命健康。为应对此次疫情,整个中国社会被称为按下“暂停键”,疫情重灾区武汉市史上第一次封城。当疫情发生,社会工作者纷纷加入救助工作,都在追问一个问题,该做什么,怎么做?社会工作界诸多学者也尝试参与讨论回答这一问题。截止日前,所见专业相关资料和文献分两部分:一是中国社会工作教育协会组织的“社工抗疫之声”推出了指导性的专业工具包和课程资源,如《危机干预》、《哀伤辅导》等课程提供专业操作指导;二是部分专业微信公众号开始推送相关文献,有的尝试借鉴世界卫生组织和国外公共卫生社会工作经验,意图对当前工作进行指导,诸如“北京大学中国社会工作研究中心”公众号①“抗疫·社工在行动|可以隔离,但不能歧视”,《北京大学中国社会工作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网站:https://mp.weixin.qq.com/s/Ipw3QLxxrCmF0QoiUnJP-g和“社会工作智库”公众号②“面对新冠肺炎疫情,如何应对哀伤”第一期课堂,《社工抗疫之声》微信公众号网站:https://mp.weixin.qq.com/s/PP2-Z_vl-8g_ugpk1Ffk4Q、“社论前沿”③传染病爆发时的伦理问题应对指南,《社论前沿》微信公众号网站:https://mp.weixin.qq.com/s/iTMFSQMKRLaZvpH8S7wZXw等都推出过相关文献的译介;有的国内期刊也及时刊发文章,如《社会建设》④刘芳等,“公共卫生社会工作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中的作用”,《社会建设》杂志微信公众号网站:https://mp.weixin.qq.com/s/bPoENG4r2kxPf2C6YHFIbw《广州大学学报(社科版)》(童星,2020);再如《社会工作》迅速组织系列笔谈⑤郭伟和,“跨专业联合防控新冠肺炎疫情的专业干预”,《社会工作》杂志微信公众号网站:https://mp.weixin.qq.com/s/Phg_OmC8w_0sACgRIOwdKw,在各个相关细分领域或做前瞻指导,或就前线的服务工作及时总结经验等。关于社会工作参与这场疫情救助的研究已经涌现第一波文献。

基于身处重灾区武汉市“城内人”的视角,以及作为社会工作行业中普通一份子,结合参与各类救助活动的实务经验,经历分析—行动—总结—再行动的行动研究历程,笔者认为,对于社会工作者的角色是什么,可以做什么这类具有专业性界定和专业身份认同内涵的追问,从既定知识框架总结来推导出非常时期的专业实践指南,固然有一定指导意义,但更需警惕平常时期的知识经验与非常时期的具体实践之间的“情境鸿沟”。在操作中,平常时期的专业服务多强调规范性,而非常时期的专业服务更强调实践性。因为规范性的框架是基于惯常的、稳定的情境中可重复的经验总结而来,而这与非常时期的情况大不相同。在疫情爆发初期这一非常时期,一切都是新情况,且时刻处于迅速变化中,服务对象的需求来得又快又急,需要迅速响应,且因为需求在社会范围内有多个响应主体以及疫情和抗疫工作发展变化快,导致服务对象的需求可能每天乃至随时都在变化。所谓实践的专业观有多重内涵,简言之,在理论层面,专业指导要做条件限定,区分阶段,分类别、分层次指导;在实践层面,要特别强调从实际情况出发,基于对情境的准确定义并提供有效的服务就是专业的服务,而不是根据是否遵循特定的程序、使用了专业工具、依据统一明晰的行动规范或框架之类特征来定义。即,要融入实践中去强调服务的有效性。当然,社会工作本身是实践取向的学科,研究也应当是实践取向(古学斌,2015;何国良,2017),常态时期的社会工作实务对专业性的追求也是个复合态,既有强调规范性的,也有强调实质性的。本文定义常态时期的社会工作实践专业观为规范性专业观,需要有所说明的是,一来这是具有理想型意涵的归纳,二来也试图进行反思性的表达,即当前社会工作实践中通过规范来定义其专业性有被过度强调之嫌。这可能是一个专业(一类职业)发展之初其专业身份认同尚未确立,需要依附于易于识别的外在形式有关,所以尽管专业与否本当是实践性的,但当反思实际操作却常对之有“久违”之感。

基于笔者在武汉参与救助的实务(实践)开展研究,本文认为,社会工作介入武汉新冠肺炎疫情救助实践应当注意当前的情境性。关于社会救助行动的情境性,相关研究曾提出社会组织的合法性具有情境性,随情境而变(邓燕华,2019),但并没有提出情境性的分析维度。本文试图从时间和社会空间两个维度展开分析。就疫情初期救助而言,有两个鲜明的情境性特征:第一,在时间(疫情历程)维度上,新冠肺炎疫情目前处于爆发期阶段,社会工作者的角色会深受其影响。专业的介入当注意疫情发展具有阶段性,如,可分为疫情爆发期、消退期和疫情后全面恢复期,在不同的阶段,社会工作的角色不同,工作的重点不同。第二,在社会空间维度上,党和政府的全面管控特点,即社会难以也不能自发(自主)行动,必须服从党和政府的统一部署。第一个特征决定了社会工作者参与抗疫的多元角色选择以及专业性反思,第二个特征提示社会工作者参与疫情救助当选择主动嵌入和在系统层面行动的策略。

一、疫情的阶段性特征与社会工作专业服务

(一)角色选择与专业性反思

非常时期的社会工作角色不同于平常时期的社会工作服务角色;而疫情非常时期又分阶段,疫情演进及抗疫工作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决定了社会工作者参与抗疫救助工作的角色选择及其优先排序不同。当前疫情处于爆发期,它对社会工作服务提出的不同于平时要求有如以下几点。

第一,服务对象从案主转化为案主系统。社会工作服务强调案主为中心,在平时的工作中,“案主”往往被做个体化的理解,而疫情时期“案主”凸显的确是“案主系统”。比如,在疫情爆发期,社会工作者服务一个疑似病人案主,她固然有求医需求、信息支持、医疗知识知情、政府政策知情、心理抚慰等各种需求,但往往还会延伸到她的家人安置、生活服务等。另一个更贴切的例子是,对医护人员的服务,实际上是要服务于他们所处的医院为其链接医疗物资,还要服务于他们的患者群体,为其安抚情绪,再次才是协助他们提供压力纾解和心理支持。在非常时期,社会工作服务对象的边界是模糊的、弹性的、不断扩展的。

第二,工作中心是服务于有效、高效地抗疫工作,对接抗疫工作的需求变化,社会工作者角色呈多元化,且随抗疫工作的阶段性发展而变。即,抗疫初期资源链接者,需组建多学科合作团队;抗议后期,是心理支持者,需开放地去承担各类角色,非拘泥于直接的面对案主的“一线”“专业”服务。即使是承担同样的角色,比如社区居民群里的“线上”协调员角色,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的变化而具体内容不同。

其中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总体来说,疫情爆发初期,三类角色非常重要,资源对接角色、信息传递角色和居间协调角色。(1)资源对接角色,是指在组织层面乃至部门层面跨界资源对接,前者如在基金会(社会组织)—医疗机构层面的捐需对接,后者如政府—市场对接,政府部门—社会组织对接,政府—智库对接等。(2)信息传递角色,是指疫情爆发初期有海量的矛盾性信息涌现,这时社会工作者要有意识地面向公众进行信息澄清、甄别和传递有用、有效的信息。(3)居间协调角色,指在各个群体之间进行协调,典型的如在社区线上服务中,社会工作者要协调居民与网格员(社区工作者),未感染居民与确诊(疑似、发热患者和密切接触者)“四类”人群之间,乃至未感染居民—网格员(社区工作者)—“四类”人群之间,未感染居民群体内部的不同意见群体之间的矛盾;又如在酒店隔离点或方仓医院等的“线上”服务群中,社会工作者要居间协调发热/疑似/患者人群—管理方—医护人员三方之间的需求和情绪,以及发热(疑似、患者人群)内部的矛盾。总之,社会工作者在个体、社区、组织、社会乃至跨国的层面都承担相应的角色,因为一切围绕抗疫的需要,围绕社会工作者所服务对象或对象群体的需求。

第二,社会工作者广泛承担各种角色,可能会被质疑无异于志愿者。对此,笔者认为:(1)社会工作者与(非专业)志愿者的区别并不体现在工作对象和工作内容的区分上,而更应该体现在达成工作目标中的伦理遵循、技术专业性和结果有效性的差别上。(2)在重大灾难的国际救援经验里,一般首先是救援队伍和医疗队伍进入,社会工作作为专业队伍介入是靠后的。而如果社会工作者要在第一阶段介入,当以服务于第一梯队的志愿者身份加入,而非以本专业身份加入。

第三,对专业性的理解从常态时期的规范性专业观到非常时期的实践性专业观的转变。在常态时期,强调具体服务中的规范性专业角色,强调各种以表格、文件为载体的规范化、程序化操作,收集证据,注重对第三方的责任交代等。但在疫情时期,当强调以有效、高效地参与抗疫工作为中心。目前武汉地区的社会工作基本都是以公益形式参与,责任交代和案主服务重合,不需要在此时过多考虑对第三方做责任交代。这好比在危机时期的处理,案主需要你紧急行动,去输入希望,所以可以,甚至是很有必要简化表格和流程,省去一些台账,相当于“特事特办”(非常时期超常服务)。在此非常态情况下,社会工作者更需要回到专业问题的本质,帮助案主解决问题,包括安抚其主观情绪波动及缓解客观资源短缺等问题。即,相对于常态时期的规范性专业观,此时当提倡实践性专业观。或者说,此时更适宜对平常的规范性专业做泛专业化的理解,是否专业重要的不是执着于依据一些程序规范行事,而是依据是否实质有效地有助于解决问题。

特别需要说明一点,因为循证(郭伟和,2019)在专业自证中越来越受到重视,一些学者参与实践尤其注重过程中的数据收集,或者说实践者进入服务本身就内涵强烈的研究诉求,注重详细收集数据,此时,应当特别注意在助人需求(案主需求)和数据收集需求(服务者、研究者)需求之间做好平衡。否则研究诉求可能凌驾于案主需求之上,导致服务关系无法实质性建立。

(二)一个例子:社会工作如何介入支持一线医护人员

笔者试图以社会工作如何介入支持一线医护人员的经验为例,来说明非常时期专业服务可能有何不同。当疫情发生,追问要服务谁,做什么的时候,医护人员群体是首先引发关注的群体之一。理所当然地理解医护人员的压力极大,他们需要心理支持。一些社会组织联合高校老师迅速招募社会工作者志愿者,通过微信群开展医护工作人员危机干预等课程的紧急培训,试图对医护人员进行服务。然而服务的人多,服务对象却是极少,基本上招募不到服务对象。后来发现,这个时期医护工作人员通过我们(作为陌生的专业人员)来帮助其缓解心理压力的需求远比想象的低,他们当然也需要社会工作者的帮助,但是对于一线在岗医护人员来说,急迫的是需要帮忙捐献物资和帮助他们工作,比如帮助护士安抚她病区患者的情绪。而感染医护人员的最大需求是帮助解决其家人的照顾问题——一人感染,全家多人感染的情况在新冠肺炎期间是常见的。这时候一般来说感染率较低的孩子的照护问题就出现了。此外,一线医护人员的家人也可能因为情绪问题成为社会工作者帮助的对象。

关于为何一线医护人员的需求比想象的低,有几点解释。第一,在此疫情爆发期,物资短缺、抗击新冠的集体需求盖过个体心理需求,成为首要需求。第二,多数医护人员此时处于高度应激状态,应该说当脱离这种应激状态后,松弛下来才会浮现出来自身的心理需求。这从一些医生公开写作的表达可以看出来,有些一线医生可以轮班休息但也不愿意休息,担心自己回家没事做反而瞎想,在前线忙碌更充实,这相当于他们通过主动启动身体的应激状态来应对心理困扰。第三,即使他们在此期间间歇性地“崩溃大哭”,需要心理安抚,也不会找作为陌生人的社会工作者或者心理医生。他们“崩溃”有强烈求助意愿在时间上具有不可预期性,而且情绪释放时间短,即需要压抑返回工作状态。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服务对象与社会工作者之间没有时间来建立信任关系。事实上,他们有情绪发泄和心理抚慰的需求,但往往是通过家人支持来完成的。所以笔者对其中一个医护案主难以介入时,试图采取的策略是先支持其家人——其家人支持医护服务对象,如此来间接实现。应该说,随着时间推移,当一线医护人员度过了应激状态,以及医护人员的集体医疗物资短缺得到缓解,其心理创伤待救助的问题就会大量浮现出来。事实上个体的状态发生改变时,比如从一线工作状态转为感染入院治疗状态,其心理救助的需求也会获得需求排序的优先级。

以上例子说明,第一,非常时期的服务特别要强调案主系统而不是案主。社会工作者服务于一线医护人员意味着,必须致力于解决其所在医院的问题,比如物资短缺或物资募捐信息发布,帮助解决其他们家人的照护问题,宽慰其家人的紧张情绪等。第二,社会工作者的角色是随着案主需求变化而变化,是多元的、弹性的和阶段性变化的。第三,服务是实践性的,介入者要在案主需求(抗疫工作需求)与自己的多重诉求之间寻找平衡,应当以有效、高效解决案主需求,有助于高抗疫工作为中心,如此也更符合专业伦理。

二、政府全面管控与社会工作介入的策略选择

(一)社会工作参与疫情救助的主动嵌入与系统性行动

当前抗疫工作的第二个情境性特征是在社会空间范围内,具有国家全面管控抗疫工作部署的特点。此决定了社会工作者参与救助工作宜采用主动“嵌入”(王思斌,2011)策略以及谋求体制化的系统性行动策略。

首先,在非常时期,社会工作行动宜采取主动嵌入策略。主动嵌入乃至谋求体制化的角色和位置,是为了获得合法性,也为了获得信息、及抗疫资源动员权。一直以来,社会工作专业自主性是在“强国家、弱社会”(颜如春,2006)的治理架构背景下展开讨论的,即社会组织活动的“嵌入性”是其中一个显著特征。在此非常时期,国家的“强”特征呈现为国家全面管控。在常态时期讨论社会工作行动的嵌入性主要隐含被动内涵,需要警惕嵌入性或试图对抗嵌入性以争取专业的自主性。此前文献的主流逻辑是,因为政府掌握资源,社会组织依赖其获得资金支持,前者拥有对后者的权力,所以社会工作的专业服务具有嵌入性;为了争取更大的专业自主性,社会工作者及机构提出了要拓展多元资金来源、回应政府部门的要求之外做专业“增量”工作等策略性行动,试图去嵌入性,至少是弱化嵌入。但在此疫情非常时期,尤其是正在进行中的新冠肺炎爆发期,在武汉情境下,笔者认为社会工作者的行动正相反,恰恰需要积极主动地去嵌入,才能发挥专业作用。传染病疫情有其特殊性,处于爆发期尤为特殊,处于集中爆发的城市中更特殊。在这一情境之下,社会工作者必须主动谋求与政府部门主要是民政系统协同抗疫,作为补充力量加入其中,承担问题解决方案制定的智力支持和民政战线的防控工作落实的人力支持(线上+线下)等。

其次,在非常时期,社会工作行动应强调在系统层面行动策略。这是因为抗疫工作的全局性和统筹性,对应地要求社会工作者关于专业性的讨论和专业行动都要在系统层面进行考量。比如,常态时期的“三社联动”(徐永祥、曹国慧,2016;顾东辉,2016)立足于社区,但在这次抗疫中就明显地发现,“联动”需要提升到系统层面,需要“政—社”联动,即民政系统—社会工作专业组织联合会层面的联动,社会工作需要在更高层面的对接,获得组织准入,通过附着于这个责任系统才能参与进去,提供有益的服务。

延伸出去需要讨论的问题是,社会工作为什么要嵌入?主动嵌入是否更加削弱专业性?在抗疫全面管控时期,政府为社会组织提供专业行动的支持性资源,包括行动的合法性(高丙中,2000;周雪光,2003),以及为社会工作者的服务提供人力支持去落地。比如,在一线层次最直接的例子是,当武汉的社会工作者在“线上”为居民服务,收集到居民需求,或者对居民的问题提出解决方案,随之与社区工作者去对接,这些需求和解决方案都必须通过社区工作者的服务落地。而在更高的系统层面,如果社会工作者针对某类人群的需求,比如在一些感染者家庭里,成年监护人都被确诊或诊断为疑似患者需要去相应隔离点隔离,家庭里的未感染未成年人的照护问题,这是一类人群的需求,需要社会工作者提出系统化的解决方案,需要借助政府相关部门的权威和可调度资源去实施。此一阶段的嵌入性本质上是社会工作对政府相关部门抗疫工作的一种系统性协作,它不会妨碍、削弱、抑制专业性,而恰恰可以为社会工作专业性表现拓展空间。因为面对全新突发的情况,政府相关部门也需要资源,需要延伸其关注,需要智力支持。换句话说,有些问题政府关注不过来,有些问题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间短、信息不明确可能造成决策混乱;所以政府相关部门固然全面管控,但他们需要协助型资源,如果社会工作者能针对类别化问题提出可行有效的解决方案,对抗疫工作就是一种专业性的支持。当然,社会工作参与的角色是多样的,还包括有效信息的甄别与传递,以及对政府行为进行监督甚至批判,这些都是非常必要且有价值的,但此处暂不做延伸讨论。因此,在疫情爆发期这一极为特殊的时期,社会工作参与期间持有“合作抗疫,主动嵌入协助”的工作立场和认知很重要。就笔者对武汉、郑州这两个属于同一社会工作发展梯队的中部城市的情况比较来看,可以初步地说,社会工作者参与一线防疫工作的嵌入性越高,社会工作者参与度就越高。

(二)一个社会工作者在介入感染者家庭暂失监护未成年人的照护问题中的行动过程

疫情发生后,笔者作为一个普通高校老师和执证社会工作师投入到援助之中,在此以介入感染者家庭暂失监护未成年人的照护问题的一个行动过程为例,即通过行动研究法(古学斌,2013),来获知(阐释)社会工作者为何、如何主动嵌入行政体系去开展服务,以及为什么要在系统层面去思考解决问题。

1.第一阶段,回应个案需求。笔者在服务一个感染者时,她提出的首要需求是,家中有一个年幼的孩子需要人照顾,因为她感染住院,家里成年人或疑似或确诊都即将被隔离。后来达成的照护方案是,请她家在外地的亲属“逆行”入城来带小孩,然后笔者通过联系区委书记叮嘱该家庭所在社区特别地关注,及时进行生活物资递送、协助家庭消杀等。①后来情况又有变化,在此不展开。

2.第二阶段,回应同类需求的努力。这个个案引发了笔者思考,认为它背后可能反映的是一类需求。因为新冠肺炎具有强传染性,而且疫情爆发前期武汉实行发热病人居家隔离的政策,往往导致家庭聚集感染,而目前经验表明儿童相比成年人的感染率更低,所以有可能出现感染者家庭成年监护人都被隔离,而家中尚健康的未成年人无人照护的同类问题。并且,大城市里的核心家庭居多,家庭的社会支持网络薄弱会加重这个问题。对此,笔者联系社区干部和服务社区的社会工作机构求证,发现类似情况确实存在,尤其在疫情重灾区的汉口一些社区里更加突出。有些儿童或有亲属照顾,有些却只能独居家中,由社区工作者提供三餐。

考虑到那些独居家中的儿童必然有心理支持需求,而社区工作者不可能提供更多陪护,那么这个需求可能就是未满足的。但是在当时情况下,作为社会组织或社会普通一员,社会工作者很难依靠自身的力量,通过某种方式去确知所有的儿童,这些信息和数据是由社区网格系统及网格员掌握的;而即使社会工作者与社区有日常联动,此时也无疑会因为社区工作满负荷运转而无法有效动员社区网格员填报和提供数据。基于以上考量,笔者设计了一个帮助独居家中儿童的服务方案,原则是:将独居家中儿童的需求分块对接,最低限度降低社区工作者的工作量。首先,儿童居家生活问题,一日三餐由社区工作人员递送,家庭环境的健康安全问题由社区工作者把关。其次,孩子的心理支持问题和居家健康安全问题由社会工作者整合资源来解决或提供支持。实施步骤:(1)社会工作者整理并核实几条心理热线资源信息,以及居家健康和安全指南信息;(2)对接街道居委会,由居委会通过在线方式分发给网格员;(3)网格员确认独居家中的孩子有电话通往外界,可以随时求助;(4)网格员将信息传递给家中孩子,或文字或口头叮嘱,依孩子的年龄和理解能力而定,叮嘱他们“饭菜有人送,害怕了就给这里打电话,有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会陪伴你”。

笔者联系熟悉的社会工作机构,希望他们能推进有前期关系基础的所在街道采取这个做法,但实际遇到了困难——社会工作机构单独依靠自己的力量并不足以推动其成为街道工作中的一个关注点。换言之,即使从社会工作的专业角度来看,这群孩子的心理支持非常必要,笔者所设计的方法也不会给社区工作者额外增添多少工作负担,但是依然没法实施。那么,社会工作者如何才能推进一些服务,参与对特定人群的救助,以履行专业使命呢?

3.第三阶段,一个新案例促发的思考和行动升级。后来一位社会工作者转给笔者另一个个案:一个家庭里,成年人或住院或隔离,独留一个8岁儿童无任何症状,且检测呈阴性。母亲很担心孩子在隔离点长时间暴露于病毒,希望有人能接走孩子。因为无人做消毒处理,不能回去住,而且该孩子年龄偏小,自理能力不足。家庭所在的社区走不通,笔者试图帮忙,就试图把孩子接到自己家中来。但是笔者所在社区的网格员坚决不同意,理由是居民不会同意,即使居民同意,当前的政策也不允许。笔者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合法性问题。遂在与网格员对话时做了个假设对话,问他:“如果类比一省包一市的政策,对这种情况政府采取‘一社区包一个孩子’的帮扶,孩子能进来吗?”网格员回答:“如果有政策,我们会执行。”进一步理解网格员的话语,“即使社区居民都同意也不行”,意味着这不是社会能自行赋予合法性的问题,此时必须由对社会实施全面管控的政府来赋予合法性。①前者以口罩生产厂商的产能及库存被国家征用为例。

至此,笔者意识到,社会工作者在此期间参与社会救助必须获得合法性,而且平常在社区层面运作的“三社联动”在此一时期任务压力过载的情况下基本运作不灵,需要更高层面的合法性支持和统一部署。于是笔者联合同事在前期想法的基础上,进一步将0-18岁因家庭患病暂失监护的未成年人依据自理能力分类,依据年龄进行分段,设定新冠肺炎检测、健康风险评估、委托照护程序,建议政府购买或政府补贴,委托私人照护、集中照护和居家自理等多种照护模式及其实施步骤,多元主体参与分工协作,形成《新冠肺炎患者家庭暂失监护未成年人的照护建议书》通过相关途径递交政府防控指挥部门,以供决策参考。①后来获中央相关领导批示,该建言获国家采用。3月14日,国务院联防联控机制印发《因新冠肺炎疫情影响造成监护缺失儿童救助保护工作方案》。

以上例子说明,当前抗疫工作的国家全面管控特点,决定了社会工作者在此期间参与救助宜采取主动嵌入的策略,并当积极寻求在系统层面介入。因为社会组织或社会工作者要介入救助必须有强合法性,也必须动员自身之外的系统性资源。

三、结论和讨论:在公共卫生危机中成长的中国社会工作

在这场全新突发的公共卫生危机中,社会工作服务如何介入才有效,才具有专业性?需要深刻的反思。服务是否专业,需要置于具体情境中来考察。当前,社会工作者介入救助需要注意两个重要的情境性特征:时间维度上,疫情的阶段性特征,以及空间维度上,国家的全面管控特征。第一,当疫情处于爆发期,其核心问题和主要需求决定了:(1)社会工作者的主要角色是在组织层面乃至社会范围内的跨界资源对接,面向公众的信息甄别与有效传递,以及在社会人群之间的居间协调角色。(2)服务的案主不是边界清晰的案主,而是个边界流变的案主系统。(3)社会工作者对于专业性的理解当从规范的专业观转向实践的专业观。第二,抗疫工作乃至社会生活的国家全面管控特点,决定了社会工作介入宜采取主动嵌入策略和系统性策略。抗疫工作的全局性决定了社会工作专业应对需要系统性。主动嵌入是因为在此非常时期政府垄断了行动合法性的赋予权和资源动员权,社会工作者参与疫情救助不仅需要介入空间,而且政府体系也是可借助的资源,在传染病爆发期间,只有借助于既有的“线下”体系,社会工作者的“线上”服务才能落地。

社会工作在中国恢复不久,发展很快,专业性定义和专业认同是业界持续追问的基本问题,并逐渐发展出基于规范操作的专业性定义。但在疫情突发的非常时期,若采用常态时期在稳定的情境下基于重复的经验总结出来的规范性行动框架,指导非常态时期的实践应该说务必伴随深度反思,警惕不适宜风险。在非常时期,当特别注意反思专业性追问中可能存在的思维陷阱,比如当社会工作者在追问能做什么,该怎么做的时候,就意味着假定了不能做什么以及不该怎样做;当社会工作者追问应该承担什么角色的时候,反面就意味着限定了某些角色不是社会工作者应该承担的。而这两个问题都跟学科专业性以及社会工作者自身的专业身份认同追问有关。

中国初具规模的社会工作队伍初次遭遇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相应的行动规范和行动框架不宜依据常态情境下的经验来推知,而当强调投入实践。一切工作服务于抗疫工作,以案主(群体)需求为本,专业价值和伦理为据,抗疫需要社会工作者承担什么角色,社会工作者就不断地去拓展对接角色,而不是用既有的规范过早自设边界。我们的实践当保持开放。公共卫生危机中的中国社会工作自然也是可以有规范可寻的,但不应该止于从抽象推导而来的“悬浮”于事实的规范性指导文本,而是社会工作研究者投身实践,经历一个探索因果—实施行动—初次假设—实践检验—再次行动—总结抽象—理论对话的行动研究历程去发展而来。

本文从当疫情突发,社会工作界参与实践之初所提出的一些基本追问开始,指出非常时期的社会工作服务行动框架当不同于常态时期的行动框架,实现从基于常态经验的规范的专业观向实践的专业观转变。实践的专业观之核心是:定义实践所处的具体情境,并据此回应多方需求,展开多层次的行动,有效、高效地解决问题,从而实质性地履行专业使命。需要指出的是,疫情爆发之初,社会工作界不少同仁也试图努力从西方的公共卫生社会工作文献中寻找答案,但外部经验的植入,同样而且或许更需要警醒知识产生与知识应用的情境性差异。在此意义上,强调实践的情境性议题具有一般性,即它超越本次中国社会工作界参与疫情救助的行动,在更大范围内关系到社会工作的知识本土化和学科专业化等基本问题。

本文仅以笔者在武汉市这一疫情最重的城市中参与救助工作的经验而言。应该说,在不同疫情级别的地区,社会工作的参与经验不同,对社会工作应该做什么、怎么做、工作重点之类问题的回答也可能不同。比如,在弱势人群帮扶上,当武汉市几乎全力以赴对肺炎相关“四类”隔离人群开展服务,而对那些具有基础性疾病而需要不间断医疗支持的人群尚无暇顾及,广东省的社会工作者就关注到既有的因病弱势人群在新形势下的适应问题,并进行服务经验总结①“助力打赢防疫战,双百社工在行动”,《广东社工双百计划》微信公众号网站:https://mp.weixin.qq.com/s/-3h3ETN-7c7y8_nsAj_pBg。又比如,就一线服务而言,武汉市的社会工作者基本都是在“线上”开展,社会工作机构基本是公益性参与;社会工作者即使参与“线下”工作,也不是以机构名义而是以个体志愿者的名义行动。而在疫情情况较轻的河南省,社会工作机构以政府购买服务的形式参与抗疫工作,社会工作者积极参与“线下”一线工作,与社区工作者一起行动协助排查疫情等。所以,本文的社会工作参与案例也当被置于武汉市具有此次新冠肺炎危机最高疫情级别的情境下来理解。此外,在此疫情期间,各地社会工作者在抗疫一线工作的参与情况差异也与各地的政—社联动程度的前期基础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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