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的自由何以可能
——马尔库塞早期本体论视域下的劳动观
2020-02-22黄璇
黄 璇
(广西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面对工业时代在经济理性和技术理性裹挟下陷入解放困境的劳动,如何从哲学上重新梳理马克思关于劳动和自由的关系是马克思主义者面临的理论难题。“劳动究竟在什么程度上意味着自由”?对此,国内学者把劳动概念放在历史性的社会关系基础之上,试图从马克思的经典文本的演变和社会发展的不同历史阶段中去寻找劳动解放的理论逻辑,在现实中解读劳动作为人的本质需求的可能性。①参见孙乐强:《劳动与自由的辩证法:马克思历史观的哲学革命——兼论〈资本论〉对〈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超越与发展》,《哲学研究》2016年第9期;吴宏政:《劳动在什么意义上才是“生活的第一需要”》,《哲学动态》,2017年第5期等。而悲观如霍克海默、阿多诺等人要么把劳动当作纯经济行为、手段化,要么把劳动意识形态化。因此,作为具有海德格尔哲学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双重气质的马尔库塞对劳动的理解可以说为我们打开了另一扇思考劳动的窗口。马尔库塞提出,要以哲学的劳动概念替代经济学的劳动概念,对劳动的现象学诠释和对劳动本体论理解是我们把握劳动与人的自由何以可能的一把钥匙。因此,一方面,我们首先要承认劳动的必然性和负担性特征,把劳动放到历史性和生成性之中来理解;另一方面我们还要根据“类本质”和“对象化”这两个范畴来重新理解人的自由的问题。马尔库塞认为,人的自由只有通过“劳动”这种人与自然、人与他者之间的“打交道”和对象化行为才得以实现。马尔库塞关于劳动与自由的讨论从某种程度上可以成为我们今天思考劳动困境的一个可以借鉴的重要理论资源。
一、劳动的本体论指认:经济学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
马尔库塞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中关于“劳动是人在外化范围之内的或者作为外化的人的自为的生成”、劳动是“自我产生、自我对象化的运动”“劳动这种生命活动、这种生产活动”的三个定义“清楚地表述了劳动这个概念的本体论的性质”。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20、332、273页。另外参见《法兰克福学派论著选集(上卷)》,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外国哲学研究室编,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第305页。那么,劳动从什么意义上看可以称之为一种本体论的范畴?他认为,劳动是人的本性,是人的存在方式和自我实现的基本范畴;就劳动是为实现人的自身、实现人的自由而言,劳动无疑具有本体论意义。然而随着技术革命的完成和资本主义大生产的发展,劳动原来所蕴含的美学和人类学意义逐渐被现实的专门从事物质生产领域的劳动所替代。工业劳动成为普遍性的劳动方式,而经济学的维度也随之成了唯一理解劳动的视角。劳动的哲学含义丧失在追逐利润和提高生产率的经济学的算计之中。因此,要想完整地理解人的此在的实践,仅把人设定为一种自然-有机的生物是不够的。在一个已经改变了的社会里,“经济的劳动绝不可能再作为劳动的‘模式’”。[3]《论经济学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是马尔库塞师从海德格尔的最后一篇文章。在这里,马尔库塞指出劳动不仅仅是一个经济概念,更是一个需要从本体论上来理解的哲学概念。
所谓“经济学的劳动概念”指的是把劳动看作“一种确定的人的活动,它包括确定的活动目标、确定的活动对象和所期望达到的确定的活动结果。”[1]在这种视域中,劳动是被安排的、被领导的、非自由的活动。劳动者经过劳动所获得的仅是按照经济原则比如工资、薪酬对他们活动进行生物学的和非历史的评价。这种经济学的分析肯定了劳动的创造性,但却忽视了劳动过程中人的自我实现性;而且,这种理论由于把劳动局限在经济活动中,因此它无法回答人是通过什么方式和自身所发起的活动发生关系,而人的本质又如何从经济活动中得到彰显等这些关系到人的安身立命之本的问题。
在马尔库塞看来,劳动就其根本而言就不是经济领域的一种现象,而是与人类发生发展过程相互作用的事关人之所为人的发生创造。而经济学中的劳动概念这种仅仅把劳动限定为经济的活动,理解为经济领域内的实践这样一种受限的劳动概念,显然不足以描述劳动在人的整个存在中的地位、意义和作用。这种劳动理论除了让人意识到自己作为劳动力的价值外,体会不到作为人存在本身的价值和意义。当经济学中片面的劳动概念占据中心地位时,这种观念必将对人们理解劳动的本质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在这样的观念下,作为人类自我实现方式的劳动观已经荡然无存。人们不自觉地把劳动限定在一个确定的领域里,把确定性的、经济的活动看作是人类的唯一的劳动方式,而政治的、文化的劳动则随之被当作经济活动的变种,按照经济领域的体系来判断和评价。劳动成了“生产要素”,成了“可变资本”。因此,对劳动的讨论必须超越经济学,回到人类实践最基础的、最原初的领域之中来,方能寻得劳动的真正本质。如果说经济学的劳动是被安排、被领导的、非自由的活动,其中的目的、内容、结果是被规定的话,那么哲学的劳动概念则指出劳动是人的存在的方式,其中的过程由具体的社会历史情景来判断。
所谓“哲学的劳动概念”指的是把劳动看作是“人的此在的基本的发生性,且这种发生持续贯穿于人的整个存在。”[2]和经济学中确定的劳动目的、内容、结果不同,在哲学的劳动概念中,这些目的、内容、结果是由人的此在在劳动中所发生的当下情境来决定的,是根据此在所存在的具体历史境遇来决定的。马尔库塞把黑格尔称作是最后一个“在哲学内部对劳动本质进行彻底思索”的哲学家,他把黑格尔关于对象性的现实的人,也即真正的人是人自己劳动的结果的理论看作是黑格尔《现象学》的首要伟大之处。[2]马尔库塞指出,把劳动看作是人的本质、看作是人的自我确证的本质的观点,令黑格尔站在了与国民经济学家相对立的立场上。因为,这种“自我确证的本质”完全不是一个经济学的而是一个本体论的范畴;更重要的是,黑格尔关于劳动讨论的现实的特性在于他把劳动的本质一直扩展到历史此在的具体领域之中。马尔库塞强调,对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的讨论可以恰当描述出劳动在人的此在中的意义和地位,并重拾起最后在马克思那里起作用但之后又被遗失了的政治经济学与哲学之间的实际联系。
通过对劳动进行哲学人类学的分析,重新建构一个可以体现人的本质的、作为人的本体论存在方式的哲学的劳动观。其中,对劳动的现象学还原是把个人的本质从普遍意义的本体论中剥离出来得以实现的关键。
二、对劳动的现象学透视:“持续性、经常性、负担性”的劳动本质
尽管和传统马克思主义一样,马尔库塞也把劳动看作是人的本质,但他同时也强调劳动是“一个只能按照人的此在的存在本身来理解的概念”。[1]马尔库塞指出:“劳动就其最根本、最广义来说是建筑于人类作为一种历史的存在方式之基础上的,即建筑在人类自己此在通过认知-中介上的生产和再生产实践的发生创造。”[2]这种“生产和再生产”就意味着时间性和历史性。马尔库塞认为,持续性的(duration)、经常性的(permanence)、负担性的(burdensome)是劳动的本质。
“持续性”,即历史延续性。这一方面意味着劳动是一种历史的传承。每一种劳动任务的实现绝不可能仅靠此在本身的个别劳动或者某个集体的一些劳动来获取,而是要依赖于所有的人及所有的人类劳动才能实现。这个“人”既是指某个具体的人,更是指所有的人的存在之“人”。另一方面,劳动的持续性还意味着人的存在总是多于他当下的此在。因此,此在既有超越当下存在的可能,又总是与当下存在处于不可避免的矛盾关系之中。这种矛盾性的超越和可能性的实现都离不开此在持续性的劳动。“经常性”,指的是劳动的一般性。这意味着劳动所产生的作用或意义比某个劳动的行为本身更长久,从而超越了这个特定的劳动过程具有了一般性的价值。这种意义和作用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作为劳动的对象融入劳动者的世界,通过被劳动者吸收、采纳、加工融合进下一轮的劳动中;成为一种工具为其他的劳动过程服务。无论是哪种,它的结果都寓示了劳动的对象化的客观存在性,或者说是劳动的对象化的“在世之在”。“负担性”指的是劳动是需要遵循与自身存在相异的、物的规律性的人的行为,所以劳动面对的始终是“物”而不是人本身。马尔库塞认为,只要劳动把人类的“做”置于一种相异的、物的规律之下,那么人的劳动首先涉及的都必然是“物”而不是人本身。因此,在劳动中,人总是离开自我成为“他”者,并为他者而存在的。“负担性”的劳动本质规定体现了海德格尔哲学对马尔库塞的影响。
凯尔纳曾把马尔库塞关于劳动的负担性本质的思想看作是海德格尔存在的负担性理论的直接置换,并认为马尔库塞关于负担性的劳动界定从根本上丧失了建设性的、没有异化的劳动的可能性的结论。[3]凯尔纳的这个观点显然有失偏颇。尽管马尔库塞深受海德格尔的影响,但和海德格尔超越负担的悲观态度不同,马尔库塞自身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信仰和理论立场使他至少在这个时期还对人的解放保持相当的乐观性。因此,马尔库塞认为,尽管“负担性”是劳动的本质规定,但他同时还指出:“人永远只有通过他自身的他在才能达到他自己的存在,只有在自身的‘外化’和‘异化’过程中才能获得自身。”[2]在他看来,人的劳动最终都要“超越一切个别劳动过程,超越劳动所逗留的一切‘他者’而指向劳动者本身的此在。”[1]因此,劳动不仅指现实所体现的物质生产和再生产,更是指那些与人的存在的自我实现相关的、超越了物质生产和再生产之上的人类活动。真正的劳动应该实际地进入具体的历史情境,接纳历史、参与当下、谋划未来。
三、劳动的内涵与外延:作为存在方式的“做”和与他者的“交道”
在马克思的理论中,劳动是有目的有价值的活动,是人的本质需要,人在劳动中体现美和实现本质;而在马尔库塞理论中,劳动是“贫乏的”和“消极”的,始终针对的是还不存在但却应该制造出来的东西。这种东西外在于劳动本身,因而也外在于劳动者本身。既然如此,人如何从劳动中获得自由?马尔库塞认为,这首先需要我们从根本上转变对劳动的认识,把劳动看作是历史性演绎中的人的活动,看作是人的存在的方式。马尔库塞指出,人对外界的认识不是通过冥想或被动地接受来实现的,而是要通过劳动的交往来实现。在劳动中,人可以透过思想、观念、创造力来改变世界并成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并最终生成自己。因此,就劳动是为实现人的自身、实现人的自由而言,劳动无疑具有本体论意义。
首先,就劳动自身的内涵而言,劳动是人的在世存在的方式,是一种“做”。[1]通过这个“做”,人实现了对每一种可能性的超越,来到他自身、成为他自身,并获得他的此在的形式与持存。在持续的“做”中,人的本质慢慢地呈现出来;在超越的“做”中,人超越存在的矛盾,实现所有的可能性的存在。一方面,“做”的意义和作用就在于它可以把人带回到自己的世界中。在劳动这种“做”中,人类的生命得以发生。同时,劳动的“做”意味着劳动不是确定的人的活动,也不是局限在物质领域中的经济的“做”,而是作为实现一个整体的人的发生和创造的环节与中介。劳动这种“做”意味着此在“在其一切生活领域汇总整个此在的占有、扬弃、变形和继续,不光在其直接遇到的世界的情境中,而且还包括此在自身的情境——一种带到自己跟前来和作为被带到自己跟前来的(‘被放到面前的’)此在和他的世界在一切领域中的产生和发展(还包括‘物质的’以及‘生动的’和‘精神的’存在的产生和发展)。”[1]另一方面,人在劳动中持续地发生与创造是人的劳动与一般动物的劳作的根本区别所在。在这里,马尔库塞回到了马克思的劳动理论,并对马克思的劳动理论做出了自己的补充和修正。根据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关于蜜蜂与人的劳动是否具有创造性的本质差异的论述,马尔库塞指出,和动物的“发生”是“一种纯粹的让发生”不同,人的劳动是一种创造性的“发生”。[1]也就是说,就劳动实现自身的需要而言,人是主动的,具有自主意识的,并能通过劳动的过程和劳动的成果来实现自己的主观能动性。但是,和马克思把劳动作为中介的生产和再生产限定在物质生产领域不同,马尔库塞把“生产与再生产”引入了人的生存性领域中。马尔库塞认为:“生产和再生产所指的本质不仅仅是‘物质的此在’在经济的做之中发生,而是作为整体的人的此在发生-创造的方式。”[1]因此,马尔库塞指出,在理解劳动的过程中,必须真正地抛弃功利性的劳动概念。只有完全从人的世界来理解,劳动才能真正体现为人的本质。
其次,就劳动的外在呈现上看,劳动是人与世界、与他者的“交道”。在马尔库塞看来:“无论明确与否,不管是否愿意,劳动关注的总是事物本身。在劳动中,劳动者总是要和‘事物打交道’”。[2]劳动过程就是人与他者打“交道”的过程。这种交道过程具体体现在两个方面:人与具体社会历史情境的交道、人与物的交道。一方面,就人与历史的交道而言,人一旦自劳动的发生创造起,就会面对一个已经过去了的,但却依然对当前现实发生影响的作为其他此在的世界。这个世界中的社会设施、机关和政治、社会经济的运行及生产手段、消费对象、各种日用品和艺术品等作为已经过去了的此在的作品又将参与到当下此在的新的创造过程中。换言之,已经过去了的此在的作品和当下的此在的发生创造之间的“交道”使此在的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得以完成。此在所面对的对象世界既是既定此在的现实性,同时又担负着这种此在这个实际生命的未来。如果此在所面对的世界是一种开放性的演绎过程的话,那么,对象世界永远都是未完成的、运动的、发生的。要想让世界成为自身的对象,对自身发生作用,那么,此在与世界的交道也不是固定不变的,他必须根据对象的改变来“维护、照料、推进这种对象”。[1]同时,尽管每个此在的实践都在个别的劳动中展开,每种个别的劳动永远都只需和此在所在境遇中的确定对象打交道,但是由于此在在世之在的特质,此在只有与他者共在于一个共同体中,此在才有可能获得其所发生、发展和实现的一切可能性。这就注定了此在对对象世界的支配、照料等所有的交道都“实现于共同体的生活空间和生活时间的界限之内”。[1]这个特定的生活空间和时间对此在来说是“命定”的。所以,此在所必须要与之打交道的对象世界同样也是“命定”的。另一方面,就人与物的交道来看,劳动涉及的永远都是物本身,物的对象化是人在劳动中的另外一种发生。既然人的劳动必定要和外在于自身的“物”发生关联,那么物的规律性是此在在劳动中所不能回避的。因此,此在所能做的就是把每一个物的内在规律性和自身联系起来,通过劳动这个中介使对象与自身发生联系,消除劳动的本质上的“物”的消极性,实现自身的自为存在。
作为人与他者的“交道”和“做”,劳动是人作用于世界的方式,也是人的自我创造的活动。在劳动这个活动过程中,人“成为什么”和“是什么”完全由自己来决定,并通过“做”,把自己的最本质的力量投入到对象中,通过在对象留下烙印,把自己的本质力量“对象化”,并在“对象化”所建构的文明中前行,才能最终实现自己的真实存在。
四、劳动和人的自由的实现
马尔库塞强调,对劳动本体论意蕴的探讨不仅可以揭示出劳动和自由的关联,更重要的是劳动的本体论性质隐含了人对自由的诉求和对异化的劳动形式的反抗。他关于劳动与人的自由的论述建立在对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提出的“人是类存在物”和“人是对象性的存在物”这两个关于人的本质的定义的理解之上。
第一,人的“类存在”本性是人的自由的前提。在马尔库塞看来,马克思以“类”来界定人及其他存在物的一般本质从根本上赋予了人能自由地和他人或他物发生关系的可能性。人的“类存在”意味着“人”“这种存在物根据他的‘血缘’和‘起源’得以存在的那个东西。它是指这种存在物所具有的所有特性中为全体所共有的‘原则’,即这种存在物的一般的本质。”[4]人与物,也即人与其对象之间的类关系是人的普遍性自由的根本原因。一方面,“类本质”首先意味着人的自由。这种自由根植于人具有同他本身的类发生关系的能力,即人可以通过一切途径、一切可能的方式去感知另外一个既定的存在。在类的本质中,人可以跳出某种存在物的特殊的实际境况,直接把握这类存在物的本质,并根据存在物的内在固有属性来开发、改变、塑造和进一步处理任何存在物。人的自由本质也随着这一系列地对物的处置的行为过程中彰显出来。同时,“类”本质还寓示着人作为一个个体的存在是不能自足的,它必须要与他者建立起关联并在一定的相互依赖的关系中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个体的存在。与人的自由同时并存的是人的普遍性。这种普遍性不仅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还体现在人与自然及其他社会存在的关系上。此外,“类存在”本质还意味着人是普遍的存在物。每一种存在物都以其类特征成为人活动的对象。但是,“类本质”在赋予了人自由的潜在能力的同时,也给人限定了其在“类”中的能力范围。那么,如何去克服人的这个局限性呢?马尔库塞认为通过自由的、非异化的“劳动”就可以。“劳动,作为人特有的‘生命活动’,植根于作为一种‘类的存在物’的人的本性之中。”[4]人的自由就在于他的自我创造和自我实现的能力,通过自由劳动,人不但可以超越其作为特定的“类”的既定关联的、某种特定状态的束缚,而且还可以通过对这些直接的、特别的、实际的状态的掌握,根据它们的“内在规定”去利用它们、改变它们、塑造它们,最终完成自我创造和自我实现。
第二,我们来看马尔库塞对马克思关于“人是对象性的存在”论断的说明。在马克思那里,对象性存在意味着人的感性存在,而感性的存在意味着人是现实的、受动的,受到其他对象制约的存在。人的感性本质上已超出了经济领域变成了外在于人的实践的对象化(物化、外化)的存在从而具有本体论的特征。对马克思而言,人和世界发生关联的方式不是费尔巴哈理论中的“感知”或“直观”,而是现实的劳动。人只有在劳动中才能解决自己的情感诉求和现实需求,也只有在劳动中才能实现人的本质和自由。在马尔库塞看来,马克思正是在界定了人的“感性”特征的基础上,把实践的范畴引入到人的本质和社会问题的讨论中,从而实现了“从德国古典哲学到革命理论的决定性转折”。[4]因此,对马尔库塞来说,马克思批判费尔巴哈并不是要往前进入一个更加激进的唯物主义哲学,而是部分地要回到黑格尔和德国唯心主义传统中,通过自由的、有意识的、相互作用的劳动的中介,建构一个超越主客对立的既能解决哲学问题的,也能真正解决现实的人类存在问题的哲学。他指出,马克思在《手稿》中所提出的关于人的自由的实现何以可能的论断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诠释方式下被忽略了。这种诠释方式贬低自然基础在社会革命中的作用,不从个人最直接和最彻底的体验着他们的世界和他本身的地方,即他的感性和他的本能需求中去寻找个体的社会关系的基础,因而过多地强调政治意识的发展而少关注个体的解放的自然基础。这是和马克思的理论本质相悖的。因为,个体的感觉和意识的解放必将带来整体的人的解放。
第三,异化劳动的扬弃及人的自由的实现。劳动本是人为获得自由和体现自身价值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然而,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却是以异化的状态来呈现的。因此,如何才能实现真正自由的劳动是马尔库塞需要解决的问题。在马尔库塞看来,黑格尔和马克思哲学最深刻的思想之一就在于他们“通过把此在完全地和物质生产和再生产的绑定来使其具体化和为其指明通向自由实践的领域的通道。”[2]也就是说,人类劳动必须要和人的存在维系在一起,一旦劳动的对象或劳动产品从人的存在中独立出来,就会反过来成为和人相对立的、剥夺了人的自由的力量,进而把人完全禁锢在物质-经济的枷锁中。但和黑格尔把创立一个对象性世界看作是知识和观念的外化不同,马克思把这个对象性的世界看作是“整个的人在历史的和社会的劳动中的‘实践的’实现”。[4]换言之,在马克思那里,劳动不仅体现为人的本质需求,还体现为在劳动中,人把本质与生存的统一看作是自身实践的真正无条件的目标,并为实现这样目标提供一种革命行动的基础。这个洞见对马尔库塞而言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即人之所以为人是要求本质与生存的同一的。既然只有真正自由的劳动才可以称得上是人的本质的真正表现和实现,那么异化的劳动必然是对人的本质的扭曲和否定。
马尔库塞指出,马克思在《手稿》中关于异化劳动的分析无疑道出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根本理由,即现实的历史扭曲了人的本质,要想实现人的本质,就必须要采取革命的行动来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实现社会的解放。一旦进入自由领域,劳动的性质将会发生改变。这个领域的劳动“不再服务于纯粹此在的发生创造,不再是持续的、经常的,获得并保证生活空间的举动。它的方向发生了改变,它不再针对劳动中所产生和应该确保的东西,它是作为此在的形成和完成的实现而从其中得出的东西。”[1]换言之,在这个自由的领域里,劳动的目的和结果都是源自自身的内在的命定的需求,而非任何外来的压力与强制;一切劳动都是针对此在自身存在的真理与满足,也有可能实现自身的真理与满足。在自由的领域中,劳动真正地成为自由自觉的人类活动。
结语
以消极性和命定的物性为起点,马尔库塞把劳动看作是与人的存在相关的发生和创造行为,是一种人与他者打交道的过程。通过解放社会来解放劳动进而解放人是马尔库塞早期关于解放路径的分析,也是他早期劳动与自由的辩证法的理论的完成。那么,马尔库塞究竟是要建构一个新的本体论哲学还是继续发展马克思主义?《论经济学劳动概念的哲学基础》是马尔库塞作为海德格尔的助手时期所发表的论文。所以我们有理由认为,马尔库塞关于劳动的本质讨论和劳动作为一种发生的“做”的思想是建立在对海德格尔的人与物、人与他人的“交道”的理解和改造上。但马尔库塞自身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信仰和理论立场使他显然还想在海德格尔的基础上走得更远。因此,他必须要继续追问的是:既然人在劳动中具有“命定”的“物性”,那么怎么通过历史发生的运动本质及其否定性,把人从现实的异化中解放出来,真正在现实的维度中实现人的自为存在?正如马尔库塞后来和哈贝马斯对话时所说的那样,《手稿》让他发现一个新的马克思,这个马克思“是真正具体的,并且超越了那些政治党派特有的那种僵化的实践马克思主义和理论马克思主义”。[5]基于此,马尔库塞把《手稿》的出版看作是马克思主义研究史上的重要事件和转折点。他认为《手稿》将把历史唯物主义的讨论置于一个真正现实的、科学的基础之上,也解答了马克思和黑格尔之间的哲学关系问题。通过对《手稿》的分析,马尔库塞把自己建立在海德格尔的“常人”和卢卡奇的物化基础上的人的异化存在建立在了更加现实的基础上,即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经济事实上,从而把自己关于人的自由解放理论建立在更加现实的基础上。这无疑又回到了马克思的理论体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