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18与19世纪英国文学旅游探究

2020-02-21

社会科学家 2020年11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旅游

曾 魁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 310058)

在英国“约克郡景点”网站的“景点”页面,排在第一位的是“勃朗特故居博物馆”。这座博物馆的宗旨是“邀请游客探索世界上最著名的文学家族勃朗特三姐妹在霍沃思的家,去看一看她们如何生活,在哪里创作她们那具有开创性的小说”;博物馆里陈列着勃朗特家族的书信、衣物、家具和私人物品以及夏洛特·勃朗特创作《简·爱》时用的桌子[1]。勃朗特博物馆是文学旅游(literary tourism)的典型例子。“文学旅游指的是参观和纪念那些与作家及其作品相关的场所的实践。”[2]文学旅游在当代英国已经蔚然成风:旅游指南和网站上描述着各种文学景点,文学博物馆里展示着各种文学文物和纪念品,地图上点缀着各种文学地标。

文学旅游已成为文化旅游和遗产旅游如此寻常的一部分,以至于很少有人意识到其在英国是一种具有特定历史渊源的文化现象。作为一种集体的文化实践,英国文学旅游兴起于18世纪末,在19世纪形成一门产业。正是在这一历史阶段,“为了品味作品、地方及其相互关系而参观与特定书籍相关的地方的实践发展成了一种具有商业价值的现象”[3]。伴随着各类文学传记、文学旅游指南和专业杂志的批量发行,“莎士比亚之乡”“华兹华斯之乡”“彭斯之乡”“勃朗特之乡”和“哈代之乡”等一系列“文学之乡”成为英国旅游地图上的一道道亮丽的风景。

尽管文学旅游是18和19世纪英国的一个突出的文化现象,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文学史和文化史研究领域的一个盲点,直到最近才开始引起批评界的关注。一些关注旅行和旅行写作的研究对于文学如何影响游客的想象略有涉及,例如乌斯比(Ian Ousby)的《英格兰人的英格兰:趣味、旅行与旅游的兴起》(1990)简要提及了一些著名的英国文学旅游地点。近来,沃森(Nicola Watson)主编的论文集《文学旅游与19世纪文化》(2009)通过独立的个案研究较为全面地涵盖了19世纪英国文学旅游的地理。然而,现有研究大多缺乏系统性,尚未有研究就以下几个重要问题做整体考察:什么因素促使英国文学旅游在这时期兴起?其类型有哪些?为什么会出现这些类型?产生了怎样的文化影响?如前所述,文学旅游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现象,而是特定历史的产物,不对上述几个问题进行系统分析就无法彻底把握这一历久弥新的文化现象的来龙去脉。鉴于此,本文将英国文学旅游置于18和19世纪的历史语境中,结合具体案例试图系统探讨其兴起的原因、呈现的形式和产生的文化影响。

一、文学旅游兴起的原因

从个体层面来说,文学旅游最直接和内在的原因是读者对作家及其作品如此喜爱以至于想要亲身体验与作家或作品相关的地方。然而,作为一种集体的文化实践和特殊的历史现象,文学旅游的出现有其特定的外部原因。其之所以会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的英国兴起并形成一门产业,是由当时特定的社会、历史和文化条件决定的。这些外部因素主要包括以下几点。

首先,交通革命为大众旅游的兴起提供了技术条件。文学旅游和其他形式的旅游一样需要一定的技术条件。巴格韦尔(Philip S.Bagwell)在《交通革命:1770-1985》(1988)中指出,18世纪末到19世纪是英国交通技术发生革命性转变的时期。从18世纪末开始,陆路旅行逐渐变得更为安全、便捷和便宜。道路建设技术的改进、马车工艺的发展、收费公路税收的增加,所有这些合在一起的效果是:大大缩短了陆路旅行的时间,减少了旅途的危险,减轻了旅行的不适。以当时最繁忙的一条交通要道——伦敦到布赖顿为例,这条线路在1801年坐马车花费的时间是12小时,到1810年减少到8小时,到1830年则只要4个半小时[4]。车费的下降以及速度和舒适度的增加使得1790年到1839年英国马车旅行增加了15倍[4]。英国流动性增强的最大推动力则是19世纪铁路的发展。1830年,曼彻斯特和利物浦之间的第一条蒸汽机车专线开通。从此,铁路建设时代全面开启,新轨道的铺设很快席卷全国。到1842年,长达1857英里的铁轨运载了超过一千八百万乘客。经过1844年到1847年的“铁路修建狂潮”后,到1852年,英国拥有了长达7500英里的铁路,已然成为一个拥有覆盖全国的流动性网络的国家。交通结构的完善意味着观光旅行成为可能,在1780年到1830年间,旅游发展成一门产业。

其次,宗教衰落产生的心理虚空为文学旅游的兴起提供了精神动力。18世纪是西方的启蒙、理性和世俗化时代,在科学探索与社会变革的双重冲击下,宗教在英国社会的主导地位遭到前所未有的动摇。上帝的离开在普罗大众精神上留下的空白急需另一种慰藉物来填补,英国文学成了理想的替代物。一方面,跟宗教的运作机制类似,文学也主要通过情感和体验而发挥作用,因此非常适合传承宗教的社会功能。另一方面,随着正统基督教衰落后民族主义的兴起,语言被视为民族的重要标志,因而作为本国语言产品的英国文学成为表达共同的民族文化观念的重要载体。同时,到18世纪末,英国国民的文化程度普遍提高,大众印刷文化开始兴起,为文学作品的广泛传播与阅读创造了条件。作为虚构世界和语言产品的创造者,作家被视为理想的世俗英雄和民族英雄。对圣人的崇拜转移到对作家的崇拜,文学旅游开始作为宗教朝圣的世俗版在英国出现。乌斯比指出,“当宗教改革运动将圣徒从日历中清除、将偶像驱逐出教堂、将圣地风景一扫而光,民众对这些事物的需求必须找到世俗的对等物”[5]。作家因其作品而永垂不朽,因此“为世俗文化提供了理想的英雄模范”,成了一种世俗的圣人[5]。18世纪的文学游客开始使用“朝圣”一词来描述他们的行为,到19世纪最初几年,这个词已经司空见惯。

最后,英国的“欧陆游学”传统为文学旅游的兴起开创了文化范式。欧陆游学起源于16世纪,在18世纪达到鼎盛,是英国上层阶级青年男性文化教育的必修环节。当时英国贵族子弟以学习当地语言和古典文化为目的到欧洲主要文化中心(尤其是意大利和法国的文化中心,如罗马、威尼斯、佛罗伦萨和巴黎)游历和学习。在欧陆游学中,用旅行来补充古典文学阅读就已经成为惯例。很多旅行者参观与古典文学相关的场所(例如维吉尔的墓地和皮特拉克的故居),并在信件、日记、回忆录和指南书里描写这些场所。艾迪生在旅途中常常随身携带一本贺拉斯的书,因为对于他来说,“从罗马到那不勒斯的旅途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到那些被众多古典作家描述过的田野、城镇和河流”[6]。英国国内文学旅游就脱胎于这种文化先例。韦斯托弗也认为,“无论如何,欧陆游学中出现的与死者现场接触的行为都预示了文学旅游。尽管欧陆游学的一个目的是带着推荐信与欧洲在世的最伟大思想家接触”,但久而久之到18世纪末,游学越来越“与旅行者的阅读相关的场所挂钩……他们参观坟墓、追忆里面埋葬的人”[7]。游学者发掘经典的方式往往是到经典的发源地去现场体验,他们认为“现场观察能够使他们更深刻地理解熟悉的文本”[7]。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1793-1815年)中断了欧陆游学。与此同时,工业革命的发生促进了城市中产阶级队伍的迅速壮大。尽管英国中产阶级掌握了经济和政治权力,但在文化上却极力效仿他们取代的上层阶级和贵族地主。贵族精英的欧陆游学让位于民主化的、中产阶级的国内文学旅游。

二、文学旅游的类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旅游行为都涉及对“真实性”的寻找。游客的动机是寻找真实的物体和体验:族群、风俗、特产、建筑等等。文学旅游也不例外,因此其类型可以根据真实性这一标准来划分。王宁(Ning Wang)对物质意义上的“客观主义真实性”、象征意义上的“建构主义真实性”以及情感意义上的“存在主义真实性”的区分可以帮助我们更细致地理解文学旅游的类型或形式。这三种类型的真实性分别强调旅游客体的绝对真实、旅游客体的真实与旅游主体的认知之间的协商、旅游主体自身的真实体验[8]。根据这一理论,文学地方可以分为三种不同类型:(1)与作家的生平相关的地方,属客观主义真实性范畴;(2)虚构作品描写的、但在现实中也存在的地方,属建构主义真实性范畴;(3)完全是想象出来的地方,即后现代意义上的“超真实”,属存在主义真实性范畴。为了方便论述,我们可以将后两类合并,那么18和19世纪英国文学旅游地方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与作家相关的真实地方,另一类是与作品相关的想象地方。以下笔者将阐述这些类型的起源和代表性案例。

(一)与作家相关的真实地方

读者到与作家相关的真实地方去旅游,主要是为了与作家建立密切联系和探寻作品的起源。与作家相关的地方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作家的墓地。拜访作家墓地可以说是最早出现的一种文学旅游形式。对诗人遗体的迷恋在18世纪末形成一股热潮,这与浪漫主义诗学和大众印刷文化的影响密不可分[3]。“浪漫主义接受模式的核心是这样一种理想,即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共情联结。”[9]然而,印刷资本主义损害了作者与读者的私人关系,使其变得疏离和间接。墓地是作家存在的有形证据,拜访墓地可以帮助读者与已故作家建立一种亲密、专属的非文本关系,进行更为直接、甚至具身化的互动。戈德温在其1809年出版的文学朝圣文本中写道:“我们去拜访(诗人)的墓地吧……尽情地和他们会谈。”[10]戈德温甚至想象诗人的“灵魂将从他的骨灰中飘离出来跟我耳语……他的鬼魂从坟墓中被召唤出来同我交谈”[10]。在大众阅读时代,墓地为读者提供了与作者亡灵对话的机会,确保了两者的私人关系。这种对话有时采取的方式十分直接,例如在作家的半身塑像上签名和涂鸦或者带走墓地遗物。

18和19世纪最具代表性的墓地有两个。一个是位于威斯敏斯特教堂的“诗人角”。诗人角是英国第一个也是文人最集中的一个文学旅游地,堪称英国文学的众神殿,代表了几乎整个国家的文学经典。大约有120位作家、诗人、艺术家和剧作家的墓碑或纪念碑安置于此,包括第一个葬在这里的乔叟以及斯宾塞和弥尔顿等文学名流。18世纪游客参观诗人角不单纯因为它是大教堂的一隅,而且是因为这里是颂扬民族文学的场所。另一个是托马斯·格雷位于斯托克波吉斯的墓地。格雷的墓地可以说是英国最著名的乡村墓园,因与他本人和作品的有机联系而备受游客青睐。据说格雷就是在斯托克波吉斯的圣吉尔斯教堂墓地写下了那首名诗《乡村墓园挽歌》(1751)。格雷于1771年安葬于此,1799年一块纪念碑竖立于此。后世按照《乡村墓园挽歌》中描述的样子不断对他的墓地进行改建。

第二类是作家的出生地。如果说墓地游是为了与作家身体建立更私密的联系,那么参观作家的出生地则是为了探寻文学天才的起源,即环境如何塑造作家的童年。游客感兴趣的是出生地的自然和人文环境在作家想象力和创造力形成过程中的作用。欧文1815年参观莎士比亚出生地时就猜想莎士比亚是在童年常去之处“获得了乡村生活和风俗的直接经验,听到了那些传奇故事和荒诞迷信,像变魔法似的将它们编织进他的戏剧中”[11]。作家出生的房子能否保存下来主要取决于其地理位置以及环境与创作天赋的关联程度。在城市化进程和高昂的维护费面前,只有极少数英国作家的出生地得以建成纪念馆和博物馆,很多只是用一块牌匾来纪念。一些出生地与作家的其他文学景观相比相形见绌,直到20世纪才得到开发,如华兹华斯的出生地科克茅斯和狄更斯的出生地朴次茅斯。

18和19世纪最热门的出生地是莎士比亚的出生地(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和彭斯的出生地(苏格兰艾尔郡村庄阿洛韦)。1769年当时最著名的莎剧演员加里克在斯特拉特福德举办了第一次大型的公开庆祝莎士比亚200周年诞辰的活动,吸引了来自伦敦的众多上流社会人士,将这片穷乡僻壤变成了旅游胜地。此后,莎士比亚出生的房子很快取代位于当地圣三一教堂的莎士比亚墓,成为莎翁旅游的核心项目。加里克的庆典开启了参观作家出生地这种新的旅游形式。在其影响下,彭斯的出生地也得到开发。1799年,彭斯去世仅三年,就有游客参观他在阿洛韦的村舍。1840年出版的图画书《彭斯之乡》使阿洛韦名气大增。到1847年,彭斯小屋后面就已经建成了一个小型博物馆。

最后一类是作家的故居。探访作家故居主要是为了探寻作品的起源。故居与出生地的不同在于,前者不仅是作家生活的地方,而且是构思作品并将其付诸笔端的创作空间,而后者往往不是创作空间。正如沃森所言,“出生地在某种意义上当然就是作家的故居,但几乎从来不是作家创造作品的地方。”[3]参观作家故居提供了作家的生活和创作活动的有形证据,还激发了一种“幕后”意识,能够让读者跟随着作家曾经的脚步,现场体验作家创作时的情景,寻找那些曾经激发作家创作灵感的事物。出生地是作家无法选择的,但是作家选择居住的地方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他们的兴趣和欲求。这也是作家故居受欢迎的重要原因。作家的书房、创作时用的椅子和书桌、周围的环境对游客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迪布丁1838年写道:“走进司各特爵士的书房,坐在他的椅子上,凝视五花八门的家具……这比站在他的墓边让我感触更深。”[12]豪伊特1847年出版的《英国最杰出诗人的故居和常去之处》融合文学传记和旅游指南两种文类,配以版画介绍了数十位英国作家的故居。

18和19世纪最负盛名的作家故居是司各特的故居阿柏茨福德庄园、华兹华斯在“湖区”的故居以及勃朗特三姐妹的故居——霍沃思的牧师住宅。阿博茨福德是司各特自己建造的一座豪宅,展示着成功作家的名利和财富。在1811年到1824年之间,司各特将苏格兰边区的一座农舍改造成了中世纪风格的阿柏茨福德庄园。他生前就有很多游客急切地想拜访这位“北方的奇才”和“威弗利的作者”。司各特有时亲自当导游带领游客参观他的房子和周围乡野。尽管华兹华斯不是与湖区联系在一起的唯一的文学名人,但却是最重要的一位。在18世纪末之前,湖区旅游并不存在。可以说,华兹华斯的诗歌和《湖泊指南》(1810-1835)在这个地方发展成旅游胜地的过程中起到了决定作用。在19世纪,湖区最著名的地方是华兹华斯先后居住的两座房子:鸽舍和赖德尔山。早在1820年就有游客透过赖德尔山的窗户“向屋内窥探”或者请求“参观他的书房”[13]。早在1850年,夏洛特·勃朗特就在信中跟友人抱怨“各种人开始来到霍沃思”的牧师住宅敲她家的门[14]。但霍沃思的热度主要得益于勃朗特逝世后盖斯凯尔夫人出版的《夏洛特·勃朗特生平》(1857)。这部传记确立了将勃朗特故居及其周围环境作为理解作品出发点的传统,使霍沃思成了“勃朗特之乡”。1893年英国第一个文学协会——“勃朗特协会”成立,在它的推动下,1895年第一个勃朗特博物馆开放。

(二)与作品相关的想象地方

跟真实的人物和地方一样,想象和虚构的人物和地方在文学旅游中同样重要,这是因为后者同样能够激起读者/游客的情感和参与热情,因此具有“象征的真实性”或“存在主义的真实性”。作品对旅游路线的影响不亚于旅游指南,在某些情况下,诗歌和小说就是指南。对作品中虚构地方的兴趣取决于这些地方在作品中的重要性。在一些作品中,地方占据核心的地位,以至于有时形成了“地方神话”,例如哈代小说中的威塞克斯。虚构作品赋予地方特定的文化意义,从而激发读者的想象和兴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参观作品中的想象地方与18世纪欣赏如画和崇高的自然风景是一脉相承的,后者教会了英国游客如何透过艺术的滤镜欣赏地方。

作品中的地方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在现实世界中能够找到对应物的地方,例如,狄更斯小说中的伦敦。这类地方尽管具有现实对应物,但由于经过作者想象的加工和文本语义的转码,因此仍然属于虚构的地方。另一类是纯粹想象出来的地方,例如《格列佛游记》中的小人国和《指环王》中的中土世界。这种地方属于后现代的“类像”,即没有所指的能指。在18和19世纪,由于“格列佛的王国”和“狄更斯世界”之类的主题公园尚未诞生,因此与作品相关的文学旅游地方仅限于第一类。这时期出现了以“司各特之乡”“狄更斯之乡”和“哈代之乡”为代表的想象地理。

“司各特之乡”主要指他作品中描述的苏格兰高地。尽管苏格兰高地旅游在司各特的作品出版以前就存在,但后者在前者发展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司各特的诗歌和小说将苏格兰从文化边缘转变为浪漫主义的中心,吸引了大量游客来到苏格兰。1810年叙事长诗《湖边夫人》的发表轰动一时,激发了读者探寻故事发生地朝塞斯和卡特琳湖的欲望。1816年小说《罗伯·罗伊》的发表为朝塞斯文学景观增加了新地标。这些地方在司各特的作品发表之前都是名不见经传。可以说,苏格兰和“司各特之乡”成了同义词。司各特的作品成了苏格兰高地最重要的旅游指南,以至于1887年的贝德克尔旅游指南写道:“有了司各特的诗歌,关于苏格兰这一地区的所有其他旅游指南几乎都是多余的。”[15]

“狄更斯之乡”指的是他作品中描写的一些著名地方。与本文列举的其他“之乡”不同的是,狄更斯“之乡”不在乡村,而在城市。19世纪的“游客来到伦敦、肯特郡的罗切斯特和其他场所,希望能与在这些地方漫步的狄更斯小说人物邂逅。早在《匹克威克外传》发表后,罗切斯特就属于狄更斯”[16]。伦敦是“狄更斯之乡”最重要的地方。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的文学游客来说,狄更斯的小说赋予了伦敦极其重要的文化意义。因此,游览伦敦与阅读狄更斯的文学文本相辅相成。游客认为狄更斯的小说人物也居住在伦敦,跟他本人一样真实。1899年的一部指南书《漫步狄更斯之乡》写道:“我们从没将他们当作虚构小说的子虚乌有的人物,而是将他们当作熟悉的朋友,在当地有住所和自己的名字。”[17]维多利亚人认为游览狄更斯的伦敦比游览伦敦的传统景点更有意义。

“哈代之乡”即“哈代的威塞克斯”。威塞克斯是哈代很多小说的背景,这是一个带有神话起源、基本上是虚构的地方。威塞克斯原本是位于英格兰西南的古撒克逊王国的名字,在哈代小说中对应的是英格兰西部和西南部地区,主要包括哈代的家乡多切斯特所在的多塞特郡及其周围几个郡。通过将小说背景置于真实的地方但又使用虚构的地名,哈代创造了一个独特的区域。在其中,虚构的地方对游客的吸引力超过了真实的地方。哈代对乡村风景的浪漫描写极大地激发了怀旧的游客到多塞特郡探索威塞克斯生活的兴趣。对于读者来说,游览威塞克斯的原型对于理解哈代的想象地理很有必要。1891年文学杂志《书人》发表了一篇题为《托马斯·哈代的威塞克斯》的文章。作者明确推荐将哈代的小说作为探索英格兰西南部地区的旅游指南:“跟随[哈代]想象出来的人物的活动轨迹游览他们的故土威塞克斯,这将是最好的一条旅行路线。”[18]英国旅游业将哈代作为其标志性符号来宣传,他本人也推动了英国旅游业。1913年哈代协助朋友赫曼·李完成了第一本《哈代的威塞克斯》指南。

三、文学旅游的文化影响

作为一种文化/空间实践,文学旅游既是文化的产物,反过来又参与了文化的塑造。那么它对18和19世纪的英国文化产生了什么影响呢?笔者认为有以下三点。

首先,文学旅游影响了英国文学的经典化过程。作家和作品推动了旅游,反过来旅游也影响了作家和作品经典地位的建构。英国文学史研究学者往往不屑于将旅游作为文学史的一部分来考察,因为他们认为文学属于高雅文化,而旅游则是通俗文化。但他们忽视了一个重要事实,即旅游这种通俗文化是文学经典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筛选机制。在18世纪末,印刷资本主义导致了图书的泛滥,其后果是民众越来越难确定哪些作品值得出版、阅读和保存。柯南指出,印刷文化的多样性逻辑摧毁了以古典作品为核心的宫廷文学经典,以革命和民主的方式在层出不穷的新印刷品浪潮中消解了所有书籍的优劣等级[19]。这便催生了构建新的文学经典的需求,文学旅游成为筛选“伟大的传统”的一条途径。旅游和文学纪念场所是经典的有形证据,那些未被旅游业吸纳的作家和作品通常难以步入经典的殿堂。布尔在考察美国文学旅游时指出,瓦尔登湖旅游是梭罗经典化的“仪式过程”的一部分[20]。旅游同样也是英国文学经典化的仪式过程。以莎士比亚为例,从斯图亚特王朝复辟到18世纪中叶,莎士比亚的文学地位一直饱受争议,但在加里克1769年开启的莎士比亚朝圣旅行之后,其作为经典作家的地位稳如磐石并持续上升[21]。可见,旅游参与了文学经典的建构。

其次,文学旅游参与了民族共同体的建构,巩固了同质的民族身份意识。在《想象的共同体》(1983)一书中,安德森探讨了民族的历史建构本质,将民族性定义为文化产品。民族这种共同体是“想象的,因为即便是最小的民族的成员都不可能认识他们大部分的同胞,和他们相遇,甚至都没有听说过他们。然而,他们彼此联结的意象却存在于每一位成员心中”[22]。安德森认为“日历时间”标志着无数事件的同时性,通过这种同时性构成了民族的想象共同体。由于我们不可能去认识共同体的所有成员,因此必须想象所有成员的活动在时间上的同时性。安德森提到小说和报纸在18和19世纪对于民族这一想象共同体的塑造起到了关键作用。人们通过报纸和小说了解到其他成员的生活和经历,想象自己和无数陌生读者在同一时间阅读同样的印刷品。与之类似,18和19世纪英国文学旅游对民族共同体的建构同样重要。文学旅游不仅增强了英国人的民族自豪感——诗人角和斯特拉特福德等地成了英国文化优越性的丰碑,而且创造了一个建立在对文学地方的共同喜爱之上的新的民族共同体。一方面,文学游客可以想象自己与已故作家共存于同一时空,营造了历史连续性的意识;另一方面,文学游客可以想象、甚至目睹民族成员同时参观文学地方或阅读文学旅游指南,创造了“文化遗产为游客共有”的意识。文学旅游跨时空地将作者、读者和游客联结在一起,缔造了新的想象共同体——“文学英国”。

最后,文学旅游推动了英国的性别角色和性别空间观念的转变。维多利亚时代的“两分领域”意识形态将家和私人空间定义为女性的领域,将政治、教育和工作的公共空间界定为男性的领域。“家里的天使”成为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性角色和女性身份的代名词。尤其是对于中上层阶级女性来说,她们的女性气质和阶级身份的维持取决于“居家”和远离公共领域的有偿劳动。在18和19世纪英国,作家脱离赞助人制度成为一种专门的职业,但在意识形态上仍属于男性的领域。女作家只能匿名(如简·奥斯丁)或以男性笔名(如乔治·艾略特和勃朗特三姐妹)发表作品,因此在文学的公共领域几乎是隐形的。然而,文学旅游使得女作家的文学地方成了与男作家的文学地方同样重要的旅游资源。这便凸显了女作家在写作领域的在场,瓦解关于女性气质的传统观念。如盖斯凯尔夫人在评价夏洛特·勃朗特时所说,读者/游客“对她了解越多就越会将她当作女人来尊敬,一个与她作为女作家的品格相分离的女人”[23]。游客参观女作家的故居模糊了家庭空间与公共空间、家庭天使与职业作家之间的界线,创造了一种居间的阈限空间。在这种阈限空间中,所有传统的性别观念都被质疑、颠覆和瓦解。

四、结语

最近30年学界从文化地理学视角对文学与地方的关系进行了广泛探讨,但这些研究聚焦于作家如何再现特定地方或者地方如何影响作家创作,而不是作品对地方的影响。文学旅游研究拓展了文化地理学研究的路径,让我们注意到文本生产地方的方式。文本不仅塑造了地方的象征和文化意义,而且影响了地方后来的物理形态。更重要的是,对18和19世纪英国文学旅游的研究可以补充和完善这一阶段的文学史和文化史研究,更为全面地理解这一历史时期文学的阅读和消费方式、读者与作者的关系以及旅游与文学经典化的关系。二战以来,在电视和电影的推动下,英国文学旅游焕发出新的生命力,但其在后现代世界的状况与发端期大有不同,可以成为另一个研究议题。

猜你喜欢

作家文学旅游
作家的画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我们需要文学
“太虚幻境”的文学溯源
旅游
大作家们二十几岁在做什么?
我与文学三十年
出国旅游的42个表达
户外旅游十件贴身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