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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文苑传》对诗学史的改写
——基于对钱谦益的探讨

2020-02-21邓菀莛

社会科学家 2020年8期
关键词:清史钱谦益宋诗

邓菀莛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80)

易鼎后史家所纂清史《文苑传》,如何改写清代诗学史?纂辑官的核心诗学是什么?如何认识原为“贰臣”的钱谦益之被引入《文苑传》并被誉为“足负起衰之责”?[1]当中反映怎样的诗学选择与文化思想?又如何反映清诗发展脉络与文运流转?基于对清史《文苑传》的研究缺失及对晚清民初易代诗学探讨的未能深入,相关问题隐而未彰。戚学民等人曾论清史《文苑传》诗学史价值但研究有待深入。①戚学民撰文介绍清史《文苑传》相关情况。参阅:戚学民:《钦定国史文苑传钞本考》,《文学遗产》,2017年第6期;戚学民:《桐城传人和文苑列传》,《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4期;戚学民、温馨《昭代雅音渔洋为宗——王士祯与清史文苑传第一稿顺康诗学史的书写》,《清华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笔者以钱谦益为例,探讨清代诗学,进而指出:清史《文苑传》是审视清末民初诗学流变的重要场域,其序文所言“清运既兴,文气亦随之一振”,[1]揭示文运与时运关系,又以钱谦益为开启关纽,以会通唐诗、宋诗来建构“超汉越宋”[1]的清诗。这是对历史的还原与纂史之改写,是史官于易鼎剧痛后的一种诗学选择与文化坚守。

1914年,民国清史馆开馆修史。这是自清朝康熙二十九年(1690)设国史馆纂修纪传体国史,以及乾隆三十年(1765)重开国史馆修纂《文苑传》之后,关于清朝历史的再次纂修。这次纂修跨越两朝,历经晚清、民初,是史官经历鼎革剧痛后对清代文学的一次反思与改写。

清史《文苑传》撰修,历经八次稿。[2]据《钦定国史文苑传钞本考》[3]一文考证,阮元于嘉庆十五年(1810)十月到嘉庆十七年(1812)八月在国史馆任总纂,当时应当没有完成《文苑传》而“纂成了一些散篇传记,只是尚未汇稿”。[3]《文苑传》第一次稿纂修官,是国史馆总纂陈用光、潘锡恩和协修陈沆。陈用光最初主导国史《文苑传》纂辑,“完成第一次《文苑传》的汇稿,并由戴文端进呈”,[3]此亦为《文苑传》第二次稿。此后《文苑传》第三次稿为坊间刊刻,做相关删、并工作。至1880年,缪荃孙入清朝国史馆修第四次稿的《文苑传》但“未及进呈”。[2]在其基础上,国史馆又做重添,同样“欲进呈而未果”。[2]至1915年,缪荃孙受总裁赵尔巽之邀,再度纂修清史《儒林传》《文苑传》,此次即为第六次稿,也是对《文苑传》最后成稿产生很大影响的一次改写。缪荃孙自1915年1月4日修《儒林传》,至6月15日修成,6月24日撰《儒林传序》。他继之所修《文苑传》,先于6月28日作《文学传序》,再修人物传记,于当年12月17日纂成。在历次稿本基础上,他改《文苑传》为《文学传》,增加序文以论清朝文学史,对入传人物做相应增、删。此后,《文苑传》第七次稿,据藏于上海图书馆的夏孙桐所作《缪荃孙<文学传>钞本序言》称,是“经马通伯(其昶)覆辑,大致与缪稿无大异,略有增入之人”。[4]至最后收入《清史稿》刊印的《文苑传》,在第七次稿基础上经柯绍忞覆阅,至付梓前取缪稿,“但改用阮文达(元)原序,传中亦稍更动。”①夏孙桐:《缪荃孙<文学传>钞本序言》,上海图书馆藏。

清史《文苑传》第一次稿立传四十四人,以谷应泰开篇,以姚鼐收尾。[4]其时处于清朝时期,并非完整的清代文学史载述。而至民国后刊行《清史稿·文苑传》,篇幅大大扩充,分设三卷计立传二百余人,以魏禧开篇,以辜鸿铭收束,是一个事实上的完整的清代诗学构建与脉络呈现,也是一次对文化承传与历史变迁的反思。

首先,从开篇人物选择与评定来看,第一次稿《文苑传》以谷应泰为开篇人物,而清史稿《文苑传》改为魏禧。这一改动,别有深意:谷应泰生于1620年,顺治四年(1647年)进士,后任户部主事,员外郎,其著书立说,提携后进,在当时就获得赞赏,被称为“清代文苑第一人”,属“国朝”诗人。至于魏禧,与谷应泰为同时期人物,《文苑传》第一次稿纂修时人物的是否入传,首要的还是基于政治正确与否的考衡,王权统治左右史官书写,魏禧不被纳入,即为一例:魏禧对明朝有深深的依恋。清史《文苑传》引魏禧入传,谓其为人“性仁厚,宽以接物,不记人过。与人以诚,虽见欺,怡如也。然多奇气,论事每纵横排奡,倒注不穷。事会盘错,指画灼有经纬”,为文“凌厉雄杰。遇忠孝节烈事,则益感激,摹画淋漓”。[1]可见对由明入清诗人的评定,已基于清朝的灭亡发生变化。

其次,从人物入传与脉络梳理来看,引“能自成家者”入传并重新评定。清史《文苑传》重新确立入传标准,开篇改谷应泰为魏禧,同时纳入徐波、吴嘉纪、邢昉等遗民诗人、反清诗人乃至为“贰臣”立传。当中,即包括被乾隆帝指斥为“进退无据,非复人类”②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乾隆四十三年二月二十四日谕》,乾隆朝上谕档,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第934-935页。的钱谦益。《文苑传》序文对清诗做盖棺定论,谓其“超汉越宋”,文学与清学“并重”并于诸代中“别树一宗”。接着,在指称明代文学衰敝基础上,强调钱谦益“足负起衰之责”。[1]从“非复人类”到“足负起衰之责”,评判转移及差异巨大,足见“国朝”时期王权统治对于史家书写的影响。

与此同时,清史《文苑传》明确指称“兹为文苑传,但取诗文有名能自成家者,汇为一编,以著有清一代文学之盛。派别异同,皆置勿论”,[1]努力祛除门户与朝代之争,强调清诗集言志、言情传统大成:一方面,将翁方纲等对清代诗学史产生重要作用但被遮蔽的诗学大家引入立传并予以肯定,指出其诗学受清学浸润、取径宋诗,“以学为诗”;[1]另一方面,将王士祯推为“诗家大宗”,[1]肯定其宗唐主张,以“神韵”立说并融入唐诗,兼采众长而自立成派,诗学流风所及,笼罩四方。就此诗学发展脉络基础上,此后之为曾国藩续桐城遗绪与“实集其大成”[1]后,经由道、咸的文体日变而进入光、宣时期的“支离庞杂,不足为文”,[1]一代清诗随着清运终结。

综上可见,清史《文苑传》所以体现鼎革巨变与诗学书写之关联,在于诗歌用以记录历史与政治的同时,并非辞章与史学的简单叠加,更有着对文化与世运、人文与风会的承载。这是身为史家与文人的双重考量、身为人臣及遗民的深痛反思,也是中国作为一个诗的国度,对“史传”“诗骚”传统的承传,以及对“亡国”“亡天下”问题的思量。这使《文苑传》对有清一代诗学做全景式回顾与反思性评定,尤其厚重,既展现对清诗应有风貌的思考,也寄予易代之际诗学选择与文化坚守。

清史《文苑传》的纂修已非服务于王权维护,而以此建构清诗源与流、承与传、正与伪。何为“清学“清诗”意识明显,强调清学以“文化为己任”,清诗“超汉越宋”。

清史《文苑传》于开篇定下纂修基调,其于序文中指称钱谦益负诗文起衰之责:

清代学术,超汉越宋。论者至欲特立“清学”之名,而文学并重,亦足于汉、唐、宋、明以外别树一宗,呜呼盛已!明末文衰甚矣!清运既兴,文气亦随之而一振。谦益归命,以诗文雄于时,足负起衰之责,而魏、侯、申、吴,山林遗逸,隐与推移,亦开风气之先。[1]

《文苑传》序文为整个清学做了论定,“超汉越宋”成为清学所设定楷模与超越目标。清学集大成,除继承汉代、宋代等朝代学术外,唐代学说是其绕不开的巨峰。尤其唐诗,是清人实实在在取法的对象与门径。清诗融入前朝诗学尤其是唐诗、宋诗传统,宗唐、宗宋是共同现象,学人之诗、诗人之诗并立。

但清学随时运流转,清诗亦然。明末清初,遗民诗多受杜甫诗影响,从明七子入手学杜,当时颇有影响力的河朔诗派就尤为典型。该派重要人物申涵光即强调“一以少陵为宗,而出入于高、岑、王、孟诸家”。[1]当时崛起的岭南诗派所发扬雄直诗风,也反对宋诗的艰涩隐晦而学唐诗的直陈其事。然而,明亡清兴,有知之士痛定思痛,反省文化与学术。以顾炎武为代表,批判明代学说空疏,指斥“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淡谈孔孟”,[5]实学渐起。而至清亡,纂修官纵览明学术生灭盛衰,将之与国运关系,指称“明末文衰甚,清运既兴,文气亦随之而一振。谦益归命,以诗文雄于时,足负起衰之责”,言简意赅地做了重要论定:清朝文学随清朝国祚盛兴,钱谦益成为时代“归命”人,负起在明朝衰败的文运基础上重新振起的文化使命。从“归命”人与“起衰之责”字眼来看,文化起衰之责,成为此时纂修《文苑传》的重要考量。

无论就明末诗学或清初诗学来看,钱谦益都居于事实的诗学领袖地位。但钱氏在此前数次稿的《文苑传》纂修中,长期得不到承认。乾隆帝所以在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亲诏钱谦益列传《贰臣传》乙编,清朝灭亡后所修《文苑传》,将钱谦益从《贰臣传》移至《文学传》,称其“为文博赡,谙悉朝典,诗尤擅其胜。明自王、李号称复古,文体日下,谦益起而力振之”,[1]再次重申钱氏于清代诗风所起振起作用。

钱谦益认为,“古今之诗,总萃于唐,而畅遂于宋,于金、元则靡矣。”[6]而推原其诗学,直接受明代诗学沾溉。初学诗时,钱氏以明代前后七子为标杆。至其稍长,用力研习归有光、宋濂诗,后溯源汉魏、兼取众长而尊奉韩愈、苏轼诗学。他反对明代诗坛的模拟成风习气,有的放矢,将七子诗学斥为伪体,提出“天地之运会,人世之景物,新新不停,生生相续,而必曰汉后无文、唐后无诗,此数百年之宇宙日月尽皆缺陷晦蒙,直待献吉而洪荒再辟乎?”[6]所言涉及真与伪、变与不变之辨。他本人学殖丰厚,于经史子集无所不通,为诗以学术为根基,将性情、学问相参相融,他在《胡致果诗序》中提出:

学殖以深其根,养气以充其志,发皇乎忠孝恻怛之心,陶冶乎温柔敦厚之教。其征兆在性情,在学问,而其根柢则在乎天地世运,阴阳剥复之几微。[6]

钱谦益强调为诗要表现灵心、世运、学问,认为读古人诗和破万卷,可以识变。其为诗力厚忧沉,乔亿称其名唐而实宋、阎若璩称其“貌颇似宋”,[7]王应奎则谓“繁以缛,雄而厚,盖筋力于韩杜,而成就于苏陆者”。[8]

对钱谦益诗学的论定,反映清史《文苑传》诗学取向:复古、集成基础上融唐宋于一体并自我创变、宏渊雅正、笔法精严,以才学的注入焕发诗学新机。结合《文苑传》对其他传主的评定,可得佐证:以评价魏禧来看,谓“当是时,南丰谢文洊讲学程山,星子宋之盛讲学髻山,弟子著录者皆数百十人,与易堂相应和。易堂独以古人实学为归,而风气之振,由禧为之领袖。”[1]以论定汪琬来看,称其“自奋于学,锐间为古文辞。于易、诗、书、春秋、三礼、丧服咸有发明。性狷介。深叹古今文家好名寡实,鲜自重特立,故务为经世有用之学”;[1]以对吴伟业的论定来看,称“伟业学问博赡,或从质经史疑义及朝章国故,无不洞悉原委。诗文工丽,蔚为一时之冠,不自标榜”,[1]同样强调学问于吴伟业诗学自成一派的重要;而至翁方纲,尤其强调传主精研经术、“以学为诗”。

翁方纲之作,是典型的学人之诗。他推尊学问,倡导“肌理”,认为“士生于今日经学昌明之际,皆知以通经学古为本务,而考订训诂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9]为诗要以肌理为准。翁方纲门生及后学,多有参与国史馆时期的《文苑传》纂修。《文苑传》肯定以才学为诗,又基于清学集大成特征,重视诗学取径的会通与自立。以对申涵光的评定为例,谓“涵光为诗,吞吐众流,纳之炉冶”。[1]其中转引申涵光所说“诗以道性情,性情之真者,可以格帝天,泣神鬼。若专事附会,寸寸而效之,则啼笑皆伪,不能动一人矣”[1]为佐证;又以对吴嘉纪的评定为例,谓其“工为危苦严冷之词,尝撰今乐府,凄急幽奥,能变通陈迹,自为一家”。[1]

以学问为诗,成为清史《文苑传》的基本诗学面向,“贰臣”钱谦益奠定清诗基调,“揆其总要,盖为两端:一曰破,一曰立——恰所谓破字当头,立在其中”。[10]这是黜虚崇实学风基础上的一种发展与变化,钱谦益成为开清诗风气之先的人物。就此可见,清史《文苑传》显然以传主的文学家身份而非人臣立场做评定,也显然以“文学”为标准而非以政治为准则,是对国史馆所纂《文苑传》的重大改写。

清史《文苑传》总结清初学术,以什么是“清学”“清诗”为考衡基点。清朝文治政策,推重儒学并持续地多方论证清朝统治的正统性。就官方学术标准而言,学分汉宋、尊汉抑宋进而汉宋调和。就清诗发展而论,同样历经流变,对汉、唐、宋诸代诗学态度不一又纷繁复杂。清廷文治,是考虑清初、中期诗学的立脚,亦以此定下清诗发展基调与流变脉络。

就此反观历史,以修于康熙、雍正、乾隆时期的《御纂七经》为代表,学术领域破除门户,复兴汉唐古学的同时而又不废宋学,以此建构“清学”标准。官方推重汉学而又接纳宋明学术的折中做法,给清诗流变带来可能,使其拥有发展和讨论的空间,得以在跌宕起伏中多元共生。以其延续的明诗文脉来看,明诗宗唐抑宋,门户之争厉害。清人鉴于其中流弊及明朝覆灭,起而矫之。清史《文苑传》即表现祛除门户之争、朝代之见的努力。其序文穷源溯流,强调文运盛衰关系世运。于此基础上,以康熙、乾隆时期的以文化为己任出发,思考何为“清诗”,由此对诗学之朝代、门户问题做处理与评定:

康、乾盛治,文教大昌。圣主贤臣,莫不以提倡文化为己任。师儒崛起,尤盛一时。自王、朱以及方、恽,各擅其胜。文运盛衰,实通世运。此当举其全体,若必执一人一地言之,转失之隘,岂定论哉?[1]

《文苑传》的史官纂修,强调撰述要举其全体而不胶着于一人一地,于诗、文方面推举王士祯、朱彝尊、方东树、恽敬而非一家之学,努力呈现清代文学的无门户、朝代之构争。

众所周知,康熙时期,推尊唐诗。当时诗坛朱彝尊、王士祯并称,以朱彝尊诗学来看,主唐音,谓“上舍务以六代三唐为师,勿堕宋人流派”。[11]但他同时重视融会历代诗学,认为诗源本经史,只有博观汉魏六朝诗而后学唐诗,才能更具体,也可以再学宋诗。他也将唐诗、宋诗关系加以区分与联系,谓“宋之作者,不过学唐而变之尔”。[11]其晚宗北宋,尤效苏轼,沈曾植称其结唐宋分驰之轨。以王士祯诗学来看,以“神韵说”宗尚唐音,章太炎称其“面上学唐,实则偷袭(宋诗)”,[12]亦融通传统诗学,批判门户之争与强分唐宋现象,指称“近人言诗,好立门户,某者为唐,某者为宋,李杜苏黄,强分畛域,如蛮触氏斗于蜗角而不知自其陋也”。[13]他的诗学与钱谦益多有暗合,推扬才学:

夫诗之道,有根柢焉,有兴会焉,二者率不可得兼。镜中之象,水中之月,相中之色,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此兴会也。本之风雅以导其源,溯之楚骚汉魏乐府诗以达其流,博之九经三史诸子以穷其变:此根柢也。根柢于学问,兴会发于性情。[13]

钱谦益诗学名唐实宋,清人当时已指称“本朝诗人辈出,要无能出其范围”。①清人郑则厚语,徐世昌编,闻石点校:《晚晴簃诗汇》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由于钱谦益“贰臣”身份,王士祯回避钱氏并对多有批评,但其诗学于事实上泽披于钱谦益。正是由于钱谦益的鼓动,“王渔洋继而倡之,这才有清初诗坛炽盛一时的宋诗风气。”[14]“神韵说”所重“典”“远”“谐”“远”中,“典”即突出才学,王士祯认为一定要多读书穷理才能达至。他本人的诗歌也同样表现对唐、宋诗的兼采与融通,结学人之诗、诗人之诗于一体。

王士祯在当时所具诗坛领袖地位毋庸置疑,[1]王士祯官尚书,自有传入。为彰显其诗学大宗地位,《文苑传》通过师友亲朋等学缘关系反复渲染:谓其兄士禄“少工文章,清介有守。弟士祜、士祯从之学诗。士祯遂为诗家大宗……(士禄)文去雕饰,诗尤闲澹幽肆。”[1]就王士祯诗学承、传做交代并予“诗家大宗”评定。又透过王士祯对后学的沾溉,交代其对王、孟诗风的推扬。如为刘体仁立传时,《文苑传》载“士祯称其诗似孟东野;又言今日善学《才调集》者无如元鼎,学西昆体者吉吴殳”。[1]又以对当时被称为“南施北宋”的施闰章所立传为例:

王士祯爱其(施闰章)五言诗,为作摘句图,士祯门人问诗法于闰章。闰章曰:阮亭如华严楼阁,弹指即见。余则不然,如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就平地筑起。议者皆谓其允。[1]

施闰章于康熙十八年(1679年)与汪琬论诗,就宗唐、宗宋问题论辩,“前此入史馆时,值长安词客高谈宋诗之际。宣城侍读施君与扬州汪主事论诗不合,自选唐人长句律一百上以示论诗之旨,题为‘馆选’。”[15]作为理学后代的施闰章,诗学重诗教、重性情、重独创。他虽提出“言至而情出”[16]主张,但以儒家言志传统为旨,又强调以经史之学、圣贤之教为本。可见施氏论诗虽宗唐而抑宋,实则融入宋诗重视才学的特性。

王士祯也推扬宋诗倾向的诗作。以《文苑传》为孙枝蔚立传中载述为例,称“王士祯官扬州,以诗先,遂定交,称莫逆焉”。[1]孙枝蔚肆力于诗古文,明亡后尝发愿不做“两截人”,是当时客居扬州的遗民诗人中存诗量最多的。其诗即“出入杜、韩、苏、陆诸家”。[17]孙枝蔚诗学宗宋,除艺术择取之外,隐然有着不臣异族之遗民清节原因。王士祯任扬州推官时,与孙枝蔚、吴伟业、纪映钟、吴嘉纪等遗民诗人多有往来。其之宗唐同时兼采宋、元、明诸代诗学,“国初变而学北宋,渐趋板实,故渔洋以清空缥缈之音变易天下耳目,其实亦仍从七子旧派神明变化而出之。”[18]]论者已有指称,王士祯“不独喻诗,亦可为士君子居身涉世之法。”[13]联系唐诗之正声、宋诗之哀怨变徵与盛衰之感,隐然可现王士祯“面上学唐,实则偷袭(宋诗)”之深衷。

王士祯之后,沈德潜等人诗学崛起,宗唐阵营日益鼎盛。据学者统计,仅乾隆前期,知名的宗唐诗人超过四十家。②王英志主编:《清代唐宋诗之争流变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第239页。但《文苑传》对王士祯诗学优劣,也有指陈。如为汪懋立传时,谓汪氏“从王士祯学诗,而才气横溢,视士祯为别格。”[1]又在赵执信立传时批评王士祯,引发了当时诗坛对神韵说的反思与检讨。赵氏《声调谱》于事实上对王士祯诗学也起到补正作用。至沈德潜诗学以格调之实救神韵之虚,但仍“仅能守成而已”。[14]其一时期,王士祯再传弟子翁方纲①翁方纲年幼时,学诗于王士祯弟子黄叔琳。一方面推王士祯为“当代诗家第一人”,[19]一方面就唐诗、宋诗旨趣做议论,认为唐诗妙在虚境、宋诗高在实境,“沈归愚似王,厉樊榭似朱,学人生当此极盛之际,则正须鉴前辈之波澜门径而自知所以善用之道矣。”他也认为:“渔洋先生则超明人而入唐者,竹垞先生则由元人而入宋而入唐者也。然则二先生之路,今当奚从?曰:吾敢议其甲乙耶?然而由竹垞之路为稳实耳。”[19]翁方纲乃以“格调”说修正“神韵”说:

昔之言格调者,吾谓新城变格调之说而衷以神韵,其实格调即神韵也。今人误执神韵似涉空言,是以鄙人之见,欲以肌理之说实之,其实肌理即神韵也。[19]

与钱谦益相仿佛,翁方纲亦是经史子史无所不通的学者型诗人。他认为神韵说仅举三昧唐贤,失之偏颇。但谓肌理即神韵,又可见对王士祯的曲为回护。事实上,考据既为清学典型,以学问之“实”充实诗歌之“虚”,成为一种必然的美学趋势,也更贴合清朝“元音”建构。翁方纲强调治经为诗学之本,可见对宋代及清初以来以学问入诗主张的承续。但翁氏诗学宗宋同时又远非止于研习宋诗,而是以学识的羼入来提升传统诗言志内容,有着将唐诗、宋诗做进一步融合与联通的努力,“其诗学的立足点以情感为中心转到以知识、义理为中心上来,并以此来接纳宋诗传统。这种立足点的变化,是传统诗学系统的重大的调整。”[20]此后,翁方纲的再传弟子程恩泽,于经史子集也同样无所不究。他反对宗唐抑宋,认为学问深浅决定性情表现的深浅。对于学问做强调,倡导“健笔入无间,万卷成厥大。才识生于学,学生于不懈。文始须放纵,继乃戒捷快。浑浑其源来,江海一蒂芥。上明周孔道,下与出处对。固耻傍门户,亦必绌佻怪。”[21]从上可见诗学之一脉连通。就此纵观钱谦益、王士祯、朱彝尊、翁方纲等人诗学,实则均自传统而出。所谓“清诗正宗”并非专止师法一家,乃是转益多师基础上的将唐诗宋诗做一脉联通,从而达致诗学的复古开新、集成创变。

如果说,清诗于道、光时期之前已完成构建,那么发展至此一时期开始重要裂变。时人当时已有清醒认识与冷静反思。陈衍在《石遗室诗话》里,明确指称“前清诗学,道光以来,一大关捩”。[22]史官关于源与流、正与伪之思,仍深刻渗入到这一时段《文苑传》的书写。

前文已陈,1914年3月9日,北洋政府设清史馆,以赵尔巽为馆长。随后不久,王闓运、缪荃孙等人出任清史馆相关工作。其中,缪荃孙重新编纂《文苑传》第六次稿,其稿后经由马其昶覆辑而略加变动、又至柯绍忞覆阅至付梓。缪荃孙所作《文苑传序》在付梓前虽被弃置不用,但缪氏所编纂的《文苑传》第六次稿基本被采用,对成稿刊行的《文苑传》产生重要影响。三位史官的诗学渊源为例,都受着唐宋诗学的共同沾溉,与宋诗派、同光体诗人亦有着相当学缘:缪荃孙与张之洞学缘极深,是张氏门生与幕僚,与陈三立、沈曾植等人于张氏幕府时期就有频繁的诗学往来。马其昶受业于方东树、戴钧衡,又师事桐城作家方宗诚、吴汝纶,得方苞和姚鼐真传,为文固守桐城派规范,以宗经为本,“为文而不求之经是无本之学”,为诗亦大抵若是。柯绍忞诗文学唐宋八大家,诗尤仿韩愈。其中,缪荃孙经历易代前、后二次修史的史官,本身倾心于明末几社诗学,清史《文学传》的编纂又本身是从明朝转及清代,再及民国。至于马其昶,“民国”五年(1916)受聘为总纂,主修《儒林传》《文苑传》及光宣大臣传,撰稿内容颇丰而又褒贬矜慎。而柯绍忞是继洪钧、屠寄后治《元史》成就较大的学者,治《清史稿》《儒林传》《文苑传》用力尤深,且除接受主持纂修《清史稿》职务外,徐世昌、段祺瑞先后延请他主持学术机构皆不肯担任。就此来看,缪荃孙、马其昶、柯绍忞经历天崩地裂,对清朝诗学自然有着与国史馆史官不同的审视角度。

就付梓的清史馆《文苑传》编纂来看,至林纾、严复、辜鸿铭而止。其中,在为林纾立传时,《文苑传》引传主之言,称:“古文唯其理之获,与道无悖者,则味之弥臻于无穷。若分画秦、汉、唐、宋,加以统系派别,为此为彼,使读者炫惑莫知所从,则已格其途而左其趣。”[1]这是对林纾融通古典诗学、以中文沟通西文的一种认可。至于为严复立传时,《文苑传》谓:“是时人士渐倾向西人学说,复以为自由、平等、权利诸说,由之未尝无利,脱靡所折中,则流荡放佚,害且不可胜言,常于广众中陈之。”这是对严复以西文沟通中文的一种推扬。而至为辜氏立传时,亦见褒贬与态度。就此可见,毋庸置疑地,从纂修开始,清史馆的《文苑传》撰修官就面临易代诗学的思考问题。除了努力呈现清初诗坛的事实面向之外,更蕴含他们在易鼎之后的文化反思与文化选择。对钱谦益的书写,即典型的呈现这样一种修史变化。以钱谦益为例加以探讨,可以看到:清史《文苑传》以“超汉越宋”为祈向,认为钱谦益负起衰之责,其取法宋诗构建清诗,影响清诗史脉络流转。其中改写,是史官对历史的还原与纂史之改写,寄予易鼎剧痛后的诗学选择与文化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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