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视野的诗歌解读
——评吴投文的《百年新诗经典解读》*
2020-02-21孙德喜
孙 德 喜
(扬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扬州 225002)
对于文学文本的解读在不同的视界中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普通读者对于文学作品的接受往往是以个人审美经验介入,寻找文本中契合于自己审美频率的东西。他们可以谈论阅读时的种种感受,但是很难从整体上把握和阐释文本,而且还都是印象式的、碎片化的、浮光掠影式的,只有作家(诗人)和学者才能够深入解读和剖析文本,然而由于作家和学者的差异,在阅读方式方法以及视域上的差异,那么阅读和阐释的形态也不一样,解读的效果也就有时不同。近日阅读了吴投文的《百年新诗经典解读》,我的感觉是,吴投文以多重视角对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经典诗歌进行了解读,体现了作为诗人和学者等多重身份介入诗歌文本。
吴投文既是诗人,又是学者,他毕业于武汉大学,师从陆耀东教授,对中国现代诗歌颇有深入的研究,同时他又是一名在诗坛颇具影响的诗人,出版过《土地的家谱》《看不见雪的阴影》《中年生活》(与人合著)等诗集,是珞珈诗派的重要一员。吴投文的这种双重身份使他进入现当代诗人诗作时具有和单纯的学者或诗人的诗歌解读不一样的特征,显示出他的多重素养和视界。
在我的心目中,吴投文首先是一个诗人。诗人不只是创作出诗歌作品的人,而且还应该是以诗的眼光看待身边的人和事的人。所谓诗的眼光,既具有浪漫的情怀,深刻的思考,敏锐的感觉,又具有灵性、悟性和智性。而诗歌又被称为“文学中的文学”,我想,更重要的是,诗歌创作与其它文学体裁在创作的运思方式上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如果说小说重在将故事讲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散文重在诉说作家对于世界的感悟、思索和理解,戏剧突出人物的外在和内在的矛盾冲突,表现人物的某种两难选择,那么诗歌则是诗人以灵魂去感受宇宙、社会与自然,所以诗歌的世界是幻化的、非理性的、情绪化的、变形的、敏感的,其形态对于许多人来说是陌生和阻隔的,那么,不少人虽然可能拥有高学历和高职称,甚至可能是小说批评家、戏剧研究专家或者散文理论家,但是未必能够走进诗歌世界,面对着诗歌文本,只能在其外围绕圈,以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来掩饰自己无法进入文本的尴尬。因此,相对来说,诗人进入他人的诗歌诗界就比较容易,诗人在读诗时更容易感受到灵魂的震颤和碰撞。在解读废名的《掐花》时,吴投文写道:“这首《掐花》,我看来看去,都有一种雾里看花的感觉,花在雾里缓缓地生长,雾却始终没有散去。佛祖拈花一笑,尽在这一笑之中,无言之言也可以成为至高的境界。此诗即为无言之诗,说到最少处,却有宽阔的诗意。诗中的掐花之人实际上并不存在,而是诗人的妄想之物。但诗人的妄想却是有道理的,他就是掐花之人的化身,他的愿望就在那高处的一朵花上。”[1]107-108吴投文在这里以诗人之心介入诗作,写出作为诗人读诗的感觉:一方面他从诗中感觉到佛祖的拈花一笑;另一方面他感觉到诗中的无言之言。他这是将感觉的频率调到了与阅读对象相一致,从而实现他与废名在此的灵魂交会。如果说废名的《掐花》“所打开的是一个封闭的真实”,那么吴投文则在这里打开了通往该诗的入口。在解读马启代的《那么多的疼才酿成一滴蜜》时,吴投文则以诗人的经验谈了他的认知:“一个真诚的诗人在写作中如履薄冰,需要把自身的处境转化为人生的证词,从自身的伤口中感受到他人的疼痛。写作是从诗人自身的处境出发,使每一个汉字在诗人自己的疼痛中照临他人的处境,把自我慰藉转化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悲悯。”[1]320这段感同身受的文字也只有创作过诗歌的人才能说出来,既是对马启代创作该诗时的深切理解,又凝结着他自己的创作经验。
作为学者介入诗歌,其身份还可以分为文学理论家、文学史家、批评家等。文学理论家面对诗歌作品,是以锐利的目光从诗歌文本中发现新的质素,进而概括出新的文学理论,或者提出理论问题以引发人们的思考;文学史家则乐于将诗歌置于文学史的大视野中予以审视,并且将其纳入诗歌创作谱系中予以定位,从而推动其经典化,确定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与诗人在诗坛上的分量;批评家则往往像医生一样将诗歌作品视为一件艺术标本,手持手术刀将其进行解剖,析出诗的新质和病理,也就是说他可以从文本中发现价值和意义之所在,同时也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瑕疵。不过,在诗歌的实际解读中,各种身份之间的界限并不是十分清晰的,反倒常常是模糊的或者兼任的,然而这并不影响解读效果,只是这种情况在吴投文这里,多重身份还是显而易见的。
吴投文的这本著作虽然只是对具体诗作的解读,但是我仍然看到其中不时闪射着理论的光辉。在解读梁宗岱的《晚祷》时,吴投文就“纯诗”问题做了阐述。他认为:“‘纯诗’说到底还是一个理论迷梦,在创作实践上虽也可强行扭结,但结出来的瓜果似乎总有一种别样的涩味,有水土不服的症候。”[1]34吴投文这里所谈的“纯诗”已经不再局限于具体的诗歌文本,而是针对一种文学现象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在解读王独清的《玫瑰花》时,吴投文再次探讨了“纯诗”的问题,提出了“‘纯诗’所要求的纯净和安逸”“常常被现实中的突围所追赶”的问题[1]44。当然,由于解读的特性决定了吴投文的理论不能形成系统,而是蕴涵于字里行间。
吴投文师出于武大陆耀东先生的门下,而陆耀东先生就是国内具有重大影响的现代诗歌史家。吴投文虽然没有专门从事现代诗歌史的研究,但是他在陆耀东和龙泉明等先生的熏陶下培养了文学史意识。所谓文学史意识,就是指善于将一切文学文本置于文学史宏阔的视野中去审视,发现其文学史价值和意义,为其在文学史上定位。吴投文在《百年新诗经典解读》撰写中虽然不是以书写文学史为己任,但是他在选择解读对象时就需要具有文学史的眼光。当然,每一个人心目中都会有自己的选择标准,都会选出自己的经典之作,但是真正确定哪些诗作能够在文学史上立于不败之地,还是需要敏锐的目光,而这目光的形成必然是建立在形成自己文学史观和熟稔于文学史的基础之上。吴投文在选择百年新诗经典时就具有明确的文学史意识:他经过仔细权衡和考虑,还是“决定兼顾文学史和文学价值的标准”[1]2。至于吴投文书中所选的“经典”是否完全被广泛接受和认同,可能会有些不同的看法,而且,许多文学史著作和经典选读也都呈现给读者各自的作品,吴投文所选当然不可能完全避开,但是据我的阅读感受,其中绝大多数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再从解读过程来看,吴投文一方面将诗作放到文学史的视域中进行解读,另一方面也在根据自己的认识给以文学史定位。徐玉诺的《将来之花园》在艺术上虽然存在某些局限,但是吴投文通过解读发现了其文学史的意义。“早期新诗诗人还不太善于营造意境,往往满足于意象的断片式呈现,缺乏意境所要求的情感上的有效净化和形式上的整体感。应该说,这首《将来之花园》的意境营造是可取的。”[1]29这就是说,徐玉诺至少在新诗的意境营造方面作出了探索,因而对于推动新诗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对诗人李金发,吴投文则从文学史的视野出发做了这样的评价:“李金发是中国诗人中具有特殊性,其人其诗都有一个奇异的面孔,他的诗不以整体质量取胜,而是在新诗发展的一个重要环节抢滩成功,这大概也是文学史选择的诡异之处。”[1]39吴投文对李金发的这个判断既来源于他对李金发的代表作《弃妇》的解读,又来自他对现代诗歌发展史的准确把握。
作为批评家的吴投文对于文本的认识十分透彻,他以非常敏锐的目光审视解读对象。在解读冰心的《纸船》时,他从这一首诗窥见冰心诗歌创作的全貌,进而十分中肯而又准确地批评道:“在中国女作家中,有特出的创作的个性者不多见,有思想深度的特出者更是少见。这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具体到冰心的身上,大抵还是摆不脱传统的桎梏和现代意识的内在欠缺,她也没有被一只创新的恶犬追得气喘吁吁地乱跑,始终没有越出惯性滑行的轨道,还是缺乏一个艺术家的决断和冒险精神……在冰心的诗歌中,确乎没有表现出奇异的思想图景和新奇的形式感,她似乎写得非常镇定,有一种优雅的从容,却始终和时代的苦难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1]26这段评论显示出的不仅是批评家的勇气,敢于直言,而且体现出批评家的才气与见识,他一语中的地指出了冰心创作的局限。
与此同时,我从这本《百年新诗经典解读》中还看到了作为教授的吴投文。作为教授的吴投文是要登上讲台,向本科生讲授他对百年新诗经典的解读的。他的这部著作最初就是给本科生讲课的讲稿,后来在此基础上将其接受对象扩大到所有诗歌爱好者乃至文学爱好者。吴投文在湖南科技大学给人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开设“新诗欣赏与写作”专业选修课,还给全校本科生开设“中外现代诗鉴赏”公选课。他所教的学生虽然都是本科生,而且其中肯定也有不少文学爱好者,但是其文学鉴赏水平与所掌握的文学知识也肯定参差不齐,这就决定了吴投文撰写此著不能不考虑学生普遍的接受能力。那么,他的解读显然也就必须考虑到面对本科生接受现状而“靠船下篙”,因而他的这本著作显然还具有教授身份解读的因素。在解读郭沫若的《夜步十里松原》时,他先介绍了诗作写作的具体背景,并解释了诗题的意义,再按其结构层次一一分析其基本内涵。对于芒克的《阳光中的向日葵》的解读,吴投文在解释了诗作不同于传统“向日葵”意象的文化内涵之后,逐节分析文本,解析其诗句,既充分显示出吴投文的文本细读的功夫,又通过细读将复杂深奥的诗歌内涵揭示了出来,呈现在人们面前。因此,吴投文的这本著作既可以将诗歌爱好者带进诗歌的世界,触摸诗人的灵魂,又可以向普通文学爱好者普及诗歌创作的奥秘,让他们欣赏到现代新诗的妙处。
诗歌多重视野的解读源于解读者的多重身份。而这些多重身份既各自显示出对于诗歌解读的鲜明特色,又具有某些综合意义。那么,对于读者来说,在阅读这部著作时既可以跟着作者全方位地触摸诗歌文本,也可以各取所需,根据自己的爱好和所需,或准确而深入地理解诗歌,或强化自己的诗歌理论修养,或学习分析与研究诗歌的方式方法,或从现代诗歌经典中汲取丰富的营养以创作出属于自己的诗作。因此,这是一本不可多得的诗歌经典解读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