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粒玉米都是马丘比丘
2020-02-20卢桢
卢桢
1943年,聂鲁达骑马参观了马丘比丘,两年后创作了长诗《马丘比丘之巅》,这是诗人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其中那句“跟我一起爬上去吧,亚美利加的爱”吸引着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奔向这里,亲自体验天空之城的神秘魅力。
长达500行的《马丘比丘之巅》一共12章,恰与 “马丘比丘”(Macchu Picchu)的12个字母以及一天的12小时和一年的12个月吻合。诗人在字句的流转中回顾秘鲁的历史,讴歌印加的文明,反思死亡的意义。受到马丘比丘壮美风景的激发,聂鲁达完成了一次从空虚个体到澎湃歌者的精神提升。当然,今人读到这首诗,更多的还是把它当作旅行指南,特别是那些描述风景细节的文字,早如星芒般闪烁在所有马丘比丘的游记里。
关于马丘比丘,任何百科都有详尽的介绍。简要言之,马丘比丘在当地克丘亚语中的意思是“年老的山”;与这座山遥相辉映的是“华纳比丘”,意思是“年轻的山”。两座“比丘”之间的平谷上,坐落着我们称之为马丘比丘的古城遗址。古城建于15世纪中叶,位于印加古都库斯科城西北。关于它的用途,始终说法不一,有人说它是印加人的城堡或是贵族的夏宫,还有祭祀中心、宗教神庙、贵族学校等多种解释。1911年,马丘比丘遗址被英国探险家宾汉姆重新发现,当聂鲁达慕名探访这里时,通向景区的公路尚未修建,他沿着印加古道骑马上山,写下后辈游记作家最爱引用的三句诗:
于是我攀登大地的阶梯,
在茫茫无边的林海中间,
来到你,马丘比丘高峰的面前。
今天,人们不必再像聂鲁达一样骑马登山,一条蜿蜒而平坦的公路沿山而建,游客可以从山脚下的热水镇直接乘车抵达2400米的山顶,然后便会见到很多图片上的经典画面:流云穿过华纳比丘的山峰,阳光的视线在马丘比丘古城上端扫视,把它照射成神圣的金黄色,苍翠的梯田和陡峭的山峰遥相呼应,十数只羊驼悠闲地在梯田间漫步,秃鹰滑翔着飞过湛蓝已千年的天空,这就是马丘比丘的全部。游客们除了喊一声“哇”之外,大都会被这幅宏大的画面击中,充满静寂地呆立数秒,时间仿佛真的停滞一般,而无处不在的神秘感,就像瀑布那样泼洒在安第斯的山峦上。当年聂鲁达就是从这座天空之城的完美轮廓里,窥见了整个瑰丽的美洲。
马丘比丘的确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当景区中的上千名游客分散在石头筑成的宫殿、作坊、庙宇、堡垒、墓地遗址中时,我明明看见他们的身体像小时候玩的电子游戏“吃豆人”一样在版图上穿梭,却听不到任何的声音,除了山谷中蓝色而柔软的疾风。甚至后来,我觉得那风声也是臆想出来的,这里的安静,让人抵达一种极限的人生体验,此生唯此一次,不可多得。
我买了多次进入马丘比丘的门票,却只愿停留在葬礼石守护棚,这里是俯瞰古城风景的最佳位置。向前遥望,华纳比丘如同一道屏障,守护着古城的安宁,也锁定着这里的时间;向后览视,会忽然发现自己原来身处险峻的悬崖,凭栏下观,安第斯山的急流飞泻而下,落在山脚的乌鲁班巴江面,一道白银般的雾气升起,这是聂鲁达曾经看到的景象,今天依然如是。能够和先贤站在同一个视点观看风景,正是完全打破时间壁垒的跨时空交流,它带来的惊喜不可言喻。此刻,一只兀鹫在天空中旋转,它鸣叫了一声,仿佛能把天空划破。奇异的是,天空真如破开裂口般降起小雨,我便躲进一间尚有茅草屋顶的神庙废墟,打开手机翻看关于印加人的创世神话。
印加古国流行太阳崇拜,在印加神话中,创世神 Wiracocha 生下太阳神,也就是秘鲁的守护神印蒂(Inti),以及印蒂的两个妹妹——月亮女神基利亚麻麻(Mama Quilla)和大地女神帕查麻麻(Pachamama)。后来西班牙人为了在秘鲁传播天主教,竟然成功地说服了当地人,让他们相信帕查麻麻和圣母玛利亚就是一个人,由此奠定了这个国家的天主教信仰。回到神话主线,太阳神印蒂和妹妹基利亚麻麻结婚,繁衍出一代代秘鲁人。因此,印加帝国的12位皇帝,都依照这个传说与自己的亲姐妹结婚。当然,这个话题说远了,我想要强调秘鲁人的太阳崇拜,因为马丘比丘的核心建筑正与此相关。在古城的中心,有一座神圣的祭祀场所,当中立有一块被称为“揽日石”的巨石,据说是为了表达对太阳神的崇拜,意在让太阳这只“燃燒的火鹰”永不沉沦。聂鲁达把这块神石描述为一个荒芜人烟的、倨傲和突兀的“世界的肚脐”,他化用了当地人对库斯科城的美誉,因为库斯科在克丘亚语中就是“肚脐”的意思。神石位于马丘比丘的关键点,也就是世界肚脐的最中心了。
揽日石象征着美洲的传奇历史与厚重文化,在它的面前,诗人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从而陷入精神的空虚之境。但当他触摸到这里的土地和石块,又仿佛听到了玉米拔节的声音,那一粒粒饱满的玉米粒“升起又落下,仿佛红色的雹子”,他突然感到每一颗玉米粒都是一个生灵,都是一位面容清晰的、具体的马丘比丘建造者,也许他的名字就叫胡安。他们在狭窄的梯田与纵横交错的石阶间奔忙,仿佛“飞在山间峡谷的静寂上”,他们削开了一座座山尖,用削下的石头堆砌成这座伟大的城市。聂鲁达说,他觉得在某个遥远的年代,他的双手曾在那些梯田里劳动过,开垄沟或是磨光岩石。一瞬间,诗人在那难以到达的山顶,在那光辉、分散的遗址之间发现了继续写诗的信念。
读着聂鲁达的诗,我也进入冥想的境界,眼前的马丘比丘——这座高耸而精密的建筑不再静默,千万颗玉米粒从那些秘密的石块中涌出,每一颗微小而古老的玉米粒,都记载着秘鲁的历史与生命。“秘鲁”这个词,在印加语中的意思不就是“玉米之仓”么。聂鲁达把马丘比丘看作充盈着生命静寂的最高的容器,只有跟随他读完这曲诗篇,才能让那些绵延的生命在你的眼前复活。
我坐在马丘比丘的山巅,突然想起几年前在缅甸蒲甘一座高高的佛塔上,也是这样一个崇高的位置,仅我一人,眺望着大地上的千重塔影。那时耳边响起的是伊洛瓦底江的歌声,我的视线逐渐穿越了现实,望到了从一个个佛塔走出的古老的缅甸人,他们膜拜、耕作、嬉戏,这与聂鲁达看到的马丘比丘和乌鲁班巴江多么相似。攀登带给我们启发式的视野,每一次对古迹的游览,都是对过去的死与生的见证和还原,它依靠我们的想象力来唤醒。马丘比丘的神奇是由千万颗玉米(生灵)的死亡铸成的,只有攀登到生命之巅,才能看到这些过去的死亡,而未来那不可避免的强大而神圣的死亡,则化为我们活下去的精神力量,这是聂鲁达带给我们的启示。他在火焰上播撒盐粒,用特别的光焰照亮生命的幽暗之地。
聂鲁达让世界嗅到马丘比丘的气息,他是秘鲁人心中的英雄。因为他的诗歌,马丘比丘被世界熟知了,盘山公路开始修建了,从库斯科始发的列车也开来了。我乘坐着“宾汉姆”号列车,离开了马丘比丘。列车沿着乌鲁班巴江徐行,车厢内奏响排笛的轻盈乐音,身着西装的列车员不断送来藜麦蛋糕,搭配着当地产的红茶,让人体验到头等舱的服务。可列车的速度也许并不比电动车快,我们不断遭遇着断路维修,一路上走走停停。每修完一段鐵路,筑路工人们便像得胜将军似的与乘客挥手,我们也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鼓掌喝彩。从行程的中段开始,列车员们频繁换上各类洋装,穿梭在各个车厢间进行模特儿表演。刚才还一本正经的列车长,瞬间就变成了型男大叔。紧接着,又有两个检票员扮演成印加巫师,戴着五颜六色的面具吓唬乘客,他们尽职尽责,不遗漏任何一个人。如此热闹一番之后,列车长换回工作服,用西班牙语抑扬顿挫地发表了一番演讲,意思大概是感谢大家搭乘本次列车。他的最后一句话换成了英语,说道:“如果你们是第一次来马丘比丘,那么以后也不必再来,今天你们的所有回忆,足以充实未来的一生。”
列车长讲完这句听起来颇有诗意的话,列车也正好到达欧雁台——库斯科远郊的终点站。乘务员们换回巫师的服装,在车厢门口敲锣打鼓欢迎乘客回到凡间。我看着这恍如隔世的一切,才意识到马丘比丘之于自己的意义,只有在离开时才会慢慢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