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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云

2020-02-19李海军

参花(上) 2020年2期
关键词:姑奶奶彩霞

与姑爷爷相守、相望六十年的一棵老树倒下了。

在夕阳向晚的时候,还是在狂风骤起的夜里,抑或是雷雨交加的清晨。没有人知道,总之,它倒下了,再也起不来了。

周边的树还在茂盛地挺立着,即便有些枝叶被倒树压断,树干还是挺立着。

倒下的树老了,长满虬须的树干上没有几片叶子。老朽的树是从根部折断的,白花花的断茬处涌出几滴浑浊的浆液,那是老树最后的精血。

树根上生出的几株枝芽,在风中欢呼着、跳跃着。

姑爷爷站在倒树的一侧,迎着风,看着这棵刚刚终结生命的古树沉思。他拄着一根弯曲的被岁月打磨得锃亮的镂刻着兽头的拐杖,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像一尊雕塑立在那儿,秋风拂着他的脸颊,几滴浑浊的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滑落。西边天上那轮没被黑夜带走的弯月也悄悄滑落了。

没有人知道这棵老树的年龄,姑爷爷的爷爷当年来到这片山林的时候,方圆几十里都没有人烟,他的爷爷就在这树旁的山坡上垦荒开地,在坡下盖房安家,那时的这棵树就是一棵老树。

傍晌的时候,姑爷爷才挪动那雕塑般、硕大而笨重的身躯,向家的方向慢慢地移动。见人招呼不打,鸡鸣狗吠全然不觉,家人的问询一概不答,径直走进自己的堂屋,脱鞋上炕睡下了。

姑爷爷再也没有起来,十天后他去世了。祭日是一九四一年中秋节。

姑爷爷姓盛,三乡四邻远近闻名的“盛东家”。

清末的时候,他的爷爷带着妻儿、弟妹还有几房远亲一路闯关东来到这里。那时这里没有建县,归海龙府管辖,这里是康乾时期的皇家围场,驰名京城的人工饲养梅花鹿的“解家趟子”离这儿也就是五六十里地的路程。大清国经历了太平天国和八国联军的内忧外患,已风雨飘摇、气数将尽,北京的皇帝和老佛爷都顾不过来关外这块满人的发祥地和他们的子民,更不可能来此狩猎秋狝了,就连昔日珍贵的梅花鹿贡品也很少催要。于是,狩猎驯养梅花鹿为主的狩驯产业走向没落,围场开禁,大量移民涌入,伐木建房,开荒种地,这片寂静的山林从此进入了农耕时代。

盛家三代人一甲子的耕耘劳作,换来了今天让四邻称道的庞大家业。包括方圆数十里内近百垧的耕地,七间泥瓦大房、五间东厢房、五间西仓房构成的大院落,还有在海龙府草市集上的一间铁匠铺和一间皮货铺。三乡四邻几乎都在租种盛家的地,许多青壮劳力都在盛家做着长短工。盛家老爷就有了“铁铺盛”“皮貨盛”等别称,但人们叫他最多的称谓是“盛东家”。

如今“盛东家”却没有一点征兆地突然去世了,这让人们叹愕惋惜之余,又生出许多联想和猜测。祭祀姑爷爷的一系列活动成了中秋节的主要内容。

搭灵棚做法事七日。乡绅、商贾、亲友、佃农等往来吊唁,络绎不绝,流水丧宴昼夜不停,做堂客塞满各个角落,吆喝东西。

盛家人疲于应酬,只盼着入殓那一刻,老爷入土为安,家人们也安生了。

盛家长子盛守仁四十岁,正当壮年,多年来一直打理着盛家在草市集的两处生意,精明干练,识文断字,颇有些其家父的做派,家族和乡邻中威望高、口碑好。姑爷爷生病和治丧期间内外事情,无论大小俱由其调处,无任何瑕疵,众皆叹服。

三天圆坟后,他召集家人来父母堂屋议事,二三十家人无一缺席,列坐(或站)期间,其母、其叔列中堂正位,他加把椅子坐在叔叔的右侧。

“爹今天圆坟了,也就是老话说的入土为安了,按先生说的,一期、二期、四期、六期不烧,烧三期、五期、七期,大家都不要走远,烧完百日后再忙自个儿的事。”盛守仁面无表情地先开了腔。二十几天了,他床前、灵前服侍张罗着,衣不解带,食不甘味,人整个瘦了一圈,无精打采的。

“大哥!我得回新京,不能再耽搁了。”老二盛守义小守仁两岁,在伪满洲国新京银行一个分理处做襄理。

守仁看着坐在身边的守义说:

“你明天就回新京吧!”

“爹烧百日时我再回来。”守义又说了句。

“治病和发送爹花了不少钱,太太把账拢一拢,我和叔叔都看看。”盛守仁看着叔叔,扔给八仙桌另一侧的太太这么一句话。

太太没有答话,眼窝里噙着的两滴泪珠缓缓地流到腮边。

太太就是姑奶奶,今年三十五岁,十二年前大太太生小儿子盛守智时难产死了,百日后姑爷爷便娶了姑奶奶填房,姑奶奶没有生育,视守智为己出,盛家上下都唤姑奶奶作太太,只有守智喊她“娘亲”。

守智虚岁十三,在县城读高级小学,平时不在家住,他立在娘亲的身边。

太太不搭话,也不说话。还是盛守仁说:

“爹在世时,爹当这个家,现在爹走了,得有个说了算的,担起爹的这份家业,挑起这副担子。”他看一眼叔叔。

“叔,你说说看。”

“那还用说吗,你是老大,你当这个家呗。”叔叔五十刚出头,身材瘦小,常年生病,盛家人都知道他的身子是那口烟给抽废了。他有一个儿子,盛守礼,二十岁,在草市集帮堂兄料理两处生意,常年不在家。两个女儿也都远嫁了。靠着兄弟的情分姑爷爷养着他们两口子,也没有断他的那口烟,他在盛家没有话语权,只是辈分在那了,才坐着上位。

听到叔叔说老大当家时,姑奶奶的脸抽搐了一下,端起凉透了的茶碗呷了一小口,然后放下茶碗轻咳了两声,叔叔闻声便又默不作声了。

“老大当家那是自然,可是你哥走的头晚跟咱仨怎么交代的,你可别忘了。”

姑奶奶盯着叔叔低垂的头又说:

“他叔,你把他爹给咱仨的交代说一遍,让盛家所有人都明白咋回事。”

“大哥病倒后就再没起炕,不吃东西,不说话,走的头晚有一阵子精神特好,太太把老大和我叫来,说大哥有事要交代,大哥说了三件事,还给太太一块写满字的帕子。第一件说的是不能分家;第二件是太太和老大共同当家,老大主外,太太主内,老大主事,太太管钱;第三件是守智由太太教育抚养,继续上学,哥嫂们应尽义务呵护弟弟长大成人,成家立业。”

叔叔低着头一口气讲了这一大段话,条理清晰,看得出他也是个读了一些诗书的人,只是那口“雅好”把他弄得身子不硬朗了,做人也没法硬朗了。

姑奶奶从怀里取出一块绢帕,展开放在桌上。

“老爷年轻时结识一老先生,讨教治家的法子,先生便在老爷的帕子上写了这段话。几十年来老爷就是按先生说的置业持家的,也才有了盛家今日的光景,以后的盛家也要照此法操持,这是家训。”姑奶奶一番话语惊四座,大家都一头雾水,便都要凑上前来看个究竟。叔叔在近旁便拿在手里念道:

录清廷张英、张廷玉父子宰相家训赠盛贤弟:

读书者不贱,

守田者不饥,

积德者不倾,

择交者不败。

愚叟:张怀虚书

民国十七年秋

姑爷爷百日祭祀过后,就进了腊月门。

腊月门也叫年关,盛家有三件事是必须做好的。收租、送粮、置办年货。往年这三件事都是姑爷爷做,姑奶奶有时也帮帮手,其他人不用操心。所以,用盛守仁的那句话来说,就是他们都去干自个儿的事去了。

今年不同了,盛家二人当家,两个当家人这几天都在想着这三件事。盛守仁打理的两处集上门面自不在话下,他多年经营,一切自然了然于胸,这三件事虽不算难事,可毕竟自己从没做过,还有太太这一层,他心里没底。晚饭后便作无事样子信步踱到太太的堂屋来了。

“太太吃过了?”盛守仁进屋便客气地问安。

“刚吃过,你坐吧!”姑奶奶也客气地回了句,麻利地从炕沿滑下,移动了几步立在中堂前八仙桌南侧的椅子边,并顺手指了指桌子另一侧的那把椅子。

二人几乎同时落座。姑奶奶又起身给盛守仁沏了杯茶,他知道盛守仁的来意,也想好了办法,只等着对方一一道来。

“爹的后事算是办完了,太太受累了。”

“我没什么,你更累,操了很多心。”

“我们都一样,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家外大小事情样样都得操心,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唯恐事情做不好,留下话柄,让旁人笑话。”

“是啊!你爹在时所有事情都管着,不用咱们操心。现在你爹走了,你就得像你爹一样都管起来,还要管好喽,难着呢。你做得好,没人说闲话,头晌你叔还夸你能干呢。”

“我叔啊?给他断了烟泡就该骂娘了。”

“是该给他断了。”

……

两个人就这样拉着一堆闲话,始终没切入正题。

掌灯时分,太太房的女佣小红(太太的外甥女,姑爷爷生病时太太接来陪住,帮忙做家务的,虚岁十五)点了盏煤油灯,送到桌上,转身又出去了。

“时候不早了,太太休息,我回了。”盛守仁站起来要走。

姑奶奶坐着没动,冲着盛守仁说了句:“老大,还有话没说吧?”

盛守仁复又坐下:

“真有几件事,这几天都在想,也不知道怎么办好,请太太拿个主意。”

“你说说看!”

“过腊月门后,我们家有三件事要办。第一件就是收地租,今年夏秋雨水大,涝洼地欠收,租金不好收。第二件是日本人的公粮。第三件是采办年货,都得抓紧了,特别是第一件。”

“你有主意啦?”

“没有!就按往年爹的办法做呗。”

姑奶奶眉头蹙了一下,沉吟了一会儿才说:

“这三件事后两件好办,日本人要的公粮是按田亩算的,县衙造册了,一粒不能少,如数缴就是了,多少他们还按公价给点钱。采办年货吃穿用度按往年惯例也不能少,你爹的丧期张灯结彩鞭炮钱省了。这事我來办。”

说到这,姑奶奶起身给盛守仁续了杯水,又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小心地呷了一口。

“第一件事最难办,得花点心思。”

姑奶奶又喝了口水,继续她的话题。

“咱家的地租你爹定的,收三成,多少年都没变。城关韦东家、大阳崴王东家去年就收三成半、四成了,今年咱变一变。”

“涨多少?”盛守仁几乎是喊出来的。

“不涨!降!”

“降多少?”盛守仁又喊了句。

“降半成,按两成半收。”

这回盛守仁没有吱声。

“我是这么想的啊,你爹去世时搭灵设祭七天,三乡四邻都来了,那可不都是有头脸的人物啊,租种咱家地的乡亲也都来了,他们多少也都上礼了。这都是你爹的人缘和咱家的人脉啊。老书上讲过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还大赦天下呢。”

盛守仁听了这番话后不住地点头。

“那些涝洼地都过水了,减产一定不少,你算一算,租种涝洼地的按田亩算,再减半成。”

这次盛守仁没有惊愕,他的思路已经被姑奶奶顺过来了。

“还有!”姑奶奶又接着说。看来姑奶奶早就想好了这件事,只等着盛家的这位新掌门登门讨教。

“我娘家哥租种咱家那一晌多地,你爹在世时只收两成租子,照顾这么多年了,老爷定的,我没说什么,这次不降,还收两成。”

“那不跟其他乡亲一样了吗?”

“本该一样。”姑奶奶说话的语气稍稍重了些。

“李伯父他们家人口多,劳力少,种的地也少,日子过得挺难的,减了吧。”盛守仁这句话是打心里说出来的。

“现在咱们当家就该一碗水端平,都照顾娘家哥、亲家公的还怎么持家、服众。”

姑奶奶叹了口气又说:

“哥哥家生活困难我用私房钱帮他们。你看看,其他家有照顾的也这么办。”

盛守仁不再说话了,看着眼前这位端庄、秀气、识理又聪明,小自己五岁刚过而立之年如花似玉的女人,他愣住了。二十三岁芳华年纪的李彩霞被四十八岁刚刚丧妻百天的盛东家娶进盛家十二年了,十二年来李彩霞“藏在闺中人不识”,寸步不离丈夫左右,视刚过百天的守智为己出。现在盛守仁才明白,他那尚在年幼的弟弟,那位知书达理、仁义忠厚的盛家小公子盛守智,是这位不是亲娘胜似亲娘的后娘倾注多少心血调教出来的;他也明白了弟弟一声声喊她娘亲的原因了;他更明白父亲圆坟后,李彩霞将父亲的家训出示给家人的用意了。守仁羡慕弟弟有这样一位“娘亲”。盛守仁甚至妒忌他的父亲,父亲是积了多少德娶到了这样一位年轻貌美温良贤惠的妻子啊。一瞬间他竟产生了奇怪的幻觉,十二年前身披红缎袍来到盛家的李彩霞嫁的不是父亲盛东家,而是他盛守仁。

“老大,那天议事我让叔叔把你爹的安排说给大家听,你怎么想的?”

盛守仁从幻觉中回过神来,一时无语。

“你别多想,你爹的意思我明白。这个家你当,我帮你,这件事你做了就立住了,有威信了。我无儿无女,守智是我儿子,你们都是我的亲人,我不会看热闹的。”姑奶奶李彩霞这话说得有意思,也是实话。儿子和亲人是两回事,但都是依靠;不看热闹就不是旁观者,要积极参与,有所作为。后来的姑奶奶李彩霞还真的干了几件有作为的大事呢。

盛守仁走出太太堂屋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睡,回屋后钻进被窝便睡去了。多少天来他第一次睡了个踏实觉。

第二天一早,盛守仁就带着账房和伙计们去收租了。

昨夜的一场雪把路面盖得严严实实,马车轮子压在雪地上发出的声音,让盛守仁听了很舒服,想着昨夜太太讲的那番话和没有人会想到的家族的谋划,他从心底里折服了,也踏实了。他知道自己所担负的家族的使命和责任有多重,而他唯一可以依靠的恐怕也只有这个在父亲身边生活了十二年的,自己从来都没有在意的小脚女人——李彩霞了。

姑奶奶李彩霞嫁到盛家给盛东家做填房,既不是自己情愿的,也不是在别人的压力下被迫的。这种婚姻那个时代很常见。

姑奶奶是曾祖父最小的女儿,她出生时,曾祖父已近六旬。作为逃荒闯关东的第二代人,曾祖父是他父亲用一根扁担挑到这片山林里来的。盛家租给的几亩薄田成了他们度命食的唯一来源,土里刨食,整日劳作,三十出头了也没娶上媳妇。一日下田归来,看见一讨饭女人倒在路边,善念一闪,心生可怜,便背回家中,成了他的媳妇,也为李家续了香火。曾祖母那年不到二十岁,逃荒中与家人失散,靠乞讨度命,曾祖父救了她的命,她传了李家的种。一百多年过去了,李家已经繁衍到第六代了。李家的茔地主坟是曾祖父母的影葬,他们是我们这一脉的祖先,我等后人常年祭祀,香火不断。

曾祖父母生养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长子便是祖父,与盛东家同庚,姑奶奶小他二十五岁。姑奶奶三岁丧母,五岁丧父。从此长兄代父、长嫂代母,她寸步不离左右。祖父下田犁地她牵牛下种;祖父赶着东家的大马车去收粮,她就学赶车、学记账;祖父儿时念了几天私塾,识得一些字,还得了两本医书,一本《千金药方》,另一本没头没尾不得其名,均是欧体正楷毛笔手书,祖父灯下研读医书,抄写药方,她也研墨抄方。祖父的一身本事,她样样学得精到。三套马的大车驾轻就熟,《千金药方》倒背如流,欧体小楷写得比祖父的还好呢,拿脉开方也不输祖父,各种过往账目烂熟于心。家里家外大小事情几乎没有她做不来的。

待字闺中的姑奶奶出落成了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闺中秀才、阁中美人。求婚者不断,可她谁也不嫁,就守在哥嫂身边,帮着做事。谁都知道她要报答哥嫂的养育之恩,因为旧时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不能帮着娘家人做事的。哥哥打骂都无济于事,一句话,打死也不嫁。

盛家大奶奶过世那年,发了一场大洪水,十里八村都遭了灾,祖父家的地几乎颗粒不收,全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祖父四处讨借也难以为继。祖父难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病在炕上十多天没有起来。姑奶奶暗地里哭了几场,她也着急啊,可是纵有天大本事也帮不上忙啊。她准备好了,要带几个侄儿去外乡讨饭,帮着哥哥、带着全家渡过难关。

盛东家也是个读过书的人,他知道姑奶奶的一身本事,钦佩姑奶奶的人格品性,也仰慕姑奶奶的端莊秀丽。太太的过世给了他绝好的机会,这样的机会他不会放过,太太过世百天后他就亲自上门提亲了。

盛东家刚说明来意,祖父便暴跳如雷地从炕上跳起来。

“东家!你这是乘人之危啊!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老哥啊!你别急啊,听我把话说完。我早就喜欢你家小妹啦。是啊,这样的小妹十里八村也找不出第二个,谁不喜欢啊!我这条件,年龄大她一倍,又是续弦、填房,是不般配。可我就是喜欢,小妹要是同意,我八抬大轿娶进家门,当我这个家,不同意我二话不说,也死了这份心了。你弟妹在的时候,我没动这个心思。可现在不一样了。”

“你也知道不般配啊,我那孝顺妹子,谁不说好啊,嫁谁也不能嫁你啊。那不委屈她了吗!”

听盛东家这样说话,祖父的气消了一半,坐在炕沿上与盛东家搭话。

“你也别动那心思了,我妹子是不会同意的。”

“我可不是乘人之危啊,只是事赶到这儿了,今年都遭了灾,我也没多少收成。今年地租免了吧,再借些粮给你,这一冬就过去了。”盛东家人品好,办事实诚,四乡闻名,说的也是时候,祖父的气全消了。

祖父心想妹子心气那么高,这门亲事她是绝对不会应允的,让她当面听听也无妨,也给了盛东家面子,两个人毕竟几十年交情了。于是叫祖母将妹子唤来。就连盛东家也没想到的是,姑奶奶竟一口应允,同意嫁到盛家当后娘。

祖父顿足捶胸直骂娘。祖母牵着姑奶奶的手含着眼泪说道:“彩霞呀!你糊涂了!糊涂了!”盛东家一脸惊愕的表情杵在那儿。

“嫂子,我没糊涂。哥,盛东家是个好人,嫁他我愿意。”李彩霞平静地一字一句说道。

“彩霞妹子,娶到你是我的福分,谢谢你!你放心,我一定对你好,不让你受半点委屈,过门后我这个家你当。我这就回去准备彩礼,八抬大轿娶你。”

“我不当家,你回去准备吧!”姑奶奶又是一字一句地说。

最后,盛东家送给李家的彩礼是:五亩良田和李家人一年的口粮,外带又租给李家五亩山坡地。第二年,李家的地租又给减了一成。

姑奶奶出嫁那天,祖父没有去送,他一天一宿没有出屋,也没吃一口东西,只是一会儿落泪、一会儿叹气的。

盛守仁下乡收租非常顺利,家家都念盛东家仁德,夸赞新东家体恤。盛守仁客气了一回又一回,口里念着:都是乡亲,有事说啊!一定帮忙。心里却暗暗地想着太太的主意好,新东家的体面有了,还是太太技高一筹,他这个新东家算是立了棍了。不服都不行,事儿就在那儿摆着呢。

收完租子,得送公粮了。盛守仁安排好伙计,晚上装车过秤,满满一车,明天去县城交公粮,这是他的责任,往年爹做的事他都得担起来。

第二天早上天刚亮,盛守仁媳妇就急急地敲太太的房门,小红下地开了门,姑奶奶披衣坐起。

守仁媳妇进门就说:

“太太,守仁昨晚又吐又拉地折腾了一宿。”

“昨天还好着呢,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了吧!”

“昨晚装完车他跟几个伙计喝了不少酒,回房都说醉话来着。”

“服药了吗?”太太又问。

“深更半夜的守仁不让打扰你,去叔叔那要了块大烟膏子,服了也没管用。”

姑奶奶一边说着“我去看看”一边起身穿衣。

姑奶奶给盛守仁把脉后,起身说道:

“伤了脾胃了,不碍事,吃服药,明天就好了。”说罢,她便写了个方子,嘱咐守仁媳妇派人去集上把药取了,给守仁煎服。

“太太,说好了今天去送粮的,改天再去吧。”盛守仁的话里多少带着点愧疚,意思是说他耽误事了。

姑奶奶想了一下,说道:

“车都装好了,我去,顺便把年货置办了。”

“那怎么行,咋能让你去呢?”盛守仁有些急了,他想說这是男人干的事!怎么能让女人出头呢,话说出来变成了这句。

“怎么不行?我跟你爹去过两回。你歇着吧。”

回屋后,姑奶奶简单地吃了口饭,便把姑爷爷当年车把式那套行头找了出来,小红帮着一件一件地穿上。自己的小棉袄贴身穿着,一块黑色方巾叠好把腰束上,下身紧身夹裤外套上了姑爷爷的更生布抿腰大棉裤,裤脚用绑腿扎好。可她的小脚伸进那双大号的靰鞡鞋里却不行了,就像小孩穿大人的鞋一样,趿拉着都不跟脚,姑奶奶爬到炕角拽出一堆棉花来,将棉花塞入鞋内,小脚送入鞋里后,又前后左右塞了些棉花。她直起腰来,走两步,自语了一句还行吧。最后,她将那件羊皮袄穿上,系了腰带。取下发夹,一头秀发飘落下来,用左手挽住送到头顶,右手拿来狗皮帽子扣住。

啊呀,这阵折腾,足有半个时辰。

听说太太要进城送粮,盛家人都过来了,还有留下来的那些伙计们,都在院子里候着,盛守仁披了件大棉衣也站在屋门口。

姑奶奶这样一身打扮出现在大家面前,可把在场的人都惊着了,他们听“讲古”的人说过、戏文里看过的花木兰、梁红玉,太太今天真的给扮上了,大家都说比戏文里扮得好,扮得俏。只有盛守仁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

“女儿身,男儿装,烽火狼烟自芬芳……”账房看了一些戏文杂书,哼了句也不知哪出戏里的戏词。

“哼哼什么呢?走吧!”姑奶奶吆喝账房,账房赶忙跑过去。

三驾马的大车离家三里就上了大道。姑奶奶叫车把式停下来,她说她要赶车过过瘾。于是左右沿板换位,姑奶奶赶车向着三十里外的县城驶去,后沿板上坐着账房和一个伙计。

李彩霞嫁到盛家后就没干过农活儿,更别说赶起大马车了。那是盛东家绝对不能允许的。姑爷爷送粮时带姑奶奶来的那两趟,也是让姑奶奶逛逛县城、买点东西、散散心的。

腊月的天气冷峻峭丽、奇寒无比。

冰雪的世界让人称奇。

雪野上一团欢腾向前滚动,李彩霞压抑多年的心情也欢腾起来。一直以来她的本真和野性都被包裹着,被她自己认定的责任和压力包裹着。坐上大马车的那一瞬,她的内心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

账房的那句唱词她听得真切,也入了她的心,“女儿身,男儿装,烽火狼烟自芬芳。”嵌入脑海的这句唱词让她感觉很舒服,也点燃了内心的冲动和欲望,她兴奋地驾驭着这挂三套马的大车。

“嘚嘚!喔喔!驾!”她不断地发出各种指令。

“啪!啪!”两声清脆的响鞭,震落了路边的树挂,一群麻雀“轰”的一声飞起来。三匹马浑身挂霜抖擞精神亢奋地前行。

马儿温顺地任由新主人驱使,李彩霞手中的鞭儿也没有落在它们的身上,只是在它们的耳畔、左右抽着悦耳的脆响。

傍晌的时候,这辆大马车终于来到了县城的南门。

粮库位于县城东南角的山岗上,顺着城壕外的一条沙石路他们又走了两里多地。

一个日本兵端枪立在门口,手里拽着一条大洋狗,没有一点异样的气氛。

突然,日本兵手拽着的那条大洋狗向前蹿了一下,左套马迅疾地腾起前蹄,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落地后便猛地向前蹿去。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李彩霞也措手不及,她慌忙地拉紧缰绳,然后,扬起手来抽了惊马一鞭,惊马抽搐了一下,立住了。就在鞭梢滑过马背时,李彩霞又向内使了个劲,鞭梢便打了个交叉落在了昂首奋起的大洋狗身上,大洋狗哀号一声倒地。日本兵立在那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停顿片刻后,他“哗啦”一下拉开了枪栓。这阵式谁见过啊,立时一切都凝固了,所有的人,包括送粮来的旁观者,都呆呆地立在那儿。

李彩霞从车沿板上下来,手擎马鞭站定。其他三人拢过来,站在她的身旁。

这边的响声惊动了不远处房子里的一些人,他们急急地向门口走来,前面一个矮胖的日本人是这座粮库的主管,满铁株式会社驻本县的代表。公开身份是满铁贸易商人,实际上是为日本关东军筹集粮食等物资的商务买办。粮库内一条铁路专用线直通南满铁路。

“你的,什么的干活?”日本人看一眼地上呻吟的狗,手指着李彩霞面目狰狞地吼道。

“送公粮的。”李彩霞简单地回了句,面无怯色。

“为什么打狗?”也是吼出来的。

“狗乱蹿,把马惊了,不打怕出事。”李彩霞语调也有些高了。

“是啊!多亏了车把式那一鞭子,要不马毛了,拉着这一车粮食窜腾起来,这满院子的人,指不定出多大乱子啊。”人群里一个车把式愤然地说道。

这个日本人是个中国通,也是日本关东军的一名高级特务。他知道为了“帝国大东亚共荣圈”的利益不能惹众怒,便向日本兵示意收起枪,又转向众人说道:

“你们的,不要围观,干活的干活。”

又指着李彩霞:

“你的!屋里的问话。”

李彩霞将马鞭扔给车把式,随他们向大门内的屋子走去,车把式他们仨想跟去,被日本兵用枪挡住。

进得屋来,日本人就说:

“中国有句老话,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打了我们的狗,你的,反满抗日分子的干活。我的要惩罚你。”

“我是守法良民,来送公粮,那畜生狗咬吕洞宾不识好赖人,我要是不打它一鞭子,还不真出大乱子了。你们也不识好赖人,不说声谢谢就算了,还要惩治我,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彩霞今天是豁出去了,越说越气愤,顺手把头上的狗皮帽子摘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从头上泻下来,再配上由于激动而泛着红晕的鹅卵型的脸蛋,一个倔强姣美少妇的形象展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幕让众人都看呆了,谁也没想到驾驭这辆满载大马车、一鞭子叫停惊马、又一鞭子放倒烈性东洋狗的车把式,竟是一位闺中少妇。

过了好一会儿,日本人身边的一位粮库中方主管认出了李彩霞:

“你不是盛东家的太太吗?盛东家怎么没来?这大马车男人都使不灵的,你怎么赶来的?”

“我是盛东家的女人,我们东家去世了。官家催交公粮催的急,我就急著来了。”

日本人听到这里,一脸的怒气散尽,凑前一步,满脸堆笑地说道:

“盛东家我的朋友,可惜啊!去世了。他的女人大大的好,大大的良民。”

“中国有句古话,巾帼不让须眉。”他还在卖弄他的那点中国文化知识,双手同时竖起了大拇指。

李彩霞并不同他搭话,冲着日本人身边的粮库主管说:

“你们这些官爷也太没人性了,今年遭了这么大的灾,减产了三成还多,我收的地租都降了一成,可你们要的公粮却一粒不能少,我们老百姓可怎么活呀!”

这屋里有七八个人,除了那个日本人外,都是本县的人,也不算是汉奸,他们却都在帮日本人做事,都不情愿地做着伪满洲国的顺民。听了李彩霞的这番话,个个低头不语。李彩霞这个女人今天表现出来的气节和抗争让他们汗颜,同时,他们也感到长期的压抑有了些许的释放,内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愉悦。他们的良知还在,正在等待被唤醒,而唤醒他们的不会是李彩霞,因为今天的李彩霞也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也在给日本人送粮。

唤醒他们的思想和力量已经形成,已经从长江、黄河、长城、白山黑水升腾起来。

“真的遭了灾?”日本人假意问身旁主管。

“是的,夏秋的那场洪水淹了大片农田,许多村子庄稼都绝收了。”主管回道。

“你的实话的说,大大的好,大大的良民,我的也免一成公粮,还要重重地奖励你。”这个精明的中国通玩起了收买人心的伎俩。

“免交一成公粮可以,奖励不必了,俺承受不起。”李彩霞冷冷地回了一句。

“过称卸车吧,俺还要赶三十多里的路呢。”说着,李彩霞拔腿就向屋外走去,屋里的人也随着出来了。

李彩霞拎着狗皮帽子立在自家送粮的马车旁时,刚才旁观的那些车把式伙计们的惊愕、感慨和赞叹自然无法描述了。

最后,李彩霞这车粮日本人多付了一成的钱款,其他送粮户没有这样的礼遇。

出了粮库的大门,李彩霞她们赶着马车就进了县城。吃了馆子,采办了年货,已是下半晌了。出城后车把式问太太还赶车吗,李彩霞大声地说再也不赶大车了,也不来给日本人送粮了。

一路上车把式吆喝不断,他们三人高兴地谈论太太今天的壮举,夸赞太太的果敢和智慧。李彩霞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一腔不搭。

很快,城里乡下传遍了姑奶奶女扮男装、赶车送粮、勇斗日本人的故事,而且越传越神,甚至还传成了姑奶奶一鞭子放倒了荷枪的日本兵。成了一段佳话。

月满中天,月照西山。

寒冷的冬夜,李彩霞一个人徘徊在清冷的小院里,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不远处黛黑色的山峦,她的内心充满着空寂和凄凉。

正月十五这夜,盛家院里只是几个孩子们闹腾了一阵。由于是盛东家的丧期,往年的热闹和灯火都不见了,吃完元宵,孩子们也歇了。

月挂中天,已是午夜时分。嗖嗖的西北风将树上、屋脊上的积雪吹落,飘落到院子里来,落到了李彩霞温热的脸上,迅速融化成细小的雾滴,她的心头猛然一热,两行热泪顺着已经湿润的香腮流了下来,李彩霞抽出抱在怀里的那双玉手,用两个食指轻轻地拂拭了一下。

“姨妈,回屋吧!”小红立在李彩霞身旁有一会儿了,她竟没有一丝察觉。

她们娘儿俩回到同样空寂的屋子里,就各自睡下了。

中国东北漫长的冬季有五个多月,这个漫长的寒冷季节把春秋两季都各占去了半个月,所以东北历来就有春脖子短这一说。农耕时代,文化和文明都是原生态的。南方人起灶火,陕西人听秦腔,北京人逛庙会,东北人则“猫冬”。冬天一到,男人们拢火喝烧锅;女人和孩子们串门走亲戚,三乡四屯看秧歌或坐在炕上看“地蹦子”。李彩霞孤寂、冷傲,她不去凑热闹,就一个人在家待着。只在过小年时回了趟娘家。正月十五一过她又要回去,并且要在娘家哥家住上一宿。小红没跟去,不是姨妈不让她看舅舅,而是小红自己不去,小红说守礼要回来给她从集上捎东西,她得等着。李彩霞也察觉到守礼最近回来得很频繁,每回都带些东西给小红,两个人在一起嘀嘀咕咕,恐怕已经生了些情愫的,毕竟他们俩正是怀春发情、欲火正旺的年龄。李彩霞回娘家也要跟哥哥、姐姐说说他们俩的事。

这不,李彩霞前脚刚走,盛守礼就回来了。他进了院没进爹娘那屋,径直地奔太太的房门来了。没等守礼叫门,小红就从里面把门打开了。门刚带上小红就扑到守礼的怀里。守礼一边向外推一边小声喊着,“太太,太太!”“回娘家了,没在。”小红急不可耐地连称谓都省略了。两个人相拥着奔到了里屋。

一进屋,小红就将守礼摁在了炕沿上,“你别动,听我的,累了,冷了,饿了吧?”小红说了一堆的话,兴奋得张牙舞爪的,她捧着守礼冰凉的脸蛋亲了起来。两个人的情愫早已有了,但小红今天的举动守礼还是没有想到,一时也没法适应。他躲着去了帽子、去了外衣;他再躲着,又被剥了鞋子和衣裤。最后小红吹灭了那盏煤油灯,两个人滚到了炕上。

一堆亲昵的话都是小红说的,那些话守礼听了心里热燥。他原始的野性和欲望被激发了出来,他将已经倒在炕上的小红翻转过来,粗暴地将小红身上所有的衣物剥掉,小红鲜嫩欲滴的胴体显现在眼前。十六岁的少女刚刚完成了发育过程,曲线优美的身子在不住地颤抖。盛守礼体内的荷尔蒙瞬间达到了峰值,他像饿狼一样扑了上去,属于他们俩的初次就这样完成了。

他们俩整晚都拥在一起,说着甜蜜的话语。天亮的时候,盛守礼说我得走了,小红不依,表哥不能走。守礼说这次回来谁也没见,趁早我回草市去。小红说你再抱我一会儿,于是他们俩又亲热了一会儿。

第二天早上李彩霞就回来了,刚进屋她就觉得有些异样,平时早起的小红还赖在被窝里,内衣凌乱地扔在炕角。她明白了一切,昨晚一定是守礼来过,她这个外甥女热情坦诚地招待了守礼。但是,她眼下还顾不得他们的事,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姑奶奶李彩霞这次回娘家当然谈了小红的事,她说小红跟守礼走得很近,俩人是好上了。守礼也不错,懂规矩,盛家的两处生意打理得不错,很有头脑,虽说现在还不是掌柜,那也是早晚的事。咱家小红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择个日子就给他们定下吧。哥嫂没有意见,姐姐显得很犹豫:

“他爹那口大烟还不把家给抽败了。”

“我正要说这事。”李彩霞接着姐的话说下去。

“哥,姐,我想把守礼他爹的大烟瘾给戒了。”

“抽这么多年了,能戒吗?”姐姐没有信心。

“哥,你记得还是我当闺女时吧,你不是把吴老蔫家二小子的大烟给戒了吗?”李彩霞信心十足,她向哥哥讨教来了,其实这事她早就谋划了,不单单是为了小红和守礼,她知道就是为了盛家的荣誉和兴旺,也得这么做。

“老盛头这口瘾别人戒不了,我妹子能给戒了。我有方子,你下狠心,照我说的,准成。”祖父过了年已经六十一岁了,他最了解这个妹子,也最信任、最心疼、最欣赏这个像他女儿一般的老妹。

祖父在炕角衣柜里翻腾出三张黄表纸来。

“这是三张方子,照我说的法子,三七二十一天就齐活了。”

三张方子是祖父压箱底的本事,今天算是传给了他最爱的小妹,他的兴奋劲有些按捺不住,他实在是太高兴了。接着,他便将怎么抓药,煎熬的时间,喂服的方法,还有服药后的一些反应,饮食的调配和应该采取的一些强制措施等等,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李彩霞回家后没有马上实施,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谋划好了,开春的时候再做,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必须做到严丝合缝,一步到位。

姑奶奶这件事做成后,奠定了在盛家一言九鼎、至高无上的地位。

清明节那天,盛家人都去上坟祭祖了,按照习俗,盛老爷的坟头在这一天是要填土攒圆的。

春风吹着山林哗哗作响,背阴处和山沟里残留的积雪正在迅速融化,沉睡的大地苏醒了,热烈蓬勃的春天景象开始呈现出来。

李彩霞没有去茔地。祭祀活动结束后,她差小红将盛守仁和盛守礼叫了来,嘱小红把门关上,出屋回避一下。

两个人坐定后,李彩霞先开了腔:

“把你们哥儿俩叫来,说说你爹的事。”李彩霞目光落到了守礼脸上。

“我爹什么事?”盛守礼一头雾水。

“之前呢,我跟你哥说过,你爹的大烟不能再抽了,你看他现在的身子,老命都快搭上了。这么多年了没攒下一点家底,都侍候他那口瘾了,多少真金白银啊!给你们留下点吧,儿女们还得过日子呢!”李彩霞手里攥着拳头说道。

“太太以前说过要给叔叔的烟瘾戒了,我只当随便说的一句话,真戒啊?能戒了吗?这么多年的瘾了。”盛守礼皱着眉头说。

“一定给他戒了,我有法子。你们俩得配合我。”李彩霞信心满满。

听到李彩霞这么说,盛守礼激动得眼泪都流下来了。

“感谢太太大恩大德,您可是救了我们全家,我也能娶上媳妇了。”小红平日里肯定说了不少抱怨的话。

“你先别谢,咱们是一家人,咱们齐心协力才能把这件事做成。”

李彩霞将三张黄表纸的方子递给盛守仁:

“过几天你去趟奉天,到中街仁德大药房按方子把药抓回来,记住一定要这家的,准成。”又转向盛守礼,“你去林子里找两根拳头粗细的椴木,要直挺的六尺长,回来后去皮削刺,再准备一条拢车的大绳。”

说完这些后,李彩霞让守礼去把他爹叫来,守礼应声去了。

守礼出去的当口,李彩霞又嘱咐盛守仁去抓药时一定要亲自过目,她说那药里有几味虎狼之药,弄不好会夺命的。盛守仁知道事关人命,便小心翼翼地收好方子,太太的话也一字不落地记下了。

盛守礼和他爹进屋后,盛守仁将他坐的椅子让给了叔叔,他则坐到了刚才守礼坐的那把椅子上,守礼立在门旁。

盛老头身子瘦小,驼背,脸色蜡黄,五十几岁的年纪看上去像个七十岁的老人。他一走进太太房间就觉出了异样,盛家大小事情都是太太和守仁商量,没有他什么事,而且今天他儿子盛守礼也在场,四人議事,他们父子同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想到这些他心里发毛,大气不出地坐在那儿。

“守礼他爹!”太太今天唤他的称谓也与往日不同,以前都说“他叔”,指盛守仁叫他,今天却指自己的儿子唤他,越发觉得非同寻常,不敢作声,只朝太太点了点头。

“你的身子越来越差了,这样下去不行啊,我们刚才商量了,得把你那口瘾戒了。”李彩霞一字一板地说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太太,我也想戒啊,可戒不了啊!那样的话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盛老头低声地说道。

“死不了,但是得扒层皮。”李彩霞冷冷地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再抽下去也快了。你是盛家长辈,全家人怎么看你?守礼也该娶媳妇了,可哪家的闺女愿意找个抽大烟的公爹呢?”盛老头目光呆滞地看着李彩霞,面部不停地抽搐,哈喇子都下来了。

“那口烟哪,就是万贯家财也给填进去了。得给孩子们留点家底,哪天你真的走了,他们记得你啥呀?骂你败家吗!”李彩霞的话句句抓心,盛老头老泪纵横。

“你把烟戒了。我跟老大商量商量,让守礼当咱家皮铺掌柜的,我再做主给他订门亲事,你们这个家也就支撑起来了,不好吗?”

这番话把盛老头纵横的老泪说成了痛哭流涕。还有什么说的啊,他双膝一曲跪在地上。

“嫂子啊!大恩大德永世不忘,我给你磕头了,都听你的,我就是死了也值了。”这是盛老头第一次叫李彩霞嫂子。盛守仁上前将叔叔扶起,戒烟的事就算定下了。

盛守仁去奉天买药,盛守礼准备着太太交办的几样东西,前后也有十余日。一切都妥当后,李彩霞又将二人唤来。

“明天开始给你爹戒毒,都按我说的做。”李彩霞跟守礼说的,也是给守仁听的。

“我这个方子是我哥的,毒性大,狠着呢。就得横下心来,做下去,如果半途而废反倒不灵了。你俩记着,煎药的事我和小红做,喂服你们俩来做。三个方子,功效不同,必须环环相扣,步步跟进。第一服药是解毒泻出之药,有几味虎狼之药,一般的郎中是不敢用的,连服三日,胃内之物吐尽,肠内之物泻出,其间不进一粒米食,只供少量白水。三日后毒瘾发作,痛不欲生,守礼将你爹绑于两根椴木之上,任其折腾,四日后你爹气若游丝,奄奄一息。松绑后进服第二服药,这第二服药最为重要,是固本生津之关键,也是连服三日,同时辅以寡淡流食,停药后再续四日,焦躁缓解,情绪稳定。第三服药是调理阴阳平衡的,还是连服三日,这时要大量进食,补充营养,鱼、肉、蛋、奶调配进补,开河鱼、下蛋鸡最有功效……”

“好了,就按我说的,明天五更做起,三七二十一天后咱们再看结果吧。我心里也没底,都是我哥教我的,咱们就撞撞大运吧。”

真的要做到这一步的时候,李彩霞反而没有太多的自信了。但是,不管结局如何,她必须义无反顾地继续做下去。她认定的事从没有反悔的。

给盛老头戒毒瘾的事二十一天后结束了,毒瘾自然是戒掉了,盛家人欢腾不已,李彩霞的能耐和威信达到顶峰。

春耕结束后,小红和守礼的亲事也订下了。盛守礼正式接管草市集上的皮货生意,出任掌柜。

长白山是一座神山,绵延数百里,无论是山把头,还是垦荒者,都心怀虔诚地敬畏着这座神山。《山海经·大荒北经》记载:“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那什么是“不咸”呢?“咸”古意多用作“共”“同”“都”之意,所谓“不咸”便是“不一般”。肃慎族所说的“不咸山”就是现在的长白山。从肃慎族的“楛矢石砮”,再到女真族的龙兴之地,长白山用它那蕴藏在心底的热情激发能量,以火山喷发的印记,书写下民族与时代的历史传奇。长白山的灵性融汇在山石草木之间,鸟兽鱼虫之中。那是大自然最原始的力量,更是令人类心存敬畏的所在。

如今,《山海经》中,大荒之北的不咸山里,依旧流传着各种灵异的传说,长白山的故事仍然扑朔迷离。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抗联等抗日武装正是依托长白山进行了长达十四年艰苦卓绝的民族抗争,演绎了新的不朽的民族命运传奇。

一九四〇年前后,中华民族的抗战进入到最为艰苦的胶着时期,东北抗日联军更是处于遭受重大牺牲和严重挫折的危急时刻。

一九四〇年二月二十三日,抗联第一路军总指挥杨靖宇在蒙江县三道崴子壮烈牺牲。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二日,抗联第二路军副总指挥赵尚志在黑龙江珠河壮烈牺牲。

……

一九四二年八月,周保中、李兆麟、冯仲云率抗联余部撤入苏联,整编后组建了东北抗日联军教导旅。

至此,白山黑水间的抗联武装化整为零,转为小股游击活动。与盛家这片山林相连的海龙、柳河一带就有小股抗联武装出没,常有零星战斗,村民们也经常议论抗联的一些故事。

一日晚饭后,刚到掌灯时分,东边山林里枪声大作,不时还夹杂着炮弹的爆炸声,众人大惊,乱作一团。李彩霞嘱家人关闭大门,熄灭灯火,各自回屋静待。枪炮声时紧时疏,忽远忽近地响了有一个多时辰。夜深时,一切又都归于寂静,李彩霞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告诉各房都睡下吧。

四更天刚过,几声叩门的响声传进了院子里来,各房的人可能都听到了,李彩霞听得更真切,她起身穿上衣服。伙计们住的下屋离门近,没敢去开门,车把式和账房奔太太房里跑了来,怎么办?太太说别慌,你俩开门看看。转身工夫,他俩领着一个浑身血迹身材高大的男人进了太太的屋,太太也吓了一跳,人啊鬼啊?咋闯进来了?

“太太,我们拦不住,他说他认识您,二话没说就闯进来了。”账房无奈又惊慌地说道。

李彩霞也是满脸惊慌又疑惑:“我认识你?!”

“太太,我叫张彪,您不认识我,我认识您,小时候我跟爹来过府上。”

“你爹是……”

“我爹叫张怀虚。我是抗联的,我有急事找您。”

听张彪简单介绍,李彩霞大致明白了,没有时间让她多想,她赶紧问:

“找我什么事?”

“昨晚东山那一仗是我们打的,和小鬼子遭遇了。二十几个人死了大半,还有幾个受伤的,我们没地去了,天亮后鬼子肯定搜山,您能不能让我们住在这躲几天。”张彪急得一直在搓着手,一口气把话说完。

李彩霞略加思索了一下,便吩咐道:“你们俩随他去,把人接来,记着从后门进出,都安置在空着的西仓房里。”

二人随张彪去了,一共接来了包括张彪在内共七个人,身上都带着血迹,但只有三人负了轻伤,张彪说有个重伤的弟兄肠子都流出来了,怕连累大家,自己了断了。

盛守仁闻声赶了过来,李彩霞嘱他告诉各房,家人们和伙计谁也不要过来,天一亮该干啥还去干啥,就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能向外透露一点消息,这是掉脑袋的事。盛守仁应声去了。

接着,盛守仁、车把式、账房抱些柴草铺在地上。李彩霞和小红则清洗包扎三个伤员的伤口,虽然只是轻伤,没伤筋骨,但都流了很多血,血水一盆一盆地倒出,小红的手一直在哆嗦。

忙活完这些,天已大亮。张彪他们七人贴面饼子咸菜稀粥地饱餐之后,倒地睡下了。

李彩霞他們锁上仓房门也回屋休息去了。

天明后,日本人果然来搜山了,他们没搜到活口,向抗联战士尸体上补了几枪,抬着白布单裹着几具日本兵的尸体,向东窜去。据说,他们判断抗联残部向通化方向转移了。

盛家躲过一劫。

这片山林是长白山的余脉,山不高百兽欢腾,林不密百鸟和鸣,由此向西不足百里便是东北大平原的腹地,一直以来都是一派祥和的景象。昨晚的枪声击碎了这里的平静,乡民们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亡国之痛,侵略者的铁蹄之下没有世外桃源。他们自愿地随盛守仁来到东山的高岗上,含泪泣血地将横卧在山林中的烈士遗体收殓。盛家坟地右边的山坡上,十几座新坟垒起。

张彪的父亲张怀虚,就是盛老爷早年结识的老先生,也是为盛家留下“张氏父子家训”的那位清末秀才。一九三二年在磐石县红粒子参加杨靖宇领导的南满抗日游击队,后经杨靖宇介绍加入共产党,随杨靖宇转战南满大地,协助杨靖宇起草作战命令和军政文书等事宜。一九三九年在东满地区秋季反“讨伐”作战中牺牲。

张彪十几岁便随父亲加入抗联,二十几岁时成为东北抗联第一路军一师三营营长。一师是第一路军的主力,师长程斌。一九三八年程斌叛变投敌后,张彪率三十几人重入山林,在柳河、辉南、海龙一带打游击,多年经营的四方顶子和鸡冠山密营也被程斌捣毁,转移途中又遭遇了这次重创。

“太太,盛大哥,感谢您和乡亲们把牺牲的战友埋葬了,他们也算入土了。”张彪介绍完他和他爹参加抗联的一些情况后,说了由衷的一句话。

李彩霞和盛守仁都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们这几年打得太苦了,三十多人就剩下我们七个了。都是程斌这个叛徒给害的,杨司令带我们建的密营,他一个个地全给毁了,最后杨司令陷入了绝境,也牺牲了。倒在这儿的十几个弟兄我又不能去看他们,我要是还能活着回来,一定去他们的坟头祭奠。只能拜托你们啦,过年给烧点纸,清明节填点土,别让坟头太荒了。”

“你放心吧,这些孩子都是英雄,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一定看护好他们的坟茔,让他们的魂魄安生。”盛守仁满脸热泪地应承了下来。此刻,他的内心涌起万丈豪情,恨不得提枪奔向战场,杀敌御侮,像岳飞那样面对凶残的日本鬼子和可耻的汉奸们大吼一声:“驱逐倭寇、还我河山!”

“你们今后怎么打算的?往哪里去呀?”李彩霞问道。

“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国民政府不管我们,跟组织也失去联系了,现在队伍打散了。但我们与日本人、程斌等叛徒不共戴天,拼死也要抗日。通化一带还有抗联的队伍,明天晚上离开这里,找队伍去,继续打鬼子!”

“别这么急了,再休息几日,我再给孩子们换几次药。”

“太太,时间长了容易暴露,也会连累你们的。”

“你们命都不要了,我也不怕什么了。”

“这七条命是抗日的火种啊!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了。太太,你们做得已经够多了,看到你们我们更有信心了,我们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一定会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

这段谈话让李彩霞和盛守仁刻骨铭心,他们朴素的情怀和思想感情得到了净化和提升。李彩霞的思想里融入了爱国救国的理念。一九四六年,当张彪随东北民主联军打回来时,李彩霞将儿子盛守智和侄子李承坤两个十六七岁的青年交给了张彪。两个人随军一直打到了海南岛,为新中国的解放立下了战功。

第二天三更过后,李彩霞和盛守仁在西仓房内摆酒为张彪他们壮行,车把式和账房两个人也参加了。

酒足饭饱,行囊装满,七人正要启程。车把式向太太告别:“太太,我跟张营长去打鬼子。”

李彩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车把式又说:“打鬼子是大家的事,这几天我想明白了,您去不了,我替您去,命大我再回来看您,死在外头也不后悔。”

李彩霞没说什么,将手上的一副金镯子退下来递给张彪,说道:“去吧!你们都保重啊!”

张彪一行八人乘着月色向东奔去,李彩霞立在月光下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许久许久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门前的杨柳飞了三次花,院中的大梨树结了三番果,一九四五年中秋节到了,盛守智中学的学业也快结束,他十七岁了,在逝去的光阴中不知不觉地长大了。伴随他一起长大的还有他的同窗好友,同岁的表弟李承坤,两个没有血缘的表兄弟比亲兄弟还亲,几乎形影不离,他们都是李彩霞最近的亲人,看到这两个阳光灿烂的翩翩少年,李彩霞的内心无比欢愉。

两个少年是李彩霞用心血浇灌滋养长大的,他们在县城读完小学后,李彩霞又把他们送到了省城(长春)去读中学。就像小鸟一样,成熟的翅膀是要展翅翱翔,飞向蓝天的。她开始策划着他们的前程了。

日本人投降后,县城欢腾了一阵子,人们以为从此和平了,老百姓的好日子来了。可是天下到底什么形势,老百姓吃不准,姑奶奶李彩霞也弄不明白。她在等一个人,她知道这个人一定会来的。

一九四六年春节过后,姑奶奶李彩霞就把守智和承坤留在家里,不让他们再出去了,她说现在兵荒马乱,到处都在打仗,尤其是四平、长春、沈阳、通化、临江都在打恶仗,外面不安全。两个人在外求学多年,学习文化知识的同时也接受了许多新的进步思想,在这样一个大动荡、大变革的时代背景下,他们又怎能默默无闻安心居于偏远的山沟一隅呢?他俩几次策划出走,都被李彩霞发现后制止了,李彩霞告诉他们别着急,再等几日就送他们走。

两个年轻人焦急地等待着,姑奶奶李彩霞也在热切地期盼着。

正月十五下了一场大雪,山林、村庄、阡陌一片洁白,银装素裹的世界一尘不染。

正月十五雪打灯,瑞雪兆丰年。吉瑞之兆让庄户人满怀希望地憧憬着未来,盛家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姑奶奶李彩霞更是满心欢喜。温馨祥和的节日氛围弥漫在空气中,并且随风四散,像种子一样播撒大地,种入人们的心田。

吃过早饭,姑奶奶李彩霞便将守智和客居她家的侄儿承坤唤来,告诉他俩收拾东西準备远行,又嘱承坤回家把爹叫来。原来,昨天张彪从梅河口捎来口信,今天要到家中探望,要去山林祭奠战友。

李承坤是我的伯父,承坤的父亲是我的爷爷。老人家六十五岁了,面色红润,身子骨硬朗,没有闲着的时候,每天都在忙着各种忙不完的农家活计,听承坤说老妹唤他,就知道是有关承坤的事,放下手上的活计立马就赶来了。爷爷进院时,姑奶奶正带着一家人清理院内的积雪,姑奶奶放下扫把,把爷爷让进屋来。

掸去挂在身上的霜雪,二人落座。

“哥,我要送守智、承坤去当兵。”姑奶奶一坐下就说道。

“行啊!你侄儿的心早就像长了草一样,一天也不能在家待了,要不是你拦着,他俩早就上外面闯去了,送他们去哪边的部队啊?”

“抗联,现在叫民主联军,共产党的部队。”

“抗日那会儿,咱们这不就是抗联在打吗?死了多少人啊。现在抗战胜利了,国民党派兵来搅和了。打吧,不打出个大头小尾来,天下也太平不了。共产党是给老百姓打天下的,能成事。对!让他们参加共产党。”

“是啊!前几年东山那一仗打了半宿,队伍就剩七个人了,跟我这住了两天,又去打鬼子了!那个张营长就是早年你妹夫认识的张怀虚的儿子,爷儿俩都是抗联的,他们这样拼命,不成大事才怪呢!他们的队伍到梅河口了,说是要去打沈阳,还要入关呢!今天张营长要来咱家,让这两个孩子跟张营长走,我也放心,张营长一定会关照的。”姑奶奶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哥哥自然乐意,他知道妹妹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远见和智慧。

这时,守智和承坤一起进到屋来,姑奶奶又把自己的想法向二人简单地说了说,二人满心欢喜,他们早就想参加民主联军了,连声表示到部队跟着张营长一定好好干,杀敌立功,荣宗耀祖。姑奶奶便嘱二人去大门口望着,看见张营长他们来了,立马叫她。

快到中午的时候,盛守智跑回来喊道:“娘!姑父!他们来了。”

姑奶奶和盛家所有人都跑到大门口张望。

东边山梁上,一支马队踏着溅起的团团雪雾,冲下山岗飞奔而来。近处看时,马队最前面骑着一匹白马,飒爽英姿身材魁梧的青年军官,正是当年血战东山岗的抗联营长张彪。一转眼的工夫,马队便奔到了众人的面前,十几人的马队一字排开。张彪一声令下:“下马!”众战士齐刷刷地从马背上跳下,紧接着张彪又一声:“敬礼!”十几名战士立正站着,同时举起右手,向着姑奶奶和在场的所有人敬了个整齐标准的军礼。

这样整齐的军容和阵式山里人哪儿见过啊,女人和孩子们吓得直往后躲,李彩霞满眼含泪地站在大门口,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张彪扔掉马的缰绳,向前蹿了三五步,“扑通”一声跪在雪地上,后面的战士也一齐跪下了。张彪声泪俱下,用颤抖的声音喊道:“救命之恩,无以回报,我们几个都活着回来了!太太啊!我们给您磕头谢恩了!”

此情此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之动容,女人们哭出了声,李彩霞更是泪流满面,她激动得都泣不成声了:“孩子们!快起来!别!别这样!我……我……我们承受不起啊!”她用衣袖擦拭着滚滚流出的满脸热泪,赶紧上前扶起张彪。

李彩霞扶起张彪,拽着他的手就向院里走,边走边嘱咐道:“守仁、守智、承坤,你们带人把他们的马都拴了,带他们进屋暖和暖和,伙房把开水端来,让孩子们喝点热水。”

进屋后张彪便将他们这几年怎样找部队,怎样在南满地区和日伪作战,又把最近和国民党部队交战情况向李彩霞等人说了一通。随张彪进到李彩霞屋里来的只有三人,那两个是原来盛家的车把式和上次受伤的一名战士,其他人都被盛守仁安置在其他屋里了。李彩霞不停地看着他们三人,像是看着她的远行久别归来的亲人一般,她慈祥的灿若桃花的脸上始终漾着美丽的幸福的微笑。在这几张刚毅、英俊、留有道道疤痕的年轻人的脸上,她看到了民族的希望和未来。想到她的儿子和侄儿也将和他们一样,肩负着民族使命和坚定的理想奔向远方,她的内心升出了由衷的自豪和喜悦。

“光听你说了,我的正事还没说呢。”姑奶奶想起了守智和承坤当兵的事。

她转向哥哥一边说道:“这是我娘家哥,是我父亲一般的亲人,我今天要把儿子盛守智和他儿子李承坤交给你,让他们到你们的部队上去,参加共产党,为老百姓去打天下。”

“他们俩中学毕业了,有文化,队伍上也用得着。承坤还跟我哥学了些医道,能看病。他俩成天闹着要参加革命,都是我给拦下了,就等着交给你我才放心。”

“我们队伍上正需要有文化的年轻人,请太太、大叔放心,我一定把他们带好,保护好。”张彪没想到他此行还有这份额外的收获,有些喜出望外。

车把式站在太太身旁一直笑着没有说话,太太看他时,他身子晃动了一下,左衣袖极不协调地摆动着,这让李彩霞觉出了异样,她伸手摸向车把式的左肩膀,她摸到的是一只空荡荡的棉衣袖子,李彩霞明白了一切。

“太太,没什么!去年通化日本人暴乱时,被日本一个大佐砍掉了左胳膊,我右手一枪就把他撂倒了。现在我右手使驳壳枪照样杀敌。”车把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李彩霞生出了感伤和感慨。

“这家伙现在是我们侦察排的排长了。辽东军区二级英模。”张彪这样介绍他的战友,李彩霞多少有些心安了。

“我们营长也不比从前了,他现在带三百多个兵,他是我们整个东北民主联军的一级战斗英雄。”

“当年从您这走的八个人都活着。您为我们抗联保存了八个火种啊!所以我们今天专程来感谢您。首长说您是功臣,让我们永远记住您,永远感谢您!”张彪打断车把式的话,三人又向李彩霞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太太,时间不早了。我们去坟地祭奠完那十几个战友,就得赶回部队去。”张彪欲向姑奶奶李彩霞等人告别。

“那不行,都过晌了,吃完饭,我和你们一起去上坟,完事了你们就走。”

“不行啊!部队有纪律,我们不能在这吃饭。”

“有纪律?当初你们七人闯入我家时怎么没讲纪律,现在跟我讲,不行。伙房都做好了,一饭一菜,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吃饱了就走。”李彩霞的话不容争辩,张营长也没办法,说吃饭得交钱,李彩霞说交钱可以,饭必须得吃。然后就吩咐伙房开饭。

伙房里热气腾腾的,两张桌子上菜和饭各盛了一大盆,十几个战士和盛家几个主要人物围坐在一起,大家边吃边聊,热络亲切、和睦自然,像过年一样。

吃完饭,张彪从怀里掏出两个绢布包来,放在姑奶奶李彩霞面前,李彩霞打开绢布包一看,立刻热泪涌出,哭着说道:“你们这些孩子啊!这是给你们救急用的,你们遇到那么多难事啊!怎么就不用啊?”原来绢布里包着当年姑奶奶李彩霞送他们的那副金手镯。

张彪说道:“太太啊!我们舍不得用啊!这是您送我们的一份情谊,救命的恩情啊!我们带着它上阵杀敌,几年来走遍了南满各地,想起您我们就有力量,就有勇气。现在我们回来了,我把它还给您,留个念想。那个包里是我的英模奖章,记录着我的战斗历程,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把这枚奖章视作我的生命,把它送给您,也作个念想。”张彪说这些话时眼含热泪,几度哽咽。

在场所有人都激动得哭了。都为这感人的一幕和这幕后所发生的催人泪下、生死相托的感人故事。盛守智和李承坤两个青年在书本上看到过许多许多感人的故事,或爱情的,或爱国的,或古代的,或现代的,可哪一出能有今天这一幕真实感人哪,他俩哭成了泪人。

车把式也把他的那枚奖章送给了李彩霞。

李彩霞没办法:“我给你们保存吧。”

巍巍东山,白雪皑皑;山高林密,松涛阵阵。

十几名民主联军战士列成一队,盛守智和李承坤两位新战士着便装站在队尾,张彪营长立在队伍前。

李彩霞按民俗着人摆好供桌供品,点香烧纸。

白雪覆盖下的十几座坟头如堆起的雪人一般注视着他们的战友,他们没有一块墓碑,更不可能有铭文。

张彪营长逐一喊他们的名字,他喊一个名字,十几个战士齐声答“到”!

最后,张彪大声喊道:“向长眠于此的战友敬礼!”十几名战士齐刷刷地长久地向战友们敬了标准的军礼。这是军人最高的荣誉,这是最庄严的最神圣的革命军人的布礼,也是迟到的致敬。

“举枪!”张彪又发出命令。十几支长短枪指向天空。

“放!”

一阵枪声响起,整个山林都给震醒了。树上的雪挂纷纷飘落,林中的鸟儿飞向天空,久久地徘徊于天地之间。

祭奠仪式结束了,张彪率领他的战士们要归队了。他们的部队明天就要拔寨启程,向着沈阳方向、向着中国的南方、向着即将诞生的新中国,一路进发,勇往直前。

姑奶奶李彩霞久久地立在山岗上,身边还有她年迈的大哥、盛守仁、盛守礼、守礼他爹等家人们。他们一起向着东方眺望,追寻着亲人们远去的身影。

……

他們慢慢地向西走下山坡,走在回家路上。

此时已近黄昏,架在西边山梁上的太阳就要沉下去了,太阳的余晖映红了天际,变幻的云彩生出了灿烂夺目的光芒,也把姑奶奶李彩霞俏丽的脸庞映成了两朵好看的彤云。

(责任编辑 徐文)

编后语:

据载,山海关城东门,界定着关外和中原大地。清朝伊始,由背井离乡的山东人开始了浩浩荡荡的人口大迁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闯关东”。小说中盛家一脉自闯关东后,通过三代人的辛勤劳作,积累了丰厚的家业,盛东家更是成为当地响当当的人物。孰料,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发动了大规模的侵华战争,中国大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彼时盛东家过世,盛家姑奶奶——一个平时默默无闻的小脚女人,同情百姓疾苦,辅助盛家长子撑起家业,后亲自带头收治抗联伤员,以实际行动支援抗战。或许从她拿出那一方写有家训的帕子开始,便注定她会巾帼不让须眉。本篇小说文笔斐然,情节波折迭起,从一个侧面讲述了无数中华儿女奋起抗争的时代精神,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作者简介:李海军,网名木子,1962年出生,医务工作者。热爱文学创作,笔耕不辍。近年来创作的散文、诗歌作品发表于《吉林日报》《协商新报》《吉林农村报》《辽源日报》《参花》等报刊50余篇(首)。《彤云》系其中篇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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