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 圆
2020-11-21田秀娟
田秀娟
1990年秋天,家里的菊花开得真好,金黄色,碗口大。
父亲接到一封电报,对我说,“你姑奶奶没了。”
我对姑奶奶的印象是模糊的,又是清晰的。
表大伯小成带着姑奶奶的骨灰盒和照片,坐火车,乘汽车,辗转从上海返乡。
在姑奶奶的葬礼上,伴着沉闷的鞭炮声,表大伯将一张发黄的照片轻轻地放进姑奶奶的骨灰盒里。照片上的男子,一身戎装,意气风发。
管事的总理一声令下,黄土纷纷落落。随着骨灰盒一起埋葬的,除了姑奶奶凉薄寡淡的一生,还有那历时半个多世纪的传奇故事。
一
姑奶奶二十一岁时,嫁到邻村。
姑奶奶的爹,经营着一家不大的银号。姑奶奶出嫁,坐的八抬大轿,穿的凤冠霞帔,娘家置办了丰厚的嫁妆,躺柜、描金箱子、桌子、圈椅“四大件”。
姑爷爷比她大五岁,是一名赤脚医生,家境中等。
结婚六年,姑奶奶生了三个儿子,日子波澜不惊。
小儿子出生后,抗战爆发。姑爷爷参了军,成了一名国民党军官。
姑奶奶带着婆婆和三个儿子生活,日子里满是清冷干枯的味道。
世事莫测,旦夕祸福。
1943年春天,村里有一家人办丧事。姑奶奶的三个孩子被鞭炮声吸引,去看热闹,不幸染上霍乱。姑奶奶心急如焚,辗转四处找药。抗战期间,药品短缺,姑奶奶跑了一天,水米未进,“扑通”一声,给一家药铺的老板跪下,才求来一包药。她揣着药跑回家,还没把药煎上,二儿子断了气。姑奶奶强忍悲痛,煎好药,一咬牙,给大儿子喝了下去。晚上,小儿子死在姑奶奶的怀里。
时光清冷,无处话凄凉。
战事吃紧,姑爷爷没有家信来。白天,忙忙碌碌;夜晚,更深露长。姑奶奶盼望着,战争结束了,他的男人能囫囵个儿回来,和她过太平日子。
村附近鬼子修了炮楼。只要听见“鬼子进村了”,姑奶奶往脸上抹几把锅灰,抱着儿子,搀着老婆婆,跟着乡亲们四处奔逃。
姑奶奶认准了一个死理儿,男人不在家,她一个妇道人家要行得正,坐得端,不能让人说三道四。
老婆婆瘫痪在床,姑奶奶在床前擦屎接尿。一照顾,就是五年。
五年后,老婆婆病危。临终前,老婆婆哆哆嗦嗦地指指炕席下一角。姑奶奶顺着婆婆手指的方向,从炕席底下摸到一个拆开的信封。老婆婆很艰难地发出微弱的声音:“成她娘,对不住啦!”说完,老婆婆咽了气。
二
姑奶奶虽然不识字,但她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赶紧找村里的文化人念信。信中写道:部队准备转移,接信后,让小成娘儿俩先安顿好老母亲,速来徐州会合。等来日再将母亲大人接于军中。错过,恐怕再难相见。
据信里的落款时间已经过去整整五年。此时,抗战胜利,国内解放战争正在激烈进行,炮火阻隔,交通中断。
姑奶奶眼前一黑,一头倒在地上。从此,姑奶奶就添了怪病,偏头疼。中药、西药、偏方,都不管事。疼起来,天旋地转,根本站不住,只能闭着眼,躺在床上。
姑奶奶想,要是婆婆当时把这封信给她,她带着孩子去徐州找她的男人,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她笑着笑着,眼泪流出来,接着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生活,似乎只有眼前的苟且和无边的绝望。然而,姑奶奶又像是跟一个看不见的对手博弈,她在心里赌着一口气。
姑奶奶常对表大伯小成说,“成啊!人活着,不蒸馒头争口气!”兵荒马乱的年代,姑奶奶的爹开的银号早就倒闭了。为供儿子读书,她把陪嫁的躺柜、描金箱子、桌子、圈椅全部卖掉,还给人洗过衣服,借过高利贷。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姑奶奶没有盼到姑爷爷。村里当兵的人,有回来的,立了功,敲锣打鼓,带着大红花;也有回不来的,回不来的人家,收到了阵亡通知。
姑爷爷下落不明。
有人说,姑爷爷去了台湾。
也有人说,姑爷爷没准已死于战乱。
村人看姑奶奶的眼神就多了些异样。
姑奶奶想,没人送这张纸来,说明人还活着。只要人活着,就有个盼。每年过年,姑奶奶总在饭桌上,多摆出一副碗筷。
很多人劝姑奶奶,趁着年轻,朝前迈一步。亲戚朋友说:“你这么守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奶奶也劝:“他姑,你这个情况,迈一步,不丢人。”
姑奶奶摇头。
三
表大伯也真争气,考上了一所军校,后来,转业到上海工作,并在上海安家。伯母是地道的上海人,个子不高,白白净净。
1980年秋后,表大伯和伯母来接姑奶奶去上海。
姑奶奶和表大伯一家人住在我家,商量卖掉老宅的事。
那时候,鸡蛋是稀缺的东西。母亲每天早晨都要煮几个鸡蛋,给姑奶奶吃。父亲从北京给奶奶买回的稻香村点心,奶奶舍不得吃,都留给姑奶奶吃。
晚上,表大伯和父亲聊天,聊起从前的苦日子,聊起下落不明的姑爷爷,我隐约听到了“台湾”两个字。他说,“要是有一天,他找我,我也不认,他对不起我娘。”表大伯感慨,这些年还真仗着姥姥门上的亲戚们照应着。等我走的时候,量量孩子们的身高,到上海给他们一人买一身新衣服。
那个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觉,一是为那个遥远而神秘的台湾,二是为表大伯说的新衣服。姑爷爷真的在台湾吗?那样,我就有一个在台湾的亲戚了。而且,我快有新衣服穿了。
姑奶奶不喜欢孩子,不喜欢猫狗,看见就皱眉头。但是,她喜欢菊花,家里养着两盆黄球菊,花硕大,像黄澄澄的大彩球。姑奶奶常细细端详,眉眼含笑。早晨,她起床用水瓢舀了水,含上一口,“噗——”的一声,将清水喷射到菊花上,看着它们仿佛沐浴着朝露的模样。
奶奶说,你姑奶奶喜欢圆的东西,因为圆的东西象征着圆满、团圆。你姑奶奶包饺子也要从盖帘外缘一圈一圈地放,到中间,要放一个捏了花边的馅盒子,放得圆圆满满。谁把饺子摆放得不圆满了,你姑奶奶立刻就腻歪了,脸耷拉老长。
四
表大伯回村处理卖老宅的事,姑奶奶去供销社买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钱包。淡蓝色的底子,上面镶嵌着几颗红珠子,有两个铁扣别着,一打开,发出“啪”的一声,很清脆。姑奶奶爱不释手。
老宅卖了1800元钱。姑奶奶说,把卖房的钱给我吧。伯母淡淡地说,“到了上海,啥都不用你买,你拿着钱也没用,给你点零花钱就行啦。”姑奶奶一愣,表情有些尴尬,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母亲把攒下来的鸡蛋都煮了,给姑奶奶他们路上吃。临走,姑奶奶拉着奶奶的手,哭着说,嫂子,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
表大伯走后,我天天盼着放学回家能看到新衣服。盼来盼去,盼了空,表大伯偶有信来,但从没提过新衣服的事。
后来,听表大伯来信说,姑奶奶经常想家,掉眼泪。脾气越发古怪,和儿媳妇闹脾气。有一次还跑到儿媳妇单位里又哭又闹,直到领导答应把儿媳妇调到离家很远的分厂去。
再后来,表大伯来信说,姑奶奶身体不好,想家。
表大伯还说了一件事,姑爷爷还活着,就在国内的一个城市当医生,并没有去台湾。他有家有老婆有孩子,而且,表大伯已经“认”了这个爹。
失望,像一团浓雾,瞬间把我笼罩。我特别希望,姑爷爷真的在台湾,有一天,他从台湾回来,和姑奶奶团圆,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皆大欢喜。而表大伯凭啥背着姑奶奶“认”了那个爹?
姑爷爷先去了那个世界。表大伯奔了丧。
姑奶奶的葬礼上,我看着缀满了一圈一圈白花的花圈发愣,我想起了姑奶奶摆得圆圆满满的一盖帘饺子,想起她含着一口水“噗”的一声喷到菊花上的情景。看着表大伯把姑爷爷年轻时的照片,放进了姑奶奶的骨灰盒里,我感觉,那个照片,很轻、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