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烧肉(短篇)
2020-02-14李苇子
李苇子
1
老婆把红烧肉端上桌,菜便齐了。赵云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还没送到嘴边,手机就响起来。每年九月底到十月初,他的手机比热线电话还忙。是学生郑鸿雁打来的。说要找赵老师谈一谈。赵云说他现在不方便谈。她问他什么时候方便。赵云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郑鸿雁说她并不会耽误赵老师太多时间,只要十分钟就够了。赵云说别说十分钟,他现在连一分钟都没有。说完便把电话挂了。
老婆选了一块肥而不腻的肉夹进赵云碗里问,学生?赵云点点头。女学生吧?老婆又问。赵云又点点头。老婆撇了撇嘴说,这些孩子也真是,饭都不让人好好吃,烦死了!
就在此时赵云的手机又响了。
你好。赵云说。
赵老师吗?
是我。哪位?
你猜!
操你妈的神经病!赵云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猛地挂断电话。
这情况已经持续三天了。
到底是哪个促狭的学生捣鬼?三天来,他总不定时给赵云打骚扰电话,而且,每次来电显示的号码都不一样,回拨还打不通。赵云在一所三本院校当辅导员,学校有规定,辅导员的电话必须二十四小时保持畅通。这份工作说白了就是仆人、保姆、护工的三位一体。昨天晚上,他刚睡着就被这个骚扰电话吵醒了。吵醒之后,赵云陷入了沉思。翻来覆去分析那个声音。究竟是谁呢?学校为了节约成本,把人当机器用,赵云一共带了六个班,每班五十来人,总计三百二十二人,这么庞大的数量,他绝不可能牢牢记住每个学生的声音,实际上,往往是直到他们毕业,赵云也没办法把学生们认全。当然,他对那些名字是很熟悉了,学生的脸也熟,但是,假如让他在名字和脸之间连线的话。这就太为难赵云了。所以,当你没法喊出一个面熟的人的名字的时候,怎么好意思说你认识他?
老婆建议报警。赵云说,就是熊孩子捣蛋罢了,也值得报警?传出去叫人笑掉大牙。
老婆做的红烧肉固然好,赵云却没胃口了,他随便扒拉了一碗米饭,就去房间午睡。刚要入睡,学工处的电话来了,问赵云助学金申请资料什么时候能送过去。赵云说了个大概时间。对方说目前就剩下赵云这几个班还没交,他得抓紧时间了,上边催得紧,十月中旬之前报不上去的话,会影响助学金发放。挂掉学生处电话,三班班长的电话又来了,是帮一位男生请假。那男生轻微食物中毒,上吐下泻。赵云问问题大不大。班长说不大,去校医院看过了,医生让卧床休息。下午的课没法上,所以,等着赵云去办公室开假条呢。赵云让班长上课之前去办公室找他。挂掉电话,又收到了女同事吕慧的短信,让他下午去办公室的时候,帮她给绿植浇浇水,她今天请假了……
根本没办法睡!
他睁着眼睛想了一会,索性起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就去了办公室。刚坐下,郑鸿雁就来了。拿着那份被赵云退了四次的助学金申请材料。她一进来,立刻关门,又把弹子锁中间那个“肚脐”按下去,咔嚓一声,门被反锁了。
赵云一下紧张起来:郑鸿雁,你锁门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正大光明说?请你赶紧把门打开。你这样别人会误解的,赶紧开门!
鄭鸿雁倚在门上,表情有点儿凝重。
请你赶紧开门!赵云说。
赵老师,只要您肯给我签字,我愿意做任何事情,任何!
这话差点把赵云吓死了,他嚯的从座椅上站起来,三步蹿到门口,一把将门拽开,指着外面的走廊说,请你立刻离开我的办公室。胆敢再逗留一秒,我就报警。赵云看到郑鸿雁的眼泪流下来了,她说,赵老师,您犯得上报警吗?我是杀人犯还是盗窃犯?我不过是想让您帮我签个字,我需要钱……
你出去!赵云打断她说,出去!马上出去!
郑鸿雁不出去。
我是绝不可能给你签字的。请你立刻、马上、赶紧给我出去!赵云的嗓门已经很大了。假如附近的办公室有人的话,他们一定全听到了。赵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郑鸿雁还是不出去。
赵云只好伸出手,抓着郑鸿雁的胳膊,将她拖了出去。
郑鸿雁的胳膊可真软,还滑滑的,抓在手里,恍惚一块湿漉漉的面团。撵走郑鸿雁后,赵云便陷入了巨大的不安之中。毫无疑问,他对郑鸿雁的感觉是复杂的,没错,她的声音和他初恋女友简直如出一辙,就是那种非常柔弱,受惊的小鸟似的。这跟郑鸿雁的名字有着巨大的反差。更何况,她本来就是很漂亮的女孩(比赵云的初恋女友漂亮),可惜的是,她似乎并没意识到自己的美,服饰、发型都很土气,她又从不懂得化妆修饰,在这所民办高校里,大部分女学生的衣着比三陪女还暴露,相比之下,郑鸿雁的朴素简直叫人心疼。这种清水挂面的风格是适合做老婆的。赵云常常会突发奇想“假如自己没结婚,而郑鸿雁又顺从的话,他是不介意师生恋的”。然而,郑鸿雁刚才的表现让赵云痛心,她怎么能是这样的女孩呢?居然为几千块钱就……,她知道他有多失望吗?她不仅仅侮辱了自己,还侮辱了赵云,还侮辱了赵云的初恋女友。
郑鸿雁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他的手机又响了,是个外地号码。对方说自己是郑鸿雁的妈妈。生了很重的病,需要住院,得花很多钱。所以,请赵老师发发善心,帮帮郑鸿雁……
赵云呵呵一笑就把电话挂了。明知这是假的,还是拨通了郑鸿雁电话。
听说你妈生病住院了?他说。郑鸿雁“嗯”了一声。他沉默片刻,暧昧在电波里流动,如同空气中的灰尘碰撞有声。他让她去医院开个证明,再把主治医生电话告诉他,他会调查清楚的。这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假如情况属实,却因为自己耽误了评选的话,那么,郑鸿雁的助学金由他来承担。说完这些,赵云本该挂电话的,但却没挂,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赵老师,我是真需要钱。郑鸿雁说。
赵云闭上眼睛,思绪回到旧日时光,听筒对面的女人,恍惚正是自己的初恋女友。那时候,每天晚上临睡前,他俩会煲一个半小时电话粥,而实际上,他们是同班同学,每天都能见面。爱到这个程度,简直令人羞耻。
除了钱,你还需要什么呢?赵云问。
郑鸿雁似乎有点儿吃惊,没搞明白赵云话里的意思。实际上,连赵云自己都不明白。
只要您签字,让我做什么都行。郑鸿雁说。
做什么都行是吗?……赵云听到自己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一股子邪恶的快感,悄无声息地漫上来,让赵云浑身起了一种舒服的战栗。他突然变得温柔了说,刚才的电话是假的吧?
是……的,赵老师。
为什么骗我?
是您逼我的。
那你就想出这种法子来欺骗我?
我需要钱,赵老师。
你不应该欺骗我,我很伤心。
对不起,赵老师。
骗子!都是骗子!一个个全都他妈的是骗子……赵云这样想着,一股怪委屈的情绪漫上来。他把电话挂掉,看着办公桌上那只小白熊造型的加湿器,小白熊的肚子上有一只卡其色的旋钮,缺口处正指着“关闭”。他轻轻将这旋钮朝右一拧,加湿器立刻开始工作了。从小熊的脑袋上喷出一缕细细的白色水雾。趙云有很严重的鼻炎,结婚后,他老婆听说加湿器对鼻炎有好处,就帮他淘宝了这只小白熊。赵云坐班无聊的时候,喜欢拿一只马克笔在小白熊肚子上乱写乱画,过后,他只要用湿纸巾擦一下,便可以清理干净。
他拿起黑色马克笔,开始在上面写满了前女友的名字,然后,又用红色马克笔,在那些名字上打了叉,最后,写上了两个硕大的字“骗子”。
……
2
同事们来的时候,赵云早就进入工作状态了。他的右手边放着厚厚一摞助学金申请材料,都是一张申请表再配一张街道或民政局开具的贫困证明,有的也会附一份父母半年内工资的银行流水,当然,必须加盖银行公章才有效。其实,流水只起参考作用。关键还是那两份证明。证明上面都有经办人签字。赵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挨个把电话打过去了解情况。一打电话,那些造假的证明材料就被戳穿了。赵云的心里像坠着铅块,在他审核完的材料里,造假比例高达到百分之九十五。
同事们都劝赵云别这么较真,多累啊!没必要把全部心思放在工作上。工作嘛,就是个工作而已。他们的生活应该是在工作之外的。他们说,赵老师能不能别这么劳模?又没人给你发奖,犯不上!赵云只是笑笑。他有他的原则。尤其对待助学金这件事上。不较真能行吗?三百二十二位学生,递交的申请材料竟然高达两百多份。赵云差点吓死了,难道自己带的班级全是“特困班”?赵云听说过“尖子班”、“实验班”、“特长班”,从来没听过“特困班”。他也是念过大学的,他读书那会,全班四十五个同学仅有三位申请助学金,而那三位同学的家庭实在是贫困得超出了想象,稍稍有点办法的同学,都不会这么做。正是爱面子的年龄段,他们宁肯自苦也不愿承认贫穷。现在的大学生怎么了?像郑鸿雁这种家庭条件很好的学生都伸手要助学金了?赵云的原则是,要把助学金发到真正贫困的学生手里。世界是如此不公,要是他再徇私,那就猪狗不如。
有一次,老婆开玩笑说,真该给赵云颁发个感动中国奖,或者是诺贝尔公平奖。赵云说,诺贝尔有和平奖、文学奖、医学奖,从没有公平奖。老婆说诺贝尔可以专门为赵云设立这个奖。老婆说完就把嘴撇了撇。老婆很爱撇嘴。老婆撇嘴一般是两种情况,一是不屑,一是认可。如此矛盾的两种情绪,老婆却用同一种表达方式,这也奇了怪了。
下班前,学工处处长王勇把赵云喊到了他办公室。问他最近工作怎么样。赵云说挺好的。一直以来,他对王勇的感觉疙疙瘩瘩。首先,他从来都缺乏和领导轻松相处的能力。其次,他也是结婚后才知道,他老婆和王勇有过一段婚外情。甚至于好多老师们私底下称赵云“接盘侠”。王勇很奇怪地盯了赵云几眼,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只信封,在手里晃了晃说,赵老师,有人写匿名信举报你。
举报我?赵云吃惊地问,举报我什么?
说你和女学生……你懂的吧?还说你在助学金材料上做手脚。
根本没有的事!赵云急了,他站起来,红头胀脸地说,纯属污蔑,血口喷人!
你别激动!王处长挥挥手,示意赵云坐下。又说,他也觉得这是污蔑,所以才把赵云喊过来通通气。他让赵云放心,他会替他保密的。但是,希望他在以后的工作中注意方式方法,毕竟这是一所民办高校,一切都该以学生为本,千万不敢弄出乱子来。
后来,赵云仔细琢磨王处长的话,感觉他话里有毒。什么叫他会替他保密?这不就等于说明,他相信举报信内容属实吗?
不知道为什么,赵云隐隐觉得匿名信是王勇炮制的,也许还和赵云老婆有关。半年前,王勇老婆死于一场车祸。从那之后,赵云他老婆的状态就有一些非常细微的变化。似乎比之前更爱打扮了。还网购了几件漂亮衣服,当然也给赵云买了几件。有一次,吕慧告诉赵云,她在万达看到王勇和一个女人逛街。但是她并没看清楚那女人是谁。现在想想,那可能是一句“半截话”。吕慧应该是在对自己暗示什么的。
夫妻俩已经很久没那个了。晚上,老婆从眉眼间释放着信号。赵云自然是明白的,但他的心里乱糟糟,如同长了一把杂草。怎么可能有那份兴趣呢?赵云想去洗澡。老婆要给赵云搓背。他拒绝了,说自己想单独泡会儿。他发现老婆有点儿不大高兴。爱怎么就怎么吧。赵云想。他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把浴缸注满温水,脱掉衣服躺进去,抽了几支烟。他想起当年和初恋女友,曾不下一百次幻想共浴的情景,到底没有实现。他刚结婚那阵,倒是常常和老婆这样,他俩躺在浴缸里,听着萨克斯,边喝红酒边聊天。那是段如同星空般渺远、流星般短暂的过往。然后,丝毫没有铺垫与过渡,两个人就被重重地摔在了琐碎的婚姻生活的地板上。婚后,他们为两件事情拼命。一是拼命赚钱,二是拼命制造孩子。始料未及的是,这两件事情的难度都相当高。他们,怎么说呢,只能算是工薪族。每月固定那点儿工资,生活倒也有余,但老婆有个嗜赌成性的大哥,几乎把他俩给掏空了。赵云还想每个月给父母寄点儿生活费,尽管父母并不指望这点钱生活,但那是为人子的孝心。每到月底,赵云对工资的渴望之情比婴儿对乳头的渴望还强。有那么一阵子,赵云利用业余时间跑到培训机构做辅导老师,教初高中的语数外。收入倒还不错。但是两边的工作总是冲突,几次三番请假,培训机构领导不满意了。让他权衡取舍。回家和老婆商量,老婆建议赵云辞掉学校辅导员工作,全职去做培训机构老师。反正这边也不是事业编,哪天学校招不来学生,说倒闭也就倒闭了,既如此,还不如多赚钱来得实惠。说是这么说,但真要辞掉学校工作,赵云又有些恋恋不舍。所以他只能把培训机构那边的兼职辞了。对此,老婆非常生气。骂赵云是烂泥巴扶不上墙。
关于生孩子这件事,前两年,夫妻俩倒是怪勤奋。但老婆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去医院体检,说是子宫壁太薄,倒也不至于不孕,只是比别人难度高点儿。医生让他们做好长期攻坚的准备。老婆自然明白怎么回事,那还是她和王勇在一起的时候,刮宫引产留下的后遗症。她当然不会告诉赵云真相。实际上,她也很想给赵云生个孩子,对她来说,孩子的确是婚姻的某种维系。假如这种维系迟迟不出现,她对他们的婚姻是没什么信心的,她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
赵云躺在浴缸里就要睡着的时候,手机又响起来。
你好!赵老师。还是那个声音。
赵云简直要喷火了。这次,他决定不再挂掉电话,深呼一口气,努力稳住情绪。告诉我你到底是谁?赵云说,为什么总骚扰我?
我是周小涛,赵老师。
是个有点儿陌生的名字。赵云想。
你为什么一直骚扰我?
郑鸿雁是我女朋友。
这和你骚扰我有关系吗?赵云问。
因为你不在她的申请表上签字。
你骚扰我我就会签字吗?
她让我把你搞定。不然就要和我分手。我不想分手。
把我搞定?呵!赵云说,你打算如何搞定我?就凭骚扰电话吗?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莫名其妙地,赵云想起了那封匿名信。会不会是这个叫周小涛的学生捣鬼?
告诉我,除了骚扰电话你还做了什么。
赵老师什么意思?
你还对我做过其他什么?
没有!
比如造谣或者匿名信什么的。
真没有!
好。我知道了。郑鸿雁不符合申请条件,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吧。
是的。但是我们已经分手了。
赵云的声音突然抬高了问,分手了?大概,不经意间,赵云的声音里流露出了一丝喜悦。
赵老师,您可以和我见一面吗?我心里憋屈得要死,想当面和您聊聊。
真抱歉,我没空。赵云说。
老师,我……我……想自杀!
赵云快烦透了,很想挂断电话,便问他的辅导员是谁。对方回答就是赵云。赵云心里一惊,再次问他的名字。“周小涛,”对方说。可是,赵云实在想不起这个人。不过,他突然变得紧张了。去年,另一个辅导员班里有个女生借了“裸贷”。钱生钱,利滚利,起初只是一千块钱,后来变成三千块,最后变成五千块。催债电话一个接一个。那女生又不敢告诉父母,走投无路,就给辅导员打电话,女生没说“裸贷”的事,只说想自杀。辅导员也没太当回事,安慰了一会儿就把电话挂了。结果,当天晚上女孩果然跳河自杀了。由于这个过失,那辅导员就被解雇了,解雇也就解雇吧,关键是,他患上了抑郁症,总觉得自己是杀人凶手。赵云联想到这件事,心里似乎有十面牛皮鼓一同敲起来。他决定和对方见一面,看看实际情况,以便探听虚实。赵云发现自己的手机马上就没电了。他约对方在“思想楼”前面的喷水池见面。以防万一,又把老婆的手机号码告诉对方。挂掉电话,他忙穿好衣服,吹干头发。去跟老婆借手机用。老婆问为什么。他说了原因。老婆极不情愿地去了房间,半天才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递到赵云手里。赵云让老婆给他的手机充上电。他出门的时候,发现老婆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3
赵云和老婆住在学校宿舍区,有个退休老教授去海南养老,便把房子出租给了他两口子。老婆在教务处上班,负责全校师生的排课、调课之类工作。赵云其实并不喜欢目前的状态,怎么说呢,尽管这所大学占地一千多亩,和外面的世界相比,不过方寸之间而已。要命的是,夫妻俩的交际圈几乎完全重叠。因此,他出不得半点丑闻,哪怕是捕风捉影,也能闹成滔天巨浪。所以,他从不敢和女同事们走得太近,甚至是女学生也得保持非常疏远的距离。可以说,赵云是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的,这种时刻紧绷的状态令人崩溃。有时候,赵云甚至暗暗希望老婆在工作方面出点儿差错,被学校开除。这样,她就能换个单位工作了。
他很快穿过家属区来到校园。已经十点钟了,校园里的学生还是挺多。赵云的心中有股莫名激动。他很好奇郑鸿雁的男朋友长什么样。似乎,他过来不是阻止对方自杀,而是专程看看人家长相的。那可是郑鸿雁的男友呀!说不定他和郑鸿雁早就那个过了。一定是这样的。这本就是个荷尔蒙乱飞的年龄段。
赵云又想起郑鸿雁对他说过的话,“赵老师,您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任何事,您懂的!”
周小涛已经在“思想楼”前的喷水池边等赵云了。他只觉得他很面生。其实,这也正常,他们毕竟才大二上学期嘛!有些学生为人低调,不喜欢在老师面前露脸。另外有些学生则不然,他们不喊他“赵老师”,而喊“赵哥”或者“老大”,这称呼多江湖多社会啊!他第一次听到这称呼时,心里很不是滋味。难道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与时俱进?还是说,只有三本院校的大学生是这样的?私底下,同事们也常常讨论这种现象,一致认为,三本院校本来就是学渣集中营。
看得出,周小涛有些内向。许是失恋的打击太大,他表现出某种羞羞怯怯的躲闪,甚至连赵云的眼睛也不敢直视。但,赵云能感觉到周小涛通体散发出来的悲伤。他在灯光里悄悄研究了周小涛,发现这是个不仅穿衣戴帽俗气,就连长相都略显俗气的孩子,赵云有点失望,难道说这就是郑鸿雁的眼光吗?这眼光可实在不敢恭维。她怎么能对自己如此不负责任呢?
没有丝毫征兆,周小涛竟然扯开嗓子哭起来,这让赵云非常厌恶。可是,作为辅导员,他也没法袖手旁观。于是,便开始了糊里糊涂、言不由衷、词不达意的劝慰,诸如,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你还有父母、老师、同学、未来……爱情不在了,我们更应该保重自己……不知道哪个字戳到了周小涛,他的哭声一下子嘹亮起来。赵云不是头一次帮学生处理失恋的事,却是头一次帮一位男生处理这种事。这可真是难为赵云了。甚至,自己的伤怀也被勾起来,当年,赵云大学毕业的时候,初恋女友的父母帮她在老家找了一份事业单位的工作。四年感情居然败在了一个事业编制手里。分手后,赵云其实也哭过,而且还哭得肝肠寸断,似乎也闹过自杀什么的,反正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如同最亲的亲人去世一般。赵云是如何度过的?没错,那便是喝酒。也许,醉酒是一种解脱办法。可是,赵云总不能建议一个学生去喝酒吧?万一喝出点事,他赵云是死是活?赵云没想到周小涛竟然提出了喝酒。周小涛说,赵老师,能不能去你家喝酒?我来买酒!周小涛的口气,似乎谁来买酒是一件很伟大的事。赵云一下子愣住了。喝酒?还是去他家喝酒?这孩子到底怎么想的?腦子没进水吧?他难道不知道赵云有老婆?更何况,赵云是从不在老婆面前喝酒的!实际上,他的酒量超级烂,全校老师无人不知,同事们还给他取个外号“赵二两”,什么意思?四十二度白酒,只需二两,赵云就倒下了!
不行!赵云说,学生不准饮酒。这话说得连赵云自己都觉得搞笑。他知道,班里好多女生的酒量都比自己好。只要去学校对面的商业街走一走,哪哪都能看到喝酒的学生。他们三五成群,吆五喝六,撸起袖子,光着膀子,怀里还搂着娇小可人的女朋友们。一瓶瓶啤酒灌下去,再跑到花丛,将尿液和醉酒后的呕吐物排泄在里面……不了解情况的外人,任谁也不敢相信他们是大学生。
周小涛说他这几天食之无味,现在有点儿饿了,问赵云能不能陪他去吃点儿东西。这个要求挺奇怪,但是,作为仆人、保姆、护工三位一体的赵云,又怎敢不答应呢?
不久之后,他们来到商业街,选了一家麻辣香锅店。周小涛刚在位子上坐下来就又开始哭了,说这是郑鸿雁最喜欢吃的一家麻辣香锅。郑鸿雁说这家香锅有一种甜蜜的味道。可是麻辣香锅是麻辣味的,怎么会有甜蜜的味道呢?赵云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这小妮子还挺能扯,甜蜜的味道!哈!亏她想得出来,这小妮子……
周小涛说,赵老师,我不想分手,我很爱郑鸿雁。
没人喜欢分手,赵云忍着笑说,但我们要学会接受聚散离合。
可是,我真的离不开她。
那只是你给自己设限罢了。没有谁离不开谁。
老师,只有您能帮我,您帮帮我行吗?
如果你说的是助学金的话,恕我无能为力。郑鸿雁的家庭情况你该比我更了解吧?她爸是公务员,她妈开了一家饭馆,经济收入根本不低。这难道也算贫困家庭吗?
其实,她父母分居很多年了,她爸……外面还有个家,有个儿子……所以,郑鸿雁拼命赚钱,她送外卖,做家教,周末还去医院做陪护。
听到这里,赵云吃了一惊。他读大学那会也做过兼职,基本上一份兼职就把自己搞得焦头烂额了。郑鸿雁同时做三份兼职,学习成绩却并没有受到影响,在过去的两个学期里,她都拿到了奖学金,奖学金和助学金的发放标准不同,是完全按照成绩排名来的。赵云觉得不可思议,这么多钱还不够郑鸿雁开销吗?
不够!她想给自己交学费!周小涛说。
周小涛还告诉赵云,郑鸿雁生活是非常节俭的,从不买化妆品和名牌服装。吃饭都是去食堂,而且,超过十块钱一顿的饭从来不吃。周小涛说,郑鸿雁是个要强的女孩。赵云又想起了去年跳河自杀的那女生。她借“裸贷”的原因只是要买一管香奈儿口红。据说那女孩每天都跑到商场试“色号”,已经着魔。赵云后来问自己老婆“色号”是什么意思。老婆给他解释了。赵云这才知道那不过是口红的颜色而已。一款颜色夺走了一条命!叫他实在无法理解。
手机突然响起来,老婆用赵云手机打的。
怎么了?
我,没事。你那边呢?
正在聊呢。
哦!
没事我就挂了。赵云说。
嗯!
大约十来分钟后,电话又响了。老婆说,刚才郑鸿雁打赵云电话了,她没接。赵云说,如果她再打电话,就说他和周小涛在一起呢。老婆又问赵云现在在哪。赵云说在商业街陪周小涛吃饭。老婆“哦”了一声。赵云似乎看到了老婆撇嘴的样子。吃饭也要辅导员陪啊?老婆说,你可真成保姆了。赵云说,一直都是!早就让你辞职别干了,你不听。老婆说,这种工作能有什么前途呢?工资低,活还多,责任大,完全就没有自己的生活!你大学可是学计算机的呀……
赵云接电话的空档,周小涛从吧台处搞来了一瓶汾酒,还分别倒满了两杯。一杯放在了赵云跟前。
说了学生不准喝酒的,挂断电话,赵云说,你好好吃饭,酒就免了。
让我喝一点吧,赵老师。我酒量挺好的,醉不了。
万一喝出点事,我是要担责的。赵云说。
能出什么事啊?就是一瓶42度的汾酒,又不是毒药。
話到这个份上,赵云也不想说什么了。反正这个学校的男同学,烟酒都挺在行的。
自从在麻辣香锅店坐下来后,赵云更觉得周小涛气质差,他甚至都不像个大学生。他的哭诉重复来重复去,无非就是他多么爱她,她却总在利用他。她把他当冤大头了。搞不定赵云又不是他的错,她竟然用分手威胁他……
赵云觉得很无聊,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那栋楼,楼顶上几个霓虹大字——爱情海公寓。那字一会儿变成红黄绿的渐变色,一会儿又变成纯绿、纯红。赵云看到有很多学生情侣走进大堂开房。是的,这其实就是大学生的“炮楼”。这两年,学校对面的商业街接二连三开了十来家“炮楼”,这足以说明大学生的需求多么旺盛。赵云这人总爱对比,他又想起了自己上大学那会,学校附近最多的是网吧,那个时候也还没有“炮楼”的概念。难怪男同事们都在抱怨处女难寻。赵云想,在那些拉严的窗帘背后,到底有多少对年轻的肉体在“那个”呢?
手机又响了,还是老婆打的。老婆说,不知道谁家的猫从阳台上跳进来把厨房的红烧肉吃了。老婆问赵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赵云说,猫跑了吗?
老婆说,没有。被她关在卫生间了。
赵云说,要么就打一顿,要么就放它走。
老婆说,我想把它关在里面饿三天。该死的小畜生!都怪你不让我把红烧肉放冰箱。
赵云爱吃海派红烧肉,但这种红烧肉还挺讲究,冷冻过后,口感就彻底给毁了,咬上去木木的,像咬着一块生硬的动物尸体。因此,老婆每次做红烧肉,差不多就是两顿的分量。吃不完的便盖上保鲜膜,晾在厨房的通风口上,谁想竟然方便了野猫。
你啥时候回家呀?老婆问。
暂时还不知道。赵云说,要不然你先睡吧。
现在的学生可真矫情,失恋也要找辅导员陪,辅导员也有自己的生活啊!天天都是这些破事,烦死人了,快点辞职吧……
抱怨这些没用。赵云说。
4
老婆的手机第四次响起来,屏幕显示“SM来电”。很奇怪的一个称呼。“喂你好?”赵云接听。那边竟无声音。他又“喂”了两次,那边挂了。赵云隐隐觉得不对劲。显而易见,“SM”是个代号,会是谁呢?他突然想起了外语学院那个叫Simon的女外教,老婆曾心血来潮,跟人家学过两个月德语。为了表示感激,她还总邀请Simon一起逛街看电影什么的。估计是她打来的。这些洋鬼子做事情总是神秘兮兮,叫人摸不着头脑。
赵云陪周小涛喝了两杯酒,有了飘忽的感觉。第三杯,赵云拒绝了。周小涛又开始哭。赵云也不去安慰他。两个人见面后,周小涛没再提自杀的事。也许他从来就没打算自杀,大概只想找个酒友,这酒友又不能是同龄人,所以,就把赵云骗来了。赵云只想尽快结束早点回家。他已经很困了。
郑鸿雁出现的时候,赵云恍惚如在梦中。
郑鸿雁说了一声“赵老师好!”,搬了一把椅子在周小涛身边坐下来。她跟服务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又把赵云面前的空杯倒满。郑鸿雁举起玻璃杯说,赵老师,我敬您。
赵云笑了笑说,他的外号叫“赵二两”,他已经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出洋相了……
郑鸿雁说赵云看不起他。赵云深知女人爱来这一套,什么看得起看不起,不就是刺激你喝酒吗。赵云不为所动。他和郑鸿雁第一次以这种形式在一起,这感觉有点儿诡异,俗话说,酒壮熊人胆。微醉的赵云便有些心猿意马起来。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假如她对自己暗示什么的话,他想,他肯定会接住话茬的。哪怕就是过过嘴瘾也好,嘴瘾也是瘾呀。
赵云暗中观察郑鸿雁看周小涛的眼神,尽管她只是随便瞥了周小涛几眼,但眼神却是有内容的,这内容就比较复杂了,可以肯定的是,她对周小涛是有感情的。周小涛又端起了酒杯说,赵老师,我对不起您,我罚自己三杯酒。赵云刚要伸手阻拦,周小涛的脖子朝后那么一挺,一杯酒就不见了。赵云搞不懂周小涛所谓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周小涛第二杯又已经见底了。第三杯被赵云夺下了,赵云说,小涛,不准喝了!出了事老师负不起责。赵云又转头看着郑鸿雁说,你们两个聊吧,老师先回去了。有事再打我电话。你们是知道的,辅导员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赵云说到这里苦笑起来。
郑鸿雁说,赵老师,您等一下。赵云知道她又要聊助学金的事情了,心里便有点儿不耐烦。果然,郑鸿雁问他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签字。老生常谈,赵云都快疯了,他突然抬高了音量说:
你死心吧!郑鸿雁。以你家的经济条件,根本没资格申请助学金!请你永远别再跟我谈这件事!我是绝不会给你签字的……
郑鸿雁的声音也抬高了说,老师,您真了解最终选出来的那些同学吗?
下午下班之前,赵云已把初选名单发到了班级群,明天上午要组织评议小组审核投票。郑鸿雁开始谈到名单里的一位女生,把她怎么韩国代购,怎么做隆鼻手术的事情全说了。郑鸿雁总结性地说,像他们这种“贵族大学”,一年一万八的学费,再加上食宿等各种花销,四年大学下来,再怎么节约也得十万块钱。贫困家庭怎么承担得起?所以说,大家其实都差不多。既如此,赵老师为什么坚持认为她郑鸿雁就比别的同学有钱?这问题果然把赵云问住了。赵云想,也许郑鸿雁反映的情况是真实的,但这不能就说明那女生的家庭情况很好。他是反复打电话调查过的。赵云想,没准那女孩找了个富二代,傍大款,或者是通过……别的途径……赚钱。赵云不敢继续想了。这个三本院校的大学生太复杂。
不知道为什么,赵云突然端起面前的酒,吱溜一下干了。很快,赵云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形,他看到郑鸿雁的嘴巴正在一张一合。他可真想扇她一巴掌,还想走过去抱住她,用自己的嘴巴……堵住她的嘴……
周小涛还在自斟自饮。赵云没想到周小涛这么能喝,他似乎已经喝掉了半斤,大概还能继续喝,他的酒量真大!赵云很羡慕酒量大的男人。男人就该什么都大才对。某种程度上看,酒量小是一件比生殖器小更叫赵云羞耻的事。赵云只觉得脑袋大了好几倍,而且,还有一圈一圈电波一样朝外扩散的酥麻感。他听到郑鸿雁和周小涛吵了起来,那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奇怪的是,那声音却清晰地落在了赵云的耳朵里,就好像他们是趴在赵云耳孔上说的。他甚至感觉到了耳膜的震动。他听到周小涛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别这样!别这样!别这样……郑鸿雁不依不饶,甚至开始威胁周小涛了。恍惚传来“分手”二字,赵云对分手是很敏感的。他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分手后再分手,有意思!这小妮子可真够作的,真是个可爱又捣蛋的小妮子……
赵云枕着胳膊,朦朦胧胧睡了。后来,他感觉有人将自己背了起来,他知道是周小涛,他闻到他脖子上有一股汗馊味,还看到一只太阳刺青,造型很丑陋的样子。好端端的身体为啥要刺那玩意儿?他可实在没法理解。赵云觉得很难为情,他竟然在学生面前出洋相了,他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俩?他们会看不起他吗?他真是个没用的男人,这么一点酒就把他放倒了。他们是要送他回家吧?他声音绵软,断断续续地说了自家的住址:教师宿舍5号楼3单元602。
是个顶楼,他想。脑子里绵绵的,如同塞滿了棉花。顶楼,周小涛背着他爬顶楼……会很辛苦的……
不一会,他感觉他们来到了一家酒店的大堂。又断断续续听到周小涛和一个女人的对话,“……是的,是学校老师……对!要大床房……开发票,抬头是……”
赵云知道要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开始奋力挣扎,可是眼皮实在太沉了,脑袋大了几十倍,磐石一般,神智已经模糊。他感觉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大床上,那床垫很有弹性,他的身体似乎还弹跳了一下。甚至听到了床垫下面弹簧的吱嘎声。有一双手在解自己的皮带,皮带扣叮叮叮的响着,然后,皮带从裤袢里抽了出来,他还很配合地挪了一下身体。他努力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天花板上枝形吊灯刺目的光,然后,便看到郑鸿雁正举着手机对他拍照。郑鸿雁已经哭了,她说,赵云老师,对不起!我没办法,是您逼我这样做的,赵云老师,我需要钱……请您原谅……
赵云看到了自己的下边,它垂头丧气,像一条僵死在路边的大青虫。赵云感觉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赵云到底说了什么呢,赵云后来再也没想起来过……
5
赵云大约有半年没吃过红烧肉了。做红烧肉是很浪费时间的。大火烧,小火焖,文火熬,至少仨小时呢。那天中午,老婆又做了红烧肉。老婆做的红烧肉是海派风格的,红油赤酱,甜而不腻,软糯且入口即化。相比之下,咸口的红烧肉就缺乏这种细腻的层次感。
老婆把红烧肉端上桌,菜便齐了。她选了一块好肉,夹进赵云碗里,盯着他,像是有什么话要说。这一年来,他们的关系急剧恶化,就像一块化脓的毒瘤。他甚至都能闻到尸臭的味道。有时,老婆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会让赵云的心里猛然一颤,他会想,那件事,也许她早就知道了……
赵云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九月底到十月初,是评选和申报助学金的时间,赵云的手机总比热线电话还忙。
是学生郑鸿雁打来的。
赵老师,我一会去交申请表。
好!
一会见。
好!
……
挂了电话,赵云突然没什么胃口了。他想去房间里躺一会。
你等一等,老婆说,我有话要对你说。
刚刚抬起屁股的赵云又坐下来。
我怀孕了!老婆说。
赵云只觉得五雷轰顶。他俩都大半年没那个过了。
谁的?赵云问。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毁灭一切的冲动。
他的。
谁?
王勇。老婆非常平静地说,她打算生下這个孩子。要是再做一次人流手术,她这辈子就毁了。她宁愿做个单身妈妈。她又说,离婚协议她已经写好了,就在房间的床头柜上放着。让赵云看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没有的话就签字吧。
赵云突然想起一年前,老婆电话里那个“SM”。他突然明白了,那就是王勇的代号。可是,这代号到底什么意思呢?他让老婆解释解释。老婆撇撇嘴说,那是红烧肉的英文“Simmer Meat”的缩写。王勇是上海人,特别爱吃红烧的菜,她便在网上自学了海派红烧肉。她本以为抓住一个男人的胃,就等于抓住了一个男人。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是骗人的。她非常坦率地告诉赵云,和他结婚后,她曾发誓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全心全意爱赵云。她也确实努力过,最终还是失败了。王勇妻子车祸去世后,他俩又在一起了。但是,她说,王勇是不会娶她的。王勇要娶?菖?菖院长的女儿,你知道的,他女儿离婚两三年了……
老婆说完,又漫不经心地撇了撇嘴。
这个丑八怪,赵云想,她那样子可真难看,本来就不漂亮,还爱撇嘴,这可真够残忍的,更残忍的是,她浑然不觉得残忍。这一刻,他完全搞不懂她撇嘴的具体含义,但是,他明白他再也受不了她撇嘴的样子了,假如再让他忍一秒钟,他都会疯的。
只听到“哗啦”一片脆响,赵云把桌子掀翻了。他看着满地杯盘狼藉中散落在四处的红烧肉,映衬在白色碎瓷器片、绿叶蔬菜、褐色豆干、粉红色西红柿、金色蛋花中,像极了一幅后现代的绘画,他一直觉得后现代是种虚张声势的艺术,大概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弄懂了在那些破马张飞的表象背后,是被切割成鸡零狗碎的生活,不堪入目的生活,操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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