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妖怪和金色大厅
2020-02-14闵芝萍
闵芝萍
小贾:
这一篇,本不该写信的。信是一桩私事,大概不宜公开地讲出来;但七七八八想了整天,既然要写印象记,那么这些话终是对你说的,我无法站在一个单独的立场上,给无数个第三方勾样子,我只好对你描述我所知的你,这才令我觉得真实。
秋天很确定的时候,我给你发了个彻夜写完的剧本分场。我说你快看,连说了三遍,逼得你当时在上课也不得不拿出手机来回复我,要我别急。我说不,一定要快,而且要认真——写的是我们俩。
你跟我还算不上多年莫逆。事实上,和你的相处,总是要靠异地与旅途中的一点缝隙。这两年咱们过得都难;见了彼此,難得有些轻松呼吸。我很久不写人了,面对这次约稿还有些无措,答应时的激情早就干得像咸菜,你当时还放了豪言:“让我写你我能写一万字。”此后我四处对好友宣扬,要监督你到底多爱我。
才起了个头,自己又觉得这是悖论了。有什么可说的呢?早就在我剧本里那段几天几夜、真真假假的经历里,把我俩的事情揉碎了升华了,变成股鸭蛋青的烟沫子直冲云霄了,我跟你。女生的友谊往往有点微妙,是拉手逛街、一同吃夜宵悄悄话之外阴森一层云雾,影着些心事,关于彼此的相似和不同。相似就难免比较,是情谊难谐的隐钥;所幸我们于写作上七差八离,你喜欢简洁、明快和偶发的古怪诗意,我则致力于压抑又浓密的疾雨般的叙事。头一次我俩睡同屋,亲亲热热聊到半夜,隔天发了作品给对方,还记得吗,小小一栏word文档填进聊天界面,短篇小说不过几十KB,愣是谁也没看完开头;这时候你好了,你仗着自己漂亮眼睛欺负人,直勾勾看着我说:“怎么办,你小说我有点读不进去。”话讲得你好不舍一样,滑头姑娘。
除了偶尔地帮你拧瓶盖,在旅途中烧水、掖被,我和你这个滑头姑娘也是正经经历过一些事的,属于两个女孩之间那种。这年头不流行一见如故,正式见面前你是文学院年度总结会上一张模糊照片,眼睛发亮,挂在我对面,开会时候我瞌睡,你就变成一轮新月。后来我去山西,你加我微信,说早早听朋友提起过我。转天就在酒店里见到,我们坐在另一个朋友房间的床上,头十分钟的拘谨一如白床单上的新褶;没想到尴尬转机来自旁人突然的热络,他们聊起工资、买房,我们眨眨眼睛,去吃夜宵。那时冬日,人穿得厚,你也喜欢紫色,裹着面包领的羽绒服,整个人高拔、俊美。
后来我们成了文学院的同届,你小我一岁,我又很有一种照顾小孩子的想法了,和你到处闲逛。有天走在街上你说:“不如来写个同题的故事吧,就最近,我们相互激励一下。”打开听歌软件,第一首中文歌名叫《仙乐飘飘处处闻》,这个决定一共花了四分多钟,大概半条街的距离。下午我在会议室,面上专心,实则脑子飞转构思人物,去年的新月如今坐在我身边,用手机偷偷打下小说开头。这两篇故事我们倒是都写完了,也很巧,都被编辑要求改个名字。似乎仙乐只能够为我们当初壮美天真的激情作注,而并不能涵括故事。我写了圩岩市刚出狱的陌生亲人,你写医学院里的都市男女。挺好的,我们都还待在自己的宇宙,尽管他们一个现在叫《白马身》,另一个成了《所有故事的结局》。
跟着文学院去海南交流的时候我们看见一个木制结构、玻璃露天的景区饭店,指着招牌说,再来一次?那就再来一次,《金色大厅》。当时同游的记忆太深刻,同你都决定把故事放在海边,可惜后来都在生活里打了几次小仗,各自搁浅,至今未完。你喜欢的那位作家,有篇作品里时常提《圣经》,我有天偶然翻开一页,直见它讲,哀恸有时,舞蹈有时;觉得很美,想抄在这里给你。万物皆有时,那么我们自然也灵感激流有时,枯竭干涩有时。或者换我们看电影吃零食时候的碎嘴说法,我是说,“写得出有时,写不出有时有时还有时。”
那我也同你说说海南吧。我们去了琼岛那么多个城市,吹夜风,喝椰子,在到达的第一天还给你拍了一组黄黄绿绿的照片,你开头还有些硬凹姿势的习气,我拿出工作时调演员的架势来跟你讲,这不好那不对,后来照片拍得咱俩都满意,偷偷发在微博上,我的配文是:“那么今天聊了这么多,你要做个好梦。”其实那天没有聊天,后来你总是指着我告给人家,小闵啊,她拍照可凶了,老是骂我。如今重翻旧影,总觉得你滴水的发梢上有我常抽的春泉烟味儿,我似乎真的离你那么近过;虽然那天我们没有聊天,我也没有抽烟。我很少给自己留影,你来我家的时候我又给你拍了一组照片,在阳台上我们有了一张合照,是对着镜子的,我一脸焦虑地盯着相机取景器,你也有点倦怠,只顾专心地看我,眼睛逗到一起。给我形容的话,你还是大眼睛有翅膀的那种天然妖精;我可能后天慢慢长角,是带点绒毛的小妖怪。我们就这么一张合照。
之前还有一种想法,不必给你写信,我说:“我写篇关于咱俩故事那个剧本的,创作谈。”你在电话里笑,说也挺好。你脾气比我好了太多,我大部分想法你都说好好好,由着我胡闹或是放弃,若是成了那又有另一番美意。那会儿我正好给故事改了个结局,主角有部分像我,恐惧亲密关系,外化出一个助听器来帮自己跟世界隔绝,招人喜欢、有长长黑发的另一个女孩是你。她俩暗流汹涌,和其他男男女女错身换点心思,最后依依惜赠,女主总算敢张开手去拥抱所有的亲密关系了,长头发的临别情话淹没在车流轰鸣里,放大无数倍一起送进耳道,疼痛像一道尖锐的流星划过脑髓,她看着朋友这样走了,为自己真正因离别生出的难过而开心。但创作谈的想法最终被我放弃,拿着你描出的花花故事不过那样,我还是要说回你。
我对你从开始就没恐惧过,也很快很快,你跟我就足够亲密了。你要离开我的时候,比如上次,坐火车过来我家吃芋圆,看电影,一起参加活动认识新朋友,飞快度过的五十多个小时像我大半个夏天,你要离开的时候抱抱我,然后上了车,我难过,难过得好真。这难过还来自当时的情况。现在讲环保,于是街上也跑起许多没什么机动声的电车,载着人走得又平又快,这让分离变得虚飘无趣,当一切轻薄、可循环,反复重述让情意失去隽永味,甚至目送也不够有力。写到这里,我就为我们没能拥有一次古板的、老式的告别而难过,也因此更期待重逢。
坐在这里,把信快写到头,发现我竟半点没谈论文学,或是关于我们作者身份的事情。也对;这是一封慢递的信,信是一桩私事,用来讲不真正着急的生息秘密,那么无非是问你一日三顿吃得还好,最近是否还失眠。那么,小贾你还失眠吗?想起我们彻夜长谈的那些个晚上,我平躺着,心里亮起一盏灯。
闵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