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温一统之我见
2020-02-14李熠萌
李熠萌
(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曙光医院,上海200021)
指导:蔡 淦
中医温病学弥补了《伤寒论》对热病的辨治盲点,温病是对伤寒热病阶段的有效补充。因此就此命题而言,寒温可以一统。《伤寒论》经典理论与温病热病证治可以互补结合,从脾胃病临床诊治现状出发,寒温也可一统,兹探析如下。
1 寒温一统在外感热病的辨证治疗思路上可以相互补充
《伤寒论》这部经典著作为我们提供了六经辨证的重要诊治思路,也提供了各经辨证框架下的处方用药,堪称后世学医者的标杆。可是在临床实际应用中,有很多问题是《伤寒论》没有给出答案的。比如,太阳表证初起的解表剂,《伤寒论》遵循辛温解表的治疗原则给出了麻黄汤、桂枝汤,如有里热或兼有痰饮风湿,则在《金匮要略》中补充了大小青龙汤以及麻杏苡甘汤,而《温病条辨》则适时地根据当时风温热毒的肆虐制定了银翘散和桑菊饮,很好地补充了《伤寒论》从伤寒表实证到伤寒里热证之间的辨证治疗短板。再比如,在阳明腑证的辨证治疗中,《伤寒论》提出了数个承气汤方,同时也未雨绸缪地为肠胃燥热、津液不足证而创制麻子仁丸,但在消化科门诊实际应用中,很多老年病人或者产后津亏血虚习惯性便秘的患者,单用麻子仁丸效果还不够明显,常联合使用增液承气汤,后者恰恰出自《温病条辨》。还要提到的是少阳病证,以小柴胡汤为代表方,如化热则采用《金匮要略》补充的大柴胡汤,在笔者临床实际应用中,对于少阳湿热证的患者,单单用大柴胡汤清热还是不够的,因为辨证重点是湿热,所以常用俞根初《通俗伤寒论》中的蒿芩清胆汤,效果颇好。
俞根初在《通俗伤寒论》一书中试图将伤寒温病的辨证论治体系予以统一。他说:“以六经矜百病,为确定之总诀,以三焦赅疫证,为变通之捷径。”其融三焦于六经的这一学术思想,经以后的绍兴籍医家何秀山、何炳元、曹炳章等人的研究发扬而享誉医林,名之曰:绍派伤寒[1]。绍派厚古而不薄今,既认真继承仲景之学,又重视吸收叶桂等后世医家的长处,并能因时因地制宜,熔古今医家经验于一炉,然后加以化裁创新。俞根初的《通俗伤寒论》就是这种观点的代表作,其中的几个代表方和温病学派的代表著作《温病条辨》一起极有效地弥补了《伤寒论》对热病证治的盲点,比如阴虚体质者的外感治疗用加减葳蕤汤、阴虚余热用青蒿鳖甲汤。
结合中国南方江浙地域易于滋生湿热的特点,在临床实践中叶天士的芳香淡渗用药法则可能更为适宜。叶天士认为“治病当以药医,而药靠胃气之力,输布全身,直达病所,协调阴阳”,主张“用药不宜过量,否则易伤胃气;用药贵在清淡,否则易伤胃气”。胃气的存亡,决定了疾病的转归与预后。许多口臭、脘痞、苔腻的功能性消化不良患者,辨证多属于阳明少阳合病的六经阶段,单凭《伤寒论》的柴胡白虎承气类方,确实难堪重任,反倒是结合温病热证的达原饮、连朴饮、枳实导滞汤等,可以奏效。因此从脾胃运化容易生湿蕴热的角度来看,寒温在治疗用药上确实可以一统,共同为临床实践服务。
2 寒温一统在内伤杂病尤其中焦脾胃病调理上具有临床指导意义
寒温一统的理念不仅在外感热病的治疗上具有理论价值,在内伤脾胃病的临证诊治上也具有实际指导意义。脾胃一阴一阳,喜恶相反,脾为阴土,喜燥恶湿;胃为阳土,喜润恶燥。《临证指南医案》曰:“太阴湿土,得阳始运;阳明燥土,得阴则安。以脾喜刚燥,胃喜柔润故也。”用药温燥太过恐劫胃阴,过用苦寒又妨碍脾阳,因此也需寒热并投、刚柔相济。不仅仅限于脾胃两脏,肠道疾病的临床辨证也多为寒热错杂,用药也需寒温一统。如溃疡性结肠炎的中医治疗,遵从叶天士“脏阴有寒,腑阳有热”的病机理论,以脾肾虚寒为本,大肠湿热为标,寒热虚实错杂。无论在疾病初期、病情进展期还是久痢后期,均表现为脾胃或脾肾阳虚的基础上兼有肠道湿热。李东垣以“补脾胃、泻阴火”的方法治疗脾胃内伤的各种疾患,其基本方升阳汤载于《脾胃论》中,受此方启发,全国名中医蔡淦教授遵循脾胃病寒热错杂、虚实兼见的特点,遣方用药糅合补、清、温、消、和诸法,寒勿过苦,温勿过燥,以平为期,在临床中获得极高的治疗效验[2]。
寒温一统不仅是一种治疗理念,在临床应用中也是一种治疗手段。上海中医药大学王庆其教授对《千金方》颇为心折,每多效法,尤其喜欢采用集寒凉温热补泻于一炉的“反激逆从”法,例如黄连伍干姜,黄柏伍肉桂,龙胆草伍干姜等[3]。王教授认为,愈是相反的药性组方,对人体的激越作用愈强烈,从而取效甚佳。从临床实践情况来看,医者每天面对的病患多为复杂病机,八纲交错、四证皆存,这种寒温相辅的用药方法,从对立中求得统一,也寓有阳中求阴、阴中求阳之理,具有其中医理论的应用依据。
具体分析到脾胃病领域,临证经典《脾胃论》里也不乏对寒温一统在病机分析和遣方用药上的剖析理解。李东垣在“内伤脾胃,百病由生”理论中特别提到“脾胃一赖天阳之气以生,而此阳气需并于脾胃;二赖地阴之气以长,而此阴气须化于脾胃”。由此可见,中焦脾胃本就是阴阳斡旋调和的枢机,寒温并见在脾胃病各类临床症状中更是比比皆是。口苦口干、舌红苔腻,一派肝胆湿热的征象,却偏偏遇冷易泄、完谷不化,一派脾肾阳虚之症;中脘嘈杂易饥、好发口腔溃疡,一派胃火炽盛的征象,却偏偏少食即胀、脘腹畏寒,一派脾阳不振之症;急躁易怒、反酸嘈杂,一派肝胃郁热的征象,却偏偏餐后即泄、少腹冷痛,一派脏虚肠寒之症。实际临证治疗中,在脾胃枢机斡旋的升降问题上,李东垣更强调生长和升发的一面,认为只有谷气上升,脾气升发,元气才能充沛,生机才能活跃,阴火才能潜藏。而在临床实际应用中,现代人营养相对过剩,“湿胜”的因素普遍存在,现代生活节奏过快,快餐食品的高热量更是在缠绵湿滞的基础上播下了火种,造成脾胃湿热的普遍病机。因此,在现代脾胃病的诊治中,应该更多考虑苦寒通降的因素。
3 寒温一统在脾胃病临证实际应用中的案例分享
经云:虚则补其母,李东垣根据《内经》治则,提出“心火旺则肺金受邪……当于心与小肠中以补脾胃之根蒂者”。即以甘温之药人参、黄芪等补脾胃,以苦寒之药黄连、黄芩等“于脾胃中泻心火之亢盛,是治其本也”。现援引蔡淦教授运用东垣“补脾胃、泻阴火、升阳气”法治疗内伤发热咳嗽医案1则,以佐证寒温一统思路在脾胃内伤杂病中的应用。
郑某,女,50岁。2017年8月29日初诊。
主诉发热2周,伴有干咳。患者既往有反复尿路感染及慢性贫血病史,2周来低热时作,多见于午后,自觉面部升火,干咳无痰,口渴引饮,倦怠乏力,纳少,小便赤涩,大便偏干,两日一行。面色无华,口唇色淡。舌质淡红、苔薄腻而干,脉弦细带数。中医诊断为内伤发热(气血两亏,阴火内乘),咳嗽(燥邪干肺,肺气失宣)。治以益气养血,清热泻火,宣肺达邪。拟补中益气汤合桑杏汤加减。处方:
党参15 g,黄芪15 g,当归10 g,白术10 g,陈皮6 g,生甘草6 g,升麻6 g,柴胡6 g,黄柏12 g,桑叶10 g,杏仁9 g,淡豆豉10 g,浙贝母9 g,山栀10 g,南沙参15 g,淡竹叶12 g。7剂,水煎,日1剂,分2服。
二诊(9月5日):咳减热退,大便仍干,小溲通畅,舌淡苔薄腻,脉弦细。原方加牛蒡子15 g、火麻仁15 g。继服14剂,诸症悉除。
按:发热病证,首应辨明外感内伤。患者有贫血病史,面色无华、口唇色淡、纳少、倦怠乏力,为气血亏虚之征,当属内伤发热。面部升火、溲赤便干,乃气血不足、阴火内乘。阴火学说由李东垣提出,阴火即邪火,包括以下几种内火:五志过极之心火、肝气有余之肝火、下元亏虚之肾火以及气血不足、阳浮外越之虚火[4]。故宗东垣脾胃内伤治则,以党参、白术、黄芪、当归健脾益气、养血和营、甘温除热,因脾胃气虚下流于肾,阴火得以内乘,故以黄柏苦寒泄热,佐升麻、柴胡升举下陷之清阳,以制阴火。燥邪为病,秋季多见,刻下正值夏末秋初,夏热余气未散,温燥袭人,故以桑杏汤清宣温燥、润肺止咳。
4 结语
本文从《伤寒论》和《温病条辨》的辨证体系架构互补的理论依据出发,结合江浙地区脾胃病“寒热错杂、虚实兼见”的临床辨证实际,参照古今医家从“融三焦于六经”的学术思想到现代“反激逆从”的寒温一统诊治思路,提出了脾胃病临床实践中寒温可以一统的辨证思想。那么是否只要是寒热配伍的药物就可以在临床大胆使用呢?其实不然,寒温可以一统的基础仍然在于辨证。有是证用是药,只要脏腑三焦的不同病位存在寒热错杂的“证”,那么寒温当然可以体现在治疗上的一统,否则,如果不论病位、不计病性的一味主张寒热并行,那只能是医者含糊其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