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词的史实书写与“词史”建构
2020-02-11
词是种音乐娱乐文学,自晚唐五代花间格调确立以来,一直以婉约的风格、抒情化的表达为当行本色。进入近代,由于社会与文学发生巨大变革,社会时事成为文人书写的重要内容。在这种风尚辐射下,词体的内容、境界发生显著变化,反映中外战争、太平起义、变革维新、帝后矛盾等各种史实的作品大量出现。晚清四大家及蒋春霖、赵起等为代表的众多词人,在其词作及词序中真实记录时代新变或政治事件。与前代文人相比,近代词人对社会重大事件的关注更为深刻纯粹,超越了慨叹个人身世的传统窠臼。“词史”从理论到创作得到了彻底贯彻,“重拙大”成为近代词创作的新倾向。
词是隋唐时期随着燕乐的流行逐渐兴起的娱乐文学,是乐工歌妓与文人互动的成果,其原始功用相当于流行歌曲。与承载着言志、教化以及科举功能的诗、文相比,词以其轻松的娱乐性、生动的抒情性深受各阶层喜爱,也正因如此,词体被打上了末技小道的标签。北宋后期,在宋徽宗的推崇下,词体地位大为提升,但在正统文人心目中,词是娱乐扬才的工具,其文体价值仍不能够与诗、文相匹敌。南渡之后,在乐禁、崇雅等因素推动下,词体迅速向诗靠拢,以辛弃疾为代表的爱国词人将个人情怀与家国命运结合起来,扩大了词的境界。19世纪以来,随着社会矛盾的加剧以及西方势力的侵入,诗、文、小说等文体纷纷呈现出新风貌,词体也发生显著的变化,甚至达到一个新高峰。蒋兆兰认为,“清季词家,蔚然称盛”[1](P4633),并格外指出清代词学“逐渐改良”,清季词人“亦改良之一助”[1](P4637)。叶恭绰认为:“嘉、道以后,实是词的中兴、光大时代……嘉、道政治、外交、军事走下坡路的时期,反而文艺界爆出了些光芒和活气。词的一道,自亦不能例外。张惠言、周济、龚自珍等人,皆于此时产生。鸦片战争以后,群众所接触的方面,益为广阔,事物与情感之刺戟,亦更形复杂。其表现于文艺者,自亦更不相同。所以这阶段的词,亦更形光辉灿烂。”[2](P95)
作为封建社会的最后一个时段,近代词坛之所以被视为“称盛”“改良”“中兴”“光大”,不仅是因为创作众多,更重要的是近代词所呈现出的一种独特新风貌。客观来看,在近代文学的变革大潮下,尽管词体创作大多仍集中在文人酬倡范围之内,在社会上的传播和接受也不及诗、文、小说等文体突出,但在内容、风格上发生了许多变化,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与前人相比,许多文人不仅以词来酬赠倡答,抒发私人化的情感意趣,而且更多关注到当下的各种新现象,尤其是重大社会事件,并通过词以及词序或隐或显地表达出来。以词体书写史实,构建起完整的近代词史,成为近代词坛的一大显著特色。
一、从当行本色到对现实的高度关注
作为音乐性、娱乐性很强的文学样式,词的最初功能主要是娱宾遣兴。晚唐五代时期,以温庭筠为代表的花间词人,确立了“香而软”[1](P1110)的当行本色。北宋中期,苏轼以天才雄放的姿态,有意打破花间藩篱,“指出向上一路”[1](P83),创作出《念奴娇·赤壁怀古》《江城子·密州出猎》等与当时主流格调完全不同的作品。然而,苏轼的别调只是尝试,《东坡乐府》中大多仍是传统的柔婉、娱乐之作。靖康之变后,宋高宗曾实行乐禁,加速了词体向诗歌靠拢,以辛弃疾为代表的南宋词人,大量用词来抒写胸臆,“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开拓了词的境界,彻底打破了五代以来艳情占主导的词坛格局,婉约、豪放、清空等各种风格皆佳作纷呈。宋代以后,金、元词坛无论创作还是理论都显得逊色,“明词专家少,粗浅、芜率之失多,诚不足当宋元之续”[1](P4510),晚明陈子龙等投身于社会变革中,他的《湘真阁存稿》以闺怨笔法抒发“伤今吊古”“野老吞声”之情,亡国之痛隐然可见,为词坛带来一些新气象。
入清以后,词人辈出。康熙年间,陈维崧、朱彝尊和纳兰性德各树一帜,标志着词坛复兴。浙西、常州等各大词派相继登场,尤其是常州词派贯穿了清代中后期。该派推尊词体,强调比兴寄托,使词坛风格转向浑厚阔大。清朝末期,即19世纪以来,各种社会矛盾凸显,随着鸦片战争(1840)爆发,此后,太平天国(1851—1864)、第二次鸦片战争(1856—1860)、英法联军(1857—1860)、洋务运动(1861—1892)、中法战争(1883—1885)、甲午战争(1894)、戊戌变法(1898)、义和团(1900)、八国联军侵华(1900)等内忧外患接踵而至。面对着危险窘迫的国势,不少文人通过词来表现时代精神和内心忧虑:或反映内外战乱,或谴责丧权辱国,或要求改革制度,或倡言民族革命,极大地开拓了词的表现领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内容与格调。
(一)对时代新变的丰富表现
鸦片战争前后,随着西方军事力量及思想文化的侵入,中国社会的性质发生了根本性转变,这种改变体现在知识分子的切身感受上,也渗入词中。林则徐主持虎门销烟开启了近代先河,作为一名民族英雄,林则徐存词不多,但颇具现实意义,如《高阳台·和嶰筠韵》中痛陈鸦片输入带来的巨大危害,完全可以作为他禁烟的注脚。谢章铤对此评价很高:“固不必以词见,而其词则与嘉道间可以并驾齐驱。”“为之慨然,岂但于倚声中为阿芙蓉(笔者注:阿芙蓉即鸦片烟)增一故实哉?”[3](P283)赵起(1794—1860)乃赵翼之孙,咸丰十年(1860)佐团练对抗太平军,城陷后,全家七十余口投池而亡,有《唱晚词》,谢章铤评曰:“多纪寇乱之篇。骨肉凋零,兵戈满眼,亦极人生之不堪矣。”[3](P327)张宏生指出:“赵起所写到的战争有金陵之战、镇江之战、扬州之战、丹阳之战、金坛之战、徽州之战、宁国之战、安庆之战等,堪称一代词史。而且,他往往能够写出战争的始末和事件的发展。”[4](P126)可见晚清词人笔下对历史事件记录之细、反映之详。
即便是传统的诗词倡答,在近代也呈现出新的内容风貌。光绪庚子年(1900)王鹏运(鹜翁)、朱祖谋(沤尹)、刘福姚(忍盦)等官员选调唱和,结集为《庚子秋词》。王鹏运有序曰:“光绪庚子七月二十一日大驾西幸,独身陷危城中……秋夜渐长,哀蛩四泣,深巷犬声如豹,狞恶骇人,商音怒号,砭心刺骨,泪涔涔下矣!”[5]可见,该词集是“拳匪倡乱”“各国师集”,帝后逃亡之后,身陷城中的文人相伴唱和之作,格调极其哀楚。如,《诉衷情》组词之末句,王鹏运赋曰:“荆高何处,冷落金台,日淡幽州。”朱祖谋曰:“故乡何处,剩水残山,却望并州。”刘福姚曰:“不堪回首,海色苍茫,烟点齐州。”无论是幽州、并州还是齐州,无不传递出京城陷落后国势的衰败凄凉。再如,王鹏运《凤来朝》讲述了作者面对陷城,忍不住热泪洒落;眺望烽烟,悲哀吟诗,如杜甫般憔悴;夜晚灭灯独坐,看到点点鬼火。该词情感与画面感十分强烈,家国危难跃然纸上。马大勇认为:“《庚子秋词》是与特殊历史节点‘风云际会’、‘国家不幸诗家幸’效应发挥到极致的一次重大词史事件,不仅‘证史’功能至为典型,艺术表现可剖析分辨者亦夥,足可作为一部二十世纪词史浑然天成之开篇。”[6](P141)
除了表达国都沦陷的沉痛哀戚,《庚子秋词》中还有一些极具时代特色的主题。如,乙卷有一组《调笑转踏》题曰“巴黎马克格尼尔”,三首词皆吟咏法国小说家小仲马的名作《茶花女》,将中国传统的歌妓主题与西方小说结合起来,内容、风格颇为独特。譬如,王鹏运笔下“漫道郎情似海深,不抵巴尼半江水”;朱祖谋的“肝肠寸寸君不知,匏子坪前月如水”;刘福姚的“珍重断肠书一纸,钿车忍过恩谈里”,皆含外国地名音译。光绪己亥年(1899),由法国留学回国的周寿昌口授、林纾执笔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在福州发行。次年,陷落京城的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便以词来同题唱和,足见西方小说传播接受之广、影响之大。据肖瑞峰和李寒晴考辨,除王鹏运等三人外,还有周颖孝的《贺新凉》、赵洁的《念奴娇》、张仲炘的《曲玉管》亦为歌咏《茶花女》之词作。[7](P143)以词体吟咏西方小说,完全是近代以来中西文化深入交流的产物,乃千余年词坛之新现象。
(二)以词证史,对时政的全面记录
近代社会风起云涌,许多政治事件在词中皆有委婉表现,因此,这些作品可与历史文献参看。如,朱祖谋乃近代词坛巨匠,他“勤探孤造,抗古迈绝”[8](P594),被叶恭绰称为“集清季词学之大成”“或且为词学之一大结穴”[9](P225)。朱祖谋有不少词皆关涉时事,弟子龙沐勋云:“时值朝政日非,外患日亟,左袵沉陆之惧,忧生念乱之嗟,一於倚声发之。故先生之词,托兴深微,篇中咸有事在。”[8](序,P1)《鹧鸪天·九日丰宜门外过裴村别业》《声声慢·辛丑十一月十九日味聃赋落叶词见示感和》《烛影摇红·晚春过黄公度人境庐话旧》《摸鱼子·梅州送春》《夜飞鹊·香港秋眺》等,都表现出对维新派的同情,对光绪帝珍妃遭遇的感慨以及壮怀零落、国土沦丧的悲伤。《庚子秋词》中,朱祖谋有一阕《凤衔杯·哀山阴王黼臣郎中》是悼亡之作。庚子国难时,王黼臣任袁寿山幕僚,在义和团“扶清灭洋”、俄军入侵的情势下,他与主帅寿山发生分歧,并上书劝谏,最终受诬入狱被杀,李希圣的《庚子国变记》、郭则沄的《十朝诗乘》对此事皆有记录。“斡难河北”点明了事发地点,“旧恩新怨总无端”揭示出寿山与黼臣的矛盾,“悔投笺”指出反复上书的事实,末句“鹦鹉赋”用祢衡之典,表明王氏的刚直高傲。该词格调悲郁,“九重泉”“断招魂”“收骨江边”等语,足见沉痛哀悼之情。朱祖谋以词记载庚子国难中,黑龙江中俄战争背景下的一段史实,不仅抒发自己对友人的哀思,更有以词证史的重要价值。
郑文焯(1856—1918)也为清季四大词人之一,仕途蹇阻,遂绝意进取,他“毕生专力于词,为近代一大家数”[10](P137)。戊戌政变、庚子国难后,郑文焯的不少作品与历史事件相连,如:《月下笛》(月满层城)将光绪囚禁瀛台、袁世凯出卖维新党、六君子被杀等隐晦写入词中;《莺啼序·秋感和梦窗丰乐楼韵》影射戊戌政变;《谒金门》三首则涉及列强劫掠文物、慈禧杀害主和官员;《杨柳枝》诸阕将珍妃坠井纳于笔端。叶恭绰称其词“格调独高,声采超异,卓然为一代作家”[9](P127)。四大家中的况周颐(1859—1926),致力词学50年,早先主性灵,好为侧艳语,后受王鹏运影响,格局大变。甲午战争时有不少感时伤事、激越悲愤之作。除四大家外,还有许多近代文人以词笔来记载国家政事,如,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中便有刘家谋、蒋士铨、林则徐、邓廷桢、赵起、江顺诒、龚自珍等人,皆因以词言史而备受关注。此外,还有蒋春霖、张景祁、周闲等大批词人,他们的作品几乎涉及19世纪中后期的各种重大政治事件,贯穿起来,甚至可以作为近代重大史实的完整记录。
二、“词史”的理论总结与创作实践
纵观词的发展史,词体的发展演变历程与社会时代风貌密切相关。近代虽然仅有短短的70余年,但无疑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大转折点。就词学而言,该时期也是传统词学向现代化转型的过渡阶段,词的内容风貌发生了许多变化,其中一个突出表现便是“词史”观念在理论上的确立以及在创作上的实践。
(一)“词史”观念的确立
“词史”的概念及相关理论是由“诗史”发展而来。在中国诗学中,“诗史”的产生与杜甫密切相关。由于杜诗真实记录了“安史之乱”前后的社会状况,纪事功能与史实价值十分突出,因此,孟棨在《本事诗》中称杜甫“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11](P15)。南宋陈岩肖《庚溪诗话》亦总结:“杜少陵子美诗,多纪当时事,皆有据依,古号‘诗史’。”[11](P167)
随着词体的发展以及“以诗为词”的深入,杜甫及“诗史”的影响逐渐渗透进词学中。纵观整个词的历史,宋代的柳永、苏轼、周邦彦、辛弃疾、姜夔、刘克庄、吴文英、王沂孙、张炎以及清代的陈维崧、张尔田、蒋春霖、郑文焯、赵起等,皆曾被词论家比作杜甫,然而细究之,其具体指向却并不相同,正如欧明俊所说的:“词论家看重的往往是某一方面或某些侧面,以不同标准,从不同角度看。”[12](P6)周邦彦被称为“词中老杜”[1](P4270),主要是从创作手法角度来谈:杜甫乃诗歌史上承前启后的集大成者,乐府、律诗兼擅,用韵、格律也十分突出;周邦彦在词史上同样具有精通音律、承前启后、集大成之特点。清代,尤其一些近代词人与杜甫类比时,其着眼点往往在反映史实这一角度,如,蒋春霖笔下有许多涉及太平天国的内容,被谭献称为“咸丰兵事,天挺此才,为倚声家老杜”[13](卷五);龙榆生《清季四大词人》推崇郑文焯《贺新郎·秋恨》二首“足当‘杜陵诗史’”[14](P460);钱仲联评张尔田《遁庵乐府》是“感时抒愤之作,魄力沉雄,诉真宰,位精灵,声家之杜陵、玉溪也”[15](P228)。可见,清末词人与杜甫的联系,多与“诗史”,即书写史实有关。
关于“词史”概念在清代的发展,严迪昌在《清词史》中指出:“清初以来,明确呼唤‘词史’的,一是陈维崧,二是周济,谢章铤是第三个。”[16](P483)陈维崧(1625—1682)在《词选序》中提到:“东坡、稼轩诸长调又骎骎乎如杜甫之歌行,西京之乐府也。……选词所以存词,其即所以存经、存史也夫。”[17](P15)陈维崧推尊词体,将东坡、稼轩长调与杜甫歌行相比,认为词可以“存经存史”。清中叶,常州词派中坚周济(1781—1839)更明确指出:“诗有史,词亦有史,庶乎自树一帜矣。若乃离别怀思,感世不遇,陈陈相因,唾沈互拾,便思高揖温、韦,不亦耻乎。”[1](P1630)晚清词论家谢章铤(1820—1903)论赵起《约园词稿》时亦曰:“予尝谓词与诗同体。粤乱以来,作诗者多,而词颇少见。是当以杜之《北征》《诸将》《陈陶斜》,白之《秦中吟》之法运入减偷,则诗史之外,蔚为词史,不亦词场之大观欤?”[3](P327)公然提倡词家应该“抑扬时局”。由此可见,关于“词史”的思想理论自清初起便不断被提及,但真正在创作上得到广泛落实,则是在近代。
(二)官宦文人:“词史”创作的主力
南宋中叶以来,文柄下移,许多布衣文人、幕僚清客在文坛上有巨大影响,如姜夔、吴文英等。清朝建立以后,布衣文人的创作依然繁盛,别集众多。林葆恒纂辑的《词综补遗》中收录近代词人2437人,其中,“有功名官职者约一千六百八十三人”[18](P22),无功名者约三分之一。综观近代以来具有“词史”风貌的词人,则绝大多数属于有官职者。譬如,《庚子秋词》的作者皆为朝廷官员:王鹏运是同治举人,曾历任内阁中书、内阁侍读,光绪十九年(1893)授江西道监察御史,升礼科给事中,转礼科掌印给事中;朱祖谋进士出身,官至侍读学士、礼部侍郎;刘福姚状元出身,在翰林院修撰历任侍讲,任贵州、广东、浙江、河南等乡试考官。开阔的眼界、丰富的阅历使得这些官员对家国世态有更多的认知与思考;文人的敏感与多情,使他们对国势衰微、内忧外患怀着更为强烈、忱挚的情绪,因而其词作主题及字里行间往往蕴含国破之悲、伤时之痛,极具时代意义。
蒋春霖(1818—1868)为晚清词家巨擘,尽管科场不利,但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赴扬州谋两淮盐官,咸丰元年(1851)任东台富安场盐大使。虽然,他任职时间仅8年便被罢,但对官场及晚清的动荡衰败有深切感知,尤其目睹了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运动、英法联军入侵所带来的灾难后,其词作有不少内容直接描写战争、反映时事。咸丰三年(1853)三月,太平天国攻陷南京并定都,蒋春霖身在苏州,但却十分关注,多以第三者的视角对此有反映。如,《台城路》(惊飞燕子魂无定)一词,描绘金陵城中逃亡之人如惊飞的燕子,“铦声幻鬼”“乱鸣金铁”等语句,生动刻画出战争的凄惨、逃亡的艰辛。值得注意的是,该词是友人“金丽生自金陵围城出,为述沙洲避雨光景,感成此解”[19](P108),完全以友人金丽生的视角与经历,展现出太平天国带来的灾难与创伤。再如,《虞美人》(风前忽堕惊飞燕)一阕,描写一位秦淮河上的青楼女子身陷金陵,逃亡后漂泊流离、形容凄惨,以此表达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痛苦。《木兰花慢》(破惊涛一叶)是由于“甲寅四月,客有自金陵来者,感赋此阕”[19](P42),甲寅即咸丰四年(1854),太平天国占据南京的第二年,金陵内外衰飒、凄凉的环境与氛围在词中清晰可见。刘毓盘《词史》称:“《水云楼词》二卷,其言情之作,皆感事之篇也。”[20](P902)综观蒋春霖的这些作品,皆着眼于太平天国背景下的他人命运及城市创伤,并非个人亲历,但同样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尤其是这些词作往往有题序,直接点明时间、地点等具体信息,增强了纪事性,甚至可以作为历史材料的互证与补充。
蒋春霖不仅以词笔记录史实,其周边有一批爱好诗词的中下层官员,皆在词中或隐或显地反映时代风云。张上龠禾(1839—1916)先后任直隶昌黎、博野等知县,曾从蒋春霖受词,又与郑文焯等人彼此唱酬,其词有涉及时序、兴废之作,虽未正面描写鸦片战争、太平天国起义等重大时事,但却饱含哀音。如:《菩萨蛮》中的“戍旗乱卷村烟灭,垂杨树树伤心碧”;《台城路·游玄墓圣恩寺》中的“沧桑无限往事,古钟留拓本,残蚀文字”;《瑶花·杨花》中的“东风自舞,竟不管,词客苍茫身世”,等等。皆以比兴手法寄托黍离之悲,传递出对社会、人生的敏锐感受。这些“有涉时代、民生的伤郁之唱,是在临桂词人为‘重、拙、大’的词质而高歌时所增添的一动听的音符”[18](P634)。
周闲(1820—1875)与蒋春霖相厚。同治初任新阳令,咸丰三年(1853)佐戎幕剿灭嘉定小刀会,赐六品官。咸丰五年(1855)乙卯,他们二人相晤,蒋春霖在《换巢鸾凤》词前小引云:“嘉禾周存伯,工填词,移居杭州横河桥。未几,避兵过江,为述旧事,时复凄绝。”[19](P118)周闲的《范湖草堂词》除吟咏爱情、友情外,亦描写时事,如《月华清·军中对月》《水龙吟·渡海》《征部乐·领健儿戍郭律》《大酺·陪葛云飞、王锡鹏、郑国鸿三帅夜饯定海城楼》等,或咏叹浙东军民抵抗英军,或宣泄对官吏昏庸的愤慨,或抒发建功立业志向,颇具史料价值。严迪昌认为浙东抗英战事在当时众多词人笔下极少涉及,“周氏写浙东战事的词,相当全面地表现具体时空的氛围和特定悲怆心态,情,理,事,境一一可见”[21](P270),因此尤为可贵。
张景祁是同治十三年(1874)进士,改庶吉士,后外放,官福建连江、仙游、蒲城等知县,晚年宦游台湾淡水、基隆等地。景祁弱冠即喜填词,初期好侧艳之体,咸丰后身处乱世,渐去华藻,其《新蘅词》569首,题材丰富,除抒情、闺怨、咏物,亦多以词叙事咏史,如《望海潮·插天翠壁》《酣江月·楼船望断》《曲江秋·马江秋感》《齐天乐·客来新述稼洲胜》等,悲壮豪健,苍凉凄清,又不失平易厚重,亦有“词史”之称。严迪昌认为张景祁的词为江东“独秀”,关键在于反映有关中法之战波及台湾的史事,其词中专写台湾“故实”,使中华版图完璧于词史上。[16](P554)
纵观近代70年,词坛上纪实之风十分昌盛,“词史”成为该时段词人创作的重要特征,朝野内外的官宦文人,尤其是中下层官员,无疑是创作主力。
三、近代词的纪实特色
19世纪中叶的鸦片战争对于中国而言,无疑是一场大地震,西方列强的枪炮战船摧毁国门,东西文化在此背景下发生了剧烈冲突与交融,文人心态受到很大影响,传统观念迅速发生转变。伴随着列强入侵、农民运动、改革变法等各种历史事件的发生,从朝廷到民间都或深或浅地受到冲击。词这种文体在经历丰富的文人手中变得厚重、阔大起来,涉及时政的作品大量涌现,既有对当朝政治、社会矛盾的真实写照,也有对中外关系、涉外战争的记录与见证。值一提的是,在这段短暂的历史时期,一大批性情各异、美学主张不同的文人活跃在词坛上,如蒋敦复、刘熙载、杜文澜、端木埰、蒋春霖、谢章铤、李慈铭、谭献、王闿运、沈祥龙、冯煦、樊增祥、陈宝琛、陈廷焯、张文田、张祥龄、王鹏运、况周颐、郑文焯、徐珂、陈洵、王国维等,在创作及理论方面建构起丰富的词学风貌,呈现出显著的时代特色。从宏观角度看,近代词坛的纪实之作,主要具有以下特点:
(一)从个人情绪转向家国之思,内容格局趋向“重拙大”
具有政治意识、爱国精神的词作,早在敦煌词时期便有出现。靖康之变后,辛弃疾、陈亮、刘过等辛派词人以及宋末遗民词人,以其敏锐的感受,写下一些涉及政事之作,但仔细探究,他们的爱国之作要么围绕着个人命运际遇展开,抒发怀才不遇的忧愤与政治的黑暗;要么隐晦地借咏物来表达心声。譬如,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序“淳熙己亥,自湖北漕移湖南,同官王正之置酒小山亭”,这首词是稼轩转任湖南时在席上所作。词上阕写暮春将逝,下阕借用长门阿娇的典故抒发政治失意之情。表达出对奸佞权臣蒙蔽君主的痛恨,然而却并未涉及具体的人与事。《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借沙场秋点兵的豪壮,抒发自己的壮志及怀才不遇的哀叹,也是从个人命运出发。综观稼轩所代表的爱国词,内容、境界比传统言情之作开阔许多,尤其是爱国英雄的形象气质比较突出,然而,词中对于具体的历史事件及政治人物极少涉及,对当权者的不满多以寄托手法幽隐点出。
宋元之际及元代末期出现一些怀古伤今、表现战乱兵燹、颠沛流离的作品,传达出作者对世事变迁的感慨和对社会动荡的厌倦。如,蒋捷的《贺新郎·兵后寓吴》有“记家人、软语灯边,笑涡红透。万迭城头哀怨角,吹落霜花满袖”,以当年家人相聚衬托今日漂泊之悲。再如,邵亨贞《浣溪沙·丁酉早春试笔》中的“杨柳官桥人迹绝,杏花歌馆烧痕新,相期何处避兵尘”,与南宋姜夔《扬州慢》“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异曲同工,描写战后的凋敝及战争给百姓精神、生活带来的巨大伤害。
从整体来看,宋元词人的黍离之悲、家国之叹,大体上都没有跳出个人哀乐的圈子。相比之下,《庚子秋词》以及众多近代词人的纪实之作,通常明确指向具体的人物事件,其中的伤感或激愤情绪大多是因国事而起,超越了词人个体身世命运的慨叹,词人往往把自己置身于国家、社会的大背景中,从而使这些纪实词作的内容格局更加阔大、丰富,形成了近代词坛的新风貌。
随着近代词作内容、境界的新变,词学理论也随之有了新趋向。经过端木埰、王鹏运、况周颐传承、发展而来的“重拙大”理论,成为该时期的词学重大命题。这一理论最初是针对词的传统体制特征所提出的,况周颐把它视为作词三法,得到临桂派及整个词坛的共识。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指出:“小令以轻、清、灵为当行,不做到此地步,即失其宛转抑扬之致,必至味同嚼蜡。慢词以重、大、拙为绝诣,不做到此境界,落于纤巧轻滑一路,亦不成大方家数。小令、慢词,其中各有天地,作法截然不同。何谓轻、清、灵,人尚易知。何谓重、大、拙,则人难晓。如略示其端,此三字须分别看:重谓力量,大谓气概,拙谓古致,工夫火候到时,方有此境。”[1](P4905)蔡嵩云针对小令和慢词这两种不同类型的词体形式对“重拙大”进行了描述。尽管“重拙大”的内涵没有得到清晰明确地阐释与分析,但毫无疑问,该学说是近代词学理论的一大发展,并在创作实践中得到印证。
(二)大量运用词序,叙事性、指向性更加鲜明
词是一种抒情文体,与诗歌相比,在内容、格调、功用等方面存在很大差别。邵祖平在《词心笺评·自序》中论到:
诗可言政治之得失,树伦理之概模,有为而作,不求人赏,常有教人化之意,故其言贵具首尾;若词则不然,不及政治,不涉伦理,无所为而作,引人同情,能写一时瞥遇之景,游离之情,从不透过历史议论,且不必成片段具始末,盖文学中最动人入味者也……至于诵唐宋名家词,作家初非有伦常惨痛,只以惘惘不甘情绪,写出迷离惝恍语调,烟柳受其驱排,斜阳赴其愁怨,拥髻逊其凄诉,迴腰穷其娭盼,讽之数复,令人惆怅低徊,欲罢不能,殆不知其所措,此种情况,读词者必能得之,则词心之感人胜于诗远矣![22](自序,P2-3)
邵祖平从内容、风格等角度区分了诗、词这两种文体的差异,诗歌显然更擅长言政治、论教化,词则以抒情致胜,不必要求议论历史、不求结构完整。近代以来,随着词体“重拙大”理论越来越突出,词体的纪实功能也越来越明显。然而,由于字数、句式等体制要求,一首词中所能表达的内容十分有限,其叙事性也远不能与诗文相比。因此客观来看,词中的史实描写并不清晰、细致,大多仍以镜头似的细节片段及作者的直观感受为主要表达方式。
词体在叙事功能上的先天缺陷,被文人运用题序的手段进行了适当补充。近代描写史实的词作中,题序运用十分普遍。词人通过简洁的序言,传达出具体的创作背景及真实的社会信息,拓展并深化了词的内容。如,许秋海《金缕曲·书余淡心板桥杂记后并叙》一阕题序共347字,记录了太平天国战乱中的所见所感,该词虽然是关于清初遗民文人于怀《板桥杂记》的读后感,但却充满了时代哀音。
综观近代“词史”一类的作品,多以词序点明时间,可以直接了解相关的历史背景。如,郑文焯《月下笛》(月满层楼)一词,序曰:“戊戌八月十三日宿王御史宅,夜雨,闻邻笛感音而作,和石帚。”该序点明了该词作于六君子被杀之夜,在这种背景下,才能更深刻体味出“秋声变了”“玉梯雾冷,瑶台霜悄,错认仙路”“早漏泄幽盟,隔帘鹦鹉”等词句所表达的幽深含义。蒋春霖《扬州慢》(野幕巢乌)一阕,词序“癸丑十一月二十七日,贼趋京口,报官军收扬州”[19](P50),交代了创作背景,词作内容则真实再现了战争所带来的惨烈境况。可见,词序自北宋被张先大量使用以来,逐渐被词人们接受,其功能和作用也逐渐丰富多样,不仅介绍创作背景,甚至还成为词作内容的呼应和补充。近代描写史实的词作中大量使用词序,正是叙事性、丰富性的必然要求。无论从创作还是从词学理论上看,近代可谓是整个词学史的高峰,对社会史实的书写,无疑是该阶段的显著特色。正如严迪昌所说的:“晚清外侮频仍,天国举义,‘士’之神魂心绪或激荡、或愤慈、或凄苦、或迷茫,造就词史在殿末之期又晚霞一放,幽花重绽,终结之篇是颇斑斓的。”[23](前言,P5)
综上所述,作为一种新兴的韵文形式,词体自晚唐五代成熟确立以来,它的功能逐渐从大众化的娱宾遣兴向个性化的抒情言志发展。尤其是19世纪中叶以来,面对着封建社会末期朝堂内外的黑暗腐败与战乱纷争,面对着境外新鲜事物的大量涌入以及西方列强的掠夺欺凌,不少敏感多思的文人在时代洪流中体验着前所未有的心灵震荡,他们把自己对各种社会重大事件的关注和感受通过词笔书写出来,不仅拓宽了词体的表现内容,而且还为发展了千余年的词坛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活力。近代词坛的史实书写,无疑成为词史上的一个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