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行》中殖民意识的悖论性研究
2020-02-11张春梅
张春梅
(集美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爱德华·摩根·福斯特(Edward Morgan Forster,1879—1970)是与乔伊斯、劳伦斯、伍尔夫齐名的20世纪英国小说家。《印度之行》(1924)是他根据自己在印度的亲身经历和实际感受写成的,是他六部长篇小说中声望最高的作品,也是20世纪最重要的小说之一,它确立了福斯特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在世界上产生了很大影响。一经问世,它就为世界广大读者所喜爱,受到评论家的好评。国内研究者对《印度之行》的研究主要是作品研究,大致分为三大类,即小说主题意蕴的研究、小说艺术特征的研究和小说人物形象的研究。其中主题研究的批评视角主要有:联结与沟通、殖民主义、文化冲突和博爱精神。笔者将从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批判视角,分析《印度之行》的殖民主义和反殖民主义特性,为解读文本矛盾的双重属性提供新的视角。
福斯特生于欧洲帝国主义殖民文化盛行的时期,当时英国民众狂热地拥护殖民统治,甚至将殖民主义等同于爱国主义。作为一个个体,福斯特不可避免地受社会大环境的影响,自然地成长为一位殖民主义者,是具有殖民主义意识(或潜意识)的作家。《印度之行》是他所有作品中最典型的殖民主义话语的文本,小说中的印度和印度人民是典型的“他者”。在家庭方面,因曾祖父是知名的宗教人士,福斯特从小就受旧人道主义与宗教相结合的慈善精神的影响,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在剑桥大学英王学院攻读历史和希腊文学时,受希腊人本主义思想的影响,福斯特把目光投向了“人”这个关注的焦点,坚持自由主义和人文主义的观念。像他在《印度之行》中的代言人菲尔丁一样,福斯特悲天悯人,充满理想,满怀人文情怀和人道主义精神。《印度之行》问世以来,一直是印度问题专家的必读书,毫无疑问,它对殖民主义的解体和印度的独立自由起到了强有力的推动作用,是一部前卫的反殖民主义的力作,是典型的反殖民主义话语的文本。
一、《印度之行》的殖民主义话语——贫穷落后、沉默顺从的“他者”
在后殖民主义理论中,西方白人被称为主体性的“自我”(Self),殖民地的人民则被称为“殖民地的他者”或直接称为“他者”(the other)。从哲学上看,“我”与“他”是主客的对立,“我”是主导,“他者”是“我”支配、战胜、征服、利用的对象。“他者”是“主导性主体以外的一个对立面或否定因素,因为他的存在,主体的权威才得以肯定”。[1]“他者”和“自我”是相对的二元对立的概念。“为了确立和巩固自己的地位,西方社会排斥非西方文化的社会规范与价值观念,并把自己的观念与价值标准设定为唯一自然、正确、合理的观念与标准”[2],将“自我”以外的非西方世界视为劣等的“他者”,认为“我”优越,“他”落后,“所以只配被人统治”。[3]东方与西方之间是“权力、支配和程度不等的复杂的霸权关系”。[4]5所以,“他者”的概念实际上隐含着西方中心的意识形态,是西方文化霸权的观念产物,是“白人至上”观念的表层反应。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殖民主义大行其道,被认为是一项拯救落后民族的崇高而又无私的使命。当时,伴随着殖民统治,传教士带来先进的医疗卫生知识,将能拯救无知“他者”的上帝带到殖民地,给殖民地人民带来先进文明和光明,神化了西方白人世俗的殖民统治和支配地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进化理论,也成为社会达尔文主义者的理论基础,为殖民主义提供理论依据。“社会达尔文主义者认为,人类从‘野蛮’进化到‘文明’,这种进步是必然且普遍的,自然选择和适者生存的法则极大地鼓励了民族竞争并使欧洲的殖民扩张合法化”。[5]69西方白人根据上帝的神权和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得出白种人是优越人种的荒谬结论,以此合理化欧洲的殖民扩张和野蛮征服,控制掠夺其他民族。
正如爱德华·赛义德(Said Edward)所言:“每一个欧洲人,无论他就东方说些什么,他最终还是个种族主义者、帝国主义者、地道的种族中心论者。”[4]328因为这种殖民文化的影响,有时作家无意识地在作品中表露出这种潜移默化的文化集体意识,在小说中自然地建构起殖民地人物的生活情境,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骨子里的白人文化优越感。福斯特便是这样一位具有殖民主义意识的作家,为了反衬英国和英国人的优秀,在《印度之行》中,他把印度和印度人民描绘成“他者”的刻板形象,他们贫穷落后,肮脏混乱,沉默寡言,神秘莫测,不可交流,更重要的是,他们在殖民者面前表现得卑躬屈膝,逆来顺受,渴望巴结、服务英国人,以证明英国殖民统治的必要性和正当性。
(一)贫穷落后、肮脏混乱、神秘难解的印度
在《东方主义》中,赛义德指出:“传统的东方主义者虚构了一个‘东方’,使东方与西方有了本体论上的差异,使西方得以用新奇而带有偏见的眼光来窥视东方,并用东方的神秘混乱来衬托西方的理性与秩序。”[6]418福斯特笔下的印度原始阴暗、神秘混乱,是东方主义者眼中的典型“他者”。
1.贫穷落后、肮脏混乱的昌德拉普尔城。在小说的第一章中,福斯特对故事发生的背景城市昌德拉普尔的描写是典型的“他者”的刻板形象:人类进化中尚未开化的野蛮、混乱、落后、悲惨的状态。
这儿街道鄙陋,寺庙冷清……巷子里污物成堆……在这儿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卑微而败落,那么单调而无生气。都希望大水把赘疣冲进泥土里,可大水一来,房子倒塌,人被淹死,尸体腐烂,无人照料,然而昌德拉普尔城的轮廓却依然存留着,只是这儿扩大了一点,那儿缩小了一点,活像一种低等而又无法毁灭的生物体。[7]3
当朗尼和阿德拉乘坐纳瓦布巴哈达的新汽车兜风的时候,“河堤下面是忧郁的田野,那些枯萎的树木站在公路的两旁,整个景色的确都很低劣”。[7]94而菲尔丁突然来到阿齐兹的住所探病时,阿齐兹为自己丢脸的家感到无地自容,印度人当中唯一一个优秀的代表——阿齐兹的“寒舍”也是鄙陋不堪、羞于见人,尤其是高人一等的英国人。
在福斯特的笔下,小说的第一部分《清真寺》的发生地昌德拉普尔,无论是自然景色还是印度人的居住区,都很低劣,是西方人眼里的东方形象,贫困混乱,急需先进、理性、有序的西方救世主的管理与拯救。
2.混乱压抑、神秘难解的马拉巴山洞。在福斯特的描述中,离昌德拉普尔城20英里的马拉巴山洞古老、神秘、混乱。从外面看:“那石头好像是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错乱无序。”[7]136“山洞里漆黑,甚至在太阳对着洞口的时候,也只有极少的光线扩散到连接圆形洞室的隧道。”[7]137正如穆尔夫人所说:“真是个令人讨厌、令人闷气的地方。”[7]157印度的著名景点并不能给英国人带来游玩探险的愉悦与惊喜,而只能让他们感到混乱与窒息。
令人费解的是,马拉巴山洞享有的盛名“不是靠了人类语言的流传,而好像是靠了周围的平原和飞过的鸟儿的喊声,它们喊出这山洞的‘奇特’”。[7]137山洞的名声是平原和鸟儿“喊出”来的,这让山洞笼罩上了神秘色彩,令人不可思议。更可怕的是,山洞里面有非常单调而毫无差别的可怕的回声,给人带来厌恶和恐惧。
山洞里有非常单调而毫无差别的回声。不管说什么,回答的都是同样单调的声音,声音来回震动着洞壁,一直到被洞顶吸收为止……假如几个人同时讲话,便可听到重叠的大声喧闹,那就是回声,回声又生回声,就像一只大蛇占据了这个山洞,这大蛇由许多小蛇组成,小蛇都在任意地翻滚。[7]163
恒河边的昌德拉普尔城是小说第一部分《清真寺》的背景地,然而它不是个庞大或美丽的城市,此处的恒河也不是圣地,它没有古老东方的宁静与壮丽,它的一切都卑微而败落,单调而无生气。马拉巴山洞是小说第二部分《山洞》故事发生的重要场所,是整个故事的高潮与转折点,然而它古老又神秘,漆黑又混乱,使人感到压抑厌恶,令人窒息,它是“混乱”的印度的化身。在西方白人眼里,在福斯特的笔下,东方的印度失去了往日应有的瑰丽色彩,它的一切都原始落后、阴暗鄙陋,它是第三世界“他者”的代表。在这里,“东方失去了它那古老的壮丽,沉落为人们无法看到彼岸的一个深谷”。[7]39
(二)沉默寡言、卑躬屈膝、不可交流的印度人
在本质上,西方白人的历史是充满种族主义的侵略史,而种族主义的根源就是“白人至上”的观念。根据黑格尔的二分哲学理论,“西方-东方实际上是一种主仆的关系,因为,在西方人眼里,东方人缺乏主观能动性,因此不能独立自主,他们永远是“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他者’”。[8]在殖民统治者眼里,殖民地人民原始落后、野蛮不开化,他们正在水深火热中受尽煎熬、不能自拔,急需西方白人的“拯救”。“欧洲人赋予东方以空虚、失落和灾难的色彩,将他们自己不愿承认的一些人性弱点,比如:残忍、邪恶、柔弱、堕落、懒惰、贪婪等强加在‘失语’的东方人身上”,[9]以衬托白人的优秀。在《印度之行》中,印度人民集体成了劣等失语的“他者”。
1.顺从沉默的阿齐兹。作为西方白人的朋友,阿齐兹可谓是印度人中的杰出代表。福斯特赋予他一个迷人的外表和一些优良的品质:他身材匀称,头发乌黑,双手柔软,双眼敏锐,是一位漂亮的小个子东方人;他知书识礼,热情好客,医术精湛,年轻有为,是一个有教养、受欢迎的好医生。同时,作为第三世界的“他者”,白人的替补性自我,他身上也有着“他者”普遍拥有的悲惨遭遇与顺从的特色:他的婚姻没有爱情,可等他爱上妻子时,她又永远地离他而去,只给他这个低等职员留下一张照片和三个年幼的孩子及年老的岳母,他的家残缺不全,薪水仅够养家糊口;作为一个低级医务员,他的顶头上司卡伦德少校对他故意刁难、蛮横无礼,而他则必须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敢违抗,无处诉说委屈。在西方-东方、白人-“他者”二元对立的权力话语中,西方、白人处于中心主导地位,而处在边缘的东方、“他者”是前者的陪衬与侍从。“一个地位微贱的印度青年能有机会对另一个国家的来访者表示他的谦恭有礼,这是所有的印度人都渴望去做的,甚至连穆罕默德阿里这样愤世嫉俗的人也不例外,然而他们都从未遇到这种机会”。[7]157作为第三世界的“他者”,正是自己品质优秀、才能卓越,阿齐兹才“有资格”谋得一份医务仆人的职责,供“高等”的白人驱使。
当阿齐兹遭诬告被捕时,他的声音被殖民者压制,话语权被剥夺,他成了沉默的“他者”。由于不能为自己申辩,他企图从警察局逃走,“从他被捕的那一刻起他就认为自己全完了,他觉得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被抛弃了;他感到绝望,这不是由于他懦弱,而是因为他知道,一个英国女人的话的分量总要比他的重得多”。[7]261在审判席上,阿齐兹没有发言的机会,他的命运全掌握在原告阿德拉和殖民官的手里,而他只能默默等待白人的裁决。
2.神秘深奥的戈德博尔。在西方话语中心者看来,东方充满原始难解的神秘色彩……
民俗充满异国情调,这正是西方人所没有而感兴趣的。于是这种被扭曲被肢解的“想象的东方”成为验证西方自身的“他者”,并将一种“虚构的东方”想象反过来强加于东方,使东方被纳入西方中心的权力结构,从而完成文化语言上被殖民的过程。[6]428-429
作为白人的朋友与侍从,为了更好地服务于白人,阿齐兹身上具有西方白人的优秀品质,“这个印度土包子实际上做起事来倒像个正人君子,要不是因为他脸黑,我们几乎就要准许他加入我们的俱乐部了”。[7]280与像西方白人的阿齐兹不同,戈德博尔教授是地道的印度人的代表,他神秘深奥,令西方人着迷。如果说阿齐兹是殖民体系培育出来的半个“他者”的话,那么,戈德博尔则是第三世界土生土长的地道的“他者”,他是神秘不可理解的印度的化身。
老教授是个文质彬彬但神秘莫测的婆罗门……他头不抬,眼不看,只顾吃啊,喝啊,好像饿了很久,偶然遇到了食物……看表情,他总是心安理得,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女士们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希望他谈谈阿齐兹没讲到的有关宗教的问题。然而,他只是吃啊,吃啊吃,只是微笑,可他绝不让他的眼睛看见自己的手。[7]77
戈德博尔不仅行为古怪,他还不守时。当阿齐兹邀请三位英国朋友和他去游览马拉巴山洞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没赶上火车,害得菲尔丁也因等他而误了火车,并最终导致不幸的“山洞事件”的发生,几乎葬送了阿齐兹的一生。当阿齐兹因阿德拉的诬告而被捕时,他对菲尔丁说:“当我听到你终究顺利抵达马拉巴山的时候,我是何等高兴啊!我很担心我未准时出发已经妨碍了你,然而幸好你乘上了德里克的汽车。我希望这次游览很成功。”[7]195当菲尔丁告诉他阿齐兹已大祸临头,游览不能算是成功时,他的回答是:“我不敢说怎么样,因为我没去。”[7]195“任何人的眼睛都不能看清这个婆罗门心灵深处的秘密”。[7]196更令人费解和气愤的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他要去印度中部他的出生地办一所大学预科学校,并请菲尔丁为新学校起名字。当菲尔丁因他只关心新学校的名字而对阿齐兹的事不闻不问而生气时,他把两只手拢在一起,看上去神秘而有魔力。他用马拉巴山剑形水池的传说告诉菲尔丁他的印度哲学:“善与恶像其名称所显示的那样是不相同的,两者实际上是上帝的两副面容,一副是显现的,另一副是隐蔽的。”[7]198戈德博尔看起来神秘古怪,实际上,不同于西方简单的善恶二元对立,他是博大精深的印度文化的象征,表面混乱,内在冷静有序,深邃超脱,包容一切,只是“理性”讲“秩序”的西方人难以理解。
3.“失语”的印度女人。如果说,第三世界在第一世界的眼中扭曲变形的话,那么,第三世界的女人则在这种变形中沉入了历史的尘埃。在西方的注视下,东方女人成了文化、历史、政治、经济、社会等语境中的一个同质的群体,她们遭受父权和殖民的双重压迫,相对于第三世界男人而言,她们遭受殖民文化的压抑更重。
她们丧失了主体地位而沦为工具性客体,她们丧失了自己的声音和言说的权力,仅仅缩减为一个空洞的能指而成为父权主义和帝国主义强大的反证……在男性权力话语中,第三世界妇女成为不在场的、无名的、不确定的空洞能指。[6]425-427
《印度之行》中的印度妇女正是这样一个不在场的、无名的、不确定的同质的群体,遭受着父权主义和殖民主义的双重压迫。她们只是一群被剥夺了自我的印度女人,或不在场(阿齐兹的妻子),或无名无姓(搭桥会上的女人们),或不确定(巴塔查亚夫人)。在印度本土文化里,她们受父权制的压迫,藏在深闺,戴着纱丽,像沉默温顺的羔羊;在殖民者面前,她们不知所措,羞怯失语。在特顿市长举行的搭桥聚会上,
参加招待会的印度女人并不很多……一些比较羞怯的女士早已躲在亭子里。其余的都站在那里,脸靠近那排灌木丛,背对着出席聚会的人们……她们一会儿抚摸一下那只小狗,一会儿又畏缩回来。奎斯蒂德小姐……设法让她们讲话,可是失败了。她努力打破她们重复寒暄所造成的障碍,然而徒劳无益。不论她说什么,听见的都是咕咕哝哝表示反对的声音。穆尔夫人同她们交谈也同样没有成功。[7]42-44
很显然,这些未出过深闺的女人们在这种热闹的社交聚会上无所适从,她们像胆怯害羞的孩子,不知怎样与人交流,需要别人替她们作自我介绍,她们的话刚出口似乎声音就消失了。她们是失语的“他者”。
在福斯特笔下,无论是优秀的半个“他者”阿齐兹,还是神秘地道的“他者”戈德博尔教授和印度女人,在西方白人眼里,他们都是第三世界的“他者”,神秘难解,贫穷落后,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急需白人的拯救。
二、《印度之行》的反殖民主义话语——欣欣向荣、怒吼反抗的“他者”
表面上看,《印度之行》是典型的殖民主义话语文本,小说里的英国与印度,英国人与印度人之间有着鲜明的优劣对比,英国殖民官员是高高在上的优越的白人,而印度、印度人则是典型的第三世界劣等“他者”的刻板形象。以朗尼为代表的殖民官员们在印度傲慢自大,作威作福,要用武力控制这个糟糕的国家,好像他们对印度的殖民统治是历史需要,固若金汤,他们成功地证实了欧洲人的“白色神话”。至此,我们好象可以得出结论,福斯特是一位坚定的殖民主义者,他创造殖民主义话语文本,为殖民主义摇旗呐喊,他把印度和印度人描绘成劣等的“他者”,用以衬托欧洲白人的优越性。他让印度失色,让印度人民失声,让英国白人在印度表现得光彩照人,完全掌控话语权,以此证明殖民统治的必要性、正当性。看来,殖民者们将在印度再接再厉,调节好印度各方的冲突势力,完全控制局面,加强殖民统治,从而将帝国主义的殖民事业发扬光大。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正在白人统治者们踌躇满志要给阿齐兹定强奸罪而“他者”们处于劣势、甚至悲观绝望时,阿德拉小姐突然撤诉了,阿齐兹被宣布品德无暇,无罪释放。更具讽刺意味的是,殖民者们的败诉不是源于“卑鄙”的“他者”们,而是源于殖民统治阵营中的代表朗尼的未婚妻阿德拉。正是殖民主义的内部人员否定、击败了来印度进行“文明教化”、殖民统治的帝国主义使者,这进一步解构、否定了“神圣”的“白色神话”与殖民事业。
从文本的语言和故事情节安排来看,很显然,福斯特不满英国殖民者在印度的暴行,他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社会批判性,表达了浓厚的反殖民主义的主题。虽然,福斯特“总是竭力回避政治……唯恐政治性会玷污他作品的艺术纯洁性”。[10]41他自己也曾说:“这本书并不是真正关于政治的,这本书关系到比政治更广阔的东西,关系到人类对一个更为持久的家的寻求,关系到体现在印度天地中的宇宙。”[7]397然而,《印度之行》的政治内涵却是显而易见的,它既具有浓厚的殖民主义色彩,又具有鲜明的反殖民主义倾向。小说一经发表,许多批评家就对这部作品的反殖民主义多有称道。C.C.埃尔德里奇称赞这部作品是“第一个有声望的小说家对一个对其他种族实行统治的种族始终如一的谴责和控诉”。[10]41
福斯特在帝国语境下写作,所以他的文本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帝国文化的色彩。可是,在本性上,福斯特是具有慈悲情怀的人本主义者,在政治上倾向于自由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他说:“如果我必须在背叛祖国与背叛朋友之间作出抉择,那么,我希望我有勇气背叛祖国。”[7]414超越国家和民族的人文情怀是他的人生信条。在文化上,福斯特属于英国一个超高级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的信念是过高尚的生活,追求人间的真爱,研究科学理论,体验美和创造美。所以,福斯特关注的是人、人际关系以及人类对一个更为持久的家的寻求。一战后,他对盛极一时的所谓资本主义文明感到失望,对英国社会及其上层建筑持反对态度,对殖民地人民充满同情与人文关怀。他用自己的文学作品,揭示了帝国主义殖民统治的本质,那就是对殖民地人民的残酷压迫,文明教化不过是其遮羞布。他在《关于英国人性格的说明》一文中说:“各个民族必须尽快地相互理解;并且没有政府的干涉,地球会渐渐显小而使他们相互拥抱。”[7]415在殖民主义统治如日中天的20世纪20年代,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福斯特无疑是后殖民文学的先驱,是前卫的反殖民主义者,他是典型的自我矛盾、分裂的西方作家。他既有西方殖民主义者的种族偏见,又有对印度人民的反殖民主义事业的同情;他既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又反对把西方的文化标准强加在印度人身上。他巧妙地运用了象征和反讽的写作技巧,解构了西方的“白色神话”,否定批判了殖民主义,预言了它的灭亡。
在《印度之行》中,表面上,福斯特将与殖民者相关的一切都描述得正面阳光,而将与被殖民者有关的一切都描述得阴暗混乱,但在审判的关键时刻,阿德拉鼓起勇气,辜负所有殖民官员的期望,及时停止自己的错误行为,给殖民者们一记响亮的耳光。在此,通过反讽技巧的运用,通过象征手法,通过殖民者在英-印冲突中的失败情节的安排,福斯特含蓄地否定了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预言了殖民体系的崩溃。
在西方传统的海外探险小说里,主人公大都是令人敬仰的大英雄,他们外表迷人,机智勇敢,品德高尚,最终都载誉而归。但是在《印度之行》中,福斯特反其道而行之,小说里的殖民者不再是完美的大英雄,而是有这样那样缺陷的令人厌恶的白人。在这些白人身上,我们看不到“种族的优越性”,看不到西方的理性,看不到上帝的爱,看不到所谓的救赎,只看到殖民者的傲慢无礼、冷漠偏狭,只看到他们与殖民地人民的紧张对峙和他们带给殖民地人民的巨大灾难。显然,这些不优越的白人担当不起殖民事业的大任。相反,在小说的后半部,以前对殖民者卑躬屈膝、沉默顺从的“他者”的民族意识觉醒了,他们团结一致,开始发声怒吼了,他们奋力抵制殖民者的暴行,捍卫同胞阿齐兹的清白,要让英国人滚出去。在这一阶段,印度人在法庭上为阿齐兹据理力争,热烈庆贺阿齐兹的无罪释放,隆重举行爱神“黑天”的生辰庆典,这一切都是那么令人欢欣鼓舞,充满希望。
(一)美丽、新奇、充满希望的茂城
不同于昌德拉普尔和马拉巴山洞的落后与混乱,小说后半部《寺庙》的故事背景地茂城明艳美丽又新奇,与以前原始阴暗的印度形成了强烈的对照。在英国殖民者统治下的昌德拉普尔,阿齐兹的住所寒碜鄙陋,不可见人;可是在远离英国人的茂城,阿齐兹的“这个家在一个舒适的花园里,离茂城的主要街道较远……一条可爱的小河从他的花园门口流过,给了他莫大的希望”。[7]331以往,英国人使他感到惊恐不宁;现在,在欧洲老爷难以到达的地方,阿齐兹行医、读书、写诗、骑马、打猎,过得悠闲自在,好像又一次结了婚一样。看来,没有殖民者的“文明教化”,印度人可以生活得更好。茂城“有座神殿……整个建筑全是拉毛粉饰,颜色雪白,十分美丽”。[7]322在爱神生辰的庆典仪式上,与人们的节日欢乐相互辉映,神殿披上了盛装,光彩夺目。更重要的是,茂成迎来了催生生命与希望的雨季,“这风景是十分可爱的——天空阴沉而黑暗,满天饱含着雨水……这雨季的景象何等壮观啊——这是三年来最令人欢乐的一个雨季,水塘个个都雨水四溢,各类庄稼皆丰收在望”。[7]339当阿齐兹与菲尔丁在茂城重逢时,
他们骑马并辔行走在令人愉快的灌木林和小山之间。不一会儿来到了一块开阔的平地上,那儿阳光明媚。他们看见,一个绿草葱茏的山坡,上面有蝴蝶嬉戏,使山坡显得更加生气勃勃……蔚蓝的天空飘浮着朵朵白云,地上的水塘个个都闪烁着亮光,远处的山峦看上去是一片紫色。这儿的景色像英格兰的一样,都和公园一样美丽,然而美中却不失新奇。[7]362
正是在这充满希望的雨季,茂成迎来了爱神“黑天”的生辰庆典,在庆典的高潮时,大雨“安安稳稳地下了好久,把每一个人和每一件衣服都淋得湿透湿透的”。[7]359雨季和爱神给了每一个人爱和希望,人人脸上容光焕发,表情格外美。“一切悲伤都统统被赶走……整个世界都沉浸在欢乐之中,万物皆在欢笑,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疾病,没有怀疑,没有误解,更没有残忍和恐惧”。[7]326
在《印度之行》的前半部中,这样美丽清新、欢欣鼓舞的景象只属于英国的殖民官署,而与印度毫无关系。现在,在印度人民民族意识觉醒、奋起反抗时,印度的景色也变得明媚鲜艳,沁人心脾,印度重拾了它美丽富饶的本来面目。用这样前抑后扬和象征的写作手法,福斯特预示着印度人民将从沉默顺从的“他者”变成民族主义斗士,预示着印度人民反殖民主义斗争的胜利。
(二)觉醒、怒吼、反抗的印度人
在小说的开头,阿齐兹与朋友们讨论与英国人建立友谊的可能性,结果难以达成一致的意见。后来,阿齐兹与英国人穆尔夫人和菲尔丁先生成了好友,并邀请他们去游览马拉巴山洞。可是游玩结束时,阿齐兹被捕了,因为阿德拉小姐告他强奸罪。经过被捕、关押、审判及菲尔丁的背叛后,阿齐兹这位具有民族尊严的知识分子终于不再沉默忍耐,他变成了一个多疑、狂热的爱国人士和反英派,高声呼喊:“印度应该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任何外国人都应该赶出去……到那时候,我和你一定会成为朋友。”[7]368
在阿齐兹被捕后,印度各个阶层的人民空前地团结,他们齐心协力捍卫阿齐兹的清白,抗议殖民者的暴行。开庭前,“纳瓦布巴哈达已为被告提供了所需的费用,他宁肯毁掉自己也要保全阿齐兹的清白,其他与之有关的人们虽然没有巴哈达那样的声望,也都在暗地里支持”。[7]239昌德拉普尔的清洁工们坚定地认为阿齐兹是清白无辜的,他们举行了大罢工,结果昌德拉普尔二分之一的马桶无人倒。“另外伊斯兰教的许多女教徒们已经绝食,不宣布这个阿齐兹无罪,她们宁肯饿死”。[7]240在法庭上,辩护律师穆罕默德·阿里和阿姆里特劳不畏强权,为阿齐兹据理力争。当阿齐兹被无罪释放时,“全场一片嘲弄之声,愤怒达到了最高潮。人们高喊着,尖声咒骂着,相互亲吻着,激动万分,脸上热泪横流”。[7]257走出法庭后,穆罕默德·阿里大声喊着:“前进!前进!打倒市长兼税务官!打倒警察局长!”[7]262哈米杜拉则建议:“组织有秩序的示威是必要的,不然他们仍旧会认为我们害怕他们。”[7]262随后,巴哈达说:“我们今天夜里要好好欢庆一番”,并“进一步宣布他要抛弃英国人授予他的称号,他要作为一个民间绅士,一个普通的朱尔菲卡先生生活在世界上。”[7]264与此同时,因为害怕印度人发动暴乱,白人们聚集在市政官署里,悄悄地观察着动静,生怕遭到袭击。最后,茂城的“那些寺庙,那个大湖,那个监狱,那个神殿,那些飞鸟,那个兵营,那个宾馆,所有这一切都异口同声地喊道:‘不,你们现在还不能成为朋友!’苍天也在呼喊:‘不,你们在这儿不能成为朋友!’”[7]369
通过描写阿齐兹由英国人的医务服务员、好朋友到印度的爱国民族主义人士的转变,福斯特明确表达了反殖民主义的思想。通过安排阿德拉的突然翻案、英-印势力的反转以及阿德拉-朗尼、穆尔夫人-朗尼、阿齐兹-菲尔丁、阿齐兹-穆尔夫人这四对人际关系的破裂,福斯特运用象征和反讽的写作手法巧妙地否定了当时如火如荼的帝国主义的殖民事业,辛辣讽刺了具有民族优越感高高在上的殖民官员,表达了他对殖民地人民的深切同情与人文关怀,预言了轰轰烈烈的殖民主义的灭亡。作为一个帝国主义盛行时期的作家,福斯特无论是在思想上还是在写作技巧上都走在了时间的前面,也走在了同时代的作家的前面,他一直盛名不衰,不愧是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印度之行》不愧是现代文学的经典之作。
三、“联结”——民族文化交流融合的唯一出路
在当今全球化时代,风靡的后殖民主义理论不仅仅是学者们的学术研究,它还具有现实意义,它关系到“文化身份认同、完整自我的重塑和各民族之间和平共处的重大现实问题。它是第三世界与第一世界对话的文化策略,使得边缘文化能够重新认识、认同自我及自己的文化”。[11]75在《东方主义》中,通过揭露西方虚构东方主义,赛义德解构了西方的霸权文化,推翻了西方“白人至上”观念的基础,从而彻底否定了东方主义。同时,赛义德提出,要避免陷入霸权话语的“殖民文化”的危险,则必须打破东-西“二元对立的僵局,走出一方压倒另一方的紧张关系,以开放的心态、多元共生的态度、交流互补的策略来面对、接纳东方与西方。”[6]417让世界各民族更好地相互了解并共同参与世界话语是消除文化霸权话语的前提条件。正如德国的哲学家威廉·狄尔泰所言:对自然我们进行解释,而对精神我们进行理解。
正如德里达解构“中心”的目的不是要使“边缘”成为新的中心而是要取消中心达到多元共生一样,赛义德解构“东方主义”不是要建构“西方主义”,而是要走出传统的对立模式,超越东、西方对抗的立场,使东、西方形成对话、互渗、共生的新型关系。[6]417
任何文化压抑和意识权力的强加……都是不可取的,在实践中也是行不通的。每一种文化都有其发生发展的过程,没有一种文化可以作为判断另一种文化的尺度……在民族文化形态之间不存在优劣,只存在文化间的交流和互补。[6]429
福斯特是人文主义者,他反对宗教,反对侵略和专制,他一生执着追求人类之爱,他的作品都在探索人际关系、友谊和人的价值与尊严,人与人的“联结”是他一生的创作主题。在《霍华德庄园》中,他借主角海伦·施勒格尔之口说“永远、永远最重要的是人际关系”。在《印度之行》的末尾,阿齐兹大声说道:“我们将把每一个该死的英国人都统统赶到大海里去,到那时候……我和你一定会成为朋友。”[7]368他认为,只有人与人之间建立和谐的关系,现代社会令人失望的文明问题才能得到解决,而和谐关系的建立要靠智慧、教养与心灵的觉醒。《印度之行》中,福斯特探寻在一个充满偏见的社会里,不同种族不同文化的人是否能够互相理解、接纳和联结,由于英国人的傲慢自大、冷漠无情,最终英国人与印度人没能成为朋友。所以,各个民族必须尽快地相互理解、建立联结,而友好就是联结的唯一正确的方式。
小说《印度之行》的标题来源于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印度之行》的标题。在诗中,诗人高呼:“地球要有一个纵横交错的网连接起来/各个民族和邻居要彼此通婚并在婚媾中繁殖/大洋要横渡,远的变成近的/不同的国家要连接在一起。”[12]惠特曼坚定地认为西方与东方要连接在一起,他自己也希望到印度去。福斯特借用《印度之行》的诗题,不仅表示穆尔夫人与阿德拉小姐的印度之旅,还表达他与惠特曼一样的愿望——联结!早在1910年的《霍华德庄园》的扉页上,福斯特就写下了“只有联结起来……”的警句。世界各民族联结起来!福斯特的联结不仅是各民族各文化的人共存,而且是通过化解文化冲突,实现世界各民族和国家的共同繁荣与富裕。
如今,在全球化旗帜的掩护下,帝国主义已不再进行直接的殖民统治,“而是注重在文化领域里攫取第三世界的宝贵资源并进行政治、意识形态、经济、文化殖民主义活动,甚至通过文化刊物、旅行考察和学术讲座的方式征服后殖民地人民”。[4]292对此,后殖民地的人民必须清醒地认识到,面对文化强权,不崇洋媚外,不迷失自我,保持文化自信,保护并发扬自己的“民族文化,留住本族文化之根,不成为无根漂泊的‘天使族类’,这对发展中国家和世界各地的流散民族至关重要”。[13]在当今全球化、各国各民族大联结大融合的时代,福斯特的《印度之行》仍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