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构与重构
——《雨王汉德森》的侨易新解
2020-02-11刘瑾
刘 瑾
(安徽外国语学院 公共外语教学部,安徽 合肥 231201)
索尔·贝娄(Saul Bellow,1915-2005)是20世纪美国文学史上具有承前启后作用的犹太作家,其创作“改变了以海明威和福克纳为主导的美国主流文学的走向”[1]。自贝娄第一部作品《晃来晃去的人》(DanglingMan,1944)问世以降,美国文学的叙事艺术发生了“倾向性”和“换代性”的蜕变,“所谓的僵硬风格及其雄浑的表面形式和不连贯的文字”[2]89已经转变为全新而自然涌出的日常用语。贝娄基于“事实王国和价值标准王国不是永远隔绝的”[2]91的信念,跨越了措辞严谨、结构受限的方式,创生出集“丰富的思想、闪光的冷嘲、欢闹的喜剧以及明达的同情”[2]90于一体的、独特而精妙的作品。贝娄运用小说这一体裁貌似讲述着相同的故事,却是在一步步地逼近探索内在、阐释人生的答案。约瑟夫终日“晃来晃去”,势必“倒下”;利文撒尔则是“半梦半醒”;奥吉努力地寻找着“生命的中轴线”,但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何物。而《雨王汉德森》(HendersontheRainKing,1959)中同名主人公汉德森则不得不面临是在社会中“陷进去”还是“走出去”以获得寻求自我的途径。
贝娄非常赞同伊丽莎白·鲍恩(Elizabeth Bowen)的评论——人物不是作家创造出来的,而是早已存在于社会中。贝娄认为自己作为一名作家,有责任也有义务去寻找、重视“人物”,将“他们的忧虑、急躁、敏感、脆弱,他们的善良,他们爆发性的情感”[2]98以文字的形式展现出来,并见证其在涅槃中“撕毁种种伪装,看穿了‘实利’,从而成为一个人,一个‘人物’”[2]101。最终贝娄找到了汉德森,成为众多人物中第一个果敢地冲破意识形态的重重阻围、与美国社会的“一切断得干干净净”的“非传统英雄式的主角”[3]。
为了更好地彰显贝娄通过《雨王汉德森》所传递的哲理,本文拟从侨易学[4]角度层层解析之。该理论的核心原则是指一定时间内侨易主体在地理位移过程中,经历不同文化区内多种元素的结构差,进而导致其精神境界、思想意识发生重大质变。本文借用侨易学的视角,诠释主人公汉德森在遭受集体创伤、个体创伤的双重影响下,择选侨离美国、侨往非洲的路径,完成对社会及世界产生全新认知的创伤修复之旅,进而有助于理解贝娄借“流亡”“走出去”“采取行动”这一结构方式的含义,折射出其对人类生存方式和生命价值的人文主义关怀。
一、肉身之“侨”:创伤的囚牢
作品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汉德森在开篇处详细列举了自己在美国经历的种种事件,既构成了他的创伤体验,也自然地勾勒出他远走非洲的侨易条件。在侨易学中,侨易条件是对主体发生身体位移、精神漫游起到推动力作用的核心因素。该条件既包括主体为自身脱离困境、寻求发展而发挥的主观能动性因素,也包括更为宏大的客观因素,如侨出地的前语境、侨入地的后语境的影响。 侨易条件之一是美国消费社会使包括汉德森在内的社会成员遭受阻碍难行的集体创伤,并且“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们的认同”[5]。美国战后经济呈飞跃式增长,整个国家消费主义文化愈演愈烈,人们享受着四周堆满智能化商品、省时省力的便捷生活。然而,消费经济的高度发达消解了人在传统劳作中身体付出的创造力和投入度,机械化的超速运转使人只需投入“身体器官的最末稍的功能”即可轻松完成生产物品的目的,剥离了人与物在前消费社会的紧密关系,进而身体成为“上皮组织式的”[6]77抽象符号。身体需遵从消费符号链的系统性逻辑的统筹、支配和改造,导致人与物、与自然世界的分离,割裂了身体与外在的互动关系,进而身体失去自然属性。进一步来说,消费话语规训了身体的情感与精神的旨归,使其出现同质化、符号化的倾向,自我呈现萎缩的态势。最终人的自主性及反思能力消失殆尽,产生了“灾难性”的创伤症候。马丁曾将米开朗基罗的雕像作品《奴隶》喻为美国人在消费社会受创后的真实状态,贝娄则非常认同这个观点,且称美国“奴隶”们“在个人生活中,是不安或者近乎恐慌;在家庭中——对丈夫、妻子、父母、孩子来说——是一片混乱。而且,随着个人不安而来的是全社会的困惑”[2]98。作为美国社会的一员,受创者汉德森在机器般冰冷、刻板的消费主义语境下大呼“痛苦极了”,“这个该死的国家,准是出了什么毛病”[7]43,“在这个疯狂的年代,要想不受疯狂影响,这想法本身就是一种疯狂。然而,要想有个清醒的头脑,可能也是一种疯狂”[7]28。
如果说汉德森侨易条件之一——集体创伤是宏观、深沉、难以名状的,那么侨易条件之二——个体创伤则是具体而形象的。汉德森因哥哥的意外死亡、父亲寡言少语的冷暴力而失去爱的客体,又因战争对身体造成伤害,从而他对自我存在产生怀疑。汉德森在美国经历的创伤事件严重影响了他的思想行为,使其带着焦躁的身体在整体性的处境中横冲直撞、肆意作为。“身体是表达现象的场所,是展现‘理解力’的一般工具。”[8]300身体作为内涵颇丰的隐喻体,不仅是精神灵魂的化身,也是创伤记忆的物质载体。创伤记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外化于身体,通过身体的显性“易变”来书写灵魂之底的隐性创伤。小说中,汉德森经常将自己反锁于屋内拉提琴,产生与父亲灵魂沟通的幻觉;与旅馆住客、警察大打出手等,无法与他人建立正常、有序关系;对自我极度否定,异常渴求自杀;其人性退减,猪性逆增,并且认定猪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7]22。创伤后非常态的精神状态直接导致了汉德森在知觉世界中对自我的身体姿态呈现否定的态度,同时阻碍着他形成完整的自我意识。同时,汉德森生存的消费社会通过符号语境的系统性、文本性控制着该领域内人类的情感与行为。正如齐泽克(Slavoj Zizek)所说:“符号机器(‘自动机’)的外在性并非仅仅是外在的:它同时是这样一个场所,在那里,我们内在的、最‘真挚’和‘隐秘’的信仰的命运,已经被事先安排和决定了。”[9]人以他人(物)为媒介去感受悲痛、哀怨等最隐秘的情感,并通过转移、通感等象征性的方式完全接受这种替代性的安排。汉德森通过水族馆里的章鱼、伦诺克斯小姐等死亡意象的媒介作用,强烈地体验到身体不过是“死亡的躯壳”[7]201。因此,为了挣脱限制自由灵魂的死亡桎梏,遭受集体创伤、个体创伤的汉德森必须离开美国。
汉德森家乡康涅狄格州在某种程度上更是加速了其侨出美国的进程。先锋派艺术家云集的格林威治村便坐落于此州。格林威治村作为城市里的乡村,是真正的“异托邦”(Heterotopias),是物质文明中的精神文化孤岛,是资本主义体制下的“一个反体制的源泉”[10]2。作家贝娄曾经常前往那里拜会名家[11],汲取精神哲理滋养,将汉德森安排生活于此则别有一番用意。然而格林威治村的先锋派艺术家们在“艺术的和生活的、肉体的和精神的、政治的和经济的、性别的和种族的、文化的和物质的”[10]4层面上所追寻绝对的理想之间充满矛盾和幻象,因此作家贝娄意识到在格林威治村、甚至整个美国,汉德森都寻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汉德森只能选择侨往与现代消费主义文明没有任何关联的地域,寻找内心呐喊“我要,我要……”[7]12的答案,开启智慧之门,打破沉睡的心灵。
二、精神之“易”:解构创伤、重构自我
侨易学认为,侨易主体在位移过程中,无论主体外在肉身、还是内在精神都在与侨入地的地理、人文环境建立关联;在体验侨入地的同时也被侨入地镌刻着烙印。“身体根据其所处的位置,具有鲜明的特征和属性,所以身体与空间被紧密地捆绑在一起。”[6]6汉德森侨入非洲,既体会了“身临其镜”的在世,也对修复精神之创起到关键作用。正如朱迪思·赫尔曼(Judith Herman)所述,创伤康复需经历三个阶段:“构建安全感”,“回忆与哀悼”,“恢复与正常生活的再度联系”[12]。汉德森经历创伤康复的时间进程中,将身体与非洲的地理、人文环境紧密交织,经历痛楚和挣扎,唤醒尘封的创伤记忆,进而达至肉身净化、精神升华的质性变化,最终创愈后重归往昔生活。贝娄引领着汉德森“穿过喧嚣到达宁静的地带”[2]100以探索问题的本质,更是在震撼读者那颗慌乱的心灵。随着“物质位移”到不同的地域空间,侨易主体更易获得某些导致“精神易变”的永恒之物——“譬如真实,或者是自由,或者是智慧”[2]100。
(一)侨入地:宁静的避风港
贝娄为汉德森选择侨往非洲,这是逆人类诞生之初的从非洲到美洲、欧洲等地的迁移模式。究其原因主要在于获得过人类学学位的贝娄深知“人类诞生在非洲”[13],人类智慧肇始于非洲,回到非洲即是归于本原。汉德森在原始部落体会到身体与物、自然紧紧地黏附在一起。人们对于物的使用仅仅源自身体最初的需求,呈现出身体与自然彼此间信任、无障碍的沟通情境。在原始交流中,身体与物之间拥有着独一无二“情感价值”[14],“每个关系都使得社会更加富有”[15]57。而汉德森生活的消费社会则是“在‘区分性的社会’中,每个社会关系都增添着个体的不足”[15]57。消费社会中,“身体系于一个标明了各种界限的网状结构:从具体实践到语言符号、从社会分层到分类符号”,身体是符号化的,“无器官的身体”[16]。身体与物的意义都由消费符号系统决定,它们只发生着表面上的关联。正所谓“物质决定意识”,而消费社会中身体与物的关系断裂,必然导致人类精神世界的“荒原”、心理层面的匮乏。汉德森在侨易实践中将消费语境造成的无法摆脱的心理病灶、创伤经历叙述而出,向非洲“真正的丰盛社会”寻求治愈性的发声疗程,重建身体与物、自然的亲密关系,呈现使自我可见的路径。
(二)移变:唤醒沉睡的心灵
随着地理位移,汉德森侨至非洲部落阿纳维,逐渐受侨入环境的影响,既有明显的外在变化,又有来自于精神、文化等深层次的内在变化,发生侨易学中“移变”[17]193。所谓“移变”,是指在一定时间内侨易主体的肉身发生位移,导致其外在形象、内在思想等发生质变。 汉德森刚入阿纳维时曾携带“枪、头盔、打火机”[7]55等外在之物。这些文明之物看似是现代性特有的智慧产物,实则是泯灭自然属性的冰冷桎梏。汉德森暗暗自忖后,决定与现代消费文明的“邪恶之物”[7]56发生决裂,冲破禁锢自我的囹圄。作家贝娄借用“宽阔”“泥土”“炊烟”等语汇营造出部落自然淳朴的原初状态。纳撒尼尔·威尔士(Nathaniel Willis)认为:“自然与人类的精神紧密相连。人类要脱离创伤,就必须回归自然。”[18]阿纳维的自然之物提供了汉德森汲取精神食粮的契机。他感受到与岩石“存在联系”,与自然具有相通的属性,并笃定“这地方将对我十分有益”[7]53。两种异质文化即非洲阿纳维原始部落文化与美国消费主义文化正发生碰撞,有益于汉德森寻觅到疗伤的密钥,使自我状态向良性转变。
多米尼克·卡普拉(Dominick Capra)认为,创愈必经“受创者理性地以自我发声的形式将创伤事件呈现、外化的过程”[19]。但汉德森在侨出语境时受创之深,思绪仍“杂乱无章”[7]89,难以厘清、重述创伤经历。而具有 “唤醒沉睡精神”[7]90的女王薇拉塔勒赋予了汉德森创伤修复的哲理,有助于其内在发生质变。首先,运用浪漫主义的孩童观看待世界。生物学决定了人类认识、理解世界的条件。对于孩童而言,“通常物体只有处于其视野范围时才存在”[20],他们尚未区分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只会感到惊奇”[7]93。 而成年人在成长中积累了经验,面对世界产生的感知是极其复杂的,其中包含胆怯、畏惧。汉德森一直感受到例如伦诺克斯小姐死亡意象的威胁,实则他并没有真正懂得死亡的含义,其实“死亡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将我们抛回存在之实现”。[21]163女王向汉德森提出以孩童的视角看待世界,消除对死亡的恐惧,真正懂得生存的意义。 其次,“活下去”[7]98是“最好的生活法则”[7]89,是对创伤最有力的回应。尽管“活下去”的尽头是死亡,但它呈现了人类生存的“本真可能性”。死亡表面上是为自由划上了休止符,其实是“自由的构成性要素”[21]164。正因为死亡之存在,生命之时有限,人类有生之年所做的选择才具有特殊性和个人色彩,其选择的结果才存在瞬间性和决定性。女王暗示了汉德森一旦选择死亡,他未获得的答案、未治愈的创伤将永远停止,也不能用自己原有的方式来反对他人插足自己待续的生活,是“我的完全的非存在”[21]165。 最终汉德森觉悟到“不但要使自己活下去,也要使每个人活下去”[7]99,这也是他借助“关心自我”(epimēleia heautou)而投射的反思话语,是对自我保持警戒的一种姿态,而且只有经历自我对话、顿悟后才能产生关心他人的能力。“关心”是一种动态的过程,需要具体的行为才能使主体施展情感状态和理性需求。面对阿纳维水塘里的蛙灾时,汉德森本能地运用现代西方技术自制炸弹以帮助他人、关心他人。他解决了蛙灾,同时也炸散了身体中涌动的现代文明的气质,受创的旧自我彻底毁灭,预示着他必将开启新的征程,斩获“移变”之“生存的技艺”(technē tou biou),为内心创伤的呐喊解码。
(三)移交:舔舐创伤、焕发活力
任何一种形式的位移,看似是个体的活动,实质上是裹挟着丰富的符码功能和指征含义的社会文化活动。汉德森侨移至瓦利利,其承载的侨出地文化体与侨入地异质文化体之间发生接触、相交,经历了净化、修行、创述、悟爱的一系列过程,从而整体性地发生“移交”[17]194,获得不同于以往的改变,内心呐喊式的疑问获得真理般地阐释。
首先,汉德森经历了净化仪式(rites of purification),易变为瓦利利部落的雨王。在该仪式中,汉德森用自然之物泥土擦拭沾染尘世的双手,环抱起“散发着生命气息”[7]212的云雨女神木雕,步行二十英尺,终将其归位于诸神之列。汉德森在与女神接触后得到净化,松动了创郁之气的阀门,唤醒了自我内心深处蕴藏已久的勃发之力。汉德森作为雨王,必须履行其职责。他被迫踏上竞技场,“心脏猛烈地跳动,头脑发昏,眼冒金星”[7]221。从侨出地离开时身体被笼罩的那股无法克制的冲动、狂乱的状态再次钳制汉德森,使其再次“陷入困境”[7]224。侨易主体地理位移后,发生“精神性”质变并不是通过一次“认知活动”(connaissance)而得以揽获。正如福柯所述,主体必须经受“诸如净化、苦行、改变生存等一整套的探究、实践与试验”以改变自身的“存在方式”[22]15。为了通达治愈创伤的真理,解惑于内心呐喊,汉德森“必须改变自己、转变自己、置换自己,并且在一定程度上与自己有所不同”[23]。
因而,汉德森在瓦利利将国王达孚提出的修行(askēsis)之道身体力行、运演而出。贝娄曾说过,“假如富有感情的人能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不断加深自己的孤独感,那么,他就会发现,他和其他孤独的人是心心相印的”[2]95。汉德森则类似于作者提及之人,并且寻找到了另一个“孤独者”达孚。在与其交往、相谈中,汉德森思考着“究竟该怎样活下去”[7]15,并决定“改变(transformation)”自我存在模式。达孚建议汉德森运用狮子疗法以展开修行,“是自我对自身的劳作,是自我对自身的精心炮制,是自我对自己的循序渐进的改变”[22]14。在修行中,汉德森摹仿狮之怒吼、漫步、奔腾、舞跃,摒除躁动之气、固守自我的灵性(pneuma)。哲学家德谟克利特认为:“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我们是在摹仿动物:从蜘蛛学会纺织和缝纫,从燕子学会造房子。”[24]亚里士多德认为:“人从孩提起就有摹仿的本能,最初的知识也是从摹仿中习得而来。”[25]国王达孚指引汉德森摹仿狮子俯伏在地的姿态,其实也是使他处于婴儿的爬行状态,回归那未经现代文明所开化、影响的婴儿身份。饱含狮性的修行之旅帮助汉德森真正清除肉体中沾染的猪性、吼去淤积于心的悲伤、唤醒深陷泥沼的心灵。众所周知,在英语世界婴孩与动物、自然共用“It”的称谓,它们具有相通的属性,因而此时汉德森“可以享有大自然赐予的福份”[7]320,得到“一种新的稳重的姿态”[7]294。他以全新的视角发现处处是“美好的事物”[7]302,甚至开始长出代表生命和活力的黑密鬈发。汉德森意识到自己正发生着“精神性”的质变,“促进着另一个新人的成长”[7]302。
再而,敞开心扉的“新人”汉德森完成了叙述创伤的步骤。他将达孚作为自己的倾诉对象、叙述了自己的创伤,建构了如同梅洛-庞蒂所言“在他人的身体中看到自己意向的奇妙延伸,看到一种看待世界的熟悉方式”[8]445,探讨了诸如真理、现实、死亡、认识自己等问题。汉德森将创伤郁结的疑问“我要,我要……”和盘托出,但并不知具体需求何物,“只知道不要什么”[7]258。达孚推断出汉德森“不要”之物是死亡,“千万代人……重复同样的恐惧与欲望而没有任何改变”[7]330。达孚之所以能够帮助汉德森,是因为他离开了消费时代的“大世界”[7]259,回归了非洲原始部落,重获“任意驰骋”[7]260的心智。汉德森“我要,我要”的呐喊实际是消费社会中的需求话语。消费时代的“需求从来都不是对某一物品的需求而是对差异的‘需求’(对社会意义的欲望),那么……就会理解永远都不会有圆满的满足,因而也就不会有需求的确定性”[15]69。消费时代毫不止息地生产、扩散着欲望并使之辐射式地深入人的脊髓、心灵,鞭策着人永不停歇地追随着“我要,我要”的欲望之声。正如汉德森所体会到的,消费社会的需求是一种“全面歇斯底里”的状态。他在消费社会中的呐喊典型地例证了拉康的断言,即欲望所指的真正对象就是缺失。这种欲望已不是身体针对物品的实际需要,而是对差异性符号的难以泯灭的欲求,“与任何真实都没有联系”,是逾越自然、本能的虚假性需求。汉德森并不知道“究竟需要什么”[7]220,由于真实的需求并不存在,所以对于界定需求的客观特征也变得极其困难,可以解释为“某一能指对另一能指的这种渐趋消失、这种持续流动、这种逃逸只是某种欲望的表象——这种欲望是贪得无厌的,因为它建立在贫乏的基础上——在物品和持续需求中进行局部自我指向的正是这种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15]68。
最终,汉德森在瓦利利与达孚产生手足之爱,并感悟到爱是消除创伤世界痛楚的一剂良方——“不管获得什么收获,总是由于爱”[7]379。作家贝娄通过汉德森的例子,证明了人必须以爱的方式来唤醒身体意识的回归,使身体能动地与世界紧密关联,创生出新的结构以面对消费社会语境中规约身体的消费神话。汉德森记忆深处重新涌现孩提时享有阳光、青草所散发的自然之爱,恢复“努力进入这个绿色世界”[7]315所蕴藏的活力。“人类对自身的存在和身份的感知是以记忆的延续为前提的”[26],在瓦利利经历“移交”后,汉德森增强了面对现实的勇气、重拾了表达情感的能力;更为重要的是,它延续了创伤记忆的时间脉络。汉德森运用过去的记忆连接起现在、延续到未来,从而思想得以重生、身份认同得以建构。
(四)移简:建构人类与世界的共同体
汉德森经历部落阿纳维“移变”、瓦利利“移交”后平复创伤,在恢复生活信心、重构自我认同的道路上产生更深层的反思能力,进一步提升自我、获得不同境界的简性哲思,发生侨易学中的“移简”[17]194。所谓“移简”,是指侨易主体发生地理位移过程中,侨出语境、侨入语境发生交互式的碰撞,进而导致简明扼要的基本规律的产生。
在作品的最后章节,汉德森带着伤愈后全新的自我建立起与过往的联系,重返美国家乡。此时他回忆起哥哥死亡的缘由,理解了父亲的“冷暴力”并归纳出简明规律——“人生就是如此……它有权利让我们尊重它”[7]354。更为重要的是,汉德森揭开了自己在动物园与熊像兄弟般相处的记忆面纱,“我被它熊化了……它被我人化了”[17]378。记忆复活后,汉德森获得了重启未来生活的力量,悟出“对于一切生物来说,世上绝没有彼此互不相干的事物”[17]379,映射出“万物共居”、人类与世界共处于一个共同体的简性哲思。贝娄借汉德森个体创愈的例子,给予工业化、资本化社会的人们创愈后重返生活以重要锁钥。申言之,共同体已变成人类正常生存不可或缺的需求。更为关键的是,共同体的建构还具有哲学基础、理论支持。马克思主义哲学观曾深刻阐释了人与自然是内在统一、和谐共生的关系,可以形象地表述为“人化自然”“自然人化”。“自然界,就它自身不是人的身体而言,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靠自然界生活。这就是说,自然界是人为了不致死亡而必须与之处于持续不断的交互作用过程的人的身体。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27]“我们连同我们的肉、血和头脑都是属于自然界和存在于自然界之中的。”[28]
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Maurice Merteau-Ponty)从身体存在论的角度阐释身体与世界互相交织、渗透、关联,彼此构成有生命力的共同体。身体与世界具有同一属性。“身体与世界是用同样的肉造成,而且身体的肉被世界所共享,世界表现着身体之肉,侵入它,同样它也侵入世界。”[29]“肉”(chair/flesh)既是“感觉者”又是“被感觉者”,介之于身体与世界之间,融会贯通于身体与世界,是不拘囿于有限性的生命有机体。身体能动地融入、留痕于世界中,以至于成为一种存在的、有生命力的身体,并在世界范围内获得规定性;而世界也需要凭借在世身体的存在活动把周围的一切连成一体,而最终得以形成有机的统一体。两者互蕴互生,共同生存于某种开放性的情境中。正因为“肉”是构成身体与世界的要素,故而两者之间也就不存在谁主宰谁屈服的问题,它们是具有同一性的共同体,因而可以避免因“主客二分”“心物二分”而造成人类与世界的共同体的解体及世界本身内核的分裂。
通过上述的阐释可以明确的得出,人与世界在持久而稳定的共同体中,保持内在统一而非相互排斥的真实关系。共同体可以帮助人类释放内心承载已久的负能量,缓解人类从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而引起的创伤焦虑。在作品中,汉德森侨移非洲部落的伤愈之旅展示了共同体的重要意义。非洲部落阿纳维与瓦利利的原始、淳朴象征着自然世界的特质,汉德森经过“自然界的检验”[7]368,认识到人类必须与自然世界“和平相处”[7]367,人类本身生存于自然规律的作用中,“左手摆过了右手摆,吸气跟随着呼气,心脏收缩和心脏舒张对着干……”[7]367。在这个共同体中,除了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其他物种的关系,更应该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才能真正地建构持久而有序、生动而不失活力的有机体。借用国王达孚所述,人类都生活在“死亡的威胁下”[7]354,但是大自然赐予了人类想象的活力,“想象能变成现实,改变现实,修复现实”[7]301。因此,死亡无法阻止人类繁衍生息。汉德森把对达孚的记忆转化为对幼狮和孤儿的爱,使生者与逝者永久地联结在一起。这种联系“古人、今人、后人”的共同体构建出不亚于血缘的亲密关系,影响人类的情感和志趣,塑造人与人之间的凝聚力、向心力,成为人类生命代代延续的纽带。
三、结 语
在《雨王汉德森》中,作家贝娄笔下的汉德森在侨出地美国消费社会经历着肉体、精神的双重规约。“创伤自我与现实自我”[30]在身体中正面碰撞迫使汉德森找寻修复创伤的途径。本文借用侨易学理论,勾勒出汉德森“物质位移,精神质变”的疗伤之旅。身体与处境空间是严丝合缝地交织在一起的。随着肉身位移,裹挟着创伤记忆的身体作为某种背景整体性地融入到身体即时即刻的知觉活动中,并在现实情境中依据“现实自我”对“创伤自我”做出调整。创伤记忆、创伤修复、自我主体性的建构代表了身体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中留下的空间痕迹。解构创伤、重建自我的“易”变在肉身位移过程中获得了动态的、不断协调的统一。
作家贝娄试图在小说中揭示创伤修复与侨居异地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作为一位具有人文关怀的作家,贝娄关注到疯狂、动荡的世界正悄无声息地遏制人类“渴望道德的提升和善性的存活”[1]的迹象,但同时也观察到“他们那颗追求善良、完美的心灵还都顽强地活着”[1]的信念。小说典型性地见证了贝娄尝试给予现代社会人类正视、治疗创伤的一剂良方,即是受创者通过侨出原语境、侨入异语境的地理位移,经历一定的重要事件、人物,终而肉身、精神发生着关联性的嬗变。小说中汉德森侨入阿纳维、瓦利利后,经历了重要事件的作用之“移变”“移交”“移简”,进而部落的异质文化唤醒了他沉睡的心灵,使其直面创伤、焕发活力,最终形成生命共同体的愿景。贝娄借汉德森之例折射出对人与人、人类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更深层次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