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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诗辨伪札记

2020-02-11杨胜男

集美大学学报(哲社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回文周知秦观

杨胜男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100)

苏轼文墨自古备受推崇,历代修订的苏轼作品集,内容也是越来越丰赡,然而古籍记载的少部分题为苏轼所作的诗歌,实际上并非出自苏轼之手,作者另有其人。如《采莲》一诗,实出于稗官虚构的“苏小妹”考验秦观之故事,其事既为虚拟,则其中所载《采莲》诗,自然亦了无着落,显非苏轼所作。前人论此已甚详[1]10-12,兹不赘述。《采莲》之外,《施注苏诗》《苏诗补注》《苏轼诗集》《苏轼诗集合注》及《苏文忠公全集》《苏轼全集校注》等苏集中所收录的部分诗歌也并非苏轼所作,长期以来,为苏诗研究制造了迷雾,亟待廓清。现以《回文类聚》和《云巢编》二书为依据,考证苏集中误收他人诗歌的情况。

一、《回文类聚》与苏轼诗辨伪

宋代学者桑世昌所编《回文类聚》[2]汇录了自晋代至宋代的回文作品,在73组宋人篇章中,有8组署名苏轼的文学作品,尤为光彩夺目。然而这些回文作品的作者署名,在流传中难免有误,现藉由《回文类聚》(1)《回文类聚》虽曾被收入《四库全书》中,但经过四库馆臣删改后,已非原貌,不可为据。笔者所用《回文类聚》,系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刻本,其收文丰富,校刻精良,保留该书原貌最完整,故据为底本。著录的独特信息,可证实《施注苏诗》《苏诗补注》《苏文忠公全集》等书所收的《题织锦图上回文三首》《和人回文五首》《题金山寺》并非苏轼作品。对这些作品进行证伪,无疑可为苏诗研究奠下更加坚实可靠的文本基础。

1.《题织锦图上回文三首》

春晚落花余碧草,夜凉低月半枯桐。人随远雁边城暮,雨映疏帘绣阁空。

红手素丝千字锦,故人新曲九回肠。风吹絮雪愁萦骨,泪洒缣书恨见郎。

羞看一首回文锦,锦似文君别恨深。头白自吟悲赋客,断肠愁是断弦琴。

以上三诗见《施注苏诗》卷十九[3]369,《苏文忠公全集》卷十二[4]9,皆定为苏轼之作。《回文类聚》卷一亦录以上三诗,题为《题织锦图》,归于苏轼名下。但值得注意的是,《回文类聚》保留了这三首诗的小序:“余少时见一江南本,其后有题诗十余首,皆奇绝宛转,过于苏氏(笔者按:即回文体鼻祖苏蕙)之作远甚,今独记其三绝。”[5]12从这节小序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三首诗并不是苏轼所作,而是苏轼所见江南本织锦图上的前人题诗。原有十多首,但苏轼仅能记得以上三首。《施注苏诗》及《苏文忠公全集》皆遗失此小序,故湮灭了以上三诗的产生原委,遂将苏轼转述前人之作误认为苏轼自作,进而收入了苏轼的诗集中。《回文类聚》卷一另收录苏轼《再次上韵三绝》,韵脚依次为“桐”“空”“肠”“郎”“深”“琴”,与以上三首全同,显然所次之韵即此。查慎行《苏诗补注》即据苏轼小序,定上引三诗非苏轼作:“《经籍志》有《江南集》十巻,今其诗讹入先生集中……施氏补注本载续《补遗》下巻,谨据《百家诗话》,以《再和前韵》三首为先生作,而以织锦图上回文原诗三首附于后。”[6]616这是符合实际的判断。

2.《和人回文五首》

红窗小泣低声怨,永夕春风斗帐空,中酒落花飞絮乱,晓莺啼破梦匆匆。

同谁更倚闲窗绣,落日红扉小院深。东复西流分水岭,恨无愁续断弦琴。

寒信风飘霜叶黄,冷灯残月照空床。看君寄忆传文锦,字字愁萦写断肠。

前堂画烛夜凝泪,半夜清香荔惹衾。烟锁竹枝寒宿鸟,水沉天色霁横参。

娥翠敛时闻燕语,泪珠弹处见鸿归。多情妾似风花乱,薄幸郎如露草晞。

以上五诗见《施注苏诗》卷四十四[7]780,《苏文忠公全集》续集二[8]36-37,皆定为苏轼之作。此五诗又被收录于秦观《淮海后集》卷二[9]6及孔平仲《朝散集》(见《清江三孔集》[10]511-512)。同一组诗,分别见于苏轼、秦观、孔平仲的诗集,其作者问题之复杂可见一斑。今考《回文类聚》卷一亦收录此五诗,题为《题织锦图》,归于秦观名下,且保留了这五首诗前面的小序:“苏子瞻记江南所题诗,本不全,予尝见之,记其五绝,今以补子瞻之遗。”[5]12-13这篇小序为孔平仲所撰,与上节所引苏轼小序可相印证:苏轼记其所见江南本织锦图有前人题诗十余首,然仅能记下其中三首;孔平仲亦见过这幅江南本织锦图,以上五诗即孔氏追补苏轼所见江南本回文诗之遗落者。仅凭这一点,即可断定无论是苏轼记录的三首,还是孔平仲记录的五首,皆为江南本织锦图上的前人题诗(秦观认为是“唐人拟作”),其作者绝非苏轼、秦观、孔平仲。《施注苏诗》《苏文忠公全集》定五诗为苏轼所作,《淮海后集》以五诗为秦观所作,徐培均《淮海集笺注》[11]1404-1405及《全宋诗》[12]10966-10967定五诗为孔平仲所作,皆不正确。

笔者之所以判定小序为孔平仲所撰,系因《回文类聚》卷一著录的《璇玑图考异》对此进行过明确的记录。《璇玑图考异》作者不可确考,但可确定为宋人,此文为《全宋文》所失收,故学界关注者不多,兹详引与笔者论题相关之片段,以佐考证之用:“近于友人王守正处见一本……其后有东坡及孔毅甫、秦太虚跋语。坡则三诗,元丰二年七月十二日书;孔则五诗,四年(1081)九月十七日题;秦则一诗,元祐戊辰正月十四日,汝南蠧鱼阁所记,皆今所刊者。但五诗以补子瞻之遗,平时多见《淮海集》中,初不以为出于毅甫也。而少游跋乃云:‘苏、孔二公所载八绝,虽极新奇,然与图上诗体不类远甚,疑是唐人拟作。往岁过关山,双木驿壁间有题云“悲风鸣叶愁宵凉”云云,亦称苏氏织锦图诗,未知其果然否。’此跋本集无,由是推之,则太虚一绝非其所拟,五诗乃得于孔氏。秋愁二字,又小不同,曾不百年而矛盾如此,因具载云。”[5]14-15很显然,《璇玑图考异》作者所见璇玑图上有苏、孔、秦三人先后题跋。苏轼之跋即上文《题织锦图上回文三首》辨伪所引“余少时见一江南本”者,《璇玑图考异》作者又引秦观之跋于后,则王诗之小序必为孔平仲所作。另从序下题诗来看,《璇玑图考异》明言璇玑图上有苏题诗三首,孔五首,秦一首,“五首乃得于孔氏”,则此五首确系孔平仲所题。误以此诗为苏轼之作者,盖仅见此序“补子瞻之遗”之语,以为五诗是追补苏轼遗诗,而不知有前《题织锦图上回文三首》苏轼之序云追记江南诗在先。误以此诗为秦观之作者,《璇玑图考异》言于宋代所见五诗已经收录于《淮海集》,故其后多被误作为秦观诗。此前学界因未见《璇玑图考异》,故对江南本织锦图所载前人诗作缺乏宏观认识,遂误将其系于不同作家名下,今有《璇玑图考异》的确证,终于可使以上八首诗歌的创作情况大白。

另需指出的是,《璇玑图考异》记载的秦观跋文也相当重要,因为秦氏明确提及自己“往岁过关山,双木驿壁间有题云‘悲风鸣叶愁宵凉’云云”,足证“悲风鸣叶愁宵凉”一诗乃前人题壁诗,并非秦观所作,故《璇玑图考异》作者谓“太虚(即秦观)一绝非其所拟”。但这首诗却一直被后人视为秦观所作,收录于秦氏《淮海集》卷十[13]5,题为《拟题织锦图》,《全宋诗》卷一○六一亦将该诗收于秦观名下[14]12114,今由《璇玑图考异》所载秦观跋语,可知该诗并非秦观所作。《璇玑图考异》在文献辨伪方面的价值,在此处得到了又一次的体现。

3.《题金山寺》

潮随暗浪雪山倾,远浦渔舟钓月明。桥对寺门松迳小,槛当泉眼石波清。迢迢绿树江天晓,霭霭红霞晚日晴。遥望四边云接水,碧峰千点数鸥轻。

此诗见查慎行《苏诗补注》卷四八,查氏按语云:“诸刻不载,今从魏庆之《诗人玉屑》第二卷采录。”[15]1438考《诗人玉屑》卷二“回文体”条载此诗,诗末注“东坡题金山寺”[16]44-45,据此可知宋代已有人将该诗视为苏轼所作。《诗评密谛》卷一“回文格”[17]725、《诗法》卷十“回文体”[18]432亦皆视其为苏轼之作。《全宋诗》卷八三一[19]9627-9628亦将其收入苏轼名下,题作“题金山寺回文体”。

今考《回文类聚》卷三亦收此诗,然作者题为周知微(号明老),与《诗人玉屑》题作苏轼不同。按此诗当为周知微所作,宋人祝穆《方舆胜览》卷四十七“龟山”条下已引用过该诗后四句[20]841,其《引用文集目录》也明确标记为“周明老《龟山回文》”。祝穆与周知微时代接近,其将该诗题于周知微名下,是可信的。元人陈世隆《宋诗拾遗》以宋人别集为纂辑来源,可信度极高,该书卷二十三收录了该诗之全貌,作者亦标记为周知微[21]368。此外,《尧山堂外纪》卷五十六[22]523、《明一统志》卷七[23]185、《西洋记》卷九[24]561、《宋元诗会》卷三十二[25]496等书收录该诗时,作者亦皆题为周知微。由此可见,方志、诗集、诗话、小说等各类典籍皆将该诗视为周知微之作,足见其传播广泛,影响深远。从诗歌流传的角度考虑,此诗为周知微所作可能性较大。除此之外,尚有另一强证,可以证实此诗为周知微所作。明单宇《菊坡丛话》卷二十三云:正统己未(1439)友人以此回文诗(《题金山寺》)命和之,言吕洞宾所作,单宇“后见别集,前诗乃宋人周明老题龟山之诗”[26]174。“别集”即单宇所见周知微诗文集,据此可知此诗早已收入周知微集中,绝非苏轼所作。

另外,厉鄂《宋诗纪事》卷三十五[27]898、《全宋诗》卷一三○一[28]14768俱收录周知微《题龟山》,经过比勘,可知《题龟山》即上引《题金山寺》后四句。今由上文的考证,可知此诗本八句,应据以补全。

二、《云巢编》与苏轼诗辨伪——《富阳道中》

孔凡礼先生在校点《苏轼诗集》时,曾发现宋人沈辽(1032-1085)的《云巢编》中《庞公》《戏书》《散郎亭》《柏家渡》四首诗皆窜入《苏轼诗集》卷四十七[29]2845。《宋史》卷三三一《沈辽传》记辽“尤长于歌诗,曾巩、苏轼、黄庭坚皆与唱酬相往来”[30]10653,则其部分诗作被后人误编入苏轼集中,或与二人之相互唱酬不无关系。事实上,《云巢编》窜入苏轼诗集的作品不止这四首。

《富阳道中》

清晨振衣起,起步方池侧。徘徊俯丹楹,倒影见欹仄。不识陶靖节,定非风尘格。遥怀谢灵运,本自林泉客。予生忽世事,不以形为役。顾彼冕弁人,冕弁非予适。

此诗收录于查慎行《苏诗补注》卷四六[31]1411。富阳属杭州辖区,故查慎行结合苏轼仕履,定此诗为苏轼任职杭州时所作。清代其他几部经典的苏诗注本,如冯应榴《苏轼诗集合注》卷四九[32]2440、王文诰《苏轼诗集》卷四八等[33]2612,亦皆将该诗视为苏轼所作。今人张志烈等为《苏轼全集》作新注,同样保留了该诗[34]5510,且未指出其存在作者问题。可见长久以来,《富阳道中》一直作为苏轼作品而存在,陋见所及,尚未有学人对其作者问题提出过质疑。

今考《云巢编》卷一有《清晨》一首:

清晨振衣起,起步芳池侧。徘徊俯丹槛,倒影见欺魄。不识嵇中散,定非风尘格。长怀谢灵运,本自林泉客。吾衰厌世道,不以形为役。顾非冕弁人,冕弁匪所适。[35]423

此诗虽与《富阳道中》存在异文,但二者为同一首作品,是显而易见的。按此诗应为沈辽作。四部丛刊本《云巢编》附录载蒋之奇(1031-1104)于沈辽逝世当年(1085)所撰《沈睿达墓志铭》(《全宋文》蒋之奇卷漏收此文),文末记沈辽“所著有《云巢集》(即《云巢编》)二十卷”[36]638,据此可知《云巢编》于沈辽生前已编定结集,故为蒋之奇所知。这一信息对于判定《云巢编》所收作品的可靠性问题,有极其重要的作用。因为《云巢编》既然编定于沈辽在世之时,当经过作者的编排整理,其中混入他人作品的可能性不大。故揆以常理,《清晨》一诗的著作权仍当归于沈辽名下。

郭沫若先生在论及中国古代的研究时,曾经感慨最棘手的事情是材料的真伪难分,“不能作为真正的科学研究的素材”[37]4,而要改变这样的现象,必须重视基础阶段的材料鉴别工作。苏轼诗歌面临的情状正是如此,伪作的迷雾层层叠叠,给围绕文本展开的阅读、赏析与研究工作带来了不便。以上通过《回文类聚》《云巢编》辨正诗歌数则,既使得苏诗文本的面貌越来越澄澈,同时也让这些“迷途”的作品得以回归原作者名下或是还原到初始的创作时代中,具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38]1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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