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洛中高冈屋的百年经营与创新（下）

窦少杰

高冈株式会社创建于1919年，刚刚度过了创业100周年，在高冈家族三代人的努力下，因应时代变化调整自身战略，不断创新发展。在二战期间受到战争的冲击，高冈株式会社被迫停业。战后在第二代高冈周一郎的带领下，经过了将近一年时间的努力，1947年在近10年的停业之后重新开始运营，此后作为大丸百货的供应商，高冈株式会社借势迅速发展。但是当高冈株式会社迎来创业80周年的时候，正值日本泡沫经济的破裂，社会经济环境恶化，百货零售业衰退加剧，“高冈制造+大丸销售”的商业模式走到了尽头，商冈也迎来了二战之后最大的危机。2001年，第三代高冈幸一郎接替父亲出任高冈株式会社的总裁一职，高冈株式会社在第三代的领导下开始了新的探索。在高冈家族两代人和全體工匠们的共同努力下，尤其是在第三代总裁高冈幸一郎领导下高冈株式会社实现了商业模式的创新，高冈在市场危机中创新求生。在确立了概念产品“宽具”后，高冈株式会社的爆品层出不穷，在消费个性化和市场细分化的时代确立了新的市场地位。在上一期我们解读了高冈株式会社的企业传承，本期将关注高冈株式会社的家族传承。

下篇

家族传承

好的企业经营是家族企业实现永续经营的条件，而好的家族经营则是家族企业实现百年经营的基础。而“职住一致”、润物细无声的接班人教育以及良好的家庭关系正是支撑高冈株式会社成功实现百年经营的重要基础。

高冈家族的“职住一致”

“职住一致”，是指家业的场所与家族生活的地方相同或者非常接近。一般来讲，小规模的家族企业或店铺会采取这种形式，即家就是公司，公司就是家。松下电器集团的创始人松下幸之助先生在1918年创业之初，就是在大阪市内的一个叫做“大开”的地方租了一间两层旧房，一楼作为工场，二楼则供自己与太太生活居住使用。在对日本老铺的调研中我们知道，“职住一致”会让接班人从小就生活在距离家业很近的地方，能够零距离接触和了解家业，也能看到和体会到父母的辛劳，这非常有利于家业的传承。但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社会生活也发生了巨变，现在在日本的百年老铺当中，“职住一致”的企业虽然也还有一些，但数量已经有了急剧的减少。而本文案例的高冈家族就是为数不多的实现着“职住一致”的企业之一。

“从最初创业开始，我们家就住在这里，我们的家业也在这里。所以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创业之地。当然，地面上的建筑曾经有过几次大的改建和装修，但位置一直是这个位置，没有变动过。……我小的时候，工匠们都是包吃包住的，所以那个时候吃饭睡觉都是在这里。当然，工匠们是在工作的房间里睡觉，因为都是榻榻米，到了晚上，大家简单整理收拾一下房间，本来就是做被褥的，所以被褥很多，在榻榻米上铺上被褥，就可以睡觉了。我们则一直是在这栋楼后面的家里睡。而吃饭大家是在一起的，都是我母亲为大家做饭，然后大家一起吃。……小时候，我很愿意在这里玩，因为有很多被褥坐垫什么的，跟弟弟们捉迷藏很合适（笑）。”高冈幸一郎一边回忆着自己的童年，一边向笔者介绍道。从高冈幸一郎的话语中我们可以体会到，“职住一致”的生活环境对他本人的影响还是很大的。从小的耳濡目染，让他知道自己家里的家业是什么，也让他明白自己未来的责任又是什么。

接班人教育：润物细无声

在前文中也简单介绍过现任第三代高冈幸一郎总裁回归家业的直接原因，是他接受公司的外派命令准备远赴泰国工作的时候，遭到了父亲的一声怒喝。笔者听高冈幸一郎说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心里在想：“高冈家族的接班人教育，肯定是父亲主导的非常严格的帝王教育吧。”可在问及接班人教育的时候，高冈幸一郎总裁却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回答：“父亲对我们的管教并不严格，基本上属于撒手不管的那种。对我们的事情不多加干涉。”

在访谈中笔者了解到，高冈幸一郎小学是在家附近的京都市立下京雅小学读书，毕业之后从中学开始就读同志社中学、同志社高中，最后进入同志社大学的经济学部就读。同志社是一个从幼儿园到小学，再到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院都有设立的一贯制私立教育集团，是日本的著名学校，很多关西地区企业家子弟都会选择从小进入同志社的教育体系里就读。问起从小来自父母的教育，高冈幸一郎回答说：“父亲对我们的管教并不严格，基本上属于撒手不管的那种。对我们的事情不多加干涉，但母亲从小管得就比较多了（笑）。父亲工作太忙，我整天在外面跑，交际应酬，应该是没空搭理我们。我们兄弟三人，下面有两个弟弟，应该说母亲对我们是有所期待的，在她的认知里面，应该有一个方向，或者说是一条铁轨，要求我们按照她设定的轨道向前跑。可能我们兄弟三个也都比较听话，对她设计的轨道也都没有反感吧，应该就是按照她期待的方向成长的，所以她也没有整天事无巨细地管着我们。可能家里公司里的事情也比较多，她也要帮父亲的忙，没空搭理我们吧。……从高中到大学，我参加了马术俱乐部。高中时候的马术俱乐部是跟大学一起活动的，对于马匹的照顾都是大学生们的工作，到了大学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大学里的马术俱乐部，参加了京都市的马术俱乐部，跟另外6个同学一起养了一匹马。所以那个时候对马匹的照顾，就完全靠我们自己。有时候为了照顾马，我连续几天不回家睡觉，我自己都觉得不在家让父母担心很不好意思，但父母也没有说过我什么。后来大学毕业就职的时候，一般家族企业都会让接班人去与自己家业相关或相近的企业锻炼几年，而我当时去了跟我们家业完全不相关的贸易公司，父母也没多说什么，就说好好加油。但就在公司决定外派我去泰国的时候，父亲强烈反对的态度的确让我吃惊。不过想想自己已经在外面工作了五年，也是时候回来准备接班了，于是就把工作辞掉回到公司里来了。”

在笔者走访过的日本百年老铺企业中，有父子两代人通过紧密的交流和沟通实现接班人教育的案例，也有表面上放任不管而实际上暗中干涉的案例。高冈家族的接班人教育应该属于后者。从高冈幸一郎的谈话中我们可以知道，他的母亲在最初对他们人生“轨道”的设置，是非常重要的。而之后他的母亲对于他在成长中的细节上采取“不多加干涉”的态度，让他能够在相对比较“自由”的空间成长，这也能让他从自己的摸索实践中得到更多的锻炼。

那么，对于自己子女的教育，高冈幸一郎又是怎样做的呢？很荣幸的是，从笔者的第二次专访开始，高冈家族的第四代接班人，也就是高冈幸一郎的大女儿高冈佳奈绘（1992年生人）也参加了专访。高冈幸一郎有两个女儿，高冈佳奈绘是长女，在大学毕业之后先去了京都的一家银行就职，工作了四年之后，于2019年8月回归家业，目前在高冈株式会社任职，跟着父亲打杂。对于这个问题，高冈佳奈绘本人对笔者谈了她的感受：“很巧的是，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跟父亲走的路径是完全一样的，都是先去了家附近的京都市立下京雅小学读书，毕业之后从中学开始就进入同志社体系，一直到大学毕业。然后大学毕业之后到京都的一家银行就职了。对于从小到大的教育，感觉父母对我也没有过多的干涉（笑）。当然，时代不一样，工匠们在我小时候就没有跟我们住在一起了，但我小时候也喜欢在作业场里玩。”那么，高冈佳奈绘的回归，是否也是接到了父亲的召唤呢？“那倒没有啦（笑）。我从小在家就是公司、公司就是家这样的环境长大，看着工匠们工作时候的样子，看着他们灵巧的手做出那么漂亮的产品，我真心觉得很了不起。长大工作之后因为银行也在京都市内，所以我当时也是住在家里，经常听父母讨论公司的发展问题，自己有时候也参与，说自己的想法。……在银行工作了整整四年之后，考虑到自己的未来，觉得如果自己回来未来能接替父亲继续经营好家业也不错，于是就跟父母提出来交流了一下，就回来了。”高冈佳奈绘笑着回答笔者的提问。

对于大女儿高冈佳奈绘的回归，高冈幸一郎也对笔者表达了他内心真实的想法：“我有两个女儿，二女儿现在在京都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当护士，她很喜欢她的工作。大女儿之前在银行工作的时候，每天也是高高兴兴的，所以对于接班问题，我从来没跟她们说起过，但自己考虑过很多。想过如果她们没有人愿意回来接班，我该怎么办？自己老了干不动了的时候，是该设信托，还是该把企业卖掉？总之当时心里很纠结。现在大女儿回来了，我很高兴，虽然没跟她说过。我想至少应该不用把家业卖掉了。”话语至此，高冈幸一郎满脸的幸福。

从以上对高冈父女的访谈中我们可以看出，高冈家的接班人教育的特点，是建立在“职住一致”生活环境基础上的“润物细无声”。通过从小时候就开始的日常的潜移默化式的熏陶，让接班人在成长过程中不知不觉地对家业产生了情感，即便是“不多加干涉”，也最终达到了培养接班人的目的。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良好的家族成员关系

在家族企业的家族经营中，良好家族成员关系的形成和维持至关重要。每个时代，每个国家总是不缺兄弟相残、骨肉相争的案例，而这些人间悲剧的发生，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家族经营的失败。为了彻底防止上述人间悲剧的发生，有很多日本家族企业在选定接班人之后，甚至不惜将接班人的其他兄弟姐妹都从家业中排除。然而在访谈中笔者了解到，高冈家族的第三代，高冈幸一郎的两个弟弟目前也是在高冈株式会社任职，而且还分别担任着管理财务部门和制造部门的重任。高冈家族不担心未来会发生骨肉相争的事情吗？

面对笔者的担心，高冈幸一郎笑了笑，回答说：“我的大弟弟，小我2岁。从小喜欢数字，在大学里读了会计学专业之后，就到会计师事务所工作了。在会计师事务所一直工作到退休之后，正好那个时候公司里主管财务的人离职了，我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反正他闲着没事儿，而且也还能干，就让他过来帮忙了。二弟小我6岁，大学毕业后先到亲戚的土木建筑相关的公司就职了。那个公司规模不小，给久保田、松下房地产等公司提供木材等。记得是在30年前，老父亲病倒了，而公司当时也出现人手不足的问题，就把二弟叫回来帮忙了。……我们的关系，还是不错的（笑）。我因为参加各种展会，经常出差，所以在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两个能帮忙照顾公司，这让我很安心。”得知高冈兄弟三人的关系还不错，笔者稍微安心了一些，但还有个疑问，就是公司的股权分配问题。对于笔者的直接发问，高冈幸一郎显得有些准备不足：“关于公司的股权分配，这的确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啊（笑）。其实在我从父亲那里接班的时候，父亲是把100%的股权都给了我。一般来讲日本的家族企业都是这样做的。两个弟弟都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人生。但后来让他们回来帮忙的时候，都是亲兄弟嘛，所以我就分别给了他们10%，也就是说现在我拥有80%，他们分别持有10%。而且他们自己也非常清楚在公司的定位，就是职业经理人而已。”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在高冈家族，就是如此。高冈幸一郎的两个弟弟曾经分别走着自己的职业人生，但在家业需要的时候毅然回归，为高冈株式会社的稳健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力量。相信这就是 “职住一致”的生活环境从小就给高冈家族兄弟们的内心埋下的“为家业团结一心”的种子。

未来的企业经营和家业传承

在专访的最后，笔者向第三代总裁高冈幸一郎先生确认高冈株式会社接下来的家业传承。在笔者看来，接下来的家业传承，想必就是培养高冈家族的第四代，也就是高冈幸一郎的长女高冈佳奈绘，并最后把家业交给她吧。但高冈幸一郎的想法似乎不太一样。

“接班，其实是有很多种方式的。这个公司其实也不能说是我们家族的私有物，按照现在我的想法，如果有这么个人选，既对我们的工匠制造精神有深厚的理解，又有比较强的宣传能力的话，我觉得可以让他接替我做总裁，在我和女儿之间做一个承接，一方面增强公司的宣传力，另一方面也培养我女儿，就完美了。”高冈幸一郎先生很坦诚地说。可以看出，高冈幸一郎先生一直在思考高冈株式会社接下来的家业传承问题。

实际上，高冈幸一郎先生的这段话里有三个要点：第一个要点，是他的接班人可以不是自己的家族成员，公司里有能力的工匠，或者是公司之外合适的人选，只要符合高冈幸一郎先生的条件，只要能推动高冈株式会社的进一步发展，就有可能成为高冈株式会社的第四代总裁。另外两个要点则是高冈幸一郎先生对自己的接班人的期待，其中第二个要点，是接班人要能深刻理解高冈株式会社的工匠制造的精神，第三个要点则是要有足够的宣传能力。对于高冈株式会社的工匠制造精神和宣传能力，高冈幸一郎先生补充说道：“经营这个公司这么多年，对现在的我来说，我最喜欢看到在这里工作的员工每天脸上都能有灿烂的笑容。他们脸上有笑容，我就感到很欣慰。我们家没有家训，但我想应该是‘为了大家的笑容，可能这就是我们家一直追求的吧。这里的大家当然有我们的消费者，有我们的客户，也有我们的员工。消费者用了我们的产品能觉得舒服，客户销售了我们的产品能获利，我们的员工通过自己的工作能感受到幸福，这应该就是我们高冈的工匠制造的精神。……关于宣传能力，我想我们公司现在的短板就是宣传能力。对于我们的产品，包括设计和品质，我是非常有自信的。相信每一个用过我们产品的人，都会喜欢上它们。但现在我们的宣传能力不得不说还远远不够。当然主要是我自己的能力不够。……您也知道，日本料理现在在世界上有很多粉丝。很多外国人也喜欢吃日本料理，有不少外國人还专门到日本来吃日本料理。这是因为对日本料理的宣传到位了。其实外国的饮食文化与日本的饮食文化很不一样，但日本料理成功地拥有了大量的粉丝。既然日本料理可以做到，日本的宽具文化，是不是也可以做到？我想肯定可以，只要宣传得当到位。我到外国参加展会就有这种感觉，就是外国人也会接受我们的产品。但这需要合适的宣传方法和足够的宣传力度。”

高冈株式会社的“不易”与“流行”

日本百年老铺家族企业的经营有一个共通的特点，用日文的一个词来概括，就是“不易流行”。“不易”是不改变，是坚守，而“流行”则是创新。在高冈幸一郎的心中，高冈株式会社的“不易”的内容是“为了大家的笑容”，而“流行”的内容则是其他所有可以改革创新的方面。从上期文章中考察过的高冈前三代人的各种努力中，尤其是第三代总裁高冈幸一郎先生在面对因时代的变革而导致企业陷入困境的时候所做出的各种创新？ 商业模式：从B2B到B2B+B2C；产品概念：从“寝具”到“宽具”；销售渠道：从“大丸百货京都店单独销售”到“大丸百货多分店销售”再到“网店销售+多家百货店销售+专门店销售”；品牌：从无到有，我们可以发现，高冈株式会社的百年经营，正是高冈家族和工匠们一边不断地追求着不变的“为了大家的笑容”，一边又应对时代的变化不断地调整自身姿态的百年历史。不易流行，的确是百年老铺企业的共同点。

当然我们也不能忘记，好的企业经营是家族企业实现永续经营的条件，而好的家族经营则是家族企业实现百年经营的基础。支撑着高冈株式会社成功实现百年经营的，正是高冈家族实现的完美的、以“职住一致”为基础的家族经营。

在此，对于刚刚度过创业100周年的高冈株式会社，让我们向高冈幸一郎先生及公司的全体员工表示祝贺。接下来高冈株式会社又会如何处理接班传承问题，又会有怎样的创新和发展，让我们拭目以待。

注：

在本次对高冈株式会社的采访和案例整理过程中，立命馆大学经营学部的山河万利、全美善和孙铭岳付出了很多努力，在此向三位同学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