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唤醒真实
2020-02-04吴笑淼
【摘要】 2006年,宁浩以一部《疯狂的石头》创造了华语电影低成本高票房的奇迹。自此,中国第六代导演宁浩的名字开始走进中国观众的视线。本文通过分析宁浩电影中的黑色幽默元素,为解读其电影艺术表现提供另一种视角,并且从中感受其电影艺术形式背后的社会反思与人文关怀。
【关键词】 宁浩;黑色幽默;中国电影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一、黑色幽默的概念及其在中国的发展历程
1937年,艾吕雅和布勒东两位法国超现实主义者的作品《黑色幽默》的出现,使得“黑色幽默”一词开始进入大众的视野。“黑色幽默”作为一种美学形式,属于喜剧范畴,其“荒谬性”可类同于喜剧的“双重悖性”。在电影领域,通过人物、故事对“黑色幽默”的特性进行展现,通过银幕媒介对“黑色幽默”进行表达的一种文化传播形式,即为黑色幽默电影。[ 1 ] 8 6 - 8 8
黑色幽默电影的内核是集奇特、逆反和荒诞于一体的解构主义,它批评和讽刺着当下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揭示现代社会中人们内心的绝望与恐惧,使之在影像中以不同形式爆发,进而从中挖掘出对希望的追求。与传统的幽默影片所不同的是,黑色幽默电影中对于血腥和暴力的表达更甚;通过“陌生化”的处理,激起人们的好奇心理;冲击性的场面接连出现,震撼着人们的心灵。这些在金基德、昆汀、科恩兄弟、库斯图里卡等的作品中均有体现,并且对本文论述的主要对象——宁浩产生了直接且深远的影响。
由于中国电影120多年的发展与西方电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国外黑色幽默电影也毫无例外地影响着国内电影。改革开放以后,国外关于黑色幽默的文学、电影、艺术理论等被大量地翻译和介绍引进,中国的作家、电影人、艺术理论工作者也不断地学习、模仿、解读、探索和实践。黄建新执导的《黑炮事件》(1985),在许多人看来毫无疑问就是中国“黑色幽默电影”的开山之作。
进入20世纪90年代,“黑色幽默电影”开始席卷中国内地,并逐渐成为大众娱乐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大量电影都出现了把战争、死亡、疾病等严肃的主题荒诞化、戏剧化的趋向,都呈现出了追求超现实的叙述手法、多线并进的叙事结构以及冷嘲热讽的幽默风格等种种具有黑色幽默特征的风格趋势。[ 2 ]
二、宁浩电影中的黑色幽默
作为当下大陆黑色幽默电影导演的重要代表,宁浩深谙中国大陆本土的社会环境与国人的审美习惯,并且受到盖·里奇、科恩兄弟、马丁·麦克唐纳等西方黑色幽默电影大师级导演的影响,将西方黑色幽默电影的拍摄手法与中国电影的现实发展状况以及中国观众的观影逻辑融会贯通,成功实现了黑色幽默电影的本土化,并进行了创造性转化,形成了一套宁浩式的黑色幽默电影模式。他通过大量构思巧妙的蒙太奇手法,实现对常规线性叙事的颠覆与打破,通过塑造“反英雄”式的主人公,紧凑且紧张的喜剧节奏配合别具风格的电影配乐,在给观众耳目一新的观影体验的同时,对充满悲剧意味的现实进行了深刻的讽刺与批判。对现实种种的解构与重塑,使得宁浩电影里既兼顾了商业价值,将黑色幽默电影这种颇具现代主义的艺术风格从小众推向了大众,也在不失去生活本来面貌的基础上放大生活的荒诞,从而表现出他对于当下社会种种的思考与探索,流露出深刻的人文关怀与悲悯情怀。
(一)“反英雄”式的主人公
宁浩导演的作品里,几乎都在讲述小人物的境遇——如同现实中的人群。而电影中为了突出激烈的冲突,往往把塑造的主人公形象设置成“loser”(失败者)。他们人微言轻,微不足道,但也或自命清高,或自不量力。他们并不被社会主流认可,甚至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因此在生活的一次次打压下,他们对生活并不持积极的态度,得过且过,甚至通过耍小聪明、钻空子来获取利益造福自己。然而他们的境遇往往并未因此得到改善,相反,种种巧合沖突的发生还会使他们本就沉郁的生活“雪上加霜”,从而激化他们与周围的矛盾,制造出更多“笑果”,爆发出更大的戏剧张力。这些人物与传统意义上电影主人公身上表现出来的英雄主义不同,他们身上大多都有着小人物面对生活无力抗争的无奈和颓废,陷入一种身份迷失和精神困顿的双重困境,总体呈现出一种“反英雄”式的特点。下面我们通过分析具体人物加以展开。
《疯狂的石头》里的包世宏毕业于警校刑侦科,却在濒临倒闭的工厂里当着保卫科长实则也就是保安。就像镜头对准他是从他尿不出来开始的那样,包世宏身上有一种憋屈与无奈。但他并不因此消沉,他的追求其实不大,他希望自己可以力所能及地给予别人一些简单的帮助。在经历了一系列巧合的挫折之后,他依旧执着,坚守本职。在这期间,包世宏的坚持似乎看起来有些愚蠢甚至令人发笑,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傻人有傻福”的包世宏误打误撞成为了最后的英雄。这样的结局让我们看得如同包世宏最后终于尿出来了一样的酣畅淋漓。《无人区》里的潘肖虽然在电影开头在我们看来是一个相当成功的律师,他凭借着聪明与奸诈,在文明社会里如鱼得水。然而当他走进无人区——这个没有秩序、没有法则的地方,潘肖在文明社会里的那一套奸诈面对弱肉强食的动物规则变得一文不值,他重回了食物链的底端。沉默着的、拙于言辞的西部血液里是冷酷的野蛮,潘肖在这个动物世界里看到了人性与兽性的模糊,他内心的善与恶行驶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公路展开着激烈的斗争,而最终人性战胜了兽性,潘肖还是没有选择向恶妥协。他最后用生命换来了娇娇的重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始终闪耀着的光辉。
而在宁浩的电影宇宙里,有这样一个名字不能被忽视,那就是耿浩。他是《疯狂的赛车》里倒霉的职业车手耿浩,是《心花路放》里婚姻失败的过气歌手、二手音响商。《疯狂的赛车》里的耿浩称得上是宁浩电影世界里最具有悲剧色彩的喜剧人物。他的前半生似乎永远被命运刁难。一开始被无良奸商李法拉陷害,导致终身禁赛,师傅因此被气成半身不遂;为了维持生计,他用冷冻车为餐馆送海鲜。但命运往往就是喜欢捉弄世人,耿浩破败但平静的生活被李法拉再次打破:师傅被出现在电视上意气风发的赞助商李法拉活活气死,于是耿浩一气之下找到李法拉,谁知又被卷入更大的阴谋之中。他稀里糊涂成了杀人嫌犯,被警方追查,又被黑帮误认为是黑吃黑不讲理的地头蛇追杀,在逃命关头,他救下李法拉却再次被李法拉抛下车不得不亡命街头……最后他误打误撞重回赛车赛场,最终阴差阳错夺得冠军,找回师傅骨灰。似乎也在这之后,命运对他的玩笑结束了。师傅最终得以隆重下葬,耿浩终于可以扬眉吐气——正如他的名字一般,一切终于变得“更好”了。尽管耿浩的一系列遭遇是那么倒霉、那么不顺,他也因此表现出一种玩世不恭、得过且过的颓废与戏谑,但他始终都没有失去人性之中的美。他对半身不遂的师傅始终不离不弃,在师傅死后用所有积蓄想给师傅一个体面的葬礼。李法拉毁了他的前半生,但在收到李法拉的钱之后(实则是李法拉的蓄意陷害),他还是想让李法拉打他两下,以此来换取内心的平衡;在被李法拉多次陷害之后,他还是选择救下奄奄一息的李法拉,这当中自然是有为了证明自己清白的原因,但我想更多的是出于他本性的善良与不忍。
《心花路放》里的耿浩不仅事业不顺,而且婚姻失败——这是他在电影里的“主要矛盾”。耿浩不仅是外人眼里的loser,也是他自己眼中的loser。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展现出来的耿浩始终无法走出这种阴影。活在这种在他看来无法走出的阴影里,他对生活充满戾气,精神敏感,并且浑身散发着一种颓废和无力。他把前妻的出轨简单粗暴地归结于“钱”,拒绝前妻所有的沟通;在随后的“治愈之旅”中,他依旧不能摆脱痛苦,面对阿凡达妹妹,他说出一堆暗含侮辱性的字眼以此发泄不满;面对杀马特妹妹,他在半推半就间被激起了一种中年男子的好胜心,逞强地打了耳洞,而后来其男友的出现却又一下子戳中了耿浩的敏感点,他的愤怒再次被点燃,吓坏了这对明显不知所以然的“可怜”的小情侣;而面对好哥们郝义的帮助,他并不感激,并且时不时表达对其不满,两人在这一路“治愈之旅”上的斗嘴、矛盾,也为全片提供了大量的笑料。
但这背后其实是耿浩的失意加之他之前对生活的种种妥协,最终累积成的情绪的爆发,是一种人性真实的宣泄;而最终耿浩还是走出了阴影并且坦然接受了它,他终于再次站到光明下面,抬着头开始了新的生活。这段表面上的艳遇之旅,實则是每个人都必经的一段心路,符合现实的逻辑,因此我们能够理解他。耿浩是千千万万充满了危机感的中年人的缩影,而他最终的选择让处于危机或尚未处于危机的观众看到了一种生活的规律,那就是一切都会过去,生命里的阴影是为了让其变得更加立体与丰富。所以我们依旧觉得耿浩可爱。
(二)“反常规”式的叙事结构法
宁浩的代表作《疯狂的石头》打破了华语电影线性叙事的传统,颠覆了观众对电影叙事的认知——原来电影还可以这样拍。非线性叙事特点显然成为宁浩电影的标签之一。宁浩将其运用得炉火纯青,一次次用作品向我们展示出他超强的叙事能力,“鬼才导演”实在名不虚传。
《疯狂的石头》主要是三条线索,一条是以包世宏为首的保卫科,一条是道哥、黑皮、小军三个贼,还有一条是冯总派来偷玉的国际大盗麦克。而厂长儿子谢小盟虽然脱离这三条线索之外,却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关键性人物。电影的一开始,索道上谢小盟的可乐瓶从空中坠落,砸到了正在开车的包世宏和三宝,在包世宏和三宝下车找“凶手”的时候,车却顺着道路往下溜并撞到冯总的车;而另一边,道哥、小军和黑皮在假装搬家公司偷东西,出来后正碰到交警,黑皮准备用锤子敲交警脱围;这时正好听到“砰”的撞车声,交警就放了三人。这是三组人物唯一同时出现在同一维度里的交集,因此这个开头的安排实在巧妙,导演故意打乱时空顺序,使电影的主要对立冲突方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出现,从不同角度和人物展现同一件事,使叙事生动了许多。此后导演用平行手法叙述三组人物的行迹,最多只有两两交汇。三条线索纵横交错,看似毫无关联,却一直交叉纠缠,内在逻辑实则清晰明确,故事虽然荒诞但却不突兀,使观众可从线索间的交汇明确把握故事的内容和情节的发展。
《疯狂的赛车》中的三条线索即出殡、贩毒与买凶,这三条线索中的人物交错在一起成为影片叙事最大的难点也是最大的亮点。宁浩用一系列的故事巧合使其巧妙串联:黑帮四人组通过泰国毒枭的标志凶器误以为耿浩是地头蛇从而想与之进行交易,而耿浩误以为黑帮四人组是送葬团队,把师傅的骨灰交到其手上,送葬与贩毒两条线索交织;两兄弟为杀人设计弄来了耿浩的货车,将抓错而冻死在车上的泰国毒枭留在车里并趁机将车还给了耿浩,买凶与送葬有所交织;而被两兄弟错抓导致被冻死的泰国毒枭直接成为了买凶与贩毒两条线索的交织点。除了这明显的三条线索之外,人物之间关系及其变化也成为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重要力量。在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及线索不断交织的情况之下,叙事节奏虽快,却始终有条不紊地层层推进,导演功力由此可见一斑。
相比之下,《心花路放》的两条叙事线索显得相对简单,但是却同样令人印象深刻。一条是耿浩、郝义的“治愈之旅”,另外一条是康小雨说走就走的“文艺之旅”。两条线索以时间为隔,在不同的时空平行展开,以耿浩与康小雨的相爱使之相连,直到电影最后两条故事线才最终交汇。宁浩巧妙地运用蒙太奇手法,使时间得以重构,构思精妙,用非线性叙事赋予影像的独特魅力,展现出了一种对浪漫的另类解读。
(三)“反传统”式的声音特色
自有声电影诞生以来,声画结合这一技术将画面和声音这两类信息整体综合处理,使画面和声音既有各自的表现特征,又达到声画协调、配合的高度统一,最终使影视作品成为一种相对完美的视听综合艺术。[ 3 ] 3 3 3因此我们有必要从电影的声音角度感受属于宁浩的黑色幽默电影趣味。
首先,大量运用丰富的方言元素是宁浩电影声音的显著特色。《疯狂的石头》里,四川方言贯穿始终,道哥、黑皮、小军略有不同的山东方言听起来也是让人忍俊不禁。《疯狂的赛车》里黄渤的青岛方言一枝独秀,黑帮四人组纯正台湾腔以及闽南方言也在其中大放异彩。除此之外,东北方言(在《黄金大劫案》里表现最为突出)、陕西方言及西北方言在其电影作品皆能被听到。可以说,方言的独特魅力被宁浩展现的非常充分,同时也增强了其电影的趣味性。其次,善于运用声画组合的不同方式形成强烈的视听冲击。这是宁浩电影的又一大特点。这里就举一个《疯狂的赛车》里李法拉误将妻子杀害为例。在这个片段中,李法拉妻子滑倒向李法拉手中的刀子那一刻,电影放起了插曲《百媚千娇》,伴着悠扬婉转的歌声和浪漫动人的歌词,李法拉抱着妻子缓缓倒下,鲜血直流,声画对立造成视觉与听觉上的极大反差,从而形成了更为强烈的冲击力,产生了更为震撼的戏剧效果。
另外,对古典音乐的解构与再演绎是宁浩电影里较有创新性的声音特色。《疯狂的石头》里包头与道哥在交换石头的决战前的配乐是用重金属演绎的摇滚版《四小天鹅》片段;《疯狂的赛车》片尾处通过创造性地使用民族乐器二胡配以各种电子音乐,对著名意大利歌曲《啊朋友再见》进行了重新编排;而《无人区》里令人耳目一新的《回马枪》则是对吉他名曲《阿兰胡埃斯协奏曲》第二乐章进行颠覆式地改编。这些颇具想象力的音乐改编,通过打破传统,对经典音乐进行黑色幽默式的解构,不仅使其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更重要的是通过画面与声音相配合,打造了使观众耳目一新的视听盛宴。
三、宁浩黑色幽默电影的人文关怀
宁浩的中国式黑色幽默电影,其情节交叉的离奇巧合、人物表演的轻松搞笑等等特点使其产生了某种看似夸张的戏剧化效果。然而宁浩自己却说,他从未在电影中刻意营造荒诞,所有一切,都是为了唤醒真实。静下来回味其电影,诚然如此。
在宁浩的电影里,始终都充满着一种属于烟火人间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的立体之处在于其既包含一种向上的张力,也不避讳生命的无奈与挣扎。他的电影通常表现的是小人物的喜怒哀乐,通过一种我们能够产生共鸣的视角,折射出当代社会的光怪陆离。在宁浩的电影世界里,他始终表达着他对于当下社会种种问题的思考与见解,其核心在于对人与社会乃至整个世界的关系的探讨。当信仰的坚定受到时代的挑战,当人性的选择面对利益的纠葛,当人心的寂寞被世界的喧嚣打破,面对身份危机与精神困境,我們究竟应该何去何从,宁浩正在用他的电影语言书写着他的答案。这样的语言以黑色幽默的形式展现,从而更加延伸了观众在电影之外的思考。
四、结语
宁浩电影中的黑色幽默元素真实地把底层暴露出来,把伤疤揭开给他人看,夹杂着一种难言之隐。这种黑色幽默元素表现出来的影响不可小觑,它发展了中国本土商业电影的竞争力,使得中国电影重新在国内市场找到一席之地。当宁浩电影中的黑色幽默元素被深入解析后,我们可以在他的电影中看到直指人心的力量,难以消磨。正如宁浩导演自己所说的那样,他在用电影语言唤醒人性与生活的真实——一切都是为了唤醒真实。这也是电影艺术最终的指向之一——从生活中抽离,最终回归生活的真实,寻找人的本质生命力量。这又何尝不是电影的力量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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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吴笑淼,集美大学文学院汉语国际教育专业学生。